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问道之远[重生]   作者:我怀   简介:   上辈子衣轻飏本可以靠脸吃饭,偏偏要靠才华。   他顶着一张能够祸害正道无数好白菜的脸,哼哧哼哧,苦修多年,一剑将无数正道好白菜撂翻在地,自己做了万人追捧的上好白菜。   后来重生一世,饱经世事这把杀猪刀打磨的衣轻飏躺平了,决定靠脸吃饭。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但窝边草这么香,干嘛不吃?   他决定顶着那张能够祸害正道无数好白菜的脸,就近祸害他们门派的大师兄。   再后来衣轻飏醒悟了。   当白菜不香,拱白菜真香。   可拱着拱着,他渐渐发现,大师兄这棵上好大白菜也不是那么好拱的。   他面临这样一个抉择:为了可持续地祸害他家大师兄,必须先为此祸害全正道。   从此,正道对他的日常问候变成了:衣轻飏我谢谢您全家!   *   上辈子作为玄门第一人的云倏心口不一,本把师父拣回山的小师弟当宝养,面上却冷得像仇敌。   一朝重生后,还没来得及缓和脸色,心口合一。   小师弟已自发拥上来,天天“大师兄”长,“大师兄”短。   云倏:你是我可念不可得。   衣轻飏:你是我可念不可得。   二人对视:……巧了吗这不是。   间歇性疯批.美人师弟攻(衣轻飏)X持久性面瘫.大白菜师兄受(云倏)   .年下,美攻强受。   .主攻,互宠1V1,HE。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衣轻飏,云倏 ┃ 配角: ┃ 其它:年下,重生   一句话简介:美人师弟攻&面瘫师兄受   立意:身处绝境依然敢于改变命运。 第1章 前尘事   ——   浮幽山原来不叫浮幽山的,老一辈的人才知道,它原有个名字,叫蜉蝣山。   这名字得源于山间溪流纵横交错,砍柴人上山,常能在幽谷间瞧见一水的蜉蝣,慢慢约定俗成叫做了蜉蝣山。   只是后来这名叫着叫着便传谬了,蜉蝣叫成了浮幽,变得阴气满满。也不知是不是因这名字生出的心理作用,有人渐在夜里的山上看见了鬼火点点,伴随阴风阵阵,似有幽魂飘荡。   浮幽山也因此成了有名的鬼山,少有人来。   而浮幽山外百里荒无人烟的地界里,此刻却驻扎有大量营帐。许多道士模样的人在营帐间络绎往来,面色愁云惨淡,似将有大难临头一般。   “今夜便是我们最后的期限了,诸位。”其间主营中,左侧座首的年轻道士眉头挂满沉重。   “那魔头将在浮幽山顶完成禁阵的最后一步。无论成与不成,因他这番逆天之举,预言之中的人间地狱都将来临。”   “当务之急是今夜,我们必须在完阵之前斩杀魔头。”   一时间营帐中的道修们皆神色萧然,大有今夜过后便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凉。   年轻道士百里陵起身,郑重拜向正上方:“濯缨君,今夜还望您领我正道杀上山去,彻底斩除魔头。”   正上位的濯缨君道袍凌乱,蓬头垢面,下颌满是青茬,丝毫没有道门的仙风道骨之态,面色除了凝重便是疲倦。   众人皆看向这位正道如今的主心骨,濯缨君也慢慢撑起疲惫的身躯,先肯定百里陵的话道:“今夜,我们无论如何定要攻上浮幽山。”   他顿了顿,凝重的视线扫向大家:“为了苍生安危,为了荡平异数,也为了我辈之责——铲除魔头,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这话更像是一种诀别,也是一种安慰。   为了天下苍生,他们这些修道者必须站在最前方,抛下自己的安危,与那修为深不可测的魔头决一死战。就算是死,他们也得阻止那个疯子,若他们败了,面临灭顶之灾的就将是他们背后手无寸铁的无辜众生。   可修士到底也还是人,是人就摆脱不了一个怕死,过了会儿,帐中竟有个修士掩面落泪起来:   “若是容与君还在……这魔头绝不可能如此猖狂……”   濯缨君并不想听人提起容与君的名号,在他眼里,这名号如同修仙之人毕生追求的道一般神圣,不该被人随口挂在嘴边。但如今已是死期将至,濯缨君也只是苦笑,并不多言。   他掀帘走出愁云密布的主营,接了候在外面的大弟子奉上的佩剑。   “师父……”大弟子见他面上的苦笑还想追问,却被濯缨君一摇头制止了。   “今夜便是一切的终结了。”濯缨君深深闭眼。   他面上渐渐染上苍凉。有雪花从天上落下,这是浮幽山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南方清都山的雪早了许多。   大弟子慢慢有了哭腔:“若是咱们清都山的容与君还在,那魔头绝不可能如此猖狂!那魔头……他对得起养他育他的清都山吗?对得起待他如此好的容与君吗……”   濯缨君渐渐掀开眼,仰面幽幽看着雪花一点点扬下,就像在不要钱似的洒纸钱。   “大师兄啊。”濯缨君轻叹。   一句“待他如此好”,便将所有曲折离奇的往事给概括尽了。   “若大师兄还在……”濯缨君呢喃。   他今天听太多人怀念起这个名号了,连带着他竟然也像这些小辈一样,怀念起了有大师兄为他们遮风蔽雨、顶起一片天的日子。   若大师兄还在……濯缨君想,衣轻飏绝不可能活成今天这个模样——活成一个众人皆不敢提名字的魔头,一个人人恨之入骨的疯子。   可“若大师兄还在”本身便是一个无法存在的假设句了,世间若只凭假设,能做到的,想做到的就太多了。   濯缨君只是笑笑,轻飘飘地道:“若光阴能重来,我定遵循预言,第一个杀了衣轻飏。”   大弟子一怔,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个被大家刻意不提起的名字是指的谁。   等他反应过来,濯缨君已经佩上剑在雪中的营地里走远了。他决绝孤瘦的背影,在大雪中衬出一地黄昏的悲凉。   ——   浮幽山顶,寸草不生。   连大雪将在此处落下时,都被空气中浓浊逼人的怨气所侵蚀,化作水汽蒸发开。   少女腰间别着藤鞭,亦步亦趋向这边走来。就连她这个道行高深的妖修都受不了此间浓浊的怨气,每次来一趟这儿,回去后光是清除体内侵蚀进的怨气都得花上整整三天。   越往里走,少女的神色愈发沉重。   今日的怨气,越来越浓烈了,几乎到了她无从下步的地步。   巨大诡异的阵法从她脚下蔓延,以血画阵,由中央延展至周围几百米。   少女停下脚步,忧虑地望向禁阵中央盘腿而坐的人。那人披头散发,宽大的玄袍布满血污,身形向前微佝偻着,深阖双眼,面前端放着两把剑。   “主上……”少女吹盏不由紧张地轻轻出声。   那玄袍男人听见动静睁开眼,微一侧头,蓬乱的头发随他的动作向两侧垂落,露出其间昳丽惊人的一张脸。   任何人见了这样一张脸都不得不屏住呼吸,不敢妄动。   这种昳丽惊人的美不分男女,无论男人女人见了都得为之俯首称臣。更为点睛之笔的,是他眉心那一点胭脂红痣。这一点红,让这犹如捏造的画中美人活了起来,昳丽之中更添妖冶。   它不是那种让人愈看愈好看的美,而是第一眼便直冲冲撞进你的眼睛里,侵占你视线的全部,侵略性十足的美。   美则美矣,却不能长久。   无怪乎有人将这张脸的主人称之为妖孽祸首。   “你来了。”   玄袍男人,也就是道门口中十恶不赦的那位魔头——衣轻飏淡淡向少女说道。   由于长年在此处钻研禁阵,衣轻飏很少有与人说话的机会,一开口声线便嘶哑得如同枯树上的老鸦。   吹盏犹豫了一下,禀道:“主上,今日是禁阵开启的最后一天,山下那群牛鼻子老道想是破罐子破摔了,集结起来不要命地往山上冲。属下们正竭尽全力为您挡住,以助您完成最后的禁阵……”   “不必了。”   衣轻飏并不抬头,只是垂着眸端详着眼前两把剑的其中之一,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什么?”吹盏一时没反应过来。   衣轻飏弯起唇角像是想笑,最后却笑不出,只能颓然落魄地闭眼,道:“居然到最后,我才发现自己算错了一点,可笑不可笑,吹盏?”   他又笑:“居然到最后,我才发现……”   怨气像如有实质的鬼魂,在空中窜来窜去,发出喝喝喝的怪声,衣轻飏蓬乱的乌发被它窜过的风带起,吹盏这才惊讶至极地发现——衣轻飏的两耳处正有脓血从外溢出,两眼眼角也渐渐骇然地淌出乌血。   “主上……爹爹!”   吹盏惊呼出声,连喊出了往日的昵称也未注意到。   “可笑啊,我算错了最后一步,吹盏。”衣轻飏昳丽完美的面容渐渐如瓷片破碎一般,与脓血混在一起愈发骇人,他弯起唇像在笑也像在嘲,“时也?命也?”   “命也!”   他佝偻的身躯彻底前倾倒地,吹盏已顾不上许多,忙要上前扶他,衣轻飏却抬掌隔空一按,将人远远推了出去,吼道:“别过来!我已控制不住神器中封印的怨气!快带所有人离开!离开浮幽山,永远别回来!”   吹盏被力带倒在地,又踉跄爬起来,哭喊道:“爹爹!爹爹!你呢!我不管,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禁阵中央被封印的怨气不断向外冲撞,衣轻飏双手死力摁住,玄袍被浓浊之气蚀得破破烂烂,布条在急风中呼猎猎地作响。   衣轻飏咬牙暂空出一手,将地上的两把剑用掌风带出去,其中一把却力道不足未能带动,只有一把飞了出去。   吹盏怔忡间捧起怀中接到的唯一一把剑,看清了剑柄处一面刻着的古篆“守”字,一面刻着的“一”字。   守一剑。   容与君的佩剑。   吹盏豆大的泪珠开始一颗颗掉在剑面上。   “快走——”   衣轻飏最后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乱发在空中被激荡纷飞,摁在阵心的双手涌出鲜血,随风力喷洒在衣轻飏漂亮至极的脸庞上,血珠划出一道道伤痕。   ……   无尽的空落。   “美则美矣,恐难长久。”   一道清漠的声音冷冷响起。   衣轻飏意识消失前,恍然又听到了大师兄初见他时说的话。某种意义上,这话就像红杠杠的一道批注,强硬地划入了此后他整个的人生。   那时他才多大一点?小小的一个人,却不知从哪生出的倔劲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撇着嘴执拗地盯着高他许多,如同一座大山般不可逾越的大师兄。   然后大师兄轻轻弯腰,幽玄深邃的眸子望进他小小的人。   “怎么这么不懂事?”大师兄嗯了一声,“阿一?”   怎么就这么不懂事,把一切都搞砸了呢?   临死前那一刻,已经忘记何为悲伤的衣轻飏,再度听见这话,几乎掉下泪来。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撒花jpg.——   注意看好标签哦,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衣是攻,衣是攻!   美攻强受yyds!年下攻yyds!   不虐,从整体来看本文就是个专心谈恋爱的小白甜文-觉得可以消遣一看就多多支持惹!   关于更新:每天晚上六点更新(可能特殊情况会改时间或者请假orz ……)   关于本章:爹爹就是个昵称,吹盏小姑娘最最可爱,就是咱们的宝贝大闺女—— 第2章 今朝客|一   ——   叮铃铃叮铃铃——   长命锁轻摇慢晃,催促着离魂之人归来。   “我苦命的阿一,我苦命的儿啊……”   妇人的哭声一阵接着一阵,同铃声化作招魂幡一般:“我的阿一啊,你才十岁啊,怎么忍心抛下母妃一个人离去……”   有人在劝:“贵妃娘娘您莫要激动,这位笑尘子道长说了,有他在殿下一定会醒来的!”   另一人也劝:“爱妃,我们的阿一定会平安醒来的,来,听朕的话,莫要再打扰到老道长施法了。”   周遭的声音噪杂得像一锅粥。   唯有长命锁的铃铛声始终不急不躁,牵引离魂之人回归躯壳。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老道士半眯着眼,碎碎念。   “凶秽消散,生者归来——”   吹拂起的帐帘下,衣轻飏倏然睁开双眼。   最后这句却错了。   该生者未生,却是凶秽归来。   眼下这躯壳内的人,是衣轻飏,也不是衣轻飏了。   他睁开尚有些空洞的黑眼,第一眼便瞧见凑到他头顶来的老道士。   老道士笑尘子顶上简单绑着道士头,一身灰布道袍,风尘仆仆的模样,瞧见他睁眼,仍是笑眯眯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任谁也辨不清那双笑眼里的情绪究竟如何。   师父。   衣轻飏睁眼便下意识唤出这一个词。   他也的确唤出了,只是开口的声音有些哑了,只用小孩子的语调奶里奶气地发出“嘶”,后面全卡在了喉咙里。   笑尘子眯起的眼睁开,神色便像冷了下来,开始仔细端详小孩的脸,视线忽在他眉心那一点胭脂红痣停了一停。   很快,老道长又眯回了笑眼,拢手向后恭敬地一退。   “贫道恭喜陛下和娘娘,七殿下可算醒了。”   等得着急的皇帝与贵妃随即拥了上来,皇帝爹扶着贵妃娘的肩,贵妃娘的眼睛都哭肿了,搂起榻上仍在发懵的心肝宝贝便一顿亲一顿蹭。   “我的心肝哟,我的命中小煞星哟,可算是知道醒了,一昏过去便是三天三夜,要急死母妃了知道不知道?”   太久没有过这种与人亲密贴近的经历了,衣轻飏整个人都懵呆懵呆的,身体渐渐能为自己控制,便感到整张脸都被亲得湿答答的。   皇帝爹劝阻:“行了行了,快别蹭了,阿一都快喘不过气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光让你一个人亲了,他爹连抱都还没抱到呢。”   贵妃娘说了:“我生的儿子当然先让我抱,有本事你自个儿生个去!”   皇帝爹道:“你又来了,又来了,朕说不过你!”   贵妃娘哼道:“那是因为本宫有道理!”   衣轻飏就看着这对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夫妇俩,拌着当今天下最幼稚的嘴,他空白一片的脑子先钻出一个问题。   ——这俩奇葩是谁?   哦……这熟悉的拌嘴方式。   他渐渐想起,这是他已近百年未再见过的亲爹亲娘无疑了。   脑仁突突地抽疼,衣轻飏扶着脑袋瓜子,两世记忆的混杂让他一时难以辨清谁是谁。   他这是,传说中的重生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再三确认这不是死前的梦,而是自己真的重生后,衣轻飏生出些庆幸。这时的他还待在皇宫,还能听见奇葩爹娘的各种无理由拌嘴,他甚至连清都山的门都没进……   换言之,他上辈子搞砸的所有事,这一世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衣轻飏抬起手心看了看,小孩子的手白嫩嫩脆生生的。他小时候娇生惯养,从不像一般人家的小孩被迫早早扛起生计的重担,这手也因此嫩得跟豆腐一样,一戳便要破了似的。   过了很久,适应了这个身体的现状后,衣轻飏才朝那对夫妇发出奶糯糯、稚气未脱的一声:“父皇,母妃。”   “诶!阿一!”   夫妇俩眉开眼笑,贵妃娘高兴一撒手,终于让皇帝爹得到机会,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宝贝小儿子。   ——   大魏长平二十年春,帝王第七子病重,昏迷三日未醒。   帝王与贵妃心急如焚,广寻天下能人异士诊治,惜无果而终。   直至一日仙山道士登门拜访,言能使七殿下转醒。帝王贵妃亲迎其入内,不出半日,七殿下果然痊愈。   ——   “道长,您看咱们阿一这命数……”   贵妃倚在小榻上,蹙着好看的眉头,秾艳如画的一张脸写满愁思。衣轻飏便是继承了他母妃这一张脸,打小时候起便任谁看了都心生疼爱。   “您啊别着急,这命啊,天生就注定了的,急也急不来。”   笑尘子依旧是那副笑模样,煞有介事捋着白须,笑中有深意地闲看了一眼坐在贵妃身旁的小殿下。   衣轻飏正在摆弄胸前挂着的长命锁,垂着脸,神色是懒得做出任何表情的淡漠。   贵妃懂了老道士眼神的示意,唤来宫女牵着小殿下到外面去走走。   “殿下乖,跟奴婢来外面吃点小点心好吗?”宫女弯腰哄小衣轻飏,“有您最爱吃的玉露团呢。”   衣轻飏对接下来他师父要对母妃所讲的话再清楚不过。这对话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与其想怎么阻止师父带他入清都山,不如先想想怎么装好一个正常的十岁孩子。   衣轻飏歪头思忖一会儿,很快抬头,淡漠倦怠的神色迅速被一副天真乖巧所换上。   “好呀,宫女姐姐,”衣轻飏软糯糯点头,“我最喜欢吃玉露团了。”   扯他大爷的鬼。   衣轻飏心道,我连玉露团是个什么东西都忘了。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活太久了,干的缺德事太多了,衣轻飏选择性遗忘了很多他认为无意义的事情。   譬如他亲生爹娘的面孔,譬如他幼时爱吃的东西,又譬如……很多很多与他相关的人,是怎么死的。   随宫女出年代久远的大殿门槛时,他费劲地扶门跨出,忽然觉得自己不是腿还太短的孩童,而是已步步蹒跚的老人。就好像他的皮囊重生了,灵魂却早已死在很久远的一个下午。   笑尘子眼见小孩离去,这才收敛了笑模样,端正了神色,对着一旁焦急忧虑的贵妃开口:   “我接下来的话,您可坐稳了。贫道测算几遍,七殿下这命还是如此,贫道有生以来还未曾见过这样艰难的命数。”   贵妃更急了:“究竟如何一个艰难法,道长您快说啊!”   笑尘子阖眼,缓缓道:“天煞孤星,不仅与其亲近者难有好结果,自身也只怕难得善终。最晚,活不过……二十岁。”   玉露团是一种奶酥雕花的宫廷点心,只需轻轻一咬开,内里的冻酥奶油便流开在嘴里。   衣轻飏一个人捧着一盘子玉露团,一面心里盘算这辈子如何摆脱师父,好远离清都山这个是非之地,一面百无聊赖地咬下一个团子。   忽然,他眼眸动了一动。   这就是他以前喜欢吃的点心吗?   果然……不错诶。   事实证明,只要是个吃货,无论过去多少年,吃货的本质仍改不了。只花了一盘点心的功夫,衣轻飏就从刚刚重生的戾气中走了出来,边悠哉哉地翘起二郎腿,边嘴巴不停歇地塞点心。   解决完一盘,正对着其他点心挑挑拣拣、无从下手呢,宫女便走了进来,说:“殿下,贵妃娘娘唤您进去,说有事与您商议呢,陛下也下朝回来了。”   好吧。他师父效率可真高,怎么就不多说会儿呢?   忽悠人可不得越往坏处说,效果越好?   衣轻飏拍掉点心渣,小短腿够不着地面只好跳下。他背起手煞有介事往外走,注意到宫女似笑非笑的眼神,衣轻飏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十岁小屁孩,不该这么大爷似的走路。   衣轻飏低头,调控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咳咳。”他弯起嘴角,旋即跟个傻白甜的小奶狗一样,一脸天真烂漫、不知岁月这把杀猪刀为何物的表情走了出去。   进到正殿里,气氛却格外的凝重,贵妃和皇帝脸上满是愁云。   又见到小阿一那副傻白甜、极欠世道抽他一大嘴巴子的表情,贵妃眼眶一红,慈母心泛滥,又开始往外涌出哗哗的泪。   贵妃开不了这个口,只好皇帝爹来做这个恶人。   大人都是很有心机的,皇帝爹先问阿一:“今天御膳房做的玉露团好吃吗?”   衣老大爷配合他作古多年的皇帝爹演戏,小傻白甜似的点头:“嗯,好吃极了!”   但这也是实话,他没尝之前还不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好吃。   皇帝爹循循善诱:“所以,阿一想不想今后一直吃玉露团呢?”   小傻白甜接着点头:“想吃!”   皇帝爹指指笑尘子道长:“这位道长爷爷……”   笑尘子咳了一声,皇帝爹马上改口:“道长师父……这位道长师父门派里有好多好多的玉露团可以吃,不止玉露团,什么想吃的点心都有。”   “阿一只要拜了师父,跟他去了那儿,不止可以活到长命百岁,而且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再没有你母妃成天到晚唠叨你了……”   贵妃瞪了一眼皇帝,眼圈却又红了一圈。   衣轻飏心里一哂,就在这儿可劲忽悠我吧。真当小孩好骗,上辈子自打上清都山,别说点心了,就连点心渣儿都没瞧见。   那山上吃的都是些什么?别说点心渣儿,连点油水都见不着,年年月月清汤寡水的,好好的一个无肉不欢的孩子都给人养成大白菜啦!   别说肉吃不着,一天到晚稍微……稍微做错点事,还得挨大师兄多少顿戒尺炒肉啊?   想到这儿,居然真让衣轻飏成功挤出点眼泪。有了这点眼泪,他便更有了哇的一声哭出来的勇气,嘤嘤呜呜,泪珠子开始不要钱似的掉。   “不!我不要离开父皇,不要离开母妃!呜呜我不要点心,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待在父皇母妃身边!”   不是衣轻飏自吹自擂,他这嚎得,可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戳准了天下一切苦心父母的防线可劲儿地哭。   “求求你们不要赶阿一走,阿一错了,阿一以后一定做个听话的乖孩子呜呜呜……”   “父皇母妃,呜呜求求你们,不要赶阿一走好吗……”   皇帝爹被他成功攻占防线,让这眼泪一流就心疼得不得了,抱起小儿子哄:“好好好,不走了不走了,我们没赶阿一走,阿一永远都是父皇母妃的好孩子。快别掉泪珠子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这大病才刚刚痊愈……”   这会儿工夫反倒是一直在呜呜咽咽的贵妃娘收起了眼泪,铁起了心,一把将小衣轻飏从他爹怀里揪出来。   “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不许哭!给我收起你的眼泪,以后离了爹娘还是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哭给谁看?谁看了还会像父皇和母妃一样心疼你呢?”   贵妃给自己说得眼又一红。   这倒叫衣轻飏拿不稳是哭还是不哭了。他装模作样地抽噎,偷偷拿漂亮的一双眼睛观察他娘。   贵妃这回咽回了眼泪,她得为她儿子未来做打算,光哭有什么用,光哭就能活过二十岁了?   贵妃将脸板起,心一横,说:“你必须得跟着师父走,去仙山上修行,不止将来长命百岁,有福气甚至能得道成仙,以后给你父皇和母后挣好大个脸。”   “阿一,听母妃说。”贵妃认真地握住小儿子瘦削的肩膀。   “笑尘子师父跟我们说了,你有那道缘,也有那慧根,这福气已经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事了,母妃也不想把你永远困在皇宫这小小的一座城里,你懂吗阿一?”   衣轻飏望进他娘的脸,竟一时连装模作样地假哭都忘了。   他从不觉得这是种福气,可他娘说的一点是对的。   上辈子,自打离了父母的那天起,他时时刻刻记得他们的教诲,从不轻易在他人面前哭哭啼啼,从来昂首挺胸努力做个男子汉。   也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像父皇和母妃一样心疼他了。   忽然想起什么,衣轻飏一顿,擦去了眼角刻意挤出的湿润。   在那个人面前,他是哭过好几次的。   他……心疼吗?   衣轻飏想,或许自己才该心疼他。多么傻,为一个将来害死了他的人心疼。   ——大师兄,多么傻,为一个将来害死了你的人心疼。   不值当啊。   衣轻飏闭了闭眼,发觉哭已经对他娘不管用了,索性膝盖一弯直挺挺往地上跪了下去,梗起脖子便说:“孩儿不会离开父皇母妃的!父皇母妃若执意要赶孩儿走,孩儿便跪在这儿一直不起!”   皇帝爹惊了一惊:“不得了,阿一长大了,居然威胁起我们做爹娘的了。”   笑尘子乐呵呵道:“是个有气性的孩子。好徒儿呀,你就别犟了,应了师父吧。”   贵妃瞟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自己心肝宝贝,和衣轻飏同款的漂亮脸蛋上却淡定至极。   她慢慢用手绢擦干眼泪,纤长的指尖轻飘飘指向旁边两个侍卫:“你俩过来——对,就你俩,把七殿下给本宫亲自抬到宫外面去。对,抬,抬到笑尘子师父的……”   笑尘子笑眯眯接话:“贫道在宫门外拴了头老毛驴,刚喂过半筐煮熟的包谷,力气正大着呢。”   贵妃指指地上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的傻狗儿子:“来人,把殿下给本宫抬上他师父的毛驴,捆上绳子,绑到山上去!”   衣轻飏发觉不对,开始大声嚷嚷,以此反抗二话不说、真的把他往肩上一扛就往外大步走的侍卫:“娘!您是我的亲娘诶!您不能这么对我!”   贵妃在殿里大声回他:“就是因为是你亲娘,才要这么对你!”   说完,刚刚话语还强硬的贵妃一回头,依进皇帝的怀里便低声抽噎了起来,不敢再往外看,生怕自己后悔。   若再看一眼,她怕自己就知道这一眼是永别了。   笑尘子边跟着侍卫走,边无视衣轻飏的哭嚎,乐呵地跟他搭话:   “好徒儿别着急,师父等会儿给毛驴背上搭个厚垫子,保证一路稳稳当当的,回去见你大师兄!”   作者有话说:   云倏:这是个什么东西?   笑尘子:给你抢回来的小童养媳啊。 第3章 今朝客|二   牵着毛驴出了京城,路上引起不小的瞩目。   一个老道士,牵着头老毛驴,上头还驮着个漂亮至极的小娃娃,这娃娃手腕上还叫绳子绑着,一路又哭又嚎,着实是个新鲜画面。   出了南城门,路边支着一溜儿的棚子,热气腾腾的,向往来的南方灾民们施粥。   笑尘子去讨了一碗来,向施粥的好心人道了声:“福生无量,福生无量。”   衣轻飏这会儿已经哭累了。跨出南城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清楚这回贵妃娘是铁了心把他往外送了,衣轻飏一路是哭给他娘听的。这回他娘已彻底听不到了,他便索性收了泪,脑袋趴在毛驴脖子上,活像哭自闭了。   “我不喝。”衣轻飏斩钉截铁地别过头,不受嗟来之食。   “不喝?”笑尘子笑眯眯,“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咱们这一路可长着呢,再往南边去可全是难民了,一口汤都没多余给你的。”   衣轻飏回过头,直直盯着他师父。   笑尘子猜道:“你可是问我点心?点心啊,到了山上就有点心了,乖徒儿你就放心吧。”   衣轻飏心里呵呵一声,仍接过碗喝了,一口也没剩地还回去。贵妃到底心疼他小儿子,叫人绑去清都山可也没真绑,只是用细绳子捆住了手腕,绳子下面还垫了柔软的绢布。   施粥的好心人好奇了:“现在京城里头都有人家卖闺女了?”   闺女?哪来的闺女?   笑尘子转头瞧了一眼气鼓鼓的小徒弟,恍然大悟,煞有介事地摆手道:“那哪有啊?就算有,贫道一个区区穷道士,哪买得起这么水灵的徒弟。”   好心人惊叹:“原来是您徒弟啊!那八成也是家里吃不起饭了,便叫老道长您给领走了。你们师徒俩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笑尘子将碗递还,捋捋白须,仙风道骨地说:“到东南边,没闹水灾的地儿去。”   好心人道:“那可远呢,路上可得绕着点走。现在灾民可多着呢,人一饿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老师父听了好心人的话,牵起老毛驴,绕了远路往东南边去。   走了不到半天,就听后面刚认的小徒弟捂着肚子喊:“师父,徒儿肚子好疼啊……”   笑尘子虽然年纪算是个老不死,但照顾这个大点的孩子还是第一次,紧张问:“肚子疼?怎么会突然肚子疼?”   衣轻飏捂着肚子,小脸紧皱成一团:“可能是早上那碗粥……我以前在宫里从来没吃过那种东西,不行了,师父,肚子疼得受不了了……”   笑尘子有些慌了:“那怎么办?”   衣轻飏露出腼腆的难以启齿的神色:“师父,您身上有厕纸吗?”   半个时辰后。   小衣轻飏成功走在了另一条偏道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手背在身后悠哉悠哉,跟老大爷晚饭后散步一个模样。   好歹上辈子也是多少年的师徒了,衣轻飏别的不敢保证,单论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糊弄过笑尘子,他可算得上驾轻就熟了。   接下来去哪儿?   在一开始发觉自己重生后,衣轻飏便打定了主意,打死他都不再去清都山。   一是拜入清都山是他上辈子一切糟心事的起点,二者,他也的确不再是个真正的十岁小孩了,让他重新拜入道门,衣轻飏磕不下去这个头。   但回到浮幽山呢?   现在浮幽山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鬼山,虽有鬼山之名,却无鬼山之实,整座山除了野猪野兔野鸡,就只剩荒草荒林荒石。   他上辈子的那些“属下”——或者衣轻飏更愿称他们为“同僚”,眼下也正四零八散着,坐大牢的坐大牢,当别处山大王的当山大王,回去也只是面对一山空荡荡。   可不回去,他又有何处可去呢?难道回京城的家吗?   虽然这么说对不起皇帝爹和贵妃娘,但衣轻飏并未从心底将那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他顶多算那个家的一个客人,生下来只是做了短短一段时间的客,十年的席散了,人世间萍水相逢的那点缘也就散了,他就得离开了。   不过,这也过得太失败了吧?   衣轻飏叼着狗尾巴草,挨着块大石头坐下,一边随手捡起根木棍,在地上画了道扭扭曲曲的、用来搅乱自己位置的阵法,一边心道:我再不济上辈子也活了百来岁,怎么就混得如此失败,眼下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衣轻飏接受不了自己人缘如此凄凉,掰起手指头开始掰扯自己上辈子的人际关系,有谁可以去投奔。   清都山?清都山上的人他这辈子一个都不想有牵扯,统统划掉划掉。   以前浮幽山的同僚?得了吧,上辈子到头祸害别人祸害得还不惨吗?试想想,追随了你一辈子,最后反倒被你临了一点失算给搞得全军覆没、同归于尽了,搁谁身上都不好受啊!   划掉划掉。   唔,衣轻飏思忖,那其他门派的人?   说起来,上辈子和他有杂七杂八缠绵轶事的人倒是不少,男的女的都有。但天地良心,他是个妥妥的业界良心反派,从来矜矜业业搞事情,连稍稍沾花拈草的心思都没起过。   但奇就奇在,你越是不去招惹,天下人的嘴就越是要来招惹你。有时候长得太好看的确是种烦恼。除了他认的闺女吹盏不算以外,衣轻飏连异性的小手都没牵过,就这样,还硬是让人给他编排出了一箩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说什么,正道六大门派里除了一个正常人都没有的罗浮宫,其余五个都有魔头的“老相好”。   一张小嘴叭叭的,可积点德吧。   其中最过分的——嘿,这些人连他和他家大师兄都编排上了。   咳咳……曾经的大师兄,是曾经的大师兄。自己也该习惯习惯称呼他容与君了,毕竟这辈子他俩铁定不再有做师兄弟的“孽缘”。   挺好的,利人又利己。   衣轻飏肯定地点点头,而后头疼地啧了一声。   怎么又想到清都山上的人了?猪脑子,不长教训!   等等……   衣轻飏一低头,发现自己刚一想到清都山上的“那个人”,下意识脚便在地上胡乱蹭,刚画的那个阵法早被自己蹭得没影了。   不好!   衣轻飏心一慌,顾不上了正要往草丛里钻。   刚钻进一个脑袋,命运的后颈就被人一整个提溜起来了。   “倒霉孩子,你跑啊,接着跑啊。”笑尘子仍呵呵笑,只是笑得有点冷,还带着点老年人过度运动后的喘,“这小腿挺溜的啊,不是说不舒服吗,怎么跑得兔子都追不上?可让为师这一把老骨头好找啊你小子!”   衣轻飏心中火速衡量了一下,在骨气和保命之间极有眼色地选了后者。   “师父,呜呜呜我错了……”   论假哭的功夫,衣轻飏排第二绝没人敢排第一。   “徒儿只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想到以后有可能再也回不去,又一想到我爹和我娘,一着急,所以才……呜呜呜,师父我错了,您原谅徒儿吧,毕竟我也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啊……”   笑尘子拿指尖戳在他额头上:“别跟你师父来这招,还以为我是你爹或者你娘,这么容易就让你糊弄过去的?”   衣轻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直往笑尘子袖子上蹭:“呜呜呜师父我真的知错了,您千万别抛下徒儿啊,虽然徒儿不懂事不听话,嫌东西难吃,还嫌您老,嫌您驴子老,但您真的、千万、别送徒儿回去啊!”   笑尘子老年人的身体喘回来了,又恢复了那副处变不惊的笑模样,和蔼地牵起小孩的手……再给绑得牢牢的,抱上和他本人一同被嫌老的毛驴。   “乖徒儿,你放一万个心,师父真的、绝对、不会抛下你的。”   然后笑尘子收住笑,冷脸牵驴:“所以你就死了那条心吧,臭小子,别觉得为师这个老不死的看不出你在想什么。反正我是认定你这个徒弟了,就算你今儿眼泪哭干,我也不会心软半分。”   衣轻飏抽噎了一下,说收就收停住了眼泪,一秒也没多余。   “我就知道,”衣轻飏嘟囔,“老乌龟一般心都硬。”   笑尘子头也没回地,甩起拂尘在他脑壳上重重敲了一下:“我也知道,倒霉孩子一般头都铁。”   衣轻飏捂住脑门,看似老实了,实则漂亮的黑眼睛仍直转溜。   清都山是绝对不能上的,上刀山都不能上清都山,他得好好想个主意,摆脱了这个老王八。   这对面和心不和的师徒俩,就这样开始了精彩丰富的赶路之旅。   期间,倒霉孩子衣轻飏搞过如数幺蛾子。   先仰头跟师父说:“我饿了师父,没骗您,您看看,肚子都饿瘪了。是,我知道您没用讨不到粥,就前面那片小树林里找点果子来也顶用啊,否则把我饿死了您就没徒弟了……”   但姜还是老的辣,师父掏出藏了已久的干粮,成功塞了臭小子的嘴。   然后刚塞完干粮,倒霉孩子又开始嚷嚷了:“我渴了师父,嗓子都快冒烟了!前面好像有条河,劳驾师父您去接点水来,徒儿真的快渴死了!”   师父淡淡道:“没事,咱们绕道一起去那条河,慢慢喝不着急,给你嗓子眼灌个水饱。”   赶路赶到后半程,衣轻飏又开始了,冲笑尘子嘘寒问暖:“师父啊,您一直牵着驴子也走累了,您站着我坐着,让做徒弟的多不好意思啊。来来来,您坐,我给您牵驴。”   师父笑了笑,也很慈爱:“阿一呀,等你长到有驴脖子一半这么高再说吧。”   如此师慈徒孝的二人走了大半个月,眼看终于快走进东南边清都山的地界。   衣轻飏琢磨着路程,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当天夜里,笑尘子这个做师父的也偶尔大方了一次,路过一个镇子时,终于不再以修行之名行抠门之实,让小徒弟跟他一起风餐露宿,而是住进了镇子上一家上了年头的小客栈。   师徒俩自然只开了一间房,笑尘子要下楼拿些吃食上来,他不需要吃东西,可他领着的这个倒霉徒弟还是肉/体凡胎,稍稍饿了一顿便要哭天嚷地。   果然是皇宫里娇生惯养的小皇子,笑尘子心里叹气。   衣轻飏坐在桌前乖乖看着他师父,说:“师父您放心下楼,徒儿就在这儿乖乖等着您。”   ——才怪。   笑尘子一走,衣轻飏便从凳子上跳下,摸到门口去。门打不开,外面却也没上锁,一想便知道是那个老不死的在门上设了禁制,害怕他溜呢。   若只是设符咒那还好办,但禁制需要灵力打开,衣轻飏眼下还是具孩童身体,五谷都还没辟,更莫说使用灵力了。   他在简陋的小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踮脚将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收了下来。   画得真心挺丑的,他撕起来也就毫无压力。   画符的纸不需要整幅画用完,但若是缺了一块,他师父进来看见免不了生疑,不如把整幅画都取下,撕完塞进床底。   寻常修士画符至少需要朱砂或墨,不寻常的也会用上人血或其他什么血,怎么也得把符画出来看得见才能显灵,但衣轻飏两种都不需要。至少这种简单的符他不需要。   他用小孩子稚嫩的指尖在画纸上虚虚勾勒了几笔,笔走龙蛇,写法老练,不消一会儿完成两张后贴到自己鞋底上。   衣轻飏打开二楼窗户,最后回看一眼房间。   嘿,再见了师父您嘞!   不,准确来说,这辈子再也不见!   衣轻飏正扶着窗台要探出身跳下去,一个脑袋便突然从外面探了上来,吓得衣轻飏浑身一个激灵,往后退了一大步。   上辈子亏心事干太多,这辈子鬼上门?   “嘿嘿……”   那颗窗外的脑袋却笑了笑,再往上露出整个的脸:“听师父说他给我们新找了个小师妹,我就来瞧瞧——小师妹!小师妹!你在里面吗?”   衣轻飏看着他。   他看着衣轻飏。   四目相对。   窗外的男孩惊恐:“你是师弟还是师妹?!”   衣轻飏答:“是你大爷!”   说罢,砰地一声把窗户关上,男孩夹着手嗷嗷叫唤,一不留神没踩稳摔了下去,惨叫犹如隔壁农家院正在杀鸡。   ……步九八。   衣轻飏心道,他就知道,早在小时候,步九八就已是个傻逼。   作者有话说:   笑尘子:臭倒霉孩子!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了!   云倏:打一顿就老实了。   笑尘子:你舍得?   云倏:不舍得。   笑尘子:那你跟我说着玩呢?   云倏:嗯,说着玩。   笑尘子:……   阿一碰上步九八,恭喜清都山本届两位卧龙凤雏出现了!   衣轻飏:论本章,我立了多少flag…… 第4章 今朝客|三   ——   摔下去一个活人,楼下自然一阵骚动。   衣轻飏坐在床头,翘着二郎腿,悠哉哉将方才那幅画一点点撕成一摞纸。刚拢进袖子里藏好,笑尘子便开门进来了,笑眯眯地说:“阿一呀,你猜师父刚刚在楼下遇到了谁?”   衣轻飏冷着张脸:“爱谁谁。”   笑尘子道:“唉,你这倒霉孩子怎的翻脸比翻书还快?这么冷淡,叫为师好生伤心啊——嗯?等等,刚刚这墙上是不是挂了幅画来着,怎么没了?”   衣轻飏弯起唇,甜甜一笑:“师父遇到谁了?”   “是我记错了吗……”   笑尘子用拂尘挠了挠背,接着说,“哦,我刚在楼下遇到你的三个师兄师姐了,他们听说我新收了个徒弟都好奇要看呢,你快随为师下来,拜见师兄师姐。”   衣轻飏乖巧地跳下床,被师父牵出门,他站在踩上去便嘎吱嘎吱响的楼梯上,一眼便望见了大堂里的三个人。   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外加一个小孩。   在灰扑扑的客栈里,那三人的打扮很显眼。一水的白蓝道袍,腰上佩剑,白的极深,蓝则极浅。   其中一个五官生得冷淡的女子抬头,注意到笑尘子牵着的小孩,面露一丝惊艳后,冷淡的五官便像初雪消融般微微一笑。   衣轻飏的脚步就那么停了停,心脏像被人攥住一般,后知后觉地疼。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女子同样这般笑着,指点身上的道袍说:“凡是清都山上的弟子,皆穿这样统一的衣裳。这浅蓝色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碧落,是“碧落空歌大浮黎土”的碧落,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碧落。”   衣轻飏也曾睚眦必报,上辈子所切入他肤体的每一刀疼痛,他都记在心头,而后报在剑上。但面对这样的柔软,谁都会束手无策,谈到报答便茫然得像个孩子。   更何况,往那柔软中戳上一刀呢?便更是罪无可恕了。   衣轻飏为了掩饰神情,便向师父身后躲了躲。   下了楼,笑尘子介绍:“这是你的二师姐,司青岚。年纪嘛,就老了,比你大上个九十、百来岁吧。”   司青岚仍笑,些微咬牙切齿:“师父。”   笑尘子挠脖子:“有错吗?没毛病啊,还以为自己年轻呢?早就是个老姑娘了,我说过多少次让你收收心,趁年轻找个道侣,你都没听……”   正躺在二师姐怀里“哎哟哎哟”直叫唤的步九八老不乐意了,喊道:“二师姐才不是老姑娘!二师姐不找道侣是因为没人配得上她!”   司青岚把他摁下去:“消停点吧九八,都从二楼摔下来了还这么闹腾。”   她打量师父背后的小孩儿,目光在碰见那点眉心红痣时停了停。   步九八也瞧见了师父背后“含羞带怯”不敢露头的衣轻飏,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他,用眼神在向师兄师姐控诉着——“就是他!就是他害我从楼上栽下来的!”   但他忍住了,没说出来。男子汉大丈夫,不和小师弟计较——所以,到底是小师弟还是小师妹啊?   不管了!反正比他还小的后辈有了,他不计较,做师兄的要爱护后辈才是。   另一个俊美男子给小衣轻飏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笑得温和:“师父,您又骗我们,哪是什么小师妹,分明是个生得好看极了的小师弟嘛。”   步九八耳朵竖起来了:“小师弟?”   笑尘子咳了咳,转移话题:“阿一呀,这是你十七师兄,徐暮枕。他还年轻,就比你大个六十来岁左右吧。”   徐暮枕温和地抚了抚还认生的小孩的头,“别怕,清都山的师兄师姐们性格都很温和的,以后你就是我们最小的师弟了,大家都会好生疼爱你的。”   衣轻飏恰到好处地露出被他安慰到的表情,脆生生地喊人道:“二师姐好,十七师兄好。”   步九八正一双大眼睛不转地盯着衣轻飏,好像在打量这为什么是个小师弟。听见衣轻飏喊其他人,他激动了:   “还有我!还有我!我叫步殊,是你的九十八师兄,今年已经十一岁了,你可以略去十喊我九八师兄。”   衣轻飏喊:“九八师兄。”   步九八脸上浮现极其陶醉的表情,仿佛人生都因为这一声师兄得到升华。   衣轻飏心道,珍惜吧,这是你这辈子唯一听到这个词的机会了。   笑尘子欣慰地拍手:“好好好,阿一呀,今后你就是我的第九十九个徒弟了。”   司青岚自见到衣轻飏乖乖巧巧那张小脸,便觉母爱泛滥,此刻终于忍不住道:“阿一呀,快来二师姐这儿,二师姐有好多好多点心。”   衣轻飏不明白为何哄骗小孩大家都只会一句“我这儿有好多好多点心”。   但愿者上钩,衣轻飏自然地走过去,矜持地接过司青岚手中的点心盒子,一边沐浴着二师姐慈爱的目光,一边往自己嘴里毫不矜持地塞点心。   司青岚越发肯定哄小孩用这一招必定生效,而步九八也格外热心于让出自己的座。他从来是受照顾的那个,还未有过担当师兄的快乐,因此围在衣轻飏身旁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   要等步九八长大了,才会知道当师兄是痛远远大于快乐的。特别是当衣九九的师兄。   清都山师徒一行围着桌子坐下,俩孩子在一旁玩乐,大人们便商谈起自己的事。   “师父,我们这次去北方参加玄天观主持的道门大会,回来路上竟也没碰着你,要到咱们门派的地界了才遇上。”二师姐司青岚说。   笑尘子解释因为南边来了灾民,所以绕了远道。   徐暮枕便谈起这次淮河两岸因连月大雨引起的洪涝。清都山远在长江下游以南了,因此并未受灾患波及。   徐暮枕道:“最近十年来,凡间的确大小三灾不断。玄天观推演天象,测算出了天道的警世预言,因此这番才召开道门大会,召集天下各大门派齐聚一堂。”   步九八正给他小师弟端水呢,听见前半句便冒出疑问:“大小三灾是什么?”   笑尘子一拂尘甩在他脑门上:“叫你一天好好上早课,学过的东西都被你吃进肚子里去了?看回去后,你大师兄怎么收拾你!”   步九八捂住脑门,委委屈屈要掉眼泪,但一瞧见脸蛋漂亮得很的小师弟也瞧着他,顿时憋住了泪花,咬牙做男子汉若无其事状。   司青岚柔声解释:“小三灾指的是刀兵、疾疫和饥馑,大三灾便指水灾、火灾和风灾。一般来说,凡间将有劫难来临时,三灾便会盛行,这也被称作天道给凡间之人的警示。”   步九八一个脑袋两个大,感觉自己去了一趟玄天观白去了:“我怎么在那儿光顾着玩了?师姐师兄你们都没告诉我那个预言!”   司青岚就又哄他。徐暮枕摸摸下颌,想了想道:“道门大会召开的时候,预言应该已经送回各大门派了,玄天观的意思就是让我们都戒备着点,顺便搜寻预言中那个异数的下落。”   衣轻飏一直不吭声,坐在长凳上荡着自己的小短腿,往嘴里塞着小点心。   二师姐应该是在京城买的点心,跟宫里的味道都差不多。唯一不足之处嘛,就是少了他最爱的玉露团。   步九八给衣轻飏又递上杯水,让他抿了一口,而后端着杯子问:“异数的下落?预言里究竟说的什么啊,你们不要再把我当小孩子,我都是做师兄的人了,快告诉我啊!”   徐暮枕哄着他:“好好好,九八师兄,我们不瞒着你,玄天观算出来的预言说的是——”   “异数降世,怨气躁嚣,凶秽横行,百年内凡间将作地狱,世间种种皆化虚无。”   外面日头正好,步九八却寒毛倒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什么预言?说的这么可怕,也太毛骨悚然了吧?”   徐暮枕很难不点头赞同:“谁说不是?就这么一个异数便能将人间变成地狱,甚至让世间消亡,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司青岚也点头:“我和十七当时听了都是不信的,可玄天观的人说得信誓旦旦,道门大会上有一半人信了,还有一半跟我们一样存疑。师父,您老人家怎么看?”   笑尘子未说话,仍将手拢在袖子里笑眯眯的。半眯着眼,倒让人以为他睡着了。   “是真的。”   一道尚显稚嫩的声音忽然传来。   几人皆讶异地看向坐在步九八身旁,刚刚吃完全部点心、拍掉手上渣子的漂亮小孩。   他眉心那一点浅浅的红痣看起来,居然在光线下灼得人眼生疼。   衣轻飏似乎是随口应和了一句,注意到大家都把目光向他投来,他这才弯起眉眼天真一笑,那一点胭脂红的痣也溶进碎发垂落的阴影里去,使他整张脸变得无比无辜可爱。   “我觉得是真的。玄天观的道长们应该都很厉害吧,我以前在京城听大人说,他们测算的多半是对的。”   笑尘子也在这时开口了,袖着手悠悠说:“戒备着吧,反正于我们无坏处。”   ——   衣轻飏当天夜里和师父睡的一间,十七师兄和步九八一间,二师姐则单独一间。   笑尘子鼾声打得震天响,衣轻飏摸着藏在袖子里的那摞纸,琢磨着明天如何从几人眼皮子底下溜走。   不能再往前走了,入了清都山再想走就不好办了。   师兄师姐们有银子也不抠门,为了照顾两个腿短小师弟和一个不靠谱老年人,也不便御剑飞行,便打算一大早在镇子上豪气地买辆宽敞大马车。   可这穷乡僻壤的镇子上压根没人家有马,十七师兄便去客栈隔壁的农家院里牵了头老牛回来,再往后架个四轮的农户用来运粮草的车,一辆舒舒服服的牛车就搞定了。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慢了点。   牛车一路慢摇慢晃,比坐笑尘子那头老毛驴还慢,十七师兄牵着师父那头驴在一旁走,都跟得上牛车的速度。   笑尘子还挺乐观:“整挺好,顺便带新来的小徒弟一路上赏赏景,反正咱们清都山也快到了,这牛车顶多再走个半个月。”   由于和师兄师姐们同路,笑尘子没好意思再给小衣轻飏手腕上套上绳子,师徒俩相处慈睦极了,哪里还有之前拐弯抹角骂对方老王八、小混蛋的样子。   长江以南,沃野千里,牛车走到乡间小路上因为太慢也没怎么陡,二师姐就坐在前面策着老牛,路两侧尽是波光粼粼的水田。   现在已是插秧的时节,水田里常常看见农人弯腰插秧,然后一抬头,向他们这行奇奇怪怪的老青少组合投来好奇的视线。   过了这片平原,一座不高不矮的山横住了他们的道,司青岚便提议:“山上路陡,我们绕道走吧。”   笑尘子倚在车厢稻草堆上,用拂尘柄那一头懒洋洋地挠自己的背:“绕什么道啊,清都山山脚下那些水田也该插秧了吧?不能什么活都交给你们大师兄一个人干完,我们怎么说也得回去帮帮忙啊。”   徐暮枕笑:“行,既然以前从没下过地的师父您都想帮忙,我们当然没异议。”   笑尘子则笑眯眯拿眼睛瞅着衣轻飏:“阿一啊,等着急了吧?迫不及待想上清都山了吧?”   衣轻飏也笑:“嗯哪。”   ——这个老王八,心可真是硬,一路把他看得死紧。   衣轻飏瞟了一眼步九八,他正趴在车厢沿上忙里忙慌翻书记书,二师姐笑他:“这是临时补功课来了,去玄天观一趟玩得全忘了,回去后大师兄就要考他,不过关他就等着被收拾吧!”   步九八简直欲哭无泪,衣轻飏看在眼里,心里直叹:所以啊,上清都山后就得面对这些杂七杂八打脑壳的功课,这谁敢上去?谁去谁傻啊!   就在衣轻飏再次坚定了要跑路的信念后,车厢忽然剧烈抖动了一下,步九八一个没扶稳,睁大眼睛,眼看着那本宝贵的书就要掉外面泥坑里——   衣轻飏一个伸手,替他稳稳接住,还拍了拍灰尘扔回他怀里。   步九八抱住死里逃生的书千恩万谢:“九九,真的多亏你了……”   他的话忽地停住,和衣轻飏一起看向了拦住牛车的人。   那是怎样的三个人啊?   衣服脏乱不堪像个乞丐就算了,身体简直瘦成了皮包骨,个个脸上灰扑扑的,毫无生的欲望,双目空洞,嘴里发出哀哀的□□,总而言之不像个活人。   司青岚和徐暮枕对视一眼,发现他们所想是一样的。虽然这三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活人,但他们的确是个活人。   那三人像是认出了他们身上的道袍,空洞绝望的眼里蹦出些希望,一起跪在牛车前磕头作揖:   “求求几位道长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整个村子!除掉那个毁掉我们村子的妖邪吧,求求几位道长大人了!我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们啊!”   步九八最古道热肠,一听有妖邪为祸一方,便顾不得这三人长得多么不像人了:“什么?有妖邪害人?你们放心,有我们清都山的人在,它绝对跑不了!”   说罢他又朝向司青岚和徐暮枕:“师兄师姐你们别光看着啊!有妖邪害人都撞到我们面前来了,这还能忍?”   司青岚和徐暮枕都不是冲动的人,但这三人的确是活人无疑,他们受道门济世救人的传统影响至深,自然也不能坐看有妖邪横行于世残害无辜。   司青岚请教地看向师父,可笑尘子仍倚着草堆打盹,像是丝毫没注意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于是司青岚便自己拿了主意,说:“你们三位请坐,来,先喝口水歇一歇。既然我们遇到了便不会坐视不理,你们先与我们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三个瘦成皮包骨头的村民连忙喏喏应声,接过徐暮枕递来的水后千恩万谢地作揖。   步九八又热心肠地把自己的水袋递过去,其中一个村民靠近车厢接了,忽然注意到坐在草堆里也正打量着他的衣轻飏。   哐当一声,水袋掉在了地上。   村民指着衣轻飏,浑身颤抖,激动不已:   “你这个妖邪!你这个怪物!你怎么会出现这儿?!”   作者有话说:   云倏:安排的功课记完了吗?   步九八:记、记完了……吧。   云倏:吧?   步九八:大师兄,呜呜呜我书掉泥坑里了,本来我也想记完的,就差那么一丢丢我就记完了的……   云倏:哦。阿一。   衣轻飏:我作证,他骗您呢大师兄。   步九八:你你你、衣九九你忒不仗义!   衣轻飏:仗义能当饭吃吗?不能。嘿嘿大师兄,您看我这算将功折罪吗?   云倏:抄你的书去,抄完才能吃晚饭。   步九八:嘿嘿嘿……卖兄弟能当饭吃吗?不能!大师兄威武!   注:“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出自《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上穷碧落下黄泉”出自《长恨歌》。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末时归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归去来|一   衣轻飏深深凝视那人,步九八犹未搞清状况,司青岚已一个侧身挡在了她小师弟面前,口气冷了几度:“什么妖邪?这明明是我们的小师弟,你再敢胡说!”   那只细白的右手横在衣轻飏眼前,她腕节上淡红的一点痣像在他眼里晃。   另两个村民过来瞧清楚衣轻飏那张脸,也无不吓得双脚发软,后栽倒地,颤颤巍巍指着衣轻飏:“真是那个妖邪……真是那个怪物!他怎么阴魂不散,我们逃出了村子还能看见他!”   步九八转过头,在衣轻飏脸上捏了一把,愣道:“是温的啊,这不还是刚刚那个衣九九吗?”   衣轻飏拍掉他的手,略带嫌恶:“别拿你手碰我。”   步九八吃痛,更加确定:“这是衣九九没跑了!”   司青岚仍戒备地注视三人,还是徐暮枕先理清情况:“你们口中的妖邪竟也是个孩童?还和我们小师弟模样长得很像?”   三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确定该不该相信他们,其中一个迟疑半晌,犹豫回答:“是、是个十岁大点的孩童,但、但道长你们千万别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他确确实实是个怪物啊!”   另两个仍把毛骨悚然的眼神钉在衣轻飏身上,活像要从他身上生咬下块肉,司青岚反感,护她小师弟护得越紧了,冷声质问:“他究竟和我小师弟有多像?”   由于衣轻飏的小脸被二师姐挡住,村民们便不再像之前那般悚然了:“不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的一个人啊!就连眼神都是一样的!”   司青岚望向徐暮枕,二人一时也不知道这情形该怎么办。笑尘子这个做师父的仍旧清闲,在草堆里呼呼睡大觉。   这时反倒是衣轻飏开口了:“他叫什么名字?”   “啊?”村民们怔了怔。   司青岚也浮现茫然:“妖邪……还有名字?”   一个村民答道:“衣轻飏,那妖邪叫衣轻飏!”   步九八第一个惊诧地张大嘴巴。   司青岚眸光顿时冷厉,认定这群村民是存心来找茬的,正想拔出剑来,徐暮枕赶忙摁住她。   “二师姐!切莫急躁!你细想想,这群村民哪来机会打听到我们清都山新收的小师弟叫什么名字!”   三个村民早被司青岚要动手的架势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磕头告饶:“女道长饶命啊!饶命啊!我们只是、只是实话实说啊……”   步九八看看那头,再看看这头,觉得是自己多事才惹成现在这样,喏喏开口:“二师姐,十七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别管这事了……”   徐暮枕点头道:“我随他们去看看就回来,二师姐你先带着师父师弟他们下山去。”   司青岚这会儿也冷静了,顿觉抱歉:“好,我先带师父师弟他们下山,等会儿就回来找你。”   她衣裳却被一双小手轻轻扯住。   司青岚回头,看见阿一正仰起漂亮的小脸,可怜兮兮地央求:“二师姐,我和你们一起去好不好嘛?”   司青岚心里先是一软,但想想就觉得不妥:“不,太危险了,阿一你听话,和师父还有九八待在一起等我们回来。”   衣轻飏失魂落魄地垂下小脸,扯着二师姐衣裳的手还是没拿下,小心翼翼地小幅度晃着,模样可怜极了。   司青岚一颗慈母心软得不行,可还是温声劝:“不行呀阿一,我们去了村子不知会遇到什么情况,不一定能确保你的安全……”   双方僵持之时,一直呼呼大睡的笑尘子忽然睁眼了:“唉,阿一想去便让他去嘛,你们两个师兄师姐护着他,难道他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司青岚本就快被磨得答应了,听师父这么说便知村子里不会有大的危险,蹙起的眉舒展,悦然道:   “既然师父都这么说了,阿一你便跟我们来吧。不过事先可说好,不许乱跑乱走乱摸,必须得听我和你十七师兄的话。”   衣轻飏乖巧极了,点头:“嗯,我会乖乖不乱跑的。”   笑尘子听见这话,一双眼睛不觉笑得更弯,眼睛缝都快眯得看不着了。   步九八说:“九九,你可得平安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回清都山,给你看我养在盆子里的小仙果呢!万一你回不来……”   徐暮枕轻敲他脑袋,笑:“咒你师兄师姐不是?”   他望向拢着手堪称和蔼地看向这一幕的师父,压低了声音:“师父,您知道这个山村里的妖邪?”   笑尘子摇头:“莫念莫问莫多想,去吧。”   说罢,提溜起正要跳下车厢的小徒弟,往他脸上施了个幻术,众人再看时,衣轻飏的脸已经变成一张陌生普通的孩子脸。这么一来,三个村民也就有了和衣轻飏同行的勇气,至少看着没那么瘆人了。   衣轻飏跳下车,转身向笑尘子煞有介事揖了个礼:“师父,徒儿先去了。”   笑尘子和蔼道:“去吧去吧,早去早回。”   衣轻飏笑着点头,心里却想的是——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好不容易摆脱老王八,二师姐和十七也是个憨的,万不会看他有像老王八看得那么紧。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啊?   衣轻飏边盘算着逃跑路线,边由二师姐牵着,三个村民带路,沿着杂草丛生的山间小径歪歪扭扭地走。   路上村民解释那妖邪的由来:“三位道长,我们这村本名青山村,山是个好山,水也是个好水,我们村里的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儿相安无事,要不是后来……”   那个村民小心地瞥了一眼女道长牵着的孩子,衣轻飏正琢磨着路线和时机并未搭理他,村民便小小地松了口气。   徐暮枕道:“后来你们村里便来了妖邪?”   村民点头:“就是十年前,我们村头的衣家生了个小儿子,模样生得好看极了,眉心还有颗小红痣,大家都说这娃娃将来长大是个有福之人。”   “村长是我们村唯一有文化的人,衣家大哥就请村长给他儿子取了个名字,说是什么来去什么辞里的两句话,凑成了一个衣轻飏的名字。”   想是因为典故重名也不是不可能,司青岚放下心来,接着问:“听你这么说来他分明是个普通孩子,如何成了妖邪?”   另一个村民睁大眼睛说:“就是因为他出生了啊!他出生之后我们村里怪事就一件接着一件!”   “先是他亲爹——衣家大哥去山上砍柴被天雷活活劈死,后是山上连夜地下暴雨、闪电、劈雷,村里人吓得都不敢出门,地里的庄稼全活活淹死了!”   徐暮枕微微皱眉:“如此说来也可能是时机巧合,如何能怪到一个才几岁大点的孩子身上?”   那个睁大眼睛的村民道:“怎么能是巧合?之后有人见衣家孤儿寡母可怜,便做媒让衣家嫂子改嫁,结果道长你们猜怎么着——拜完堂当天,那娶了衣家嫂子的王二正在院子里站着呢,就活活被天雷给劈死了!”   “打那儿后大家都认定了,衣轻飏就是克父克亲人的命,而且不止是克他亲人,连我们这些同村在内的周围人,都要受他牵连呢!”   司青岚蹙眉:“天雷是天降之罚,绝不可能劈死无辜之人,那王二也有可能自己便是穷凶极恶之徒呢?”   村民立即反驳:“我们这些同村的怎么不知道王二的品行?虽说……”   那村民却吞吞吐吐了一下,“虽说王二娶衣家嫂子一半是因为衣家欠了他的债,衣家嫂子不得不嫁,可大家都觉得那是她这个寡母最好的归宿了啊。”   “就算王二有那么点小错,衣家大哥可是他亲爹!他亲爹难道不是被他生生克死的?”   这点让司青岚无话可说,可她又说了:“就算如此,单凭这点你们怎能轻易将一个小孩视作妖邪?”   衣轻飏正想到后山是个不错的跑路地点,一只在空中跳耍着的怨灵便蹦到了他脸上来,还嘻嘻哈哈的。   怎么?今天他这脸是招谁惹谁了吗?   衣轻飏黑着脸伸出两指,表情不耐地将它弹走。   小怨灵第一次见到有人怨气比他还重,吓得和小伙伴们抱作一团,嘤嘤呜呜地逃了。   徐暮枕正劈草开路,偶然瞧见他小师弟的动作,茫然问:“阿一,你方才在赶什么?”   二师姐与十七显然无知无觉,他们的四周,山野间,正游荡着无数怨灵。   衣轻飏一顿,照旧端出那副天真无邪的笑容出来,“赶蚊子呀,十七师兄,这山上蚊子太多了。”   十七师兄点点头,也未多想,便将自己腰间的香囊递给阿一,道:“这香囊可以驱蚊,你带着正好。”   衣轻飏接下,乖乖一点头,心道:果然……这些怨灵年份够老的了。   他垂下眸,发丝微微遮住黑眸,愈发确定心中那个猜测。连二师姐和十七师兄都察觉不出的怨气,年份只可能追随到上古了。   上古的怨气?   衣轻飏想起上辈子自己搜罗的那些鬼东西,不禁皱眉,有些棘手啊。   这些怨气给他熟悉之感,这些村民口中的故事也给他熟悉之感,衣轻飏便对自己心中的猜测愈发笃定了。   那么,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些上古以来积聚的怨气理应还封存于神器之中,而上辈子这个时候,神器还深埋封印于世间各处,未被他大张旗鼓地翻寻出。   此处的怨气从何而来?   有意思。衣轻飏心道,我刚要走便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事,正好给了无生趣的重生增添些许乐子。   衣轻飏轻轻拍了拍十七师兄的背,徐暮枕莫名其妙地回头,温声问:“阿一,怎么了?”   “帮师兄赶蚊子。”衣轻飏背着一手说,他另一手正由司青岚牵着。   徐暮枕并不起疑,温和地笑了笑:“那便多谢小师弟了。”   衣轻飏注视徐暮枕背后已经生效的护魂咒。而司青岚本就牵着他手,手心早已有了他留下的护魂咒,如此一来,二人皆不会为怨气所侵。   周遭这些上古怨气凶得很,稍不留神便会侵蚀人心,消磨意志,使人生出心魔。特别是对修士这种极为讲求道心的人来说,更为凶险。   上辈子衣轻飏就深有体会。   司青岚正一心质问村民们,其中一个村民熬不住终究说了:“不然道长们以为我们是如何逃出来的?”   司青岚一怔:“逃出来便是逃出来了?”   那村民突然有些歇斯底里:“都是因为那个怪物!他将我们所有人都困在了这座山,这个村子里!”   “之前有村民想离开这个阴森森的鬼地方,结果——要么是路上滑坡将人全埋了,要么是老牛突然发疯将一车人全送下了悬崖,就算走出了这片山,也有遇到匪徒抢劫,一家人全部丧命只活了一个回来的!”   徐暮枕低头思忖:“怪道这山路几乎没人走过,野草杂生。”   谈及此,村民已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而我们呢?因为自那妖邪降生后,山村里再未有过一日放晴,终年雷云密布,庄稼活不成,又没打猎的手艺,我们养不活家人了只好逃出村子。”   “结果刚出村不远,就瞧见村子的方向起了大火,我们不敢回去只好拼了命往前跑!幸亏遇见道长你们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整个村子啊!”   山道上渐有阴风拂来,司青岚也听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大火?怎会如此邪门……”   本以为是这群村民夸大之词,可未曾想,真到了村子前才发现他们所言非虚。   小山村坐落于深山包围中的山坳里,头顶的一片天就像诡异地被外界隔离了一般,雷云重重,阴霾弥漫。   离村子越近,雷云越深。   “像被诅咒了一样……”司青岚不由发出这样的轻呼。   小山村一半被火烧毁,另一半也灰扑扑的,笼罩于雷云之下颤颤欲倒。   十几户无家可归的村民正围在村口,拿泥巴和石块扔打向村口一间小院的屋子上。   司青岚牵着衣轻飏走上前,村民们却好似没看到他们三个大活人,滔天的怨恨全部裹携在手中的泥巴石头上,雨点般砸在小屋的门窗上。   窗纸被砸破,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出现在小洞中。   衣轻飏与那双眼睛恰好对上。   那双眼睛紧缩了一下,除了对外界的恐惧,还包含一层小孩子天生的好奇,纯澈如雨水洗过的天空。   而衣轻飏的双眸则无波无澜,千万颗石子砸落在他眼前也荡不出一丝涟漪,近乎一口枯井。   究竟谁是正品,谁是赝品?衣轻飏心里一哂,倒真叫人分不清了。   徐暮枕这时环顾一周,讶然道:“那三个领我们来的村民呢?!”   司青岚与衣轻飏回头,哪里还见得到那三个村民的影子?   只有村口处,摆了三具他们方才没察觉到的尸首,白布遮面,从旁边露出与那三个村民如出一辙的嶙峋手臂。 第6章 归去来|二   司青岚眉头紧蹙,终于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   她把小师弟交给十七,提剑上前,一把掀开三具白布,随即面露骇然:“真是刚才那三个人!”   可这尸臭气息分明已是久死之人!   “你们是做什么的!”   村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呵斥,衣轻飏三人看去,只见一个年轻汉子扶着一位白须白发的老人出来。   汉子斥责:“你们从哪来的?干什么乱动!不该动的东西不能动,不懂吗?”   这时围着屋子扔石头泥巴的村民们才注意到,村子里突然多出了三个人,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他们是什么人?怎么穿的稀奇古怪的?”   “我们村子多少年没来外人了,他们怎么进来的?”   “看衣服那两个大人像是道士……”   “道士?道士是不是能除妖?!”   司青岚与徐暮枕护在衣轻飏两侧,略带警惕。虽然这些村民的确是活人无异,身形也很正常,并没有瘦成皮包骨,但刚才那三个村民的经历,已经让他们开始无法确信自己的判断了。   “肃静——”   一道苍老沉稳的声音传来。   人群竟然听话地停止了议论,让出一条小道,年轻汉子扶着老人走上前。老人面相严肃,看起来颇为德高望重,问他们话的声音却很和蔼:“三位……是从外面来的道长吗?”   司青岚一顿,习惯性地把话语权交给十七。   徐暮枕上前一步,礼貌地一揖:“见过这位老村长。”   根据刚才那三个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村民”的话,徐暮枕猜测这位老人便是青山村的村长,而他这么说了以后老人也没有否认,徐暮枕便把话接下去。   “我们三人正是来自清都山的修士,四处云游除妖,路过贵处,察觉此地天气异象,心中惊奇,故贸然叨扰。”   他刻意回避了那三个村民的事,老人边听边点头,也没觉出什么异样,直到末了才捋着白须问了一句:“三位道长来自清都山?敢问是师从云重子道长吗?”   司青岚茫然了一瞬,与同样茫然的徐暮枕对视一眼:“云重子师祖?那不是七百多年前咱们清都山的祖师爷了吗?”   老人一怔,随即笑了笑:“这位女道长莫要说笑了,哪里是七百年前?现如今清都山的祖师爷不就是云重子道长吗?老朽年轻时求学东南,途经清都山,还有幸得与云重子仙人远远地瞧上一眼呢!”   司青岚默然了,徐暮枕也不说话了,只是暗暗攥牢了小衣轻飏的手。   他们现在确信这个村子有多诡异了。   总共只有三种可能,一是这个村长在骗他们,二是他们回到了七百年前,三则是——只有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还停留在七百年前。   村民们一听他们来自清都山,而且还是会除妖的道修,便嚷嚷着要请他们为村子铲除妖邪。   “什么妖邪?”徐暮枕佯作不知,指向村口摆着的那三具尸首,“他们便是为你们口中的妖邪所害吗?”   村民们一听这话更激动了,指着那间紧锁的小屋吼道:“就是他!就是那里面的妖邪!”   “自打他生下来我们村子里就祸事不断,终日被头顶这层雷云笼罩便罢了,若是想要逃离村子——就是和这三个人一样的下场!”   “而且前几日我们村里那场大火,也是因为这个怪物!他迟早有一天要把我们全村人给害死!道长,这还不是妖邪吗?你说他该死不该死?!”   司青岚沉思片刻,道:“是不是妖邪也不是你们一群人一张嘴便确定了的,我们还得探查一番。”   司青岚想要靠近那间屋子,却被众人不依不饶地拦下:“道长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们这么多人还哄你不成?咱们村你也看到了,烧了一大半,难不成还是我们自己放火烧的自己?”   司青岚被他们堵得哑口无言之时,身旁却传来一阵稍显稚嫩的轻笑声。   众人皆望向徐暮枕牵着的那个小孩,他笑得极其无害,像觉得哪一点十分惹他发笑似的。   “兴许,”他笑眯着眼说,“真是你们自己烧的自己呢?烧着玩,谁又知道呢?”   这话引起了全体村民们的愤怒:“你这小孩怎么说话的?那是我们的家!我们会自己烧着玩?”   衣轻飏打了个哈欠,垂下长长的睫毛,目光倦怠:“我都说了,是兴许呢。你们大人老爱这样,自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其实最后就是自己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开完了还不敢认。”衣轻飏撇下嘴,“怪讨人嫌的。”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呢?有爹生没娘养啊!”村民们被衣轻飏短短几句话无差别攻击后,戳到痛点,脸上都有些难看。见他们围拢过来,司青岚作势拦住:“怎么?你们这些大人还想和一个小孩儿动手吗?”   衣轻飏还有功夫凉凉道:“二师姐,你得体谅他们,毕竟大的动不了,也只能在小的面前逞威风了。”   这个小师弟平时看起来多乖巧的,就是一张嘴便不饶人,徐暮枕深觉头疼,可该护的犊子还是得护。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后山上忽然跑下一道女人身影,她身上粗布衣裳打着补丁,一手挎着野菜篮子,一边冲下来一边喊:   “你们放开我的孩子!有本事全都冲我一个人来!”   她误以为这些人又在围着她家砸东西,可瞧见里面有三个陌生人后才愣了愣,退后几步护在小屋门口,仍道:“你们不准过来!要想抢走我的孩子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娘!”那双黑黢黢的大眼睛嫩生生地喊了一句,像小羊崽终于瞧见护犊子的母羊。   这女人一来,衣轻飏这个嘴贼欠的小孩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村民们重新将炮火对准小屋和小屋面前的女人。   “衣家嫂子,你这是什么话?前几天村里那场大火你也看见了,可不是你儿子惹的祸?”   “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叫这两位道长给你家阿一看一看,一看就知道究竟是不是妖邪了。”   “那还用得着看?衣家嫂子,我看你赶快离那屋子远一点,稍不留神这妖邪之气就毒害到你身上了!”   “最好是用火来烧!我看啊,用火烧才能把妖气全都烧干净!”   “对!一点渣子也不要剩,留着就是祸害我们大家!”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就差把今晚谁去拾柴火商量出来了,村长在这时吼了一句:“都给我安静!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村长,就听我一句话!”   大家顿了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安静了下来。   村长道:“是不是要把阿一烧死,我们就听这两位道长的话,请他们替阿一看一看,认认他究竟是不是妖邪。如果是,我不会再阻拦你们一句。如果不是,你们也不要再为难衣家嫂子。”   “可是村长,上回咱们也是听了你的话,村子才……”有村民小声嘀咕。   年轻汉子道:“你们这是说的什么话!村长还不是为了咱们大家好?我们这次就还照村长的意思办,至少也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虽然还是有个别村民有嘀咕,但大多数都同意了村长的法子。   村长再一次请求司青岚二人,徐暮枕朝他二师姐点点头,司青岚便转身向那小屋走去。   她心道,和那小孩说话一定要争取和蔼一点。   扑通一声,那女人却跪在了司青岚面前,流着泪不住地磕头: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道长!求您不要带走我家阿一!他真的只是个孩子啊!他什么也没做错,求求你们放过他吧!”   司青岚第一次除妖遇到这种情况,有些手足无措。她想扶那女人起来,可女人执意跪在地上,任凭司青岚如何保证只是看看,不做其他的,女人也仍不让开。   “你们要想烧死怪物就烧死我吧!是我把阿一生下来的,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啊!”   “求求你们大人有大量,放过我的孩子吧!”   那双小洞里的大眼睛睁大了,小鹿般惶恐极了,不安地盯着他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要烧死他,为什么娘又要烧死自己?   衣轻飏这回倒不开口说话了,他沉默地站在你一句我一句劝衣家嫂子的人群中。   就像有两双眼睛,盯着他们的同一个母亲。   事情到这儿僵持,衣家嫂子头磕得鲜血淋漓,司青岚不敢再上前半步,村长无奈长叹一声:“罢了,两位道长,请你们先随我到祠堂去,这里便改日再来吧。”   青山村的祠堂恰好位于那场大火的分界线上,一半烧成了废墟,一半残存着。如今简单用木头架了个隔离墙,拦在了废墟前。   村长给衣轻飏三人泡了三碗粗茶,并未因衣轻飏小孩子的身份而怠慢他。   “这可真是太古怪了……”司青岚不知用什么话来形容今天的遭遇,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徐暮枕存有戒心,并不喝茶,还暗中提醒了他二师姐和小师弟一眼,司青岚举起茶碗也并不喝。   “请问村长,”徐暮枕温声询问,“几日前村里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   村长解释道:“是这样的,那场大火前,衣家嫂子突然找到我,说阿一——也就是她的孩子衣轻飏做了场梦,梦见咱们村子因为连夜的暴雨被埋在了山崩中。”   “这是个不祥之梦啊,她心里觉得放不下所以找到我,我觉得出村子几天避避难也没什么不好,便劝村里人都收拾行李连夜离开。”   司青岚微微蹙眉:“然后呢?村里果然下了连夜的暴雨吗?”   “不。”村长摇摇头,“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远处没瞧见那雷云落下来一滴雨,只隐隐望见有浓烟从村子上方滚出。”   司青岚讶然:“暴雨没来,却起了大火?”   村长一默,轻点头:“是。”   徐暮枕道:“既是如此,你们虽遭受了损失,可阿一……”   徐暮枕还不习惯这个小名和他们小师弟的也一模一样,顿了顿接着道,“可他终归还是救了大家一命。”   村长摇头:“问题就出在这儿,你们可知道那大火是怎么来的吗?”   接下来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衣轻飏弯弯唇,一口气喝光碗中的茶,擦擦嘴角,余光开始瞄祠堂的大门,寻思着怎么瞒过他师兄师姐的眼睛好溜出去。   但司青岚与徐暮枕就对接下来的话很感兴趣了,齐声问:“怎么来的?”   村长闭了闭眼:“因为逃难太过匆忙,村里有户人家忘了灭灶上的火。火又不小心着了灶旁的柴,村里都走空了,没人看顾着,火便一烧二,二烧三,愈烧愈大,等我们发现起了浓烟时已经烧掉了大半个村子。”   饶是再见多识广,司青岚与徐暮枕这时竟也不知该开什么口。   司青岚顿了一会儿,道:“所以,你们就都把这场大火归咎到那小孩一人头上了吗?”   村长睁开苍老的眼,满目哀然:“这位道长,是巧合实在太多了啊……”   “他亲爹的死,王二的死,天上纠缠不放的雷云,再加上村里的大火……实在是不得不让人相信啊。换了你们生活在这儿,你们能不心慌,能不害怕吗?”   衣轻飏一面在袖中偷画着符,一面轻轻哂笑。   “村长,这话就没意思了。这几件事无论安在谁头上,不管他是不是妖邪,哪怕就是个圣人,是个神仙,也得成妖邪了。”   村长看向末座荡着小短腿的十岁小孩,眼中略含惊奇,道:“两位道长,这是你们的……”   “小师弟。”司青岚应道。   “真是年少有为啊。”村长颇为感慨地一叹。   司青岚想起他们小师弟不仅脸可能和那“妖邪”撞了,名字也撞了,忙请教道:“村长,听说那小孩的名字,是您取的?”   村长并不否认:“是我取的。当时他爹觉得要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别像他似的,一辈子只能在山沟沟里做个猎户。”   “说来也巧,他来求我给他孩子取名字时,我正翻书读到那么一句,也和他家的姓有关,便随手取了这么个名字。”   徐暮枕念道:“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村长轻轻一叹:“只是我漏算了后面那一句。”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前路何在,黎明又何时到来,他取这个名字时竟是都没想过的。归去来,归去来,好兆头。可这个他亲口取了名字的孩子,将来究竟何处才是他的归处,他竟也是没想过的。   几个大人正说着话,全然没意识到衣轻飏已跳下椅子,走出了祠堂。   椅子上只留下空空一张符纸,还撕得斜七扭八。   路上竟也没人注意到多出个大活人。   望着周遭在记忆里愈发熟悉起来的山村,衣轻飏心道,他猜的果然是对的。   这就是障。极其高明的障。   障,顾名思义,有孽障、欲障、业障等意,是积聚到一定规模的怨气在障眼的支撑下形成的幻境。   障之中,一切皆为虚幻。无论这里面的人有多鲜活,环境有多逼真,都是已经不存在的幻象。   当然,障之中的幻境也并不是凭空变来的,它继承了障眼的记忆,为所怨之人的所怨之事演化而来。   当务之急,是找到障眼。   二师姐和十七师兄之所以没察觉出此处为障,其实原因很简单。衣轻飏翻看过清都山上的古籍,书上讲过障这个词,但迄今为止从未有人真正见过障,更别说进入障中。   障的出现,其实是他自己犯下的一桩罪。   他搜集上古神器,释放出其中封印的怨气,从而使这些积聚几十万年的怨灵生出障来。而他这个神器主人,也同样自作孽不可活,不可避免被这些怨气所影响。   那他上辈子是怎么控制住这些怨灵不出去害人的?   也很简单,衣轻飏索性将自己的怨气也放入了神器,以毒攻毒,借由他的怨来压制这些上古怨灵。   可惜他漏算了一步,没能在一切失控之前完成他的禁阵。   于是乎,他再也压制不住那些神器怨灵,怨气冲破封印统统跑了出来。   再然后,所有人都完了,他也完了。   唯一成功的,居然就是预言验证了。   所以说,衣轻飏心道,他夸玄天观也不是乱夸的,人家有真本事不是?他一辈子用尽一切想挽回的天命,结果早在百年前,结局就已被玄天观算得一清二楚。   衣轻飏想,所以这辈子,他还求什么呢?   躺着吧,人生如是,不过如此。   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义?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害人又害己。   这个障应该除得很快,毕竟这辈子这小孩就没活过十岁。除完这个自己捅下来的祸就赶紧跑路。   毕竟他决定躺平的第一步,就是远离清都山。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远离清都山,珍爱你我他。   后来,   衣轻飏:远离大师兄,珍爱你我他。   再后来,   衣轻飏:抱紧大师兄,死也不放手!   正道众人:远离衣九九,珍爱你我他(默哀jpg.)。   注:“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出自《归去来兮辞》。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衡 10瓶;阿竹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归去来|三   上了后山,沿着树林摸索到小屋后门。   这个家几乎不走正门的,正门外全是豺狼虎豹,那女人上山找野果野菜也是从后门悄悄走的。   为了不使小孩乱跑出去,家里任何一面门窗都上了锁,密不见光。   这个时候女人应该出了门,家里只留有那个小孩。衣轻飏思索了一下,轻轻敲了敲后门,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托腮思忖,环扫一圈,忽然眼前一亮。   衣轻飏摸到门前的草丛中,探手摸了一圈,终于摸到把硬硬的钥匙。这是小孩藏的,他趁他娘不在家偷偷跑出来了,每次偷跑出来,他都会将钥匙藏在这个地方。   至于小孩怎么得到钥匙的?自然是趁他娘不注意偷拿的了。   衣轻飏想过,障眼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定然是怨气最集中之地。而这间小屋里锁住的怪物,便是一切游刃而解的关键。   屋子里黑漆漆的,关上门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衣轻飏正想掏出一张符纸,脚下一时绊了根凳子,下面不稳,左手便下意识黑暗中一个方向撑去,撑到了一张桌子。   他抬起头,奇妙地发现即使脑子记得并不是那么清晰,但他的身体居然还保留有残存的记忆。   他确实是曾生活在这个地方很多年的。   衣轻飏索性放空大脑,任由手和脚带着他摸索过冰凉的桌面,墙面,地板,走到铺了层薄被子的床榻边。   嚓——   符纸漂浮在黑暗中,燃烧出光明。   衣轻飏借此看清了整个屋子的构造。   屋子里一桌一椅,一砖一瓦虽然简陋,但都构造得无比精细。   这个障的确很高明。   要知道,支撑障的力量一般只有两种。一是障眼所模仿的这段记忆的主人怨气极深,二是障眼本身便具有极强的怨灵之力。   障之中皆为幻象,是已不存在的人或物,更别谈什么怨气了。这段记忆是模仿他的前世,但他本人就站在这儿,丝毫未受障的影响,所以便只有第二种可能。   ——障眼本身便具有极强的怨灵之力。   方才跟二师姐、十七他们进山时,衣轻飏便已发觉山野间弥漫着数不胜数的怨灵。而师姐师兄他们都未发觉,只可能说明是上古怨灵。   而问题便出在这儿,衣轻飏唯一所知的,能够封存上古怨灵的容器——便只有那几个上古神器。障眼也只可能是这些神器的其中之一。   但在上辈子这个时候,神器压根就还没出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难道他没有重生?   或者说,只有他重生了,那些上辈子逃出来的怨气裹带着神器已逃往了人间各处?   那这就很棘手了。   衣轻飏无奈地拍了拍脑门,他这回认命了,就想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怎么半途钻出来这么多破事儿?   若只有这一个神器还好,要是全部都逃出来了,他还得一个一个地去追?所以,上辈子自己干嘛去招惹这些鬼东西?   气也总归气的是自己,索性不再想。符纸烧完一张后,衣轻飏也大致猜到了障眼是哪一个神器。   他掏出袖中符纸正要再点燃。   哗啦啦——   门上的锁晃动了起来。   有人回来了!   钥匙在他手中,小孩不可能进得了门来,只可能是……   衣轻飏只来得及撤去脸上由笑尘子施的幻术,女人正好开了门,点起烛火,朝榻上乖乖坐着的孩子举起了自己的菜篮。   “看,阿一,阿娘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衣轻飏的眼神只落在了烛光下女人的脸上。五官有些许像他的贵妃娘,却并不十分秾艳,顶多算清秀。女人的笑容却天然的温和,或许是因为对着她的孩子,神色与衣轻飏方才在外面所见的截然不同。   “阿娘。”他有些不适应地开口,“您额头怎么了?”   女人一怔,抚着额上的伤痕随意一笑:“没事,兴许是被树枝蹭到了。来,阿一,咱们不说这个,先看看阿娘给你准备的生辰礼。”   生辰?衣轻飏耳朵一动。   女人拿出篮子里的白面,笑道:“看,阿娘今日到镇上换了什么回来?阿一,快,去把灶膛上的梨花蜜罐拿来,今晚阿娘就给小寿星做甜甜的梨花糕!你以前吵着要吃的!”   果然无论换了什么时候,自己都对甜食情有独钟啊。   女人如何到得了镇上?幻象自然只能活在幻境里,这大概就是障能自圆其说的地方了。   衣轻飏跑到灶屋,小心踮脚抱着梨花蜜罐回来。女人舀了水来,便在桌上和起了面团,衣轻飏第一次亲眼见人做点心,有些新奇。   傍晚美美地吃了一顿。梨花糕其实很好做,就是普普通通蒸好的糕点上浇上一层梨花蜜就好。这是女人的做法,但衣轻飏也还未吃过其他做法的梨花糕。   女人去洗碗时,衣轻飏在屋子里四处闲走,摸到柜台上一面残旧的铜镜,轻轻敲了敲,无任何反应。   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盯着他。   衣轻飏回头,正对上窗纸破洞中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   这画面本有些诡异,但衣轻飏却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轻轻笑了。   鸠占鹊巢,鹊吓得不敢吱声,鸠还挺得意的。   那双大眼睛不吱声,衣轻飏便也乐得不吱声。睡前,女人坐在床头给他讲故事,由今晚吃的梨花糕扯到了十万八千里的仙境去。   “神仙住的地方定是纯白无暇的,种满了梨花树。”女人柔声给她的孩子讲,“梨花那么白,开满一树时又那么美,大概只有神仙配得上它了。”   对这个山沟沟里活了一辈子的女人来说,山头那棵梨花树大概就是她所能想象得到最美的事物了。天上的神仙又是人人憧憬的救世主,自然而然,在她眼里,梨花便和神仙划上等号了。   衣轻飏从未祈求过神仙垂眸众生,但女人的想象、温柔的语调确实令人沉醉。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清都山,想起了大师兄住的院子里,也栽种了一棵枝叶扶疏的梨花树。   每当夏末秋至,枝头上便挂满了个顶个大的梨子,馋人得紧。十三四岁时的他常常伙同步九八,一个望风一个爬树,冒着命都不要的风险将大师兄院里的梨子薅个干净。   记忆里的梨子多汁又甜,回味着回味着,衣轻飏险些睡着了。   幸好他心还没那么大,女人睡去后,衣轻飏便悄悄起身开了房门出去。   黑夜里一道伺机已久的身影便扑了上来。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在我娘面前冒充我!”   他们身形相似,至于两张脸则完全一模一样,犹如照镜子。   衣轻飏被他揪住衣领,仍悠闲道:“你猜我叫什么名字?”   男孩道:“我为什么要管你叫什么名字!”   衣轻飏道:“我叫衣轻飏。”   男孩一怔,随即恼怒:“胡说!这明明是我的名字!”   衣轻飏悠悠道:“我正要问你呢,你倒先反问我了。你说说,为什么冒充我?用我的名字还占用我的脸?”   男孩呆了呆,被他三言两语就唬住了:“我、我……是我在冒充你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生下来就是这个模样,就叫这个名字!一定是你在冒充我!”   衣轻飏道:“停停停,别揪我领子了,快喘不过气了。你就没有想过,其实我们俩谁也没冒充谁?”   男孩呆了呆,终于放过了衣轻飏的领子:“什么意思?”   衣轻飏笑了笑,眉心那点红痣愈发的温和:“其实,我们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啊。”   男孩:“同、同一个人?世上怎么可能多出个我来?”   衣轻飏拍拍他的肩:“我便与你实话实说吧,我是你,但其实是几百年后的你。”   男孩还是太单纯,轻易便相信了:“什、什么?你是未来的我?”   衣轻飏点头:“嗯哪。”   男孩怀疑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在未来好好待着,跑回来做什么?”   衣轻飏煞有介事地背手说:“我是来办一件很重要的事的。”   男孩好奇地眨眨眼:“什么事啊?”   衣轻飏笑:“我来找一面镜子,镜背上刻有古文“太虚”二字。村长教过你识字的,你见过那面镜子吗?”   男孩惊奇道:“你居然真的是从未来过来的吗?不仅知道村长爷爷教过我识字,还知道我前不久捡到了这样一面镜子!”   衣轻飏道:“我怎么可能骗我自己嘛。你想想,你把那面镜子放哪了?”   可事实是,衣轻飏在这一世压根没捡过这样一面镜子。这完全是障为了合理化障眼的存在,自行生成的事件。   男孩毫不起疑,带路道:“就在后山上那个大树洞里,里面藏了我很多宝贝,那个镜子也在里面!我现在就带你去!”   衣轻飏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自己了。蠢还是天真?或许这就是对天生的近义词吧。   天真,现在的自己没继承到。但蠢,可真是祖传的一脉相承。   上辈子他以毒攻毒,以怨制怨,用自身的怨气压制神器里的怨灵。但神器统共有八大八个,他一辈子的怨气压根不够用。   于是衣轻飏做出了迄今为止最蠢的事。   ——他卜算前世,寻回了前世记忆,借前世之怨来压制神器之怨。这个男孩,便是他寻回的第一个前世。   那时他还庆幸,所寻回的前世越凄惨,所生出的怨气便越够用。   如今回想,那的确是他做出的最蠢的决定。   自寻烦恼,终究引火自焚。不寻烦恼,万事皆不生。   可笑他花了许多年,才在临了时明白这条真理。虽然上辈子醒悟得晚了,但至少这辈子他可以重新来过,不再自寻烦恼,也就不会再生事端。   人活着为一口气,人活着也可以只为那一口气。   他隐约记得,自己把第一世记忆所生出的怨,放入了神器之一的太虚镜之中。既然障模仿的是这一世记忆,那么障眼便为太虚镜无疑了。   后山其实很高,尤其二人还都是如出一辙的小短腿。树洞在接近山顶的位置,他们走抵时天都渐渐明了。   但这个山村里的天明永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明。雷云积聚在天空,阴霾沉沉,白昼黑夜不分。   男孩却格外兴奋地说:“今天是我的十岁生辰!”   “哦。”衣轻飏不咸不淡地应,“祝你生辰快乐。”   男孩天真烂漫地笑了:“也祝你生辰快乐!”   大树有两个成年人合抱那么大,临近树根处有一个天然生成的树洞,男孩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便将这里视作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他从生下来便被阿娘锁在暗无天日的小屋里,没有童年玩伴,孤独便是他自娱自乐的玩具。   第一次有人参观自己的基地,男孩兴致冲冲地介绍起树洞中简单用草扎成的小人,它们排成一排,是他战场上最英勇无畏的士兵。   “我长大以后要当大将军,去看好多好多地方!”男孩说,“当然,娘常常跟我说的仙境有朝一日我也要去看看!”   衣轻飏对这些小玩意儿和他的大志向都兴致缺缺,只想快点找到太虚镜结束这场幻象。埋头翻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   男孩也奇怪:“昨天下午我来的时候它明明都还在的!怎么不见了?难道长腿了不成?”   树洞外的一方天空,雷云在这一日诡异地越积越深,滚滚雷声被藏在汹涌的云层后。   衣轻飏闭了闭眼:“来不及了。”   男孩见他着急,也跟着着急:“什么来不及了?那面镜子很重要吗?”   衣轻飏不说话,望了一眼树洞外的天色,眸光沉沉。   男孩很着急地替他翻找,“奇怪,我明明记得放在这个地方的,怎么就找不到了……”   “啊!”男孩突然叫了一声。   衣轻飏心一紧,忙转头:“怎么?找到了吗?”   男孩摇头:“我只是想起来了,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的……”   衣轻飏顿了顿,压下焦躁情绪,故作轻松地一笑:“在你的“预知梦”里吗?”   男孩紧紧盯着他:“我梦见了一个长大后的我,他也说他是几百年后的我,但他的模样很可怕,在梦里我几乎不敢靠近他。”   雷云越积越厚,就好像十年积蓄的力气要在今日一天花光。   衣轻飏倚在洞口,轻松地与他聊天:“怎么个可怕法?”   男孩黑幽幽的眸子仍盯着他,只是略带迷茫:“他杀了好多好多人,梦里他周围全是白骨堆成的小山、血水汇成的河流。他说他是未来的我,他说我有一天会成为他……”   “你也觉得很可怕对不对?我怎么可能会成为那样的人?”   衣轻飏轻轻笑了笑:“不可怕。你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男孩从他的话语中得到安慰。   衣轻飏却平静地退后一步。   男孩正疑惑他的动作,头顶猛然霹雳一声,直直震透耳膜。   蓄势已久的天雷从天而降,一道便劈穿参天大树,衣轻飏亲眼注视它毫无偏移地落在男孩身上,男孩随即发出凄厉的惨叫。   衣轻飏没有说出口的其实是:   “因为你活不过十岁了。” 第8章 归去来|四   衣轻飏蹲下身来,俯视着曾经的自己。   树洞连同大树一起消失了,只剩黑色的炭堆,男孩衣裳被劈得焦黑,满是黑灰的脸上呛出了几声咳嗽。   或许是大树不幸替他受了一劫,男孩竟还活着。   “阿一!阿一!”身后忽然传来呼唤。   是二师姐和十七师兄。   衣轻飏忙转身,走出这一地焦黑,穿入密林中。一路只听到他们二人在呼唤,却瞧不见人影,衣轻飏正要转头,一只手便搭在了他背上。   “阿一!你怎么跑到山上来了?”   身后的二师姐厉声质问,满是担忧。   衣轻飏不动声色地拍掉手心沾上的焦灰,仰起小脸,天真一笑:“我瞧见有天雷劈往山上便好奇跑来了,师姐师兄你们又怎么来了?”   “我们也是瞧见天雷降世,因而赶来一探究竟。”徐暮枕道,“阿一你刚刚跑哪儿去了?你二师姐找不着你可急坏了。”   未待衣轻飏编出个借口,司青岚便攥牢他的手赶往山下: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我怀疑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现实,而是七百多年前的幻境!只是不清楚这幻境因何而成,我们暂时不能贸然进入。”   徐暮枕支颌思忖道:“我倒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现象,像是名为“障”?障会因极其浓浊的怨气积聚而形成,只是既然这怨气如此浓浊,为何我们不曾察觉?”   “等你发现就晚了!到时候咱们全得留这儿!”   司青岚拽着衣轻飏快步向山下走,不太想搭理紧要关头还在琢磨书本知识的十七。   徐暮枕跟上司青岚的脚步:“二师姐,难不成咱们就不管了?”   司青岚不慌不忙道:“我们回清都山禀报大师兄后,请他来此处查探一番不就成……”   话没说完,就被天空响起的另一道霹雳之声打断。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又一道天雷蓄势待发,比方才第一道的威势还要猛,正以摧拉枯朽之势劈往山顶。   “阿一——”   又一声呼唤撕心裂肺。   衣轻飏下意识回头,以为唤的自己,却发现女人正越过密林,与他们擦身而过直奔山顶。   司青岚随即喊道:“别去!”   她欲使法力将女人拉扯回来,却发现任何道法都无法作用于女人身上。   “法力失效了!”司青岚只喊了一声,将衣轻飏推给十七,便跟着追了上去,想把送死的女人拉回来。   徐暮枕也喊:“一切都是幻境,二师姐!”   “阿一,你在这儿乖乖地等我回来,不准上山!”刚嘱托完,徐暮枕也朝山顶奔了上去。   可他刚跑了没多久工夫,就发现身边多出来一个短腿小身影,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一块跑。   “阿一!”徐暮枕诧异,“我不是说了叫你别跟上来吗?”   衣轻飏喘了一口气,指指前面:“十七师兄,你看。”   徐暮枕顺着看去,先望见他二师姐的背影停在前面,再远一点,阴暗的天色里便只瞧得见那唯一电闪雷鸣的光亮了。   这还是徐暮枕人生第一次如此直面天雷。   摧拉枯朽之势的天雷之下,远处小小的孩童成了豆大的一点,他仰头迷惘地注视这来自上天的惩罚,似在不解。   在天雷快要落地之时,他的阿娘扑上前将小孩用力推了出去。   天地在那一刻黑暗了一瞬,视野尽被抹除。   而后猛然变为白昼,灼疼了所有人眼睛。   司青岚早在黑暗时奔了回来,亮光出现那一瞬,她赶忙伸手,衣轻飏视野一黑,被她捂住了眼睛。   “别看,阿一!”   除了二师姐的声音,衣轻飏便只听得到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了。   他眨了眨眼,即使什么也看不见,脑内也在无限循环另一个他被推下山坡时所见到的画面。即使他不想循环这一幕,可他的情绪仍被障所影响了。   二师姐想保护他,可这保护来得太晚了,晚了七百年,晚到他早已不要任何人的任何保护。   一切明亮逝去后,天地重归阴沉沉的宁静。   司青岚与徐暮枕上前,查探女人的尸首。与其说是尸首,倒不如说只剩下一摊灰烬与一根骸骨了。   “那个小孩应该落下山坡了。”司青岚道,“十七,你留下看好阿一,我下去看看。”   徐暮枕说:“可阿一呢?”   司青岚莫名其妙:“不就在我们后面吗?”   她回头一指,一怔,随后叫声震彻山坡:   “衣九九!你个倒霉孩子!又给我跑哪去了?!”   “真是个不省心的小师弟啊。”徐暮枕语气平和,无奈摊手。   衣轻飏听见他二师姐震穿耳膜的喊声了,但此刻他已经来到了山坡下,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几步上前把滚落在草丛里的小孩提溜了起来。   “哟,您还没死呢?”衣轻飏闲闲地问。   小孩呛了呛灰,咬着牙,满脸泪水,流得全是焦灰的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他牙关都打着战,不停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这话衣轻飏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他把丢在小孩地上,淡淡道:“不为什么。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小孩仍在打着战流泪,不断重复为什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衣轻飏自顾自道:“有句话是,生即是罪,不生即是无罪。你违背天命降生于世,这就是你的原罪。”   小孩抬头怒视着他:“你是骗子!为什么我不能出生,还要把我生到这世上!你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衣轻飏笑了:“我是骗子?我骗我自己吗?”   小孩想爬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无助掉落:“我要去找阿娘!我要去找阿娘!只有她不会骗我!”   衣轻飏把他轻松地摁回地上,耐心有些告罄:“我是不是在骗你没关系,但别再装出那副无辜的模样了,哭给谁看?让人看了就心烦,你可一点都不无辜。”   衣轻飏冷冷地俯视他自己。   “第一道天劫大树替你挡了,第二道天劫阿娘替你挡了,第三道呢?你还想连累多少人?大师兄?二师姐?还是让天下所有无辜之人受苦受难,来成全你的逆天改命?”   小孩哭得涕泪纵横,在地上打着滚:“那你干脆杀了我好了!杀了我!世上就再也没有我这个祸害了!”   衣轻飏见他在地上撒泼打滚,正想说些什么,阴沉的天空中又响起一道沉闷的滚雷声。   第三道天雷声势浩浩地降临,黑云卷作漩涡翻滚,连天地也为之黯然。一切如衣轻飏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上天对一个孩子的怒火仿佛都集中在一道天雷之上,劈天盖地,势遏行云。一时之间连这孩子本人也看怔了,因为没有人不会在造化的威力前感到恐惧。   渐渐小孩的哭声也没了,化作幻影散去,浩浩雷劫面前,只剩下了衣轻飏一个人。   记忆和亲眼所见终究不是一回事。衣轻飏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躲过这第三道雷劫的?关于第三道雷劫的记忆一片空白,就好像刻意被人删除了一样。   小孩消失后,漫天雷劫自然对准了衣轻飏一个人。或者说,从始至终这个孩子就是他本人。   二师姐和十七师兄唤他的声音也消失了,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不好!衣轻飏这才从造化的震撼中醒悟过来,他已不自觉被障影响了情绪。   障眼自发吞噬了障主生出的怨念后,将障主以外的人全都赶了出去。情形有些糟糕,若他再不能找到障眼,极有可能永远困于障中,困于自己的怨念之中。   但眼下找不找得到障眼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面前这道天雷。   所谓风水轮流转,方才他还在冷眼笑话过去的自己,现在他就成了障中人,不得不生受这第三道,也是威力最大的第三道雷劫。   所以他前世究竟怎么躲过去的?是劈了,没劈死?   可他大爷的!这玩意怎么可能劈不死人?   无论衣轻飏内心怎么狂奔,思绪也只在几个转瞬之间,他正要往袖子里掏出所有符纸,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上去再说,再一抬头,那天雷竟已裹携狂风呼啸而至。   别说掏符纸了,他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那一瞬天雷中呲啦的闪电花,他都瞧得一清二楚。   这下得劈得渣都不剩了,衣轻飏最后遗憾地想。   ……   耳畔传来大风猎猎翻卷衣袍的声响。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弥漫来一阵熏陆香的气息。初闻时苦涩微辛,尾调却如雪松冷冽沁人。   但衣轻飏对这香并不陌生,不如说是时隔三十年,他第一回 重新嗅到这熟悉的熏陆香。   再仰头,一个高大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   他个儿很高,高到衣轻飏得把头整个仰起。白衣背影薄如剑刃,却给人以一种错觉,好似站在这道身影后,天地之大都可以无所畏惧。   衣袍被狂风吹卷,广袖向后拂动,拍打过衣轻飏的小脸。   那一刻,下意识的,一个久未唤起的称呼涌到了衣轻飏嘴边。唇动了动,却发现喉咙竟然干涩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什么造化,什么雷劫,什么障,统统都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时,自动被忽略了。所谓下意识,往往比嘴上的厉害、行动上的踟躇更诚实。   衣轻飏脑内填满空白,怔愣间伸出了手,想去抓住狂风中那人飘动的衣袖。   下一瞬,那道身影在替他受下雷劫后,便随风化为烟灰而去。衣轻飏一怔,连忙伸出双手去抓,只余一手灰烬。   这下真成幻境了。灰烬被风一吹,抓也抓不住,轻轻地便散了,一切恍若短暂幻梦,只留空气中淡淡的一缕熏陆香。   雷劫散去,阴云也散去,黑暗了十年的青山村第一回 迎来天明。万里晴空,惠风和畅,如雨擦拭后的澄澈。   衣轻飏卸去所有力气,直直坐在了地上。   恍惚了好一会儿,衣轻飏后知后觉,刚刚那道身影真是……大师兄吗?   前后拢共就几个呼吸之间,他甚至都没看到那人正脸,就那么一个背影。但那副神态,身形,乃至于身上沾的香,都和他记忆中的大师兄一模一样。   是他的幻觉还是梦?   作者有话说:   云倏:劳驾,结一下出场费。   衣轻飏:之前立的所有flag都要倒了,珍惜现在的我吧,诸位 第9章 归去来|五   要么记忆出了问题,要么感官全出了错。   衣轻飏沉思片刻,一拍脑门。   要是大师兄,那就更不对了!   方才障已把与这段前世无关的人都赶了出去,二师姐和十七估计正在啥也没有的荒山上到处唤他名字了,大师兄怎么可能出现在障里?   除非,除非……衣轻飏深深捂住额头。   除非,大师兄也和这段前世有关。而他缺失的有关第三道雷劫的记忆,正是与大师兄有关。   但这怎么可能?这个人——可是大师兄呀!他怎么可能跑来替他以身挡雷劫?搞得他和他关系很好一样?   前世?就算是前世,衣轻飏也不觉得他会与大师兄这类人有很深的牵扯。更何况,以他未缺失的有关前世的记忆来看,活到十岁,他不可能见过大师兄这种人后还没印象。   在这一世别说师兄弟了,他和大师兄连陌生人都算不上。一个素未相逢的人他会跑过来帮你挡雷劫?莫名其妙吗这不是?   对,莫名其妙。怪不得自己缺失了这段记忆却毫未起疑。   这道背影在他整个前世记忆中,就是最莫名其妙的一笔。没有前因,没有后果,甚至连他是怎么突然出现的都不清楚。   衣轻飏更生疑的是,那背影真是大师兄吗?若是,目的呢?理由呢?背景呢?   整的哪一出啊这是?这不莫名其妙吗?这感觉若要形容,就像他好端端在路上走着呢,石子忽然进了鞋底板——膈应。   他还是得从一而终,远离清都山上的所有人,才是上上之选。衣轻飏打定主意从地上爬起,刚走了没一步,便被一个东西给绊了个大趔趄。   确认自己今天八字倒霉,衣轻飏寻看祸首,却阴差阳错捡起一面熟悉的古镜,镜背刻有简单的两个古字。   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这么久的太虚镜居然随随便便就捡到了。   等等……衣轻飏忽然冒出个猜测,这太虚镜不会是从方才那男人身上掉下来的吧?   衣轻飏深深蹙眉。太虚镜怎么会在他的身上?他究竟是前世之人还是障中幻觉?   再思索下去也无结果,索性先搁到一边,衣轻飏掂了掂手中的古镜,嘲弄:“倒是接着藏啊您,挺能藏啊?但上辈子这辈子不都落我手里了?”   镜中画面轻轻漾开道波浪,像是表达不满。   衣轻飏左手指尖点在那道波浪中,不缓不慢画好歪七扭八的符咒,咒法以波状漾开,四周世界便以他为中心逐渐坍塌。   搭构成幻境的怨气被悉数吸入镜中,大大小小的怨灵也算是衣轻飏的老相识了,被吸进镜中时,缺心眼的还在嘻嘻哈哈,不甘心的仍在凄厉尖叫。   浓浊怨气激荡起阴风阵阵,衣轻飏的发丝被翻卷起,他昳丽精致的面容无任何神色,既无与老相识见面的激动,也无不得不回归本行的苦涩。   封印太虚镜自然是有代价的。   最后一缕怨气来自于他自己,它被收入镜中时,显然还有些舍不得主人,缠绵盘桓在衣轻飏持镜的指尖。   衣轻飏对它笑了笑,道:“乖孩子,进来吧。”   以怨制怨的代价便是属于他的那缕怨念永困于其中,永不得解脱,日夜与万千怨灵共处,折磨着镜外主人的灵魂。   于常人而言,便是每时每刻都在走火入魔的边缘熬受,但于衣轻飏这个已走火入魔得不能再走火入魔的人来说,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待最后一缕怨念依依不舍告别主人进入了镜中,幻境彻底坍塌,太虚镜重归无波无澜,犹如一面死物。   四周幻境破裂开来,再抬头看时,他正站在荒凉无人的小山坡上。   第一世的青山村距今已七百年了,七百年沧海桑田,人世早已历经诸多变迁,如今连一点往日的残垣都瞧不见了。   山林中传来二师姐和十七师兄一阵又一阵的呼唤,不时惊起一行老鸦。   “阿一——阿一——”   “九九——九九——”   现下或许是跑路的最好时机,他却鬼使神差停在了原地。   掂了掂古镜,衣轻飏将它收入袖中,心道:只默念三个数,若二师姐他们找到了我,我便先陪他们走一段路……   但这三个数还没开始念呢,司青岚便循着阵法指引轻轻松松找到了他。   衣轻飏:“……”漏算一步了,居然忘了还能开阵法找人。   被发现再想跑也没辙了,二师姐这回被他动不动的消失吓得不轻,一路上一双眼睛简直长他身上了,比笑尘子那个老王八看他还看得牢。   走到半道上,司青岚忽然想起了:“所以障里面那个和阿一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最后被天雷给劈死了吗?”   徐暮枕这下被她问倒,托腮思忖:“或许,大概是的?那天雷目标明确,明显是冲着那孩子来的,自古便没有谁能在天雷的故意针对下熬过去,何况那还只是个普通孩童。”   司青岚长长叹气:“那到底是为何呢?一个孩子为何会被天道如此针对?”   徐暮枕揣度:“或许是那孩子前世犯过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衣轻飏被二师姐紧紧牵着小手,另一只手则在路边随手扯断一根野草。他拿着那根草一路挥啊挥啊,听他们在那儿瞎猜测了一会儿,才打断道:“那小孩吗?他没被天雷劈死呢。”   司青岚显然很不可思议:“什么?”   徐暮枕疑惑地看着他:“阿一,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比师兄师姐你们晚出来吗?”衣轻飏朝山上的方向歪过头,指向一片荒草林子,用轻飘飘的口气说,“我看见他是被烧死的。”   “那小孩刚从山上稀里糊涂九死一生逃下来,就被村里的人给逮住捆了,在村口被活活烧死的,就那个位置呢。大概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司青岚倒吸了一口冷气,徐暮枕也一时无话。   这障究竟是幻象,还是曾真正在这里发生过的事?他们都问不出口了。若是真正发生过的事,距今已这么多年了,又能如何呢?   司青岚最担忧的还是她这个刚认的小师弟,连连嘱托了好几句:“阿一,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小孩子不要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下了山以后我们都把它忘了,答应二师姐好吗?”   衣轻飏天真无邪地笑了,仿佛还真是不懂世事的孩子。   “嗯,二师姐,我记得了。”   也不全是噩梦,衣轻飏回忆起那道白衣背影,心想,还有个莫名其妙、不知缘由的插曲。   牛车正停在山口,老牛慢吞吞地靠路边吃草,步九八站在车上远远瞧见他们便兴奋地招手:“二师姐!十七师兄!九九!”   “我们去了多久了?”徐暮枕牵起路边的老毛驴问。   笑尘子懒懒靠着草堆伸了个懒腰,道:“没多久,为师就睡了三四个时辰,你们便回来了。”   若是障,内外时辰确实会不同,徐暮枕越发肯定心中猜想,低声道:“师父,这回我们可能在山里遇见障了。”   笑尘子终于舍得掀起一边眼皮:“障?你们都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山上遇见障了?”   “什么什么?”步九八好奇地凑过来小脑袋,“障是什么?”   衣轻飏坐在车沿上,在嘴里衔起那根随手折来的野草,凉凉道:“背你的书吧,九八!小心回去就被大师兄收拾。”   步九八转身,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喊我什么,衣九九?”   衣轻飏眨眨漂亮的大眼睛:“九八?步九八?”   步九八被彻底梗住,义愤填膺地指住他:“你、你你你!你的尊师重道,兄友弟恭呢?我跟你再再再强调一遍——我可是你师兄!”   衣轻飏闲闲道:“知道了,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九八。”   步九八怒吼:“知道了你不改!”   衣轻飏向他那边歪头,天真无邪地问:“我知道了就一定要改吗?”   步九八发觉辩不过满嘴歪理的他,只能赌气:“你再这样,我再也不叫你九九了!从今以后连名带姓叫你衣九九!”   衣轻飏淡淡点头:“哦,那多划算,我也叫你步九八了。”   这边三个大人讨论着障的事,那边两个小毛孩关于称呼问题便扯了大半天。   最可耻的是,其中一个小毛孩,还是重生后披着层皮的老妖精。   又抓紧时间读了会儿书,步九八才后知后觉有些不对,疑惑地从圈满重点的书本里抬头:“不对啊,衣九九你怎的对提起清都山、提起大师兄这么的口气熟稔?”   衣轻飏不慌不忙地吐出口中的野草,坐在车沿上枕起双臂,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眨了眨,同样做不解状:“不是你说的你很怕被大师兄抽查功课吗,九八?”   步九八眉皱到一起,又舒展开,自己想通了:“原来是我说的啊。”   步九八完全没意识到衣轻飏那话压根就没在回答他的问题。   简直是个木鱼脑壳。衣轻飏心里一哂,转过头去,枕着脑袋继续闲散地看他的风景。   从一开始就说要跑,结果现在都走进清都山的地界了,人还稳稳坐在车上。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   徐暮枕跟笑尘子说了遇见障这事,却未详谈在障中所遭遇的事,大概是碍于步九八在场,想等回山上了再继续说。   司青岚因为方才发生那事心情有些低落,侧坐在老牛背上心不在焉的,徐暮枕为了开导她,聊到了清都山山脚下水田插秧的事。   都说修仙之人不食五谷,也不下庖厨,但与其他门派不同,清都山将下地种田这事更多视作了一种修行。   不过一般来说,都是用来锻炼小辈们的,像他们做到师兄师姐这辈分的,就不会再做这种重复简单无意义的农活了。   但清都山的大师兄不同,每年山下无论插秧、除草、割稻都必定会有他的身影。由于大师兄的带动作用,一些辈分高的师兄师姐若闲来无事,也会跟着和师弟师侄们下地。   笑尘子将其解释为修道的最高境界——返璞归真。   但这个“璞”,千百年来道门无数修士都无法说清,具体该如何来界定。   寻常人只知道有这个玄之又玄的境界便是了,可对于清都山上的弟子们来说,这个“璞”有一个具体可参照的代名词——那就是他们的大师兄。   清都山上无人不崇拜大师兄,不敬仰大师兄。甚至于包括那些早已叛出师门的叛徒们,在遇上清都山的容与君时,都得心甘情愿退上一退。   前者的例子如二师姐、十七师兄和步九八,后者的例子则如衣轻飏。   衣轻飏揪起路边一朵白色小野花,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扯,究竟是去清都山看一看呢,还是看都别看、直接跑路比较干脆呢?   但他这个扯花瓣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很不干脆了。换了上辈子那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衣轻飏,对上这种不清不楚、优柔寡断的行为都得白上一眼,再唾上一唾的。   等他薅完了一路的野花,还没纠结出个结果时,牛车就已经慢悠悠晃到了清都山山脚下。   清都山远远望去是很高的。虽然比不上昆仑、祁连这类名山那般高入云霄,但在平原的地界上,它有高到足够醒目,足够鹤立鸡群。   而且清都山山顶是没有雪的,一山全是青色,烟雨蒙蒙的。再加上山前坐落有一大湖,名为云门湖,远远望去水天一碧,倒真有遗世独立的仙山味道。   云门湖周遭先是为一圈芦苇荡包围,然后便是漫无边际的水田沃野。这么大的田地除了清都山的小辈弟子们会来耕作,自然还有村民们以此为生。   云门湖往南是清都山,往北便有一座小村庄,名为天水庄,大概是取此处山高可接天、开门可见水之意。   庄上人家还不少,也为了感念山上的道长们给予他们容身之所,村民们每年还会定时往山脚下放一些时令的蔬菜瓜果。   每回到换季的月份时,便有小辈弟子们下山,专门收这些蔬菜瓜果回来。   虽然山上大部分人不吃,但还是有些未辟谷的弟子需要的。而且云门湖的土地养人,种出来的蔬菜瓜果也鲜嫩多汁,即使是平日不食五谷的弟子,也愿意在这时开口尝尝鲜。   牛车从北边回来,先路过天水庄。   此时农忙时节,大白天的天水庄上也不见几个人影,只有农妇们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补衣服,几个小孩在玩躲猫猫。   瞧见牛车来了,小孩们怕生,全躲回了娘亲身后。妇人们倒是经常见司青岚和徐暮枕下山的,虽然不便和男子打交道,但见了他们仍很热切,招呼司青岚说:   “苌弗君,您和梦安君打北边回来了?这回您二位又是去哪儿历练了?要不在我们这儿先歇个脚,喝口茶?不急着回去,反正都到山脚下了!”   司青岚忙摆手:“不了不了,就不劳烦各位了。”   “诶,这是从哪领回来的漂亮娃娃啊?”有眼尖的妇人瞧见步九八旁边坐着的小孩儿,惊叹不已,“哇,瞧瞧这小脸蛋,生得水灵水灵的,都叫人分不出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了!”   步九八作为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自豪极了,热情介绍道:“张婶,这是个男娃,我师父新收的徒弟,我的小师弟!”   步九八着重强调了“小师弟”三个字,果不其然张婶说:“了不得呀了不得,我们九八道长都做师兄了!”   步九八腰杆都不自觉挺直了,鼻子差点翘到天上,让衣轻飏简直没眼看下去。   几个孩子都从农妇们身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衣轻飏,心底都惊讶极了——在他们有生之年,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哥哥呢!简直就像天上来的一样!   这时妇人们才注意到笑尘子这个老头子正靠在草堆上,半眯着眼不知睡着了还是没睡着,惊讶道:“笑尘子师祖也在呢!我们才注意到您老人家!”   “在,在,你们好,你们好。”笑尘子笑眯眯地拢袖点头。   牛车走过了他们,司青岚忙回头,才想起问一句:“张婶,你们瞧见我们大师兄没有?他在山下吗?”   张婶回道:“在的!在的!拐过去湖边上那块田,容与君就在那儿,和清都山那些小道长们一起在田里忙呢!”   正百无聊赖揪花瓣的衣轻飏听见了这话,身体下意识地僵硬了一瞬。   牛车缓缓往前,衣轻飏身体却仍保持着僵硬的姿态。   救命,跑还是不跑?   他的纠结在那一刻达到了史上巅峰,浑然不觉现在的自己就像只耗子,即将见了猫。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振振有词)什么耗子见猫?这叫人面对未知危险时潜意识的应激反应!   步九八:(一脸疑惑)这不就是耗子见了猫吗? 第10章 大师兄|一   ——   平时嫌慢到不行的牛车,在这时却突然发觉快得不得了。   丝毫没给衣轻飏更多反应的时间,牛车便拐出了庄口,视野一下豁然开朗。   田野与大湖一望无际,直入云霄的清都山便坐落于大湖对岸。眼前漠漠水田上,偶尔还飞来一两只白鹭,停在田野间歇脚。   然而,这一切风景在这时都不再是主角,而沦为了那道水田里弯腰忙碌的身影的陪衬。   张婶的话果然没骗人,一拐出村口就看见了。或者说,那道身影鬼使神差地往衣轻飏眼前撞。   “大师兄——大师兄——”   步九八噌的一下就站起来了,丝毫不记得自己功课还没补完这事,站在牛车上就兴奋至极地招手,“大师兄!我们回来啦!”   牛车也慢慢近了,水田里的男人直起了腰,迎着光眼睛微眯,向他们这边望过来。   衣轻飏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手心里全是汗。按理大师兄这辈子连见都没见过他,可不知怎的,他这心虚和紧张感却不能减弱分毫。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所有人都向他们的大师兄看了过去。   云倏今日身着一身白青色粗布衣裳,头上简单利落地束起一个道士头,中间一根粗木簪穿过。衣裳则洗过很多次了,颜色已有些发白,但穿在他身上偏偏有种仙风道骨的韵味。   他就站在水田里,双腿陷在淤泥中,裤脚和袖口都被高高地捞起,再简单系了个结,不至于让它在弯腰时又掉下来。   “九八?”他素来低沉冷淡的声线微微地扬起,又平静地降下去,“你们回来了。”   “大师兄。”   “大师兄。”   司青岚和徐暮枕都跟着唤了一声,别看平日在九八他们面前多么有长辈风范,一到大师兄面前也成了乖乖听话的师妹师弟。   地里忙活的清都山小辈弟子们都闻声看了过来,一个二个举起脏兮兮的地里刨过活的手,兴奋地喊:“二师叔!十七师叔!九八师叔!”   偶尔也有几个喊的是:“二师姐!十七师兄!九八!”   平日有大师兄在,他们都不敢这么太不讲形象地大喊大叫,但这回情况特殊,二师姐、十七师兄他们回来了。   每回有谁远归,大师兄都不会太注意他们的言行仪态,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肆意地叫唤,怎么欢怎么叫。   笑尘子虽然爱到处乱捡徒弟,迄今为止也捡了有九十九个,但架不住清都山总体弟子数量便很惊人,因此很少有人能和九八他们同辈相称。   这九十九个第一代弟子中,除去实在修为不济的、年纪太轻的,大多都收了自己的徒弟。多的效仿他们师父收了几十个,少的则也收了四五个,以至于清都山徒子徒孙济济一堂,每奉斋醮大典都热闹得很。   笑尘子伸了个懒腰,将老胳膊老腿都伸展匀称了,也从牛车上站起,同大家打招呼:“忙着呢?我们回来啦,大家接着忙接着忙!”   “师祖!”   “师父!”   这些小辈们一惊喜,又开始怎么欢怎么叫了。   还是云倏眼睛最灵,站在日头下眼尾眯了眯,盯住了草堆后那道微微僵硬的小身板,道:“您又收了弟子回来,师父?”   笑尘子笑容僵了一下,能叫他这只老狐狸都僵住的人可世间少有。   他嘿嘿笑着,腆着脸解释:“这不,出去一趟就遇上了吗?遇上了就是缘分,这就收回来做徒弟了不是?”   说着他又微微挺直腰杆,找回点勇气,“而且这可不是我主动收的啊!可是他爹娘求着我把这孩子带回来的!”   “您又给人瞎算卦了。”云倏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地下了结论。   田里的弟子们秧也不插了,眼睛全在好奇地瞟向笑尘子新收的小徒弟身上。   “瞧你这话,这怎么能叫瞎算卦了?我能做那种事?”笑尘子嘴上是这么说着,但余光瞟见云倏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里走过来,身体诚实地往后缩了一下。   “我可是有理有据给人算卦的,你可不能给我瞎扣上这顶帽子啊!”   他说着,为了转移火力,推了一下同样在后面缩着的衣轻飏:“阿一,快!叫大师兄!”   衣轻飏:“……”叫个鬼啊,别把我推出去!   于是衣轻飏僵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在原地,眼看着云倏越靠越近。   弟子们正对新来的小师叔那张脸啧啧称奇,越看却越觉得奇怪:这位小师叔是不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呀?   “快呀!叫大师兄啊!”   老王八还他大爷的在推他。   直到云倏上了岸,赤脚踩着泥到他跟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他,压迫感太近了,衣轻飏脑子也没什么思考能力,在笑尘子又一推下开了口:“大……”   “别。”云倏却冷冷打断他,一双不皂色的眸子看不透情绪,高高俯视着打量他。   衣轻飏一顿,小脸仰望着他眨巴眨巴眼,把后面两个字吞了回去。   啊,对呀,他怎么忘了这茬?   衣轻飏顿时不紧张了,他终于想起在上辈子,大师兄一开始就是不接受他的。压根用不着他搁这儿纠结来纠结去,得不到大师兄认可,他根本就进不了山门。   笑尘子脸上仍笑眯眯,暗地里却猛拍一下大腿。   这倒霉孩子!叫你喊大师兄不早点喊,现在晚了吧?   “唉,怎么就叫不了大师兄了?”笑尘子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你是我大弟子,这是我刚收的小弟子,按辈分他怎么也该喊你一声大师兄才是啊。而且你瞧这模样,瞧这张小脸,生得好看不?哪点不够做你小师弟了?”   云倏淡淡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他体质特殊,又尘缘未断,入不得我道门。”   顿了顿,他又下结语一般:“况古话常谈,美则美矣,恐难长久。”   田里头的弟子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司青岚和徐暮枕都没料到,一向尊重师父意见的大师兄这回会拒绝这么果断。   在场只有步九八是懵的,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大师兄就不准衣九九入门啊?   笑尘子笑眯眯打商量:“别这么绝情嘛,容与君,哪有尘缘未断啊?他爹娘都和他断绝关系了,连我们清都山在哪都不知道,送出这孩子就再也见不得他一面了,怎么能叫尘缘未断呢?断得干干净净的啊!”   “况你这句——美则美矣,恐难长久,也太不公平了,生得太好看还是这孩子的错了?”   衣轻飏垂下眼帘,安静地不说话。   云倏回避后一句,只是清漠地道:“六根未净,自然难得清净。”   笑尘子追问:“什么叫六根未净?难道谁都跟你似的,刚上清都山就净得不行?哪个弟子不是进了师门后慢慢修行的?你就瞧瞧步九八,这娃儿到现在六根究竟净了哪一根?”   被莫名其妙推出来的步九八:“……”   他委屈极了。师父太过分了,居然拉他出来当枪使!   云倏微滞,暂退一步道:“他体质实在特殊。”   笑尘子仍有一番大道理:“体质特殊又如何?天道之前,无亲无疏,无彼无此,谁又与谁不同呢?难道因为体质特殊,我清都山就不收这个弟子了吗?”   云倏平静回答:“师父所言固然有理。可焉知非我道者不可强留之意?若难以一心向道,强留他在门中也只会是害了他。”   笑尘子反问:“容与君又怎知他难以一心向道?难道也跟我一样看面相看出来的吗?”   云倏目光垂下,淡淡瞧着衣轻飏,问:“既如此,我若问你是否自愿加入我门,你的回答是什么?”   笑尘子本还为辩倒云倏沾沾自喜,但一听见云倏问这倒霉小孩,他整个人都略显僵硬了,心里千求万求地回头看向衣轻飏。   这臭小子一路上“不想上山”四个大字都要写在脸上了,跑了不下三四次,他怎会不知道?   小祖宗诶!笑尘子心里求,你可安静这一回吧!只要不出声,只要不出声……   衣轻飏垂着纤长的眼睫,当着所有人的面,默默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   在场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看见那东西都愣了愣。   徐暮枕率先发出惊讶的声音:“阿一,这面镜子你从何处得来的?”上面附着的灵气一看便不是凡俗之物!   衣轻飏歪头想了想:“就在之前我们去的那个山头上捡来的。”   笑尘子眼神在那一瞬凝住,紧紧钉在了那面其貌不扬的古镜上。   衣轻飏将古老陈旧的镜子双手捧到大师兄面前,弯起眼纯真地笑了笑:“容与君,我偶然捡到这东西却不知它是什么,但又觉得它不简单便一直不确定该不该拿出来。”   “您是清都山上最见多识广的人了吧?能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镜子吗?”   在场静默了几秒。   这是什么意思?大家摸脑壳,新来的小师叔还想考考容与君不成?   云倏并不接那面镜子,只是垂下眼睑静看了一会儿,视线再抬起,路过衣轻飏含着笑意的双眼时微微停了停。   “怎么样,容与君?”衣轻飏好奇地问,“您瞧出什么来了吗?”   “不是凡物。”云倏眸色浅淡地对上他的视线,情绪都笼罩在眼里那层不皂色的雾下,任谁也辨不清。   “怎么个不是凡物?”衣轻飏追问。   “有仙人之气。”云倏答,“也许曾为仙物,偶然落入凡尘。”   衣轻飏拖长语调“哦”了一声,仰着漂亮的小脸甜甜笑着:“所以它是从天上的神仙身上掉下来的了?”   云倏一顿,添道:“也许。”   “我自然是相信容与君的眼力的。”衣轻飏神情仿佛一个天真信任长辈的孩子,“那以您看来,这面镜子我该不该留呢?”   云倏淡淡道:“既然机缘巧合为你得到,便自然该你留下。”   衣轻飏将古镜捧回怀里,弯起眼笑:“嗯,谢谢容与君!”   “不必谢。”云倏语气稍顿,问,“所以,你方才的答案呢?”   衣轻飏抬起眼,满是不解:“我自然是想入师门的,也想称呼您一声大师兄的,只是不知容与君可愿意不愿意叫我一声小师弟?”   笑尘子:“……”   他转过头,在那一刻甚至怀疑起这倒霉孩子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云倏却道:“若以真心论,并不愿意。”   衣轻飏问:“若我想让您愿意呢?”   云倏道:“那便得到我的认可。”   衣轻飏追问:“如何才能得到你的认可?”   云倏道:“离开这儿,你便能得到我的认可。”   衣轻飏无言片刻:“容与君可是在耍我?”   云倏依旧不咸不淡:“不是。是我真心之言。”   衣轻飏那股久未有过的倔劲就被他激出来了,执拗地问:“若我不离开这儿,还偏要得到你的认可呢?”   未等云倏拒绝的话再开口,笑尘子是时候地打断,提议道:“其实,倒有一个法子。”   “当初十七想入师门也被你大师兄拒绝,他就是靠这个法子得到你大师兄认可的。”   其实这法子他不说,衣轻飏也知道,不止十七,上辈子他也是通过这法子才进师门的。   那时候他多傻?听了爹娘的话,以为进了清都山才能改命,钻破了脑袋也想上山,半道上几乎蜕去一条命才入得山门。   也是因为当初大师兄的极力阻挠,让衣轻飏对他的第一印象便充满了“独断专行”四个大字。入了清都山,更是对他敬而远之。   只有等到后来衣轻飏才知道,大师兄当初在山脚下对他的那几句预言,到后来都无一例外成了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云倏冷淡地下了结论,“我不赞同。他还是个孩子,十七当年登天阶时已经年满二十了。”   徐暮枕眉头紧蹙:“我也不赞成,阿一才十岁,清都山天阶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一个孩子一天之内是如何也爬不完的,何况越往上走护山阵法的威压便越强,他根本撑不到爬上去。”   司青岚也极不赞同:“师父您都出的什么馊主意?阿一才这么小,您能让他一个人去爬天阶?”   笑尘子见大家都针对上他了,忙撇干净:“这怎么又成我出的主意了?是你大师兄不想让人小孩儿上山的,我不就顺嘴提了一句吗?我可没说让阿一爬天阶啊!”   云倏捞了捞有些散落的袖口,平静道:“既如此,从哪儿来便送回哪儿去吧。别把人小孩儿弄丢了。”   他转身便要回田里。   衣摆却被一个小小的力道攥住。   云倏感受到力道回过头,目光低下,正与牛车上探出大半个身子的小孩对上了眼。   “做何?”云倏淡淡盯着他,语调毫无起伏地问。   衣轻飏抿紧嘴唇,一双眼睛沉而深地望进男人眼里,顿了顿才道:“我要挑战天阶。”   “若我一天之内爬完了所有台阶,你便要认可我,不许反悔!”   作者有话说:   注:不皂,即偏深的灰色。 第11章 大师兄|二   笑尘子再没有觉得人生中有比此时此刻,更诡异的时刻了。   路上屡屡企图跑路的倒霉孩子居然说,他要挑战天阶?就为了留下来?!   笑尘子第二次起疑,要么他是被夺舍了,要么他是脑筋忽然一通,把所有该想的、不该想起的全想起来了。不然解释不通啊!   司青岚也觉得孩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阿一,你知道爬天阶有多难吗?这事可不能瞎逞强啊!”   徐暮枕也皱眉说:“阿一,当年我爬完天阶也险些去掉半条命,何况年纪尚小的你?”   步九八人还是懵的:“怎么衣九九就要爬天阶了?他还是个半点修为都没有的凡人呀!”别说凡人了,他现在去爬都够呛。   作为当事人的衣轻飏只盯着云倏的脸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我就要挑战天阶,你不能赶我走!”   云倏道:“我没有赶你走,只是劝你离开。”   呵,我会信?衣轻飏道:“你就有!”   笑尘子还在一旁煽风点火的:“哎哟呵,其他人要挑战天阶,你容与君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怎么这回换了人就不肯了?师兄弟都还没当上呢,这就舍不得了不成?”   云倏目光倏地斜向笑尘子,带着警告:“他还是个孩子。”   笑尘子拢起袖子:“呵呵,那你就认了他做小师弟有何难?”   为老不尊这四个字,可叫笑尘子琢磨透了。   云倏闭了闭眼,话赶话已经到了这儿,小孩还拿执拗的眼神紧盯着他。云倏默了片刻,只有点头:“你若要做,便做吧。只有一点,输了不能反悔。”   衣轻飏道:“我赢了,你也不许反悔!”   云倏微颔首:“自然。”   衣轻飏从牛车上跳了下去,这回再看云倏就得仰好大一个角度了。这角度让他想起了第三道天雷降下时的那道白衣身影,可惜,大师兄今日穿的不是纯粹的白色,让衣轻飏失了对比。   田里的弟子们听到小师叔真要挑战天阶了,都觉得了不得,秧也不插了,全都围拢了过来。   一路上绕过云门湖往南走,田里忙碌的庄民们都知道了新来的十岁小道长要挑战清都山天阶的事,吃饭的家伙事都丢了,一个二个缀在小辈弟子们后面跟了上来。   看热闹的,还有纯担心的,成群结队围在山门口。   正扫山门的小弟子远远瞧见,还以为怎么了呢,来报信的另一个小辈弟子先跑过来,搡了他一把说:“快上山!跟大家说,师祖新收的小师叔要爬天阶了!”   清都山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的天阶,上一回被人一步步实打实地爬到顶,还是五十多年前十七师叔进门时的事了。   这在清都山小辈弟子们都传成一件传说了。   说什么十七师叔当年才刚二十加冠,一心拜入师门求仙问道,可容与君偏将其拒之门外,说什么他求道之心不纯,意不在此,勉强必会造成恶果。   十七师叔为进师门硬是执意爬了一天一夜的天阶,最后跪在山门前三天三夜,才终于让容与君点了头。   但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十七师叔爬天阶时虽也是个凡人,但年龄也在二十了。这新来的小师叔可不一样,还是个才十岁的小毛孩呢!那能爬吗?能上三百阶都了不得了!   一时山上山下都围满了看热闹的弟子。   司青岚一路忧心忡忡,她自打见了阿一第一面,便觉得对这孩子格外怜爱,满是操不完的心。此刻见木已成舟,她只能再三嘱咐:“阿一,若爬不下去了千万不要勉强,你若举手示意,二师姐一定来接你。”   “大师兄只是说话严厉,看起来不留情面,你多求求他,他自然会依了你的。到时候二师姐和十七都会替你说话。”   “前面一千阶都还好,纯是靠的体力和耐性,到了第一千阶以后威压便会越来越强。清都山上是有护山阵法的,对外来者会生出排斥的威压,在天阶上感受尤为强烈。”   “平日就连我们都是靠的传送阵法上下山的,所以你自己千万不要勉强,切记切记!”   可以说是时隔多年再听到二师姐这样的唠叨了,衣轻飏发自真心地展开笑颜,点头道:“我都记住了,二师姐,你别担心。”   笑尘子甩了一下拂尘,赶走地上的灰后席地而坐,眯眼笑得莫测:“为师啊,只怕最担心的人不是你二师姐。”   步九八凑了个脑袋过来:“最担心的人是我啊,九九!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我……我就没有小师弟了,呜哇!”   他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还好云倏向这边冷冷扫了一眼,步九八连忙关上大嗓门,红着眼眶把嘴闭得死紧。   衣轻飏拍拍他的肩,老成地叹了口气,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别担心,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爬不动了不是还能弃权吗?不会有事的,啊?”   云倏远远站在他们开外,擦了下脚换了双鞋,等这边该嘱托的嘱托完了,该嚎的也都嚎完了,衣轻飏在一片助威声中淡定至极地登上了第一层台阶,云倏也走了过来,上了台阶。   司青岚讶异:“大师兄?”   徐暮枕也讶异:“您也要跟着上山?”   云倏斜了眼远处阴凉地儿坐着的笑尘子,淡淡道:“天阶太高,小孩太小,别路上出事了。”   谁也没注意到,席地而坐闭着眼的笑尘子笑得愈发深了。   衣轻飏脚步一直没停,听见后面人惊讶大师兄也上来了仍未停下,他连头也没回,一心一意对付脚下看不清边际的天阶。   没什么可惊讶的,因为上辈子大师兄就是这么做的。   他这人啊,别的不多,就是责任心最多,连一个他自己不认可的小师弟都要管上一管,你说他是不是责任心生得太多,管得太宽了?   衣轻飏对别人怎样没意见,但就对他大师兄这一点又敬又恨。   他卯足了劲向前走,可仍没一会儿就被云倏追上了,两条小短腿怎么比得上人俩大长腿?迈一步都能抵他呼呼喘气地迈好几步。   云倏目不斜视,像是极为平常地在山上散步,路过他身边,又没几步走到了他前面。   衣轻飏努力加快步伐,云倏还是平常地在前面走。衣轻飏故意放慢步子,云倏仍平常地在前面走。只是无论衣轻飏怎么走,他和大师兄的距离始终保持了在十阶的位置。   总之很悠闲,很平常,很毁人心态!   衣轻飏深吸一口气,抬头望了望那永远缩不短的十阶距离,又呼出一口气,继续埋头赶路。   渐渐听不见山下人群的声音了,四周也渐看不见青山,只瞧得见雾蒙蒙的一片,人像在云海里穿行,间或还能在云遮雾绕里望见青山的一点绿影。   衣轻飏的视野中除了台阶、台阶、爬不完的台阶,就只剩前面那道永远追不上的背影了。   要说衣轻飏最想不到的,就是自己都重生了,居然还要经历一次清都山的魔鬼天阶。   爬着爬着那股一时的血气下去了,衣轻飏慢慢理清了,自己是怎么把自己一步步作到这个地方来的。   说白了,还是大师兄,他重生以来的良好心态全被他给毁了。   衣轻飏微微泄气,有点自己嫌弃自己没出息。不过才爬了四百多阶,小孩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衣轻飏停在石阶上,半步向前,索性跪坐在了前一道台阶上。   他打算歇一会儿,便坐那儿慢慢瞧前面男人的背影。   确实像。如果之前是隐隐确定,那么现在便是笃定及断定了。   大师兄确实在他第一世中出现过。目的不详,身份不详,可能是太虚镜曾经的主人——仙人?哼,大师兄那仙风道骨的模样,说不定真是仙人下凡呢。   不过真不巧,衣轻飏最厌恶的就是虚伪的神仙。他不信神,也不信天道,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确实不适合入道门。   他歇下不走了,云倏的脚步也终于停下了。他也并不转身,只是在前面立着。   大师兄真高啊,本来就高,站在台阶上就更高了。他其实并不瘦,是很有力量的剑修,但偏偏穿着偏白色的衣裳时,背影给人一种薄如剑刃的印象。   剑刃很锋利,也很危险。单薄,却给衣轻飏一种需要怜惜的脆弱之感。   鸡皮疙瘩起来了,衣轻飏打了个喷嚏,摸摸胳膊,觉得自己许是站太高,冷到了。   期望大师兄问你一句需不需要喝水,是不是冷着了,要不要歇会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云涛雾海将天阶隔离出人世间,天地之大,也仿佛只有他们一前一后两个人,却也是沉默的两个人。   衣轻飏歇好了,琢磨着时间继续赶路。   第一千阶以后,护山阵法的威压便扑面笼了上来,再越往上走越像有张大网将人罩住,喘不过一点气。   衣轻飏有过爬完整个九千九百九十九阶天阶的经历,其实以小孩的体力在一天一夜之内可以做到,关键是有没有耐性。是否能抗过身体的高负荷,双腿过度疲累的叫嚣,以及在难以呼吸的威压中咬牙坚持。   放弃的想法千万不能生,一旦生出一点便会如野草般生根,疯狂蔓延,让你再也走不稳一点路。   袖子里还有符纸,衣轻飏可以作弊,但看看前面的大师兄,再想想上辈子自己也这么走上来过,难道重生后的自己还抵不上个十岁小孩?   唯一变了的,就是上辈子自己的坚持是为了活下去,求仙问道以改命。这辈子,衣轻飏想的只是追上大师兄,然后正大光明地超过他。   超过了要做什么?却是衣轻飏再没深思过的了。   比起上辈子,护山阵法带给他的威压感已减弱了很多。毕竟以衣轻飏那套邪门的修炼功法,就算没有灵力,对威压的适应力也超乎了以前。   等他一路爬几十步,歇一百步,终于抵达山顶,夕阳已彻底沉下山,放眼山下是茫茫的黑,只有山顶有连片的道观宫阁的灯火,是衣轻飏曾极为熟悉的景致。   清都山下云门湖,清都山上云门宫。   云涛雾海之门,天上人间之宫,故名云门宫。   弟子们呼啦啦地围上来一圈,云倏先登了顶,终于回头,站在灯火中高高地俯视向黑夜里的他。   十阶之遥,衣轻飏最后赶了上来。他跪倒在宫观前的石板上,浑身大汗淋漓,衣裳全浸透了,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脸色唇色皆是苍白,倒在地上几近虚脱。   大家围在身边,想搬人又不敢动,害怕出了差错。   还是云倏半步上前,单手轻轻托起小孩的下颌,稍一用力,将一枚白色丹药喂进了他嘴里。   衣轻飏累得喘不出的气可算呼呼地吹了出来,脸色一瞬间红润了许多,弟子们都松了口气。云倏停在地上的小孩跟前,似在犹豫,他望了一眼四周,没瞧见司青岚他们,神色便更显犹豫了。   这时人群中一个小少年脆生生地问了:“大师兄!我们怎么把小师弟带回去啊?几个人抬吗?会不会路上抬出什么差错啊?”   问话的正是叶九七,叶聆风,第一代弟子中排行第九十七。他本来待在山上读书,乍一听说自己又有小师弟了,小师弟还要爬天阶了,了不得,他忙丢下课本跟着大家追到宫观门口了。   叶聆风都问了,云倏终于放下犹豫。   “不用抬了。”   他微微屈膝,将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的小孩轻轻抱进了怀里。叶聆风都吓着了,跟大家一起退后一步,看着大师兄横抱起新来的小师弟。   叶九七看清了小师弟的脸。   果然,生得好看极了,乍一看跟小师妹似的!   云倏冷着一张脸把人小孩儿往观里抱,看他那表情,不留神还让人以为抱的是个仇家。不是仇家,也至少是个冤家。   叶聆风忙小碎步跟上,几个师弟也跟着打灯笼,叶聆风问:“大师兄,大师兄,小师弟抱哪儿去啊?他住的那间房还没收拾出来呢!”   “还没收拾出来?”云倏只是冷着脸,单纯重复了一边叶聆风的原话。   可这把叶九七吓着了,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忙自责道:“对不起,大师兄!我以为、我以为小师弟多半爬一半就会放弃,您可能不会准他进观,所、所以就没来得及让人收拾……”   叶九七自责极了,脸羞得通红:“要不,您把小师弟送我房间去?今晚我就睡地铺了。”   “不了。”云倏压根就没察觉出人小少年的脆弱心思,还以为他在纯粹热心地建议呢,因而冷着脸打断道,“今晚先送我那儿去。”   叶九七懵懂地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大师兄的院儿要住人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QAQ,请来多点评论砸晕我吧! 第12章 大师兄|三   清都山有四峰,各据东西南北四角。其中以北峰为首,并不住人,只有斋醮大典的日子才会开放。   南峰是各弟子的住处,云倏的住处则在南峰最高点。   那是一座突兀出来、孤立的小山峰,上面地形狭小却也平坦,只容得下不大不小的一间院落,围着中间院子,周围建有四间廊屋。   这里也是整个清都山的最高点,即使正午阳光最强时,此处也云遮雾绕,恍如仙境,因此得名云台。   南峰与云台是无阶梯相连的,只有传送阵法可以抵达,但一般而言若没正经事,没有哪个弟子有胆子上去打扰容与君清净。   但在此刻,云台一扫平日的清净,正中的堂屋里难得闹哄哄的。   叶聆风和一干弟子追着大师兄一上来,便瞧见师父、二师姐、十七师兄和步九八等若干人全坐在廊前喝茶。尤其以师父最为悠哉清闲,真没把自己当此处的客人。   见他们来了,师父还当主人一样招呼:“来来来,累着了吧?歇歇,喝口茶!你大师兄这里的茶咱们可难得喝上一回!”   徐暮枕笑道:“师父,还是您老人家有先见之明,叫我们只消来此处等便是了。”   这话可把老头捧上天去了,他尤为自得地捋着胡须道:“嗐……再怎么说为师也比你们早认识你们大师兄,有个词叫什么来着?知子莫若什么?”   徐暮枕替他捧哏:“您这是知徒莫若师。”   步九八挠挠后脑勺:“我怎么老觉得师父您占了大师兄好大一个便宜?”   云倏路过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平静地将小孩抱了进去,放在了自己的榻上。   司青岚跟他们可不是一伙的,她等得焦虑,见临走时还好好的孩子回来就被大师兄抱着了,更加焦虑得不行,一路缀在大师兄身后,等阿一被放下,忙检查起他的身体情况。   “是太累了,有些虚脱。”云倏压低了声音,轻轻将烛台放在了榻旁,“额头也有些烫,在山上见了风。”   司青岚讶异地摸摸她小师弟的额头:“怎么还发烧了?”   云倏道:“他自身体质便偏虚,受不得风。”   坐在外面廊上悠哉喝茶的笑尘子也想起这茬来了,朝里面嚷嚷喊道:“啊,我想起来了!这娃儿生下来体质就虚,常年多病的!我把他领回来前,这娃儿就是因为发病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下司青岚真的有些怒了:“您干嘛不早点说?知道他身体不好还让他爬天阶?”   笑尘子也不好意思,用拂尘柄挠挠背:“呃,这……为师也是刚刚想起来有这茬嘛……”   司青岚道:“这一路上阿一没在您手上出半点事,可真是烧了高香了!”   在他们争吵这一会儿工夫,云倏已拉开旁边的小抽屉,从里面又取出一枚丹药塞进了衣轻飏嘴里。   司青岚便也把自己准备好的小瓶伤药从怀里掏出来,说:“大师兄,爬了一天的台阶,阿一脚上多半起泡了,你给他擦擦吧。”   云倏浅淡的眸子微动了动,低垂视线望着她:“为什么是我?”   司青岚理所当然道:“阿一今晚不是要在你这睡下了吗?你给他擦方便。”   云倏默了默,把“你现在就可以给他擦”这话咽了回去。他听出了司青岚的弦外之意,她无非是觉得这孩子往后进了师门,可能与他因今日这事生分,便借个机会让他们缓解一下关系。   云倏无法拂她的好意,便颔首道:“好。”   司青岚这才满意了,又坐在榻前看了一会儿阿一,脸上带着的温和笑意仿佛慈母一般。叶聆风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看了一会儿,他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轻轻拂开衣轻飏额前的碎发,露出了他眉心那颗胭脂红痣。   叶聆风轻轻“啊”了一声:“新来的小师弟身上也有这个红痣啊!”   云倏正在嘱咐其他弟子拿些换洗衣物过来,闻言也看了过去。步九八蹦进屋里,举起自己右手手心,大喊:“我也有!”   叶聆风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耳耳垂的红痣。   不止他俩,在场除了云倏,司青岚、徐暮枕身上不同的位置都有相似的红痣印记。莫不如说整个第一代弟子,如今加上衣轻飏一共九十九个,除了云倏,身上皆有相同的印记。   司青岚不由问出她疑惑已久的问题:“师父,您捡徒弟都是按这个标准来的吗?”   笑尘子毫不在意地在茶杯上轻轻吹了口气,笑眯眯道:“以后不捡啦,以后再也不捡啦!阿一就是为师的关门弟子,九十九个已经够了!”   徐暮枕指尖正摩挲着左手手腕的红痣,听了这话心里不由生出个猜测。他瞧了一眼屋里躺着的阿一,心道:师父收这么多徒弟倒不像随意捡的,莫不如说更像在找什么人?   既然阿一是最后一个,师父说此后再也不收徒了,那阿一是不就是……   徐暮枕瞧了瞧眼睛眯成一条缝的笑尘子,心里兀自摇摇头。管师父在寻谁,反正他只要记得阿一是他小师弟就够了。   一干人又坐了一会儿,把云台的茶都喝得差不多了,正要离开时衣轻飏才醒了。   说实话他也没料想自己居然能昏睡这么久,到底是这个小孩身体太麻烦了。他刚醒来,便发觉自己正睡在和前世醒来时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是……云台?大师兄的房间?!   衣轻飏真的有些讶异了,上辈子他醒来时自己就躺在叶九七的房间里,怎么这回居然躺在大师兄这儿了?   这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是天差地别啊!上辈子,他就从没见过云台有住过除大师兄以外的任何人。当然,若他知道自己还是云倏亲自抱回来的,只怕会直接惊得从床上蹦起来了。   只是现在衣轻飏还不知道,他只是先拿眼睛下意识在房间里寻他大师兄的身影。   大师兄没瞧见,步九八倒先挤了上来。   “九九!你可算醒了!你知不知道,我一想到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呜哇!我就害怕极了!”   “嗯哪。”衣轻飏点头,“我要是出事了,老幺的位置就又安回你头上了。”   步九八太感动了,差点拽住衣九九抱头痛哭:“九九!还是你最懂我啊!师兄我太感动了!来,我们师兄弟历经生离死别后重逢,你就没什么要喊的要说的?”   还没等他循循善诱出衣九九那声“九八师兄”,步九八就被叶聆风拽了回去:“你快别打扰小师弟休息了,省着点工夫吧,九八师弟!”   叶聆风用脆生生的少年语调强调了一遍“师弟”两个字,步九八不服极了,瞪回了叶九七。   笑尘子笑呵呵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阿一呀,为师还没问你呢,从今往后你就在咱们清都山上住下了,底下南峰就是弟子们的住所,你是以后想挨着九七住还是九八住呢?就他俩旁边房间是空着的了。”   步九八即刻道:“九九!和我住!师兄不会亏待你的!”   叶聆风也喜欢这个长得好看的小师弟,但他没有步九八那般不要脸面,抿着唇憋了半晌也只是红了脸,一双眼睛亮亮地盯着衣轻飏。   上辈子衣轻飏就是和步九八住一起的,前车之鉴,为了每晚能有个好觉,衣轻飏这回说什么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但为了逗一逗九八,衣轻飏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下,同时惹起了司青岚与徐暮枕担忧的目光,然后他才故作纠结地开口:“师父,徒儿头痛,今晚想早点休息了,明日再给您答复行吗?”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哪怕是知道这倒霉孩子真面目的笑尘子也不得不心软点头,道:“时候确实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于是一行人终于要散了。   云倏无声地站在人群开外,见他们终于要走了,才悄无声息地弹指熄了烛台,司青岚给昏昏欲睡的阿一掖好了小被子才和他一起离开。   “大师兄,你今晚睡哪?”出了屋子,见走廊上大家都走远了,司青岚才问。   云倏比她足足高了个大半个肩膀,陪她走了一会儿才道:“中间,堂屋。”   “别忘了,药。”司青岚最后冲他眨眨眼,跟上大家离开了院子。   擦药,确实是个艰巨的任务。   万籁俱寂的夜里,什么烛火也没有,云倏独自在案前阖眸打坐,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他孤零零的倒影。   而案上,也正孤零零放着那一小瓶伤药。   等月亮也将沉了下去,云倏估摸着小孩怎么也该睡熟了,这才拿起伤药往东边屋子走去。   而衣轻飏,此刻正明目张胆盘坐在他大师兄的床上,拿出太虚镜东敲西看。   嗯……东西确实是没错的,和他上辈子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太虚镜确实是同一个。   这类上古神器一般都附着有天地初辟时残余的阳清之气,而仙人灵气与阳清之气有类似之处,难怪他之前从没察觉出这一层来。   按衣轻飏现在的推测,他的确是重生了,或者说,是这世上所有有生命、无生命之物都同他一起重生了。他并不是回到了过去,时间并没有重来,它仍然在往前流逝。   而有谁,有那么一股足以超脱天地、掌控天地的力量,将所有被毁去的事物都重建了起来,无论是因衣轻飏而毁灭的人间,还是因他而死去的世间生灵,全都重生了。只是目前,他只知道自己有上辈子的记忆而已。   而这些神器中封印的上古怨灵,却超脱了那股力量能够掌控的范围。所以它无法使这些怨灵回归原样,只能任其裹携神器游荡世间。   当然,这一切全是他的推测,不排除他的确是回到了过去。只是这种猜测,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封存得好好的神器和怨灵会莫名其妙跑出来。   而且,让衣轻飏更确信自己这一猜想的是,他的怨气——他上辈子放进去的怨气居然也在神器中。   如果他的猜想是对的,那么是谁?是哪股力量连世间万物都可以重建,却又无法对付这些上古怨灵?是无法,还是不愿?   衣轻飏唯一想到的,便是天上的神明。唯有至高的神明,才拥有这股至高的力量。   他正盘坐在被窝里托着下颌冥想着,忽然门上传来了轻轻的响动。   谁?!   衣轻飏一个翻身,将被子麻溜地裹上身,将自己和太虚镜一起紧紧盖住。   他脸被瓮在被子里,清晰地闻到了被面上那股淡淡的熏陆香。这终于让他再度清醒意识到,自己现在居然睡在大师兄的床上?这可是哪辈子都没有过的事啊!   熏陆香寒得沁人,是道观常点的清心香。大师兄常年于观中打坐静心,这香气是自然而然沾染在他身上的,甚至构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   但不能否认,睡久了的被窝却又极其温暖。   矛盾,就像大师兄这个人一样矛盾。   虽然心里想东想西,衣轻飏却一直拿耳朵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那步伐很轻,几乎悄无声息,就连衣轻飏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挨近了床榻,然后忽然伸进来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脚踝。   脚踝是很敏感的位置,衣轻飏另一只脚差点下意识蹬出去,但他在被窝里浅浅吸了口气,憋住了。   因为他不仅察觉出那步子与谁比较接近,而且也反应过来,除了大师兄自己,没谁能在半夜闯进云台的院子。放眼整个道门,都没谁有这个胆量了。   但猜到是一回事,能不能理解就是另一回事了。   衣轻飏自从被云倏攥住了脚踝,整个人都很懵,懵逼的懵。   大师兄要干嘛?难道——   他发觉我在对着太虚镜神神叨叨,终于认定他这个小师弟有毛病,忍无可忍,半夜要把我丢下山了?!   然而,指尖轻轻抹着冰凉的药膏揉在他脚底,把他已经飞到十万八千里的思绪扯了回来。   衣轻飏:“……”   这……  这……  这……就是传说中的擦药?   衣轻飏生平叹为观止。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摊手)在自己房间还像做贼,除了大师兄也是没谁了。 第13章 大师兄|四   但别说,抹得还挺细致的。   平时看不出来啊,大师兄手还挺巧的。   云倏将小孩脚轻放在自己膝上,细致地抹完这只,又坐在另一边去换上另一只。而衣轻飏历经开始的震惊、叹为观止、敬佩之后……已经快舒服得睡着了。   大师兄半夜亲自擦药按摩,这待遇谁有过?   别说,还挺美的。   衣轻飏就这样美美地睡着了,连云倏多久走的都不知道。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睡得这般熟。   都说小孩子的情绪是最敏感的,衣轻飏现在变成了小孩子,情绪也比以前敏感多了。   上辈子他和大师兄怎么处的?非常之简单,也非常之枯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正经的大师兄和小师弟,再没有别的了。   上辈子因为一开始云倏不让他上山的缘故,衣轻飏小心眼地记了仇,和他大师兄一直不太亲近。   后来因他剑法课不及格,大师兄亲自指点了他几年剑法,衣轻飏也渐渐改变了对他大师兄“独断专行”的第一印象,转而变得同众弟子一样敬仰他。   只是仍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后来也和大师兄一起出门有过几次历练。但都是大师兄带队,领他们一干师弟师侄出去,两人甚至都没有过单独交流的经历,大多数情况都有第三人在场。   再后来则更简单了,大师兄在一次历练归来后忽然闭关。大家都说他要准备历劫飞升了,可这一闭关就是整整五十年。   五十年,外面一切早已天翻地覆。五十年,衣轻飏叛出了师门,报复了正道,还杀上了养他育他的清都山,道门第一次联合起来围剿浮幽山。   而大师兄在那一天出关,也意味着他们的师兄弟在那一天做到了头。   那一天就像被赋予了魔咒。   在那一天他永远地失去了大师兄。也是在那一天后,他开启了恶的循环,不断地在失去,失去,永无止境地失去。   直到最后孤家寡人,也机关算尽,还是落得个害己又害人。   那药见效很快,第二日清晨衣轻飏揉着眼睛醒来时,脚上磨出的泡已全消了。他换上床头熟悉的清都山白蓝色弟子服,打开房门,走到廊下,朝着中间堂屋的位置伸了个懒腰。   辰时已过,大师兄早就起了,堂屋里空荡荡的。   衣轻飏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回到屋里,环视了一圈大师兄的房间,瞧见靠窗的案上放了些果子和点心。上辈子他就没见过大师兄怎么吃过东西,更别说点心一类的甜食了,想来是留给他这个凡人小孩当早饭的。   衣轻飏随意坐在案上,翘起二郎腿,拿起个橘子边剥边想心事。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大师兄对他好像……温和了一点?至少他上辈子从没有过大师兄亲自擦药的待遇。   衣轻飏剥完那个橘子时,甚至想到了大师兄是不是也拥有上辈子的记忆。可看起来呢……又不太像,感觉是有差别,但差别又不大。   大师兄是有秘密的,衣轻飏确信这一点。但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和大师兄的接触都太少了,少到衣轻飏根本无法窥透大师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   正对着他的窗扇在这时被山风轻轻吹开,接天云涛中传来一道空灵的鹤唳声。   一只头顶鲜红,白羽黑尾的仙鹤从云中飞来,落在窗外的石缝上,长长的脖子探进来,歪着头似乎有点奇怪——怎么今天屋里换了个人?   “灵芝!”   衣轻飏恍如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跳下桌案便想去摸摸它头上的那搓红毛。可惜忘记了自己现在的五短身材,踮高脚尖也只能抱着个脖子。   灵芝连叫了几声,有点被这个凡人小孩吓到。但小孩身上有容与君的味道,灵芝没敢把他甩开,只好偏下头先任他抱。   衣轻飏拿小脸不住地往它鹤羽上蹭,不住絮叨:“灵芝,你今年才几岁啊?我想想,二十?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呢,哦!我忘了,你是个小姑娘呢……”   灵芝豆大的小眼睛里充满迷惑,搞不懂这个凡人小孩怎么这么自来熟。可它肚子实在饿了,瞧了半圈也没看到平时的饲主,只好歪头轻轻用喙啄了他背一下,又叫了几声。   衣轻飏想起来了:“这是你吃早饭的时候,饿了是不是?”   他把剥完的橘子抛给了它,灵芝啄了一口就尖厉地唳鸣,衣轻飏恶作剧成功,捧着肚子捶桌大笑:“大师兄没喂过你橘子吗?你连自己怕酸都不知道啊哈哈哈!”   灵芝生气了,扑腾扑腾翅膀就要飞走找饲主告状——他屋子里多出来的这个小孩欺负人,哦不,欺负鸟!   衣轻飏忙抱住它脖子又蹭又哄,“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灵芝姑娘别生气啦?”这回总算塞给它一个甜甜的大梨子,灵芝吃得心满意足,也就放任他的亲近了。   这个小孩不老实!灵芝边吃边想,它有义务找个机会提醒饲主,千万别轻易上了他的当。   可惜就在这天中午,灵芝还没得到机会提醒它饲主呢,饲主就已经不争气地上了小孩的当。   事情是这样的。衣轻飏刚喂完灵芝,步九八和叶九七就来了,拉他去了北峰参加中午的宗门斋会。借着斋日大家难得齐聚的机会,笑尘子向上下弟子介绍了自己新收的小徒弟。   于是自然而然谈到了阿一的住宿问题。   生得漂亮的小孩天生讨人喜欢,尤其是生得漂亮、人还爱笑的礼貌小孩。大家简直越瞧阿一越欢喜,不到一顿斋会的工夫,年纪最小的阿一俨然成了大家心肝上的宝贝小师弟、宝贝小师叔。   于是在谈到住宿问题时,不止叶九七、步九八两人的宿舍旁是空的,大家的宿舍都变成“空”的了。   步九八撇嘴不满了:“你们那哪是宿舍是空的?你们心都是空的!哼,撒起谎来不打草稿!我要告大师兄去!”   但大师兄就在现场。   吃完最后一口寡淡的斋饭,大师兄放下筷子,只对此事发表了一句话的意见:“早些讨论完,下午还要上课。”   步九八:“嘤!”不想让出九九,也不想上课!   叶聆风很像模像样地以大师兄为楷模,即使没吃饱也把筷子放下了,挺直腰板淡淡哼了一声,表示对步九八的不屑:“出息。”   步九八受到打击后将渴望的目光看向衣轻飏,道:“九九!你想和谁住一起?你说!”   叶聆风不动声色,也竖起耳朵,心里默默期待着。   “我?”早饭全喂了灵芝的衣轻飏正在努力干饭,听到步九八问到他头上了,终于舍得将脸从饭碗里抬起来,并且带着嫌弃,“我才不要和你住一起。”   步九八受到了一万点打击。   “我要专心修道,勤奋学习,和你住一起只会拖垮我的进度。”衣轻飏自有一番大道理,“要住,我就要和大师兄住一块儿,他的院子又大又安静,最适合学习了!”   这下所有人都从饭碗里齐刷刷抬起了头。   就连吃完饭仍端坐在原位、等待笑尘子吃完再走的云倏,也微微一怔,向末尾的衣轻飏看了过来。   步九八瞪大眼睛:“你、你你……要和大师兄住一块儿?”   “怎么?”衣轻飏天真地偏头一问,“大师兄的院儿里有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吃小孩的妖怪?大师兄住得,我就住不得了?”   他当然知道大师兄的云台从未住过其他人。但现在嘛,他还是个初入师门、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呀。   “大师兄?”眼看大家神色都不对,懵懂无知的衣轻飏略带慌乱地看向云倏,“大师兄,你是不喜欢其他人和你住一起吗?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提的,对不起,大师兄……”   云倏就这样看着小孩内疚地低下头,快要自责得哭出来了。   他眉头略微蹙了一下,望向笑尘子。老头儿向他一耸肩,吃完饭悠哉拿帕子擦嘴。   于是云倏又看向坐他对面的司青岚。这位姑娘已完全陷入阿一的悲伤情绪之中,揪心地注意着末尾的状况。   云倏只好再看向他下首的徐暮枕。谢天谢地,这位终于捕捉到了他大师兄的尴尬状况。   对上云倏的目光时,徐暮枕笑了笑,开口道:“阿一既然想认真修道,又觉得跟大师兄住一起对不起大师兄,那就和师父住一起吧,反正我看师父平时也挺闲的,有的是时间教他自己的徒弟。”   这一番话直接连戳了刚才几个人。   笑尘子嘴也不擦了,身体迅速往后仰:“这说的哪的话?咳咳!为师老了,不中用了!咳咳,怎么能教得动阿一呢?”   司青岚深深皱眉:“不行!阿一身体本来就不好,交给师父待那能成吗?我不赞同!”   笑尘子道:“这回我非常赞成我二徒儿的话。”   云倏依旧无话可说:“……”   徐暮枕托腮:“那这可真难办啊……”   衣轻飏适时地在低头沉默中掉下了泪珠子,一副可怜极了还要故作坚强的样子:“我不能劳烦师父,也不能劳烦大师兄,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我其实知道大师兄心底还是不认可我的,我想和大师兄住一起其实只是拉近和他的关系,得到他进一步的认可……”   “呜呜呜……”衣轻飏给自己都说感动了,眼泪也掉得更欢,“我知道,我对大师兄来说就是个累赘,我永远也得不到他认可的呜呜呜……”   步九八都被他说哭了,也哇地一声和他相对大哭:“我也知道!呜哇哇!我一直背不好功课,大师兄一定嫌我笨!我也永远得不到大师兄的认可呜哇哇!”   叶九七本来同理心就强,最看不得别人哭,这下自己两个小师弟都哭了,他也悄无声息掉了眼泪:“你们别哭好不好?你们哭我也想哭了……”   这下由衣轻飏带动,清都山最小的三个师弟全哭了起来,还一个赛一个哭得有特色。   哭得最安静的是叶九七,哭得最惊天动地的是步九八,哭得最动人、最可怜的,自然非打头的衣九九莫属。   大家都被衣九九那番“掏肠剖肚”的真心话给感动了,纷纷劝阿一不要哭:“九九,没事的,师兄师姐们认可你!”   “只要你努力学习,努力修道,有朝一日也肯定会得到大师兄认可的!”   “对啊,师兄师姐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你不要难过啊!”   座首的师父笑尘子简直对这一幕叹为观止。   好好的斋日变成了现在这模样。   坐在师父左下首的云倏直到此刻终于开了口,只有冷冷的两个字:“够了。”   一时所有安慰声、抽泣声、痛哭声齐齐停下,万籁俱寂。   云倏却站起身,淡淡道:“上课的时辰到了,没吃完的抓紧。”   所有下午还有课的弟子顿了一顿,赶忙重新端起饭碗,加紧往嘴里刨。   衣轻飏的眼眶和他眉心那点痣一样红,眼睛小鹿一般,可怜兮兮地远远瞅着他大师兄。   云倏本来目不斜视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偏向他处。   大家都以为大师兄发表完意见就要和往常一样走了,结果没料到他停在原位站了一会儿,静了静,再开口说:“阿一今晚便收拾收拾,搬到我那儿去住。”   众弟子们再度停下动作,筷子都掉桌上,傻了一样看向他们大师兄。   只有衣轻飏又淡定地抽噎了一下,缓了会儿哭太久的后遗症。   云倏一路走过傻掉的师弟师妹们,经过步九八身旁时,对面的衣轻飏仰头冲他大师兄开心地笑了一下:“谢谢大师兄!大师兄最好啦!”   步九八筷子都吓掉了。   他对衣九九的行径叹为观止,他这辈子都还听谁说过“大师兄最好啦”这句话。   而且大师兄的脚步都顿了一下,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步九八:你脸挺好看的,不要可惜了。   衣轻飏:哼,要你们这群怪物嫉妒,反正大师兄会替我捡起来的。   步九八:……(叹为观止)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存在?你敢想?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三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末时归 20瓶;阿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大师兄|五   衣轻飏今天还用不着陪步九八他们一起上课,因而下午便被二师姐兴高采烈地拉去量尺寸,做他合身的弟子服去了。   叶聆风下午上完课,抱着一摞师兄师侄们的功课来找大师兄。这些功课其实大多都是大师兄罚大家抄的门规,而且都是很整齐的每人抄三十遍。   叶九七作为所有小辈中最听话负责的那一个,自然肩负起了收功课这一项重大责任。   清都山四峰中间的领域是众弟子日常学习、练功、开饭的地方。   临近北边是宗门的藏书阁,藏书阁旁边建有三间打通的书斋,离学堂很近,是供平日上完课的师兄们休息的地方。   今日书斋却设了禁制,只是叶聆风修为太低、身上又带了大师兄给他的小玉牌——这东西只有负责收功课的弟子才有,平日叶九七很以此为荣——他并未察觉出禁制的存在,而书斋里的人沉浸于他们讨论的事,也没注意到外面多出来个人。   “大师兄……”   里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叶九七在外面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微微有些欣喜:大师兄今天也在书斋?那我就可以请教他问题了!   等等……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这事可真不能赖我啊,”那道声音说,“是玄天观测算出的预言,又不是我测算的预言,您可赖不着我。”   “他们可都在找他,”那声音又说,“我不把他带回来,他可就被其他人带走了,到时候还得了?我这叫施以教化,又任其造化,可比他们只懂得喊打喊杀聪明多了……”   “为师,咳咳……不好意思,我说习惯了……”   叶聆风怔住。   这句“为师”一出来,叶聆风就听出他是谁了。   师父!居然是师父!他在跟大师兄说话吗?可师父为什么要叫大师兄大师兄?这辈分不乱完了吗?   叶聆风为了确认里面的人是不是大师兄和师父,稍稍踮起了脚往里看,结果有人忽然拍了他背一下。   “啊——”叶九七作贼心虚大叫一声。   “啊——”里面的师父也作贼心虚大叫一声。   徐暮枕站在叶聆风身后,满眼疑惑:“九七,你站这儿不进去干嘛呢?”   叶聆风“我我我”了半天,脸一红,功课全塞十七师兄手上,撒腿就往外跑了。   云倏恰好推开窗户,与外面的徐暮枕正对上。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笑尘子从云倏后面探出个脑袋,颇有些贼眉鼠眼的。   默了默,云倏开口:“十七。”   “大师兄。”徐暮枕也向他问好一句。   在大师兄的眼神下,徐暮枕只略微顿了顿,便交代得很老实了:“我进书斋时感受到有禁制,想是大师兄你和师父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本要走了,结果瞧见九七这小孩在这儿听墙角呢,我就过来了。”   “我什么也没听到,”徐暮枕微笑,又重复加强调了一遍,“真的,大师兄,我什么也没听到。”   笑尘子咳了咳,又找回点仙风道骨的为人师表的姿态,慢悠悠捋胡须道:“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啊,十七。”   徐暮枕笑着试问:“我没听到,但我可以猜一猜吗?”   云倏平和道:“请。”   徐暮枕托腮:“师父绝对在和大师兄你商量九九的事呢,九九的身世可不简单,对吧?”   笑尘子叹:“可让你聪明完了十七!我看啊,全清都山的弟子加起来都没你一个精明。还记得为师以前怎么跟你说来着?”   徐暮枕应道:“您说,慧极必伤,太聪明不是件好事。”   徐暮枕顿了顿,又温文一笑:“但这又的确是件很明显的事,我觉得和聪明扯不上太大的关系。您很在意阿一的事,在我们回来的路上,自打您知道玄天观的预言出世后,您一路上看阿一也看得更紧了。这不难让人猜到阿一与预言有关,不是吗?”   笑尘子撇嘴:“你二师姐怎么没猜到,就你一个摸得透透的?”   “二师姐很喜欢阿一。”徐暮枕笑道,“当然,我也很喜欢阿一。”   说着,他看向云倏:“但预言事关重大,它会如何应验,我实在难以预料,也不敢预料。所以阿一是否还是我的小师弟,还是应该取决于大师兄你怎么说。”   他猜测:“大师兄一开始拒绝阿一上山,是不是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云倏脸上并无多余神色,只是嘱托道:“此事不必让第四人知道。”   徐暮枕敛了笑,正色道:“大师兄放心,十七自然明白。玄天观大会时的氛围已经很凝重了,若阿一暴露在他们跟前……”   云倏淡淡打断他的话:“只要我还是他的大师兄,即使阿一暴露在他们跟前,也还有我。你不必担心,十七。”   徐暮枕笑容这才轻松起来,欲把功课递到大师兄手上:   “大师兄辛苦,大家的功课劳您批改了。我这就去山门看看,二师姐应该快带阿一从镇上回来了。”   云倏却不接,退后半步,客客气气地道:“师弟辛苦了。”   徐暮枕早有所料,因而笑容不变,再看向笑尘子。   笑尘子则看向天:“诶,咱们这书斋是不是有蚊子啊?我,咳咳,为师刚就被咬了一口,你们平时休息可注意着点啊……”   徐暮枕笑容不变,却稍稍有些僵,最后只能对天长叹了一口气,拿着功课本进去任劳任怨地批改了。   司青岚给衣轻飏买了新被子、新衣服还有新的洗漱用品,一进山门便捉来步九八等上完课的闲人做免费劳动力,把一干东西全搬进了云台西边的屋子里。   隔着仿山水的院落,正对面东边就是大师兄的房间,两个房间只隔了一条长廊和一间堂屋。   步九八简直无法想象这种和大师兄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想想就对衣九九肃然起敬。   等二师姐嘱托了好几遍让阿一好好听大师兄的话,不要顶嘴,不要贪玩,不要赖床等等才离开,大家都走了以后,衣轻飏终于可以一个人静下来。   他现在还有点新奇,外加一点不可思议,自己居然重来一次还是阴差阳错上了清都山,更甚至比上辈子还更进一步,直接住进了大师兄的院子?   他嘴上说着不想和云倏有任何牵扯,可现在,抬头一望,他就住在大师兄对面。   讽刺。衣轻飏先象征性批判了一下自己。   批判完以后,衣轻飏才觉出这事的可笑之处来,笑着笑着居然一边打扫房间一边哼起了歌,扫完又哼着歌拿起从镇上买回来的点心,到廊上张望灵芝在哪。   结果乐极生悲,灵芝没张望到,迎面撞上了大师兄。   出于耗子见了猫的下意识,衣轻飏退后半步,象征性脸上挂笑,蹦住一句:“大师兄,您早?”   都晚上了,不早了!   衣轻飏低下头,恨自己太蠢。   “嗯。”云倏居然还应了他一句,难得看上去也挺心不在焉的,“早。”   衣轻飏就这样因为大师兄的一声“嗯”勇气上头,拿出了白天逼大师兄和他住一起的气势,掏出怀里纸包的点心,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您吃吗?我在镇上刚买的龙须酥。”   云倏看他一眼,接过点心,疏离客套地道:“多谢。”   衣轻飏弯起漂亮的眼睛笑了:“我觉得这家龙须酥有点太甜了,你可能不太喜欢,但没关系,大师兄你可以少吃一点。”   一谈到吃,衣轻飏可太在行了,话头止都止不住:“我最喜欢吃玉露团了,可惜镇上没人卖,如果有玉露团我就请你吃玉露团了,那个味道刚刚好。这点龙须酥我本来打算喂给灵芝的,它怕酸,最爱吃甜的,这点像我,吃这个就合适。”   云倏咬了一口,认真地咀嚼吞下后,很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衣轻飏“嗯”了一声,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我……我现在不该知道吗?”   云倏又咬了一口,认真咀嚼吞下后道:“是你二师姐告诉你的?”   衣轻飏恍然大悟,赶快应下:“嗯哪!是二师姐告诉我的。”   云倏一点一点地折好纸包的点心,说:“可你二师姐并不知道我不喜欢甜食。”   衣轻飏:“……”   云倏平静地睨向他:“那就应该是十七告诉你的了。”   衣轻飏:“是十七师兄告诉我的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云倏道:“哦。”   他又说了句“点心很好吃,谢谢”,这才离开,徒留衣轻飏在原地大喘了一口气。   实在太吓人了。   可他为什么心虚呢?   衣轻飏思来想去,可能是大师兄说话的语气太冷淡、太平静,总是给人一种他在质问你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害怕如果稍不留神回答错了会怎样。   但以常理心讲之,这样会不会对大师兄不太公平?毕竟他语气天生这样,这事又不能怪他。别人都会因为大师兄这点而不敢与他亲近,这么说起来大师兄还挺可怜的?   起鸡皮疙瘩了。   因为衣轻飏压根无法想象,可怜的大师兄会是什么模样。谁能让大师兄可怜?那大师兄必定会让他更可怜。   自己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外加好了伤疤忘了疼。   当天夜里,衣轻飏为示决心,躺床上不睡觉,在心里立了一份规划书,将未来几十年的自己安排得清清楚楚的。   他重生是来干嘛的?躺平享受的啊。   所以认真学习?那是不可能的。认真修道?去他大爷的修他大爷的道!那是更不可能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清都山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躺平选择。   首先,这里很安全。只要你不作妖,不叛出师门,好好与师兄弟打好关系,外面那伙因为预言喊打喊杀的老家伙们就找不到你头上来。   其次,还是这里很安全。虽然笑尘子这个老王八是因为预言才捡了他做徒弟,但只要他安安生生在这儿待着,笑尘子又信奉天道渡人,渡一切人,甚至可渡他这个预言中的异数,因此也不会为难他。   补充,衣轻飏觉得天道渡人,渡一切人,是句假大空的屁话。   最后,天底下你再也找不到比清都山还要安全又事少的地方了。这里有云倏在,众所周知,容与君极其爱护他门下弟子,只要衣轻飏还是他师弟一天,外面那群修士即使找到他头上,也伤害不了他一根毫毛。   所以自己以前怎么还想着远离清都山?   实在是目光太过短浅!   衣轻飏就这么决定了,先在清都山待上个几十年——主要得和大师兄打好关系,万一到时候那群人找上他了,大师兄说什么也得好好护着他这个尊敬师兄的三好小师弟啊。   等大师兄闭关了,就是那个长达五十年的、极其漫长的、不知道闭的啥关的关到了,他就收拾包袱连夜离开清都山。   到时候回浮幽山?还是算了,衣轻飏不想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到时候就隐姓埋名找个地方隐居,反正以他的修为境界,只要不想让人找到他,天底下就绝不会有谁找得到他。   这么美美地计划好了一辈子,已到深夜。   等到第二日,他自然而然地起晚了。   门敲了第一遍,敲了第二遍……敲了第三遍。   然后门自己识趣地打开了。   被子陡然一凉,衣轻飏被清晨云台的寒风凉醒了,朦朦胧胧地揉眼睛。见他终于坐起来,为防他着凉,云倏又将被子给他盖了回去,站床头高高俯视着他道:“起床了,练……”   阿一又睡下了。   云倏:“剑了。”   云倏再掀开被子,衣轻飏再度揉眼睛坐起来:“什么时辰了,大师兄?天还没亮呢……”   云倏:“不早了,卯时六刻了。”   说着给阿一盖回被子。   衣轻飏:“才卯时!还早……呼呼。”   这倒霉孩子又睡着了。   云倏弯腰,轻轻拍拍他的小脸:“阿一?阿一?”   衣轻飏嘴里咕哝:“让我再睡一刻钟,大师兄……”   “阿一?”云倏喊了第三遍。   这位大师兄终于放弃了与他小师弟的被子之间的抗争。   他果断将阿一从被子里单手扛了出来。套上衣服,擦好脸,洗漱干净,塞完早饭,然后又果断单手将他从温暖的房间里拽了出来,站在寒风冷彻的云台院落里……扎马步。   衣轻飏这回被寒风彻底吹醒了。   他一脸懵地仰头望向大师兄,眼眶一红,又要哭出来。   这次实在不能怪他“多愁善感”,因为衣轻飏有个老毛病,就他贵妃娘知道,只要他早上没睡醒,一见了风鼻子就会发酸,酸到生理性眼泪直往下掉的那种酸。   而云倏冷面无情地捏住了他的鼻子,使他鼻尖上的酸意卡在那儿不上不下。   “一个上午的马步,我没喊停,不许休息。”   作者有话说:   注:卯时六刻,大约为六点半。   这种捏鼻子治起床气的办法将会持续许多年。   直到许多年后,云倏才找到了另一种方法。   ……   嘿嘿嘿 第15章 大师兄|六   就这样,衣轻飏接下来的日子都是在寒风中清醒的。   他全然身体力行了,什么叫执意和大师兄住一起的下场。   况且大师兄太狡猾。衣轻飏站在寒风里挺直腰杆扎马步,鼻尖红红的,不满地想,也不知道大师兄从哪摸到的规律,捏他鼻子就完全可以治他早起会掉眼泪这老毛病。   衣轻飏吸了吸鼻子,觉得委屈,腰就又往下塌。   塌着塌着,廊前静心打坐的大师兄就微抬眼皮,淡淡掠了他一眼。   衣轻飏的腰立马重新挺起,并朝大师兄作贼心虚地嘿嘿一笑。   云倏便接着闭眼。   可衣轻飏觉得大师兄闭眼几乎跟没闭差不多,总是能精准地把握到他什么时候松懈了。两个时辰的马步简直是场煎熬,和上辈子差太远了。   上辈子,扎马步这种基本课他都是和步九八他们一起上的,十七负责监管他们。   十七是衣轻飏看来最为践行了道门准则的人——他忠实地奉行自然,并无为而作——用人话说,十七不太管他们。他让弟子们爱歇就歇,歇够了就继续做,反正一天内马步扎满两个时辰便是了。   可大师兄不一样,大师兄是最严苛的修道者。不仅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他门下的所有弟子。   说实话,衣轻飏现在有点后悔非要和大师兄住一起了。   这样难熬的日子持续了半月,衣轻飏的筋骨已拉直到随时可原地劈五个叉的地步,大师兄这一天清晨站在廊下说:   “今日,我们不扎马步了。”   没有比那一刻更让衣轻飏觉得,大师兄冷冰冰的语气是如此动人的了。   然后云倏抛给了他一把木剑,负手身后说:“今日,我们练剑法基础。”   也没有比那一刻更让衣轻飏觉得,大师兄语气仍是如此冷冰冰的了。   木剑像有些烫手一般,让衣轻飏怎么拿怎么浑身不自在。他很抵触拿起木剑,或者说天下一切剑。   “大师兄,”衣轻飏仰起精致的小脸,可怜兮兮地说,“我觉得我马步还没扎牢,现在练剑太早了。”   云倏也正提起一把相仿的木剑,闻言,边擦剑边目不斜视地说:“你基础很牢,再扎马步便是浪费时间了。”   衣轻飏撇下唇角,小声抗议:“都说修道应当心身与道法同修,我心身未修,怎么先学道法?”   云倏淡淡掠他一眼,将擦剑的帕子抛到他怀里:“你说的没错。但剑术基础并不涉及道法。”   “况你每日与九七他们上山砍柴,也是修的心身。修行就在我们日常的一言一行之中,把它们单提出来才是违背了这句话的原意。”   衣轻飏一边擦自己的木剑,一边不满地眼神瞟向他处,“反正怎么说怎么都是大师兄您有理。我比您少吃了百年的饭,说不过您。”   云倏看着他擦剑的手法,微微颔首:“擦的不错。以前学过?”   衣轻飏粲然一笑:“我天资聪敏,大师兄。”   才怪,唬唬大师兄而已。上辈子练剑时被他纠正过无数次了,以至于现在拿到擦剑布,手就下意识知道往哪个位置去了。   云倏垂下眼睑,看着矮他许多的小孩道:“剑是剑修最亲密无间的伴侣,擦剑时理应专心致志,并由擦剑规省到自身。”   “需知拭去的不止剑上的尘埃,也应是你心头的尘埃,如此才能做到与剑心意相通。剑修最高的境界,便是与剑合二为一。”   “可大师兄,”衣轻飏又说了,“我不想做剑修。”   他这话说出来理应是让人惊讶的。因为凡是清都山弟子,道法一门修的都是剑,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例外。   云倏也顿了顿,才问:“你不喜欢剑?”   衣轻飏摇头:“不是不喜欢,是我不适合,大师兄。”   云倏淡淡纠正他:“你很适合用剑。凡是心志刚直、不愿折服者都适合用剑,我平生从未看走眼过。”   衣轻飏轻轻一笑:“大师兄是在夸我吗?”   云倏不置可否。等阿一双手把擦剑布奉回,他才开口问:“那你想学什么,阿一?”   衣轻飏反问:“大师兄还能教我什么?”   云倏略微想了想,吐出一个字:“棍。”   衣轻飏忙点头:“好呀,大师兄便教我棍法好了!”   “棍与剑确有相似之处,却无其过刚过直的特点。”云倏顿了顿,还是有些不舍得用剑的好苗子跑去用棍,便退了一步说,“二者基础都是相同的,我先教你剑法基础,再教你棍法入门,若你回心转意了再与我说。”   衣轻飏再三看看手中的木剑,虽然隐隐有些抵触,但因是木头做的也不是不行,便点头道:“那好啊,大师兄。”   上剑法课就与扎马步大不相同了,这回换衣轻飏站到了廊上,由云倏先在庭院中用木剑演示一遍今日要学的招式。   衣轻飏懒散倚在木柱旁,看他大师兄使剑,但谁也没注意到他眼神是极其深沉的,一个小孩却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虽是轻了许多的木剑,却并不影响云倏的发挥。剑在云倏手里极其听话,但并不是那种因被迫而显得可怜的听话,是心甘情愿在调动全身供持剑者发挥,并与持剑者一同达到剑法的巅峰。   他的大师兄的确身体力行了这番话:剑不是他修道的器具,而是他修道路上独一无二的伙伴。   每把剑都是通灵性的,它们都明白这一点:不止是一把好剑会成就一个剑修,一个世上少有的剑修也会成就他手中的剑。   衣轻飏上辈子的剑法是由大师兄一个招式一个招式教出来的,这也意味着无论他之后如何改良,他的剑法永远存在着大师兄的影子。然而,不仅是云倏无比熟悉他的每一路招式,衣轻飏也同样能预测出他大师兄下一步会走哪儿。   他们会是这世上最熟悉彼此剑法的人。   这是个好处,也是个坏处。这也是衣轻飏不想再学剑法的原因之一。   可他心底也清楚,这点原因对他而言无关轻重,完全可以被忽视,他抵触练剑的最大原因根本不是这个。   云倏反复这一套招式练了五遍,而后停下来看向廊上懒散不成样子倚着的小孩。他眉头微一蹙,衣轻飏立马立正站好,提起剑说:“大师兄,我准备好啦!”   云倏说:“那你重复一遍。”   衣轻飏故意学笨,错了好几个地方才勉强耍完一套招式。云倏便亲自下场指导,每一步每一动都把他小身板捏准扶到位。   一上午练剑过去,时辰一到,衣轻飏还能镇定自若地把剑放下,等大师兄说完“结束了”三个字,他便能蹦三尺高,兴高采烈冲下云台,去食堂和大家一起用午饭。   要说重生以来,衣轻飏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就是他终于诚实地发现了自己吃货的本性。   上辈子他多傻啊?为了向大师兄证明自己,也为了改命以达长生,他哼哧哼哧提起剑一练便是好多年,别人吃饭他在练剑,别人早上仍在被窝里睡觉,他还在练剑。   当年清都山如果要评最勤奋弟子榜,衣轻飏排第二,绝没有谁能排第一。   当然,正所谓时过境迁,物极必反。现在清都山如果要评最贪吃好耍弟子榜,衣轻飏若排第二,仍没有谁能排第一。   若有大师兄的课还好,若无大师兄,那衣轻飏几乎等于是反了天了。   而衣轻飏的师兄师姐们疼爱他还来不及,压根舍不得怪罪他,衣轻飏的师侄们也没那个资格去责怪他们小师叔,于是乎,在没有大师兄的日子里,衣轻飏几乎称得上无法无天。   譬如吃完午饭,衣轻飏捡了几个果子回云台喂完灵芝,云台照例空荡荡的,大师兄要么练剑、要么坐忘、要么下山去了,衣轻飏面无声色,心里却一声好耶。   下午他们这些小辈弟子一起上山砍柴采药,衣轻飏便明目张胆坐在树荫底下打马吊。   这简直又刷新了步九八关于衣九九的认知。   步九八背着有他人那么高的箩筐,提着镰刀远远冲衣轻飏挥舞:“衣九九!我告二师姐去,你信不信!”   二师姐名义上负责他们下午上山砍柴采药这一活动。   这简直给衣轻飏提供了极大的摸鱼便利,他倚着树桩,席地坐在树荫底下凉凉地说:“你去告呗,二师姐理你算是我输。”   步九八极其鄙夷他这种人:“你就是仗着二师姐不敢把你怎么样!”   衣轻飏任他无能狂怒,自顾自地给自己发牌洗牌。想告二师姐?呵,这副马吊牌还是二师姐带他到镇上偷偷买的呢。   原则上马吊是要四个人才能打,缺一不可,衣轻飏在四个方位先发了八张牌,自己一个人下了一会儿,便觉得没劲极了。   他环扫一圈周围认真砍柴、采药的弟子们,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步九八。   “九八,九八!”衣轻飏热情地唤。   可惜人九八已经不稀得搭理他了。   衣轻飏便叹:“可惜了,这么好玩的东西只能我一个人享受,真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家。”   步九八远远哼了一声:“我看你下山,拿什么东西和二师姐交代!”   衣轻飏兀自叹气,把马吊牌故意发得哗啦啦极响。步九八果然还是记吃不记打地忍不住了,悄摸摸借采药的机会踱到树荫下,偷偷拿眼睛瞧衣轻飏手里的新奇玩意儿。   作为一个八岁便上了清都山的乖孩子,步九八压根就没见过这东西。   衣轻飏故意不搭理他,自己唉声叹气地摸牌打牌,不到一会儿,步九八就熬不住了,忍不住问:“九九,你这玩的究竟是什么啊?”   衣轻飏故作惊奇道:“九八,你连这个都没玩过吗?”   九八被他引导得误以为这是天底下小孩都会玩的游戏,便虚心求教道:“这么多牌摆在这儿是干什么用的?我怎么没看懂你是怎么玩的?”   衣轻飏便微微一笑:“想知道?我教你呀。”   “来来来,九八,快坐下。背篓太碍事,先放一边去。”   乖孩子步九八就这么被衣轻飏拉入了马吊的深渊。   叶聆风去那头山上都把药采回来了,回头一看,步九八却没影儿了,他逮着一个弟子问:“瞧见九八没,师侄?”   比他大上两岁的师侄老实道:“九八师叔?在那边和小师叔玩呢,说是在打什么驴吊还是马吊的东西……”   一个衣九九,叶九七还能忍。如今再加上一个步九八,叶聆风简直觉得这俩在挑战他这个二师姐授权的负责人的尊严!   叶聆风赌上尊严冲了过去:“你俩在干嘛呢?我告二师姐去,你们信不信!”   步九八和衣九九如出一辙地说:“你去告呗,二师姐理你算是我们输了。”   叶九七“你你你”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们别欺人太甚!”   衣轻飏热情地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道:“九七,一起呗?我们还缺人呢!”   叶九七坚决甩袖:“我这个负责人是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的!”   步九八真心实意道:“这个真的可好玩了,九七!”   过了一会儿,叶聆风负责人的尊严和小孩子的好奇心不断博弈,最终还是小孩子的天性压过了尊严,他踌躇一会儿走上前,犹犹豫豫坐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   “这个什么驴吊,怎么玩来着?”   步九八简直拍地哈哈大笑:“驴吊哈哈哈!叶九七,还是你最吊!”   衣轻飏善解人意地解释:“九七,这叫马吊,就是个取牌、出牌然后以大击小的游戏。”   叶聆风羞红了脸:“可为什么叫马吊?名字怪怪的。”   为了多拖一人下水,也为了几个人打马吊才有劲儿,衣轻飏几乎有问必答:“因为一般来说,马吊必须四人才能玩,正如马有四足,缺一不可。缺了,马就站不稳掉了。马掉,马吊,后来才渐渐叫成上吊的吊了。”   可驴也有四足啊……   但叶聆风怕再闹出笑话,便不提了,只当自己又涨了一门学问,心里一高兴便混着衣九九和步九八一起打了起来。后来三人中又拉进一个师侄,总算把四人凑齐,让衣轻飏终于尽兴地打了回马吊。   这让他不禁回想起上辈子在浮幽山时,和手下们一起打马吊的日子。想打多久打多久,那才真叫一个快活。   作者有话说:   正道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是打不过对面浮幽山的马吊四人组?   衣轻飏:等你们也会打了,就明白了。 第16章 大师兄|七   二师姐对阿一的溺爱显然助长了他的无法无天。   当衣轻飏背着空荡荡的箩筐下山时,司青岚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还关切地问他一句:“上山这么久,我们阿一可累坏了吧?快些去斋堂,今晚可有好吃的!”   步九八在一旁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逐渐发觉,只要和九九走得近,二师姐施予他的关注就会越来越多,这也成了将来九八和九九混得越来越近的原因之一。   当然,另一个原因之一,就是九九本身的魔力也挺大的。   衣轻飏清楚地明白,只要二师姐不告诉大师兄他上山全在摸鱼这件事,他的逍遥日子显然还能持续许久。   最近半月上午都在练剑,衣轻飏练得手也酸,脚也痛,肚子也更瘪了。他的饭量与日俱增,每日中午一顿、晚上一顿的斋饭早已不能满足他的胃口。   这日中午实在饿得肚皮贴后背了,衣轻飏熬不住,终于循着味道摸到了上辈子熟悉的清都山后厨房。   后厨位于山崖边上,后面的院子正对茫茫云海,院里还养着八百年不会一吃的几只下蛋老母鸡。衣轻飏一来,便很没出息地朝着老母鸡肥美的大腿咽了一下口水。   老母鸡嫌弃地蹭了一下脚,优雅地迈着步子走开了。衣轻飏敢打包票,清都山养的鸡从来不吃,这些年早就成精了。   清都山大厨栾小六,正哼着家乡小调烹米饭。这些米饭是用于今晚斋饭的,早早的就得准备。他一边看着火候一边去洗菜,一个回头,却发现窗前垒成一堆的馒头顶像是缺了几块。   栾小六挠挠头:“啥玩意儿?怎么感觉少了?”   栾小六揉完眼睛,回头继续哼小调洗菜。   一只小小的手再度从窗外探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栾小六一个迅猛回身,扣住了那只罪魁祸“手”,大喊:“呔!哪来的贼!居然偷到我栾六儿头上来了?真当我不发火便是病猫?”   那只贼手却贼心不改,被扣住也死不放抓到手的那个馒头。   栾小六常年在后厨工作,气力大,一用力便逮着脖子,将小贼整个从窗外提溜了起来。   栾小六震惊:“九九?!”   衣轻飏仿佛饿死鬼投胎,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听到了,另一只没被扣住的手还在往嘴里死命塞馒头。   栾小六人都看傻了:“九九,你刚刚不还吃过午饭吗?这才过去多久就饿成这副模样了?”   栾小六把人小孩放了下来,衣轻飏的手一得到解脱,就把那只手上抓到的馒头也往嘴里塞。   “慢着点,慢着点,别噎着了!”栾小六忙给他倒来杯水。   衣九九咕噜咕噜灌完,擦擦嘴角,客客气气放回杯子,展开完美的甜甜的笑容,道:“谢谢六师兄款待。”   栾小六,大名栾泽,笑尘子这个老王八收的第六个徒弟,同样有一颗红痣在右手手背。栾小六于修道一途简直全无天分,在庖厨一门却深有造诣,于是荣誉担当了清都山唯一指定大厨,全权负责众弟子的吃饭事务。   栾六虽然人不聪明,也没天分,但胜在心眼实在,心地又好,人也爱琢磨。只是别人琢磨怎么修道,他琢磨怎么做饭。   清都山上的饭都是斋饭,没有油水,栾六却总能在素菜上做出花样来,还未彻底辟谷的小辈弟子就最喜欢他们六师叔做的斋饭。   而第一代弟子中,唯一没有辟谷的就只剩九七、九八和九九这三个吊车尾了。每日他们与自己的师侄们一起上课,一起抢饭点,一起吃饭也从不嫌臊得慌。   栾小六人的确心眼好,见九九都饿成这副模样了,不忍心他再偷馒头,便说:“九九啊,我干脆给你做碗面吧,清水面省事,一会儿就做好了,你要加几个蛋?”   衣轻飏在听到他六师兄说“做碗面”的时候,人就已经从后面溜进来,乖乖坐在小桌前等开饭了。   “我要两个蛋!”衣轻飏抽出筷子道,“不要芫荽多加葱!谢谢六师兄!”   六儿的面真好吃,清水面也好吃,加了俩蛋后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衣轻飏足足吃了三大海碗才停下,把一旁的栾小六看得直叹气:“造孽啊这孩子,大师兄都让你做了些什么,把你饿成这可怜模样了,九九?”   衣轻飏老实说:“没做什么呀,就练了会儿剑,我想可能是我年纪越长越大,饭量也越来越大了。”   栾小六听了,觉得颇有番道理:“也是,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是该多吃。九九啊,你以后饿了就来我这儿,我这儿面一定管够,你争取快快长高,有朝一日超过大师兄去!”   衣轻飏想了想大师兄的身高,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六师兄,再给我盛一碗吧。”   其实衣轻飏撒了谎,主要是因为今日是清都山固定的斋日,必须吃斋日才有的静心斋。静心斋就和一般斋饭不同了,它是有定式的,栾小六有诸多花样的斋饭是上不了斋日的桌的。   但静心斋的定式是怎样的?   娘耶,清汤寡水,惨淡至极,喝粥都透着喝药才有的苦味,不能回味,必须一口气全闷。   按衣轻飏平日的胃口顿顿得吃几碗才停,可一到斋日,喜欢吃甜食的他半碗都喝不下,实在熬不住了才只好摸来后厨。   但随着年纪增大,饭量也越来越大这一点,他倒是没骗栾小六。   下午又轮到他们上山砍柴采药,想想今晚又得面对的静心斋,衣轻飏马吊也没心思打了,叫上步九八和他一起钻树丛捉野兔子,晚上好烤来吃。   事实证明,对小孩子来说,静心斋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东西。叶九七不是常人,他一心以大师兄为榜样,便可以忍受味同喝药的静心斋。   而步九八和衣九九同样属于常人,一听说要捉兔子晚上吃,九八虽然心里虚,但还是诚实地跟上了衣轻飏的步伐。   “九九……”步九八欲言又止的。   “嘘,”衣九九将三枚铜钱丢在地上,说,“你别打扰我捉兔子。”   步九八猫在他身边趴着,小声嘀咕:“我就没见过有谁算卦来捉兔子的,而且你这算得准吗?十七师兄还没教我们怎么算卦呢……”   衣轻飏排开三枚铜钱,眼前忽然一亮:“坎卦,居北!我们往北边去!”   步九八半信半疑地跟上,二人刚摸着草丛走了没几步,果真在草堆里直接逮着个兔子窝。   衣轻飏留下几只小的,毫无压力地抱走两只大的,扔给步九八一只,步九八抱起兔子跟上他,不住赞叹:“真的神了,九九你居然算得这么准!”   “不过……”步九八又欲言又止。   “说。”衣轻飏心情好,让他接着说。   步九八煞有介事道:“熟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同理我们也不能吃窝边兔,要不还是找个远点的吧?”   衣轻飏的回答是咽了一下口水:“窝边兔这么香,干嘛不吃?”   “好吧。”步九八觉悟也不是很高,但他又欲言又止,“不过……”   “说。”衣轻飏心情仍很好,让他继续说。   步九八道:“我没背错书的话,坎卦像是凶卦之一吧?坎卦两坎两水,好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意?九九你说,咱们晚上烤兔子不会出事吧?”   衣轻飏不以为意:“九八,你见我算卦算多了就知道了。我算卦呀,十有八九都是凶卦,不是凶卦我还不信呢。”   步九八撇嘴:“你就吹吧,哪有人算卦尽是凶卦的?”   衣轻飏道:“嘿,你不是担心今晚烤兔子出事吗?我现在就给你算一卦,看到底出事不出事。”   步九八将信将疑地看他在地上排好钱币,见衣九九对着这一卦瞅了好一会儿,步九八心更虚了:“怎么了怎么了?这卦怎么了?”   衣轻飏淡淡吐出俩字:“屯卦。”   步九八算卦不行,背书在行:“屯卦?云雨居上雷居下,雷雨交加,草木初生而艰难之意。唔,也是凶卦之一……九九,你这运气也太霉了吧?”   衣轻飏道:“哼,你懂什么?我都说了,不是凶卦我还不信呢。”   步九八:“那你刚刚瞅啥?”   衣轻飏长久地顿了一顿,指着屯卦的上部,神色凝重道:“我是瞅着这个云啊雨啊的,心就虚。”   步九八满头雾水:“云啊雨啊的怎么了?”   衣轻飏道:“哼,你不懂。”   步九八是不懂,可等到晚上他就懂了。   含糊地混过晚上那顿静心斋,他俩默契地溜出斋堂,缩在夜晚无人的学堂后面的墙角,兔子刚烤了一半,正冒出滋滋的香味呢,一道声音便冷冷地从他俩身后传来:   “烤的挺香?”   “香!”步九八这傻子还答呢。   衣轻飏出于耗子的本能,一听见那声音便浑身一僵,飞速踏灭明火,立正站起,坚定地和傻子步九八划清界限,摇头道:   “不香!大师兄,一点都不香!”   步九八这才悚然地、缓慢地回头。   “大、大大大……大师兄……”   云倏就这么静静站在他们身后,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但存在感却比深不见底的夜色更让人生畏。   “不香?”云倏冷冷反问,“九九,九八,那你们说说,待在这儿做什么?”   步九八这才恍然大悟白天的卦。   什么云啊雨啊的,大师兄姓云,住的地方又叫云台,娘耶,这凶卦都这么提醒他们了,他俩还不撞南墙不回头?真是嫌活太长了!   步九八吓得腿都快站不稳了,衣轻飏还能勉强狡辩:“大师兄,我们知道斋日不能吃荤食,您看,我们这烤的兔子还没吃上一口呢,也不算犯戒,您说是吧?”   可云倏今夜语气格外的冷,格外的不好商量:“既然知道是斋日,门规上写的不可杀生、不可明火,你们又记到哪儿去了?”   步九八从没被大师兄以这么冷的语气训过,嘴唇动了动,一步退后索性坐在地上,呜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衣轻飏都被他这一动静吓得一抖。   大师兄还没怎么他呢,全清都山的弟子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了。司青岚从人群中冲过来,扶起九八,心疼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呀,大师兄没有怪你们,别哭了别哭了,九八……”   云倏纠正她的话:“我正在怪他们。斋日最该严守戒规,他们却连一日也不肯等,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执意上山来?”   衣轻飏听出味了,他觉得大师兄是在暗指他呢。   步九八哭得更大声了,叶九七见他哭,也蹲在他旁边一起哭了起来,一时间凄凄惨惨好不热闹。   司青岚忙劝大师兄消气:“大师兄,他们还是小孩子,有口腹之欲您也不能怪罪呀,罚他们抄几十遍门规就够了。”   云倏道:“大道无情,又焉能对每个人施以宽恕?你这般反倒是害了他们。”   云倏面无丝毫神色地偏头,不再看他们中任何一人,淡淡问:“十七,此事按门规应如何处置?”   徐暮枕有些为难,却还是如实回道:“每人各罚抄门规三十遍,主事者则……受戒尺三十下。”   戒尺算是最轻的惩处了,只打掌心,惩罚度不高,更多的意义还是在于警戒。   虽然如此,但每个修道者仍以受过戒尺为耻辱。戒尺带给奉行戒律的修士们的耻辱感,是远远大于生理上的疼痛感的。   云倏便漠然问:“你们中谁出的这个主意?”   这话几乎不用问,大家都知道是谁了。   步九八仍只管号啕大哭,希冀于帮助衣九九混过此劫,可惜衣九九并不能领会他的意图。他站了出来,格外平静地承认:“此事与九八无关,的确全是我想出来的主意。任凭大师兄处罚。”   云倏不皂色的眸子幽玄深邃,却浅淡至极地望向他。   衣轻飏抿紧唇,仰起小脸正对着他,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此事与九八无关,全是我想出来的主意,任凭大师兄处罚!”   云倏仍浅淡地望着他,眸子里任谁也辨不出丝毫情绪。   徐暮枕便征询:“大师兄,由我来执戒尺吧?”   大师兄从来不亲自处罚弟子,大家都知道。   但出乎意料,望着向他倔强地仰起小脸的阿一,云倏这次说:   “不。我来。”   作者有话说:   恭喜阿一喜提戒尺教育。   注:芫荽,即香菜。   关于卦象的解释源自易经注解。 第17章 大师兄|八   按门规,受戒尺是得在全师门注视下进行的。   北峰因此再度开放,大小弟子,凡是还在清都山上的,皆来了大殿前。弟子们一问才知道,竟是衣九九在斋日这天破戒,杀生了两条后山的兔子。   杀生便杀生了,居然还被大师兄逮个正着。嘿,你说这叫什么事呢?   衣轻飏独自站在大殿正中,仰头望了一会儿面前高大的无上洞虚天尊神像。   烛光隐绰,帷布后神像的脸也阴得更沉,让人细看便觉发怵。   身后的师兄师侄们还在小声喊道:“阿一,阿一,等会儿给大师兄认个错就好,别再那么犟了!”   “手板心别挺得太直,稍微弯点不会太痛!”   直到殿后传来脚步声,身后才鸦雀无声。   衣轻飏也忙低下头,装作自己有在认真忏悔的模样。   云倏身后跟着徐暮枕,司青岚则牵着已经不敢哭了的步九八出来。徐暮枕先当着众弟子告示,二人所犯戒规为哪部哪条,惩处为何,这才有弟子将戒尺奉到衣轻飏面前。   衣轻飏再低头垂眸,恭敬地将戒尺奉给大师兄,嘴里还要说:   “九九自愿受罚。还请大师兄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司青岚忍不住弯了唇角,弟子中也有好些个在憋笑。后面这句按规矩自然不该有,是衣轻飏临时添进去的。   ——这倒霉孩子都这时候了,胆儿还这么大?   云倏不发一言。衣轻飏垂着头自然也看不见他大师兄神色。   衣轻飏是左撇子,鉴于之后还要抄三十遍门规,他聪明地向大师兄摊开了自己的右手。   戒尺是竹制的长片,十七在挑时还选了最厚的那款,没薄的打下来那么痛。   戒尺在云倏手里果真是高高举起。   唰唰唰——   至于是不是轻轻落下,就得问衣轻飏自己了。   十下过后,云倏淡漠地问他:“可知错?”   衣轻飏低着头,可怜地嗯了一声:“知错。”   又十下唰唰唰落下。   云倏再问:“既然知错,错在何处?”   衣轻飏倏地抬起了头,幽黑的眸子望向他大师兄的眼睛里。   云倏不察他突然抬头,眼神在那一刻回避了一下。但这回避是非常短暂的,短到衣轻飏都以为是错觉,再看时他大师兄已恢复常态,浅淡至极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衣轻飏忍不住想弯唇角,但想想自己眼下处境,只得强行憋住,撇下唇角委屈地回答:“斋日犯戒,一杀生,二明火。”   大师兄微挑了一下眉。   虽然弧度极轻微,但大师兄的确挑了一下眉。   大师兄居然也会挑眉?衣轻飏第一次发现,原来大师兄除了面无表情、像个冰块以外,居然也会有其他表情吗?   最后十下戒尺落完。   云倏淡淡道:“你之错,明在犯戒,实在有欲而心难清净。抄写三十遍门规时需清心禁欲,以门规正言正心,可懂得?”   清心禁欲?连口腹之欲也不能有吗?   衣轻飏心中一叹,又开始日常后悔自己干嘛非得跑到清都山上,过这种苦日子来?   因此他蔫蔫地应了一声:“懂了。”   回到云台时,已经三更天了。衣轻飏打着哈欠,袖子里揣着二师姐给他那瓶药膏,从外面洗完澡回来。   走到自己房间门口,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对面大师兄的房间。   房间灯已经灭了,也不知道大师兄睡没睡。衣轻飏知道大师兄有一个习惯,喜欢夜里灭了灯在黑暗里打坐,一坐便能坐到天明。   衣轻飏微微蹙眉,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刚受完戒尺时手心还红肿得吓人,把二师姐心疼得不行。可他一洗完澡,连药膏都还没抹呢,右手已经恢复原样,半点淤青和红肿都不见了。   衣轻飏使劲地捏了捏手心,居然一点也不疼了。   这个打法,可比轻轻落下还要轻轻落下啊。要这么完美地控制好力道,大师兄的手心也得疼吧?   衣轻飏想了想,又摇摇头。自己又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快掀不开了,走进房间后倒头就睡。   ——   清早,刚到卯时,天还没亮,后厨的栾小六刚将馒头蒸上锅,便听外面院子里老母鸡们咯咯咯一阵叫唤。   咋了?栾小六惊奇,这个点九九就爬起来偷厨房了?   不对,肯定不是九九,他能这个点起床那才叫见了鬼了!   栾小六打开窗户,脑袋向外一探,边挥舞大漏勺边大喊:“呔!是哪个小贼居然敢偷到我栾六儿头上……嘎?”   “大、大大大……大师兄?!”   栾小六人傻成个鸭子。   云倏正捞着袖子,提起三只膘肥体壮、被绑了腿的山鸡往院里丢。老母鸡们却围住这个外来者脚边咯咯咯叫,让他正有些无处落脚。   听到栾小六那边的动静,云倏平静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二人长时间的静默。   栾小六后背冷汗直流。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不会被大师兄灭口吧喂?   然后大师兄说了一句:“早。”   栾小六整个人都得到解脱,松了口气,傻笑道:“大师兄,您早您早。”   ……   衣轻飏中午吃完饭,例行背着手来后厨“检视”。   他背着手在厨房里走啊看啊,突然眼睛一瞬间敏锐,锁定了桌上两只大鸡腿。   对于一个自打上山就再没见过丁点油水的吃货来说,衣轻飏现在的眼神犹如即将扑食的恶狼。   但他却还要故作矜持,委婉地旁敲侧击栾小六:“六儿啊,这鸡腿是给谁的啊?我看院里老母鸡也没少,打哪儿来的鸡腿啊?”   栾小六老实地答道:“给你留的啊,九九。至于哪来的,你就甭操心了,反正是从后山来的,吃不死人。”   听到是给自己留的,衣轻飏毫不客气坐到桌前,开始恶狼扑食了。   衣轻飏呜呜呜地含混不清地说:“没想到,兔腿没吃到,今天还有鸡腿等着我……”   六儿叹了口气:“九九啊,你这吃相忒对不起你那张脸。”   衣轻飏很是有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就没听说过,长得好看还不让人吃饭了的。”   六儿端上了一碗面,道:“九九啊别急,这还有鸡汤面呢,管够。”   衣轻飏吃饱了,满意地放下筷子,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疑惑道:“这是山鸡呀,六儿啊,你从哪儿摸来的这么膘肥体壮的山鸡?”   栾小六叹:“唉,它们自己落进我院子里的,你说奇不奇?”   衣轻飏默然片刻:“奇。只听说过人想不开的,还没听说过鸡也有想不开的。”   栾小六再叹:“唉,它们一见了你啊,就想不开了。”   说完这句栾小六便刷碗去了,衣轻飏撑着桌面蹙眉,他怎么总觉六儿话里有话?   想不通便索性不想,他很快将这事抛诸脑后。   这日下午上山砍柴,衣轻飏照旧摸鱼,蹲在树荫底下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难得的十分专注。   步九八在一旁瞧见了,背着箩筐提着镰刀,狗狗祟祟地摸到衣轻飏身边,别扭地围在他身旁走了好几圈,才轻轻咳了一声:“九九啊,你今天怎么不打马吊了?”   “怎么?”衣轻飏头也不抬,“你想打?”   步九八别别扭扭地开口:“不、不是,我就是想劝劝你,别太把昨天受罚的事放在心上,不要压抑自己,要懂得看开……”   衣轻飏怪异地抬头觑他一眼:“我哪里像看得不开?秋天裂开的石榴都没我看得开。”   “你这什么破比喻?”步九八无语一阵,“那你蹲这儿干嘛?我还以为你郁闷了呢!”   “呵。”衣轻飏扔下木棍,漫不经心地道,“中午我才吃了两大两个鸡腿,三大三海碗鸡汤面,干嘛还要郁闷?”   步九八瞪大眼睛:“你哪来的鸡腿和鸡汤面?!——不公平!我要找六师兄说理去!”   衣轻飏忙拽住他,道:“别急嘛,你听我说完,我是那种只顾自己吃、不知道造福师兄弟的人吗?”   步九八重重点头:“你是!”   “九八,你这么说就太让我伤心了。”衣轻飏故作沉痛,把他扯下来,一起蹲在地上瞧他画的规划图,“你看,我打算在山上偷偷辟块地儿,既种菜又养鸡、养兔子,以后咱们就不用去捉了,完全可以自力更生!”   “你再说说,我是那种只顾自己享乐的人吗?”   步九八这下彻底感动了,擦擦湿润的眼角:“九九,虽然你老是出些缺德主意,但你还是在默默为师兄弟着想的,我终于明白了。”   衣轻飏拍拍他的肩,叹道:“你明白就好。”   ——你明白个鬼咧。   衣轻飏其实完全没想这么多,只是单纯想多拖一个人下水,这样被发现后也多一个人替他分担责任。   但步九八很感动,已经捞起袖子,要争着为他们的幸福菜园奋斗了。   叶聆风在远处采药,瞧见蹲在树荫底下的二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在心里白了一眼。他现在无比相信,九八和九九,绝对哪里有那么个大毛病。   叶聆风叹口气,又走远了些去采药,再回来时,却压根瞧不见那二人的影子了。   问了师侄们,也没谁知道那俩人摸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叶聆风有些担心,也摸进深山里开始寻他们的影子。   后山太大了,叶聆风越找越焦虑,一路上都设想出了他们迷路在山里的无数种死法。等到黄昏,终于把人找到时,却见这没良心的二人正蹲在树丛里和一堆兔子玩耍。   叶九七气得不行,大步上前:“好啊,你们居然躲到这地方来了,白瞎我为你俩这么担心!”   叶聆风一走近,随即发现树丛后面竟被开垦出了好几亩的田地,尚未撒上种子。旁边还有树枝围成的一个栏,里面关了好几只活蹦乱跳的野山鸡。   叶九七大为震惊:“你们、你们要隐居山林了?”   衣轻飏手臂枕着后脑勺,睡在草地上,懒懒地道:“九七,我们这叫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叶九七仍睁大眼睛:“九九,你昨晚不是当着大师兄面说了的,从今以后改了的吗?”   衣轻飏在草地上微眯起眼,歪头问:“我说了的吗?”   叶九七用力一甩袖,很生气:“反正我要告大师兄去!说你俩上山不砍柴不采药,专搞这种杂七杂八、不务正业的事!”   步九八见状不好,赶忙从地上拉住叶聆风衣角,将自己怀里的小白兔捧到他面前:“九七,你别生气嘛,你快看这只兔子,和你一样右耳朵上有颗小红点,很可爱的哦!”   叶聆风抱着臂,皱着眉,睇了步九八怀里的小兔子一眼。   一看才发现,居然是真的诶。   但叶聆风仍抱着臂哼了一声:“可爱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被九九吃掉。”   步九八忙摇头:“九九答应我了,他不吃这只兔子,送给我养。现在我把这只兔子送给你好了,但你要答应不告诉大师兄。”   面对这么可爱的小兔子,叶聆风心动了:“我真的可以养吗?”   步九八道:“当然可以!你把这只兔子放在九九这块菜地这儿,有空就可以来喂它。你如果不养,衣九九说不定哪天饿得丧心病狂,就把它烤来吃了。”   为了拯救这么可爱的小兔子,叶聆风重重点头,接过那只小兔子:“我会好好养的!”   就这样,衣轻飏成功怂恿了步九八,还轻而易举把叶九七也给收买了。收买完,他还不忘在一旁凉凉道:“你们那只兔子这么瘦,送给我吃我还嫌硌牙呢。”   步九八和叶九七沉迷于用萝卜喂兔子,并不稀得搭理他。   衣轻飏同样也丝毫不明白兔子有啥可爱的,他枕着手臂,开始琢磨起晚上怎么从栾六儿那要来菜种子。   种些什么好呢?   大白菜,小青菜,嫩黄瓜……   唔,还有葱,葱做什么菜都必不可少……芫荽不要,芫荽他坚定拒绝!   衣轻飏不爱花园,偏爱菜园。上辈子在浮幽山,他也在那儿种过一园子的菜,只是可惜后来怨气弥漫,菜都死光了。可清都山不一样,清都山这地儿清气浓郁,种出来的菜也肯定美味。   等又过了两三个多月,叶聆风和步九八的瘦兔子已被养成了大肥兔,衣轻飏在后山的秘密菜园子也陆续繁茂起来。   尤其是一场雨过后,一畦又一畦的碧绿菜叶、嫩生生的芽苗,都被雨水洗得澄澈,嫩得仿佛一掐便能出水。   衣轻飏在这时才会觉得,原来上辈子的一切人和事,都好像离他极其遥远,不那么重要了。   可惜,他有这念头后飘了还不到几天,就又被现实重重拽回了地面。   这天上午的剑法基础课上,大师兄将木剑撤下,换上了铁剑,对他说:“你现在已不需要木剑了,试着举起这把铁剑。”   衣轻飏用嬉笑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慌乱,道:“大师兄,不是说教完剑法基础,就教我学棍法的吗?”   云倏站在他面前,垂着眸细细观察他脸上表情,道:“我是说过。现在也的确学的还是剑法基础。”   衣轻飏此时太过慌张,以至于丝毫没注意到大师兄正在打量他的表情。   “我……”衣轻飏欲言又止,“我,我可能还没做好准备……大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先用着木剑吧?”   云倏的嗓音些微压低,有些强硬地递上这把铁剑:“接住它,阿一。”   衣轻飏实在骑虎难下,暗暗深吸一口气,将剑从大师兄手中接下。   云倏命令道:“拔剑。”   衣轻飏浑身一个激灵,赶忙转身侧对大师兄,他正要拔剑,云倏却扶住他的肩,将试图逃避的他掰了回来,重申了一遍命令:   “朝着我,拔剑。”   衣轻飏拔不出这把剑,他仰头朝大师兄弯眼笑,除了脸色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苍白,笑容一如以往的完美:“大师兄,我不用对着你拔剑吧?我刚开始学用剑,万一没把控好,剑飞出去了,伤着你怎么办?”   “……”云倏顿了顿,微一挑眉,“等你能伤着我了再说。”   “现在,”云倏俯视着他,冷冷命令道,“朝我拔剑,阿一。”   作者有话说:   ……   终有一天,大师兄会为他今天的话付出代价。   嘿嘿嘿 第18章 大师兄|九   衣轻飏缓缓将剑出鞘,握着剑柄的手却直在发颤。   他苍白着脸解释:“有点重啊这剑……大师兄,我还是觉得我现在练它有点太早了……”   “不早。”云倏注视着他的脸,“现在这时候刚好。”   衣轻飏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剑一鼓作气全拔了出来。剑光一闪,剑刃映出云倏的脸,衣轻飏仰头看向他大师兄,而后哐当一声,剑就掉地上了。   手在发抖,完全不受控制。   云倏垂眸,与小孩对视。   衣轻飏抿紧唇,可怜地嗫嚅道:“大师兄,剑太重了,我真的不行……”   云倏一言不发,只是弯腰将剑捡起,轻轻掂了掂重量,而后回廊上重新拿起另一把铁剑,扔到了阿一怀里。   “试试这把。”   这把轻是轻了,但衣轻飏的问题压根不在于重量。他很可怜地问:“大师兄,我今天必须用这把剑练完才能下课吗?练些什么啊?”   云倏道:“很简单,举起它对准我,如果手不抖了,我们就下课。”   衣轻飏小小声抗议:“大师兄,这没道理,我为什么必须把剑对准你?难道你是我的敌人吗?”   云倏没跟他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很现实地说:“剑法基础的最后一堂课是与我比剑,若你连面对我时剑都举不了,永远都结不了这门课,阿一。”   衣轻飏更加觉得没道理:“那我不能找十七师兄或者二师姐来比剑吗?”   云倏淡淡否定:“不能。因为我是你这门课的老师。”   衣轻飏彻底泄气,自暴自弃中还有些耍赖皮的意味:“那就干脆永远结不了课好了。”   云倏负手身后,补充道:“今天中午也吃不了饭。”   衣轻飏顿时瞪大眼睛:“这不公平!大师兄!不公平!”   云倏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平淡无奇地叙述:“我记得,当初是你执意要与我住一起,以便向我学习的?”   衣轻飏低头,狠狠拍了拍自己脑门。   报应啊报应,这就叫典型的现世报。   在大师兄的威逼之下,衣轻飏不得不面向大师兄小手哆嗦着拔出剑,而后双手死死把住剑柄,尽量减小颤抖的幅度。   云倏与他面对面站着,沉默至极。   过了很长一会儿,衣轻飏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得不没话找话道:“大师兄,你和人比剑,有输过吗?”   云倏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摇头:“没有。”   衣轻飏将视线停在眼前微颤的剑柄上,并不抬头,只是微弯唇角道:“大师兄可真是天赋异禀,我辈甘拜下风啊。”   “只是不知大师兄想没想过,若有朝一日真的输给了另一个人,你当如何?”   云倏不假思索,云淡风轻地道:“不如何。若我同意与人比试,便已做好了输赢皆有的准备。即使输了,也并非在我的预料之外。”   衣轻飏仍不抬头,只是笑着注视自己微微发颤的手:“若是……若是,输了便会为之送命呢?”   云倏仍道:“那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衣轻飏倏地抬头,语气些微的激动:“那若是故意输掉,故意送死呢?”   云倏不皂色的眸子露出浅浅的迷茫:“故意输掉比试?”   衣轻飏忙打哈哈:“我说的是假设,假设……假设大师兄你会故意输掉比试,甚至故意送死,这会是在什么情形下做出的决定呢?”   云倏敛下眸子,开始深深思索阿一的这个问题。   伴随他的思索,衣轻飏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紧张些什么。   “哦。”云倏忽然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   那一刻衣轻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什么?”   “我绝不会故意输掉一场比试。”云倏肯定道,“那是对对手的不尊重。”   衣轻飏无奈地闭了闭眼:“大师兄,我说的是假设啊……”   云倏道:“就如你的假设一般,也不会存在你口中的“故意输掉”这种事。阿一,输是一个很宽泛的词,剑法不如人是输,其他地方不如人也是输。”   “我若故意输掉了一场比试,那么不是我的剑法输给了他,一定会是我在其他地方输给了他——输得一败涂地,所以我才会选择在比试时“故意输给”他。”   衣轻飏从未有过这种设想,不由怔了怔:“所以,不是……故意输掉的吗?”   云倏道:“是已经输了,所以才会故意输了。”   衣轻飏凝望向自己的双手,又仿佛看见那双手曾沾染上的鲜血——属于大师兄的鲜血。他看见自己的剑穿过他的胸膛,看见他本来无坚不摧的身躯,如同寻常人一样脆弱地倒下。   衣轻飏的手不受控制地发颤,身体出于保护自己的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而一双手在这时稳稳地、牢牢地摁住了他。   衣轻飏仰起脸,云倏的面庞眉高目深,双眸幽玄深邃。   “阿一。”他听见大师兄以惯常的口吻说,“手不抖了才能去吃饭。现在,别想走。”   衣轻飏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它正被大师兄的手掌紧紧包裹,纤细而稚嫩,白皙且干净,未曾沾染上一丝鲜血。   他又听见大师兄熟悉的低沉的声音:“阿一,若你害怕什么,畏惧什么,便直面它。唯有直面它,你才能胜过它。”   云台的风吹了一个白天,衣轻飏从清晨站到黄昏,云倏也陪他从清晨站到黄昏。   渐渐衣轻飏的手没之前那么抖了,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下,大师兄牢牢握住他的手掌,借给他力道,和他一起彻底平稳地掌控了手中这把剑。   而后云倏放手,向后退了一步。   衣轻飏握了握手中被汗浸透的剑柄,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能头一遭拿得这么稳了。   云倏负手身后,淡淡开口:“现在可以去吃饭了。”   衣轻飏绷了一天的身体终于可以松弛下来,他刚想开口对大师兄说点什么感谢的话,再抬头时,云倏已经在廊上远去了。   方才精神一直紧绷着倒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一松下来,衣轻飏是肚子也饿瘪了,腰也酸了,腿也痛了。   吃饭?吃个鬼的饭哦。   现在这点了,能有点汤汤水水还给他留着就不错了。   但什么都能将就,吃饭这件他重生后唯一重视的事绝对不能将就。衣轻飏往走廊上盘腿一坐,一面擦剑一面苦思要不要去后山烤个兔子来吃。   顺便给大师兄带一个?   反正今天又不是斋日,带一个回来也不会怎样吧?   “阿一!阿一!”忽然听见有人唤他,衣轻飏回头,瞧见走廊尽头二师姐正朝他招手,手里正提着一个食盒。   “二师姐,还是你待我最好!”衣轻飏一个飞奔过去,牢牢抱住二师姐的食盒就是一顿感动地蹭。   “就你嘴最贫,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司青岚颇为慈爱地看着他掀开食盒迫不及待开吃,忽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阿一你别光谢我,要谢谢你六师兄,都是他说你今中午不来他那儿蹭饭,提前准备好的鸡腿都没人吃了,特意叫我送过来给你。”   “我呀,一猜就知道你铁定又被大师兄因为什么事给扣下了,下午你没来,九七和九八还托我来看看你,在大师兄手底下是不是还活着。”   “我活得好好的呢。”衣轻飏拍拍自己胸膛,呛了呛,“咳咳,就是腰站久了有点酸。”   “这样啊……”司青岚蹙眉思忖,“要不我再让小六给你煮点猪肾啊牛肝啊山药之类的东西给你补补?”   衣轻飏片刻无语:“二师姐,这些个玩意儿都是补肾的吧?”   司青岚觉得没毛病:“反正都差不多。阿一你本来身子就虚,哪都该补,肾也该早点补起来。说不定以后长大就遇见喜欢的姑娘了,别让人家姑娘还嫌弃我们阿一身体虚……”   衣轻飏:“二师姐,你觉得和你才十岁的小师弟商量这个合适吗?”   司青岚觉得特别合适:“你看看你十七师兄,上山前就有心上人了,结果这么多年过去,还没把人追到。这证明什么?证明啊,还不够早。”   “二师姐就觉得,找道侣这事得从娃娃就抓起。我们阿一长这么好看,找的对象说什么也得模样算得上标志吧?”   二师姐居然还真开始认真琢磨起这事了:“不止模样得标志,修为也得够高,至少能保护阿一你……”   阿一满脸迷惑:“我道侣保护我?为什么不是我保护我道侣?”   二师姐拍拍他的肩安抚:“差不多,差不多,再说了,被人保护总比保护别人轻松吧?”   衣轻飏思索一会儿:“好像是这个理。”   “等等……”衣轻飏歪头,看他二师姐,“我什么时候说要找道侣了?”   司青岚压根不搭理他,一个人美美地思索将来他们阿一的道侣长啥样:“嗯……个要高,腿要长,脸要好看,修为还要强。最好是如果阿一晕倒了,还能扛着他连走一公里也不带喘气的。”   衣轻飏放弃挣扎,默默干饭。   司青岚又想了:“我们阿一长这么好看,将来肯定好多人喜欢,万一阿一你将来仗着这张脸,始乱终弃人家小姑娘怎么办?”   衣轻飏冷漠地说:“那就让那个小姑娘连扛我一公里,把我扔下悬崖自生自灭算了。”   司青岚表情很正经地嘱咐道:“阿一呀,听你二师姐的,你千万别学你三师兄——哦对了,自打你上山来,还没见过你三师兄吧?”   “就算以后见到了也千万别学他,好好一个修道之人,成日混迹烟花柳巷之地,简直不学好!”   “嗯……等你将来有看上的道侣,记得带回清都山让我和你大师兄把把关。大师兄和我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了,绝对不会让阿一你吃亏的!”   衣轻飏无语:“不是……二师姐你从哪儿看出,吃亏的一定是我?”   司青岚理所当然:“阿一你这小模样,谁看了都想让你吃亏的啊。”   衣轻飏淡然道:“呵,二师姐,那可不一定。我现在这叫不想吃别人的亏,否则真计较起来,吃亏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司青岚颇为奇异:“看不出啊,有志向呀,我们阿一。”   衣轻飏矜持道:“哼。”   司青岚摊出一只手:“那就快把大师兄上回罚你的三十遍门规交了。九七特地嘱托我记得找你讨要,他说你都拖了半个月了。”   衣轻飏:“……”   他可怜兮兮地眨眨眼:“二师姐,我手疼……”   司青岚长叹一声:“不是我忍不忍心的问题,是九七明天就要交给大师兄了,你再交不出来,到时候无上天尊都保佑不了你。”   衣轻飏收放自如,快要挤出来的泪花一滴不留地收了回去,一言不发,继续干饭。   如果撒娇对大师兄有用,他现在就可以抱住大师兄大腿哭上个三百二十回不带喘气的。   只是可惜,大师兄那种对谁都不会心软的性格……   “你求我是没用,”二师姐忽然出主意,打断了衣轻飏的思绪,“但你可以去求你大师兄呀。”   “阿一啊,不是二师姐说你傻,是你真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就没发现,大师兄待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吗?”   衣轻飏迷茫地抬眼看他二师姐,又迷茫地摇头:“没发现,不觉得。”   司青岚叹气:“平时看你脑袋瓜挺机灵的啊,怎么一谈到大师兄就是个木的呢?”   衣轻飏艰难地回忆:“偶尔的几次吧……难道不是因为大师兄本来就待师弟师妹们挺好的缘故吗?”   司青岚索性直说了:“木鱼脑袋呀阿一,大师兄是待大家都挺好的,但你看看,有哪个师弟师妹可以和大师兄住一起?又有哪个师弟师妹可以犯了戒还被大师兄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你上回被罚戒尺,是不是大师兄因为不放心别人打你打得重了,所以从来不亲自罚同门的他拿起了戒尺?看起来重重打了你三十下,却不到半天你手心就恢复如初了,我的药都还没用上?”   衣轻飏后知后觉:“原来是这样吗?”   “阿一呀,”二师姐恨铁不成钢,“你平时哄你二师姐哄得心安理得,怎么到了大师兄这儿脑袋就转不过弯来了呢?”   衣轻飏简直被司青岚点亮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但这样不会被大师兄误会成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他诚恳求解。   司青岚敲了他脑袋一下:“你要真这么说,那对你的事最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还非你大师兄莫属了。”   衣轻飏捂着脑袋,开始沿着这条道路设想。   虽说他曾做好打算,这一世要和大师兄处好关系,抱紧他的大腿,暂时求得他的保护。可打算归打算,每回一落到实处,生出许多重顾虑的反倒还是他自个儿。   但这回司青岚的话,让他突然发觉自己的顾虑简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如果像哄二师姐一样试着去哄大师兄,那会发生什么事?大师兄的脸上又会露出什么他意想不到的表情?   衣轻飏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孩一般,突然无比好奇。   作者有话说:   云倏:这个道侣标准真眼熟……   本场最大助攻,掌声送给二师姐!   下一章咱们就要用时光大法跳到孩子长大了,不然怎么谈恋爱啊这,好捉急。 第19章 绕指柔|一   清都山向北不到百里,有一处繁华小镇,名唤玉游。   春来江水绿如蓝,小镇临街卖杏花,一片好风光。   只是在这一片春日好风光中,忽然走入一个长发马尾高束、肤白唇红的美少年,夺走了来往所有路人的视线。   众人近看时,那翩翩美少年原来竟是个小道士,身着一袭样式简洁的沧浪色道袍,身后背着一柄剑,见人便问:“劳驾,镇上最有名的勾栏往哪走?”   被询问的小姑娘即刻红了脸颊,用手帕欲说还休地捂住嘴,悄悄打量这少年的脸。   再细看,才发现这少年的眉心处竟有一粒胭脂红的痣,恰到好处地点活了这副好皮囊,使其衬得更为昳丽姣好。   “劳驾,”衣轻飏礼貌再问,“镇上最有名的勾栏往哪走?”   小姑娘脸更红了,慌忙中拿手指了个方向。   卖烧饼的大爷开始嘴碎:“怎么现在道士也要逛勾栏了?世道真是不一样了,唉,白瞎这副好相貌咯……”   “谁说不是呢?世道乱,修道之人也守不住清规,管不住自己的腿了……”   衣轻飏道谢离去,对周围的议论声充耳不闻。   空气中的脂粉香越来越近,说明这个方向没错。他刚走到勾栏院门口,几个倚栏卖笑的风尘女子便将他拦住,笑嘻嘻地问:“小道长,这是要往哪儿去?我们这种地方可不招待修道之人的哦。”   衣轻飏弯唇一笑,朝几个女子煞有介事地行礼:“几位姐姐通融通融,我进贵宝地是来修行的。”   女子们被他那一笑勾得脸红,却还是忍不住逗他:“只听说过在深山里修行的,还没听说过来脂粉堆里修行的!”   “小道长莫不是逗我们好玩?您究竟是来修行,还是来做其他不正经事儿的?”   其中一个红衣女子勾起衣轻飏落在肩上的一缕碎发,言语暧昧:“您实诚些跟姐姐们说了,姐姐们不收你钱,反倒还要倒给你钱,一同做些快活的不正经事呢……”   衣轻飏轻轻拉住自己那绺头发,带着笑缓缓收回来:“各位姐姐,贫道真是来修行的,我家大师兄说了,叫我在你们这儿待上一天一夜,若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他便准我试炼通过呢。”   几个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笑得花枝乱颤。   “小道长呀,你家大师兄可真是舍得把你往我们这儿推,这不是对你的考验啊,这是对我们姐妹的考验啊!”   笑是笑了,衣轻飏还是轻而易举穿着一身道袍混进了勾栏院。   几个大姐姐拉扯着他进了院子里,好几个正要朝他扑过来,衣轻飏一个闪避加后退,女子们撞作了一团,他则客客气气地抬手说:“得罪了几位,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不奉陪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诶!别走啊!小道长!”女子们在后面招手呼唤。   衣轻飏快步疾走,几个转身躲过晃晃悠悠的酒客、“不小心”摔上来的女人,终于混进了内院。   内院湖中心有个水榭,穿着一身孔雀蓝道袍的男人正在对月举杯,左手搂着三个女人,右手搂着两个小倌,吟诗作对——也俗称对月撒酒疯:   “有女如斯,君当醉卧啊哈哈!”   哐当——   一把利剑从远处飞来,直直打落男人手中的酒杯,插入了桌面。   “嘎?!”男人向后倾倒,吓出鸭叫。   “啊!濯缨君!救命!”女人和小倌们喊叫,纷纷慌乱地往男人怀里钻。   被唤作濯缨君的男人抬头,见远处一位道袍美少年悠悠哉哉地走过来,至他面前才不咸不淡地打招呼道:   “三师兄,您在山下玩得挺快活的啊?”   “哟,”男人笑笑,“我说打哪儿来的美人,没道理我在这儿混这么久还没见过,原来这不是咱们九九吗?”   男人挤眉弄眼:“怎么,背着你平日形影不离的大师兄,下山也来找快活来了?来来来,三师兄无偿教你啊!”   哐——   衣轻飏冷冷地拔出剑,立在桌前,女子和小倌们吓得魂不附体,纷纷逃散。   “大师兄说了,让我请你回去,三师兄。”   三师兄随逐无奈地耸肩:“你就这么个“请”法,九九?”   衣轻飏展开完美至极的笑颜:“大师兄让我请您回去,三师兄。”   随逐挠挠后脑勺,小声嘀咕:“我还没玩够呢……”   他朝衣九九嬉皮笑脸地打商量:“九九啊,你就跟大师兄这么说——说我还有点重要事必须办完,暂时回不去,或者干脆说我病了,病得非常厉害!大师兄最信你的话了,他铁定不会怀疑的……”   衣轻飏皮笑肉不笑,客客气气地说:“我觉得您还是做梦比较实际,三师兄。”   随逐长叹一声:“九九啊,三师兄是不想和同门兵戎相见的。”   衣轻飏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在随逐面前晃了晃:“三师兄,我劝你还是省点心吧,大师兄早料到你会威胁我,他老人家说了——若你不愿回去,就让我点燃这张符纸,不消一刻钟他就会出现在这儿。”   大丈夫能屈能伸,随逐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我回去,我回去还不成吗?九九大爷,您是我大爷!千万别把大师兄引到这儿来!”   “不不不,三师兄,”衣轻飏谦逊地说,“您是我大爷。”   半个时辰后,这对互敬对方为大爷的师兄弟便坐到了街边的包子摊。随逐了无生趣地支着下颌坐在桌边,麻木地看衣九九开始吃他的第九屉小笼包。   “这就离谱,”随逐咋舌,“你胃里是有个无底洞还是啥?这么能吃?九九呀,我记得你都辟谷了啊。”   衣轻飏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口腹之欲乃人之常情。”   随逐捂脸,身为一个爱好美色之人简直不能忍受这副画面:“九九,能不能求求你别用那张脸做出这么狼吞虎咽的动作?这简直是对你三师兄的酷刑啊,酷刑!”   衣轻飏恍若未闻,道:“大师兄说了,能吃是福。”   “而且大师兄还说了,无论我什么样都好看。”   随逐:“……”   他真心实意地说:“祝你早日把大师兄吃得倾家荡产。”   衣轻飏弯眉一笑:“放心,三师兄,我会在你这儿多吃点,替大师兄省点钱的。”   随逐二次无语:“……”   隔壁桌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侃侃而谈天下大势,到后面谈论得过于激动,大嗓门都飘到他们这桌来了:   “听说了吗?那起义军一行已经在姓元的带领下杀到了京城,整个京城都被起义军围起来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我看啊,只怕不日咱们大魏都得亡了,天下又得改姓元啰。”   “什么咱们大魏?那大魏是北狄外族南下建立的王朝,可跟我们中原人扯不上半点关系!我看亡啊亡得好,天下这下就又归咱们中原人了!”   “我不比几位仁兄高见,什么外族什么中原的,只要能让咱们老百姓吃得饱穿得暖,那就是好皇帝。”   “大魏要亡了,不知道新皇帝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唉……”   凡间王朝更迭自然是与出世的修道之人无关的,更何况是早已断绝尘缘之人。   衣轻飏闷头吃着自己的包子。随逐仍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随逐指节敲敲桌面,不断抖着腿,烦闷地和衣九九打商量:“九九啊,你就不能帮帮你三师兄这回吗?我真不想回去,你就帮我糊弄过大师兄这一次成不成?以后你想吃啥,三师兄随时给你买!”   “再说了,你平时糊弄大师兄也挺在行的啊,也不差我这一次两次的了……”   衣轻飏终于吃饱放下筷子,优雅地擦擦嘴:“一码归一码,我可以糊弄大师兄,别人就门都没有。”   随逐无语倒头,开始拿脑门撞桌面。   衣轻飏起身,背起放在桌边的剑,站在雾气腾腾的包子摊前,蹭完吃的便格外无情地说:“您拿自残威胁我是没有用的——回去吧,三师兄。师父的两百岁大寿要到了。”   ——   衣轻飏盘坐在房间后廊上。   后廊高悬云台之上,正面对深不见底的悬崖与浩渺如烟的云海。   落日悬挂在西边的云海上,金辉如穗般洒在后廊与门窗上,衣轻飏盘坐着尝试流转体内的灵力。   可不到半晌,好不容易聚集的灵气便自发在他体内散开,又流回外界。衣轻飏平静地睁眼,轻轻叹了口气。   当初大师兄说他体质特殊,便是因为一眼就看出了他这具身体压根无法储存外界灵气。他的身体就像个漏斗,先天阴阳失衡,灵气进去了多少,便会出来多少,根本无法为己所用。   如果不出意外,不能找到法子改善这个特殊体质,衣轻飏一辈子都只会止步于第三洞神的初境——炼形期。   上辈子他是属于不认命的那种人,既然无法炼气,便每天卯足了劲去校场练剑。   后来也是让他误打误撞,二十岁时,在一次外出历练中,衣轻飏遭妖修暗算昏了过去,一觉再醒来,竟发现自己的体质被奇妙地改善了。   他自己是预言中毁天灭世、十恶不赦之人,出生之时便为百年难得一遇的至阴至浊之日。也因此致使他体内阴阳失衡,体弱多病,阴气过盛,引气入体循环一圈难以留在体内,供自己所用。   衣轻飏翻遍清都山的典籍也未曾找到改善体质之法,那回历练究竟是怎样误打误撞改善了体质,衣轻飏也回忆不出个缘由。   但衣轻飏现在明白了,其实无论能不能改善,他生来也早已注定了与天下至阴至浊之物相伴终生的孽缘。修道之人所需的清明灵气,注定是同他合不来的。   以前想不通就老是钻牛角尖,现在衣轻飏想通了,便能心安理得地往地上一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衣轻飏拿一只手臂枕在脑后,懒散地躺在后廊上,另一只手半眯起眼去握住夕阳。   活着啊,可以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还可以……   见到活着的大师兄。   大师兄于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衣轻飏始终想不明白,上辈子想不通,这辈子仍旧想不通。大师兄不同于师父,也不同于二师姐和十七,更不同于叶九七和步九八。   师长,楷模,曾经仰慕和学习的对象,保护者?   这些概念都好像太模糊了,无法准确勾勒出他所想的大师兄的影子。   衣轻飏又想到了上回在障中见到的那道背影。大师兄曾经是谁,为什么会来帮他?   他好像总是藏了许多秘密,却从不肯轻易对人言说。   衣轻飏皱了皱眉。自己何时才能真正看清大师兄这个人?看清了,又要怎么办呢?   想不通。   衣轻飏烦闷地坐起身。   不管了,没什么是不能用打一局马吊解决的。如果不能,那就打两局。   衣轻飏起身去屋里拿好在镇上新买的马吊牌,揣进自己袖子里,出门先观察了一下对面大师兄回来没有。   好的,没有回来。   院中盛放了一树雪白梨花,衣轻飏拿起桌上的几个大梨子,顺手抛给了院子里梳理羽毛的臭美小姑娘灵芝。   半个时辰后,衣轻飏便在南峰男弟子宿舍凑了个四人马吊局——他,步九八,栾小六,外加好不容易回师门一趟的三师兄随逐。   本来三师兄那个位置是留给叶九七的,可他坚决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衣轻飏便将望风的任务光荣地授予了他。叶聆风一面嘟囔着大师兄来了的话他们四个就等着玩完吧,一面还是别扭地拿起书本去门口坐着望风了。   栾小六其实对打马吊没瘾,而且他脑袋也笨,打马吊回回都输。可无奈衣九九每回找他凑局时,一张小嘴甜得都能开出花,栾小六心一软便被拖下水了。   叶聆风一边安静地翻书复习昨天的功课,一边无语地听着屋里那四人的动静。   “下庄!下庄!九八你完了,回回坐庄回回输!”   “哈哈哈九八你这名气取得太好了,步殊,步殊——哈哈哈,回回都输,局局都输!”   “淦!衣九九你敢笑我名字,你完了!看我用千万贯杀遍你们全场!”   “哼,九八,你好像忘了我这儿还有张万万贯的牌了?”   “无上天尊保佑,让我下回抽中万万贯!”   “九八,天尊都拯救不了你的手气哈哈!”   叶聆风攥紧拳头:“……”   吵得根本读不进书,大师兄怎么还不来收了这群妖怪?!   说曹操曹操便到。   在叶聆风怨天尤人之际,远处走廊上正巧走来一道熟悉的浅云色布衣身影。   叶聆风噌的一下便站起立正了。   他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下意识想提醒屋里那伙人,脖子却僵硬地无法转过头,只好冲着来人大吼了一句:“大大大、大师兄好——”   屋里一切落牌声、大笑声瞬间戛然而止。   云倏走近,微微抬眉:“怎么今天喊得这么大声,九七?”   叶九七也不知道自己那猪脑子在那一刻想的什么,脱口而出一句:“齁着了,大师兄……咸、咸菜咸的。”   云倏走得更近了,平淡无奇地陈述事实:“中午的斋饭没有咸菜。如果咸着了,可以多喝点水。”   “九七,看见阿一没有?”   叶九七本来心就虚,大师兄走得越近他心跳得越快,最后为了壮胆便大喊了一句:“没看见!九九不在里面!也没和九八他们一起打马吊!”   云倏:“……”   正在屋里忙着藏马吊的几人:“……”   淦!是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让九七去望风的?   作者有话说:   叶九七:(弱小可怜无助)大、大大大师兄,我什么都不知道……   云倏:好的,我什么都知道了。   阿一:大师兄请勿cue,已死机。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绕指柔|二   叶九七倏地捂住自己嘴巴,懊恼、弱小且无助。   “大师兄!里面什么也没有!”   叶九七还想再拉,云倏已一步跨入房内。   只见三人围桌看书——步九八这个傻子还拿倒了书,无视他——衣九九则手慢一步,没抢着仅剩的几本书,只好面带微笑坐在桌前,读空气。   云倏直截了当地问:“你打马吊了,阿一?”   衣轻飏乖巧点头:“嗯哪。”   众人:“……”您还挺骄傲?   云倏微微颔首:“修道者,确需心口如一,言行一致。”   见九九被夸赞,其他三人纷纷憋不住了:“大师兄!我们也打马吊了!”   云倏冷脸:“你们还挺骄傲?”   三人齐齐摆手摇头:“不!大师兄,天地为鉴,我们没有啊!”   云倏淡声训诫:“修仙之法,应致虚守静,克服躁动。耽于博戏,沉溺一时的输赢之中,只会助长躁动之贪欲,于修行大大无益。”   “这些,我与你们说过多回了?”   几人乖乖垂头认错,都臊眉耷眼的。   云倏垂下眼睑:“既如此,阿一罚抄门规三十遍,余下人等于今日晚饭前扫完天阶,没扫完就不必来斋堂了。”   随逐、步九八和栾小六茫然抬头,充满困惑。   云倏微一挑眉:“阿一向来体弱,且此次认错在先。怎么,有意见?”   三人连连摇头,不敢有意见。   衣轻飏无辜地站在大师兄身后,向装孙子的三人投去“我也没办法”的同情目光。随逐与步九八暗暗咬牙切齿,只有栾小六接收到了衣九九的“同情”视线。   九九人真好,不卑不亢,不愧是跟着大师兄长大的。栾小六欣慰地想。   这个王八羔子,改日定要把他拖到后山打一顿。捂住脸,不然下不了手。随逐与步九八则如此默契地想。   衣轻飏“同情”他们已“同情”得忍不住翘起嘴角,差点得意忘形之际,幸而大师兄及时叫走了他。   “阿一,跟我来。”云倏负手身后,“抄门规。”   ——   三十遍真就是三十遍,还得在大师兄眼皮子底下抄,衣轻飏已深刻懂得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话的含义。   云台正中的堂屋里,衣轻飏坐在天尊神像前奋笔疾书,云倏则坐在不远处的窗棂前读一本经书,不时抬头,目光淡淡地向这边扫过来。扫得衣轻飏格外心慌。   衣轻飏不太爱来这间主屋。正上方小型的无上天尊神像总让他瘆得慌。   其实无上洞虚天尊的神像,在各地道观都可见,为必拜之无上神。但衣轻飏每每见了天尊神像总觉哪哪不自在,像胃里长出青苔一样让他发冷且反胃。   清都山被誉为众道之门,万门之宗,在一众门派中享有盛誉,究其根本,也有传说的加成——据传,万年前无上天尊曾降世人间,于清都山设坛,向当时尚且愚昧的世人传道。   又千年前,魔修作乱,肆虐人间,道门不敌节节败退。天尊派出座下首徒——第一武神君玄微下凡拯救苍生,玄微斩魔尊于剑下,魔修于是大败逃窜,苍生得以幸免。   据说,清都山便是玄微神君回天界三清境之前,在凡间开创的宗门。   衣轻飏向来对这类传说抱以半信半疑的态度,毕竟那些三流宗门都有说自己是无上天尊创立的,清都山这种大门大派有这么些个传说秘闻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不过,也因为这个传说的缘故,清都山只拜祭五神——三清尊神,无上天尊以及神君玄微。其余大小神明,一概入不了清都山的观门。   而这五神中,玄微神君又不同,清都山不当他作神拜,而拿他当宗门祖师爷拜。衣轻飏给笑尘子行拜师礼时,便先在玄微神君的画像前磕了三个响头。   衣轻飏对这位祖师爷倒没什么看法,只是见了祖师爷的师尊——那位无上洞虚天尊的神像时才会生理性反胃。   还好清都山上只有三处有天尊神像。一是山门口,二是北峰大殿,那里的天尊神像最为宏伟磅礴。三就是云台了。   衣轻飏这种思想觉悟极低的玄门弟子,自然无法理解他敬爱的大师兄的脑回路。反正衣轻飏是做不到,每天回家后还得面对无上天尊那张伟光/正的脸的。   云倏在窗前一动不动坐到夜幕降临,但如果阿一细看,便会发觉他大师兄一页都还没翻过。   实在看不进去,云倏两指按揉眉心,索性将经书放下。他回忆起了午后从玄天观收到的那封信,信件本是来讲述他们这五年来寻找异数无果的事,却在其中简洁提到了一句“京城异变,新朝建立”。   短短八个字,只是夹杂其中,这句话笑尘子都未注意到,却渐渐搅乱了云倏日日修持的清净。   弟子按他之前的吩咐上来送晚斋,云倏提起食盒放到阿一桌上,沉默地想了想,又在他身旁坐下。   衣轻飏正奋笔疾书。他右手其实也用得惯,左撇子的好处让他更可以左右开弓,奋笔疾书,但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衣轻飏喜欢抄门规。   三十遍,又是三十遍,他恨三十遍。   云倏打开食盒,将清汤寡水的素斋一碟一碟放上去。衣轻飏瞟了他大师兄一眼,有点纳闷,不过笔仍旧没停。   “先吃饭。”云倏开口说了。   这个“先”字让衣轻飏琢磨了一阵,难道大师兄还有事?不会吧?大师兄不会后悔只让他抄书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衣轻飏飞速拿过碗筷三下五除二刨完,拿起笔认真道:“大师兄,我喜欢抄门规!特别喜欢!”   云倏一顿,眸中略带茫然:“那……你还想再抄三十遍?”   衣轻飏忙摇头,振振有词道:“喜欢也得适度,量过就力不从心了。大师兄,我就喜欢三十遍,不过下回你给我整个二十遍,我会更开心。”   云倏没应声,仿佛陷入了坐忘之中。   “大师兄?”衣轻飏疑惑地探过头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烛火噼剥作响,火焰在夜风中微微颤动,衣轻飏看见自己的手影,落在大师兄挺直的鼻尖上,再一晃,又落在大师兄淡薄的唇角上。   衣轻飏微微出了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让手影停在那唇角轻轻摩挲了几下。   云倏骤然抬眸,不皂色的眼眸映出跳动的烛火。   衣轻飏一个激灵,心虚至极地拿手在空中挥了挥,假装在赶蚊子。   云倏心里也想着事,并未察觉他异样,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说:“带你去个地方,阿一。”   深更半夜去个地方,莫不是大师兄终于发觉他小师弟皮下是个重生的老怪物,要带到深山去杀人灭口?   虽是这么怀疑,衣轻飏还是自觉且主动地上了大师兄的守一剑,站在他身后软糯糯地问:“大师兄,我第一次御剑,是不是还得抓个什么东西扶稳……”   没等他暗示完,云倏便直接将他两手放在了自己腰上,沉声说:“扶稳。”   大师兄的腰仿佛烫手一样,衣轻飏迅速收回一手放在鼻下,耳垂如滴血般憋得通红,他这副娇羞小姑娘的模样这时才和他那张容貌极盛的脸相得益彰了。   可惜云倏丝毫未察觉他小师弟的娇羞,感受到衣轻飏收回了一手只,便不满地将那只手拽了回来,在自己腰上摁好:“扶稳。”   想了想,皱眉添了一句训斥:“别逞强。”   衣轻飏现在是连个缓冲也没有了,守一剑一起飞,他不得不一个踉跄抓实了大师兄的腰,被迫脸红心跳地感受了一阵大师兄的腰有多瘦。   ……嗯,是有力量的劲瘦,摸上去却出乎意料的软乎。   等等,自己怎么还感受起来了?   衣轻飏默默阖眼,念起清心咒。   大师兄又不是姑娘,自己脸红心跳个什么劲?摸啊。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尽情大胆地摸啊。   话是这么说,衣轻飏还是诚实地不敢睁眼,他一面默念清心咒一面低头,望着底下飞速变化的地面。   没有往深山里去,一路向北,反倒越来越灯火繁华了。   直到老远望见蜿蜒如卧龙的那一圈城墙,和方方正正如豆腐块的街区,衣轻飏才确定目的地是京城。   由清都山到京城,他和笑尘子那个老王八走了一个月,和大师兄御剑飞行前后不到两刻钟。衣轻飏由此暗暗估摸出大师兄如今的修为境界。   到了京城,如今这一幕倒和上辈子重合了。上一次,也是这个时候,大师兄也将他带来了京城,不过那时自己还对大师兄存有偏见,来是被迫来了,却是大师兄把他硬扛来的,格外心不甘情不愿。   这回衣轻飏站在万家灯火的京城前,向后回头。大师兄正站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收回守一剑,盯着沾上灰尘的剑鞘,微微死鱼眼。   哈哈,死鱼眼。   衣轻飏开怀地笑了,他以前怎么没发觉大师兄较真的模样有点死鱼眼?哈哈,可爱的死鱼眼。   云倏听见他笑声,怔了怔,茫然地看过来。   阿一的身后是京城繁华如烟的万千灯火,可开怀而笑的阿一,却比这万家灯火更值得注目。   笑着笑着,衣轻飏渐渐笑不出来了。   少年在城门前紧抿起唇,认真望向他的大师兄,幽黑的眸中是少年人的执拗与历经沧桑后才有的深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独特地交织在他身上,令云倏时常在面对他时晃神,眼中是衣轻飏看不透的情绪。   “大师兄,我已经明白你带我来这儿的目的了,可我还是不明白,”少年认真地问,“你为何待我如此好?”   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对衣轻飏好的人太多了。为这张脸,为这副皮囊,为他的身世,为那个决定他一生的预言,为别有用心的目的。   唯一让衣轻飏辨不透的好来自于大师兄。他待他严苛甚于常人,却也矛盾地待他好于常人。这份好,让衣轻飏看不清目的,也看不清缘由,却比任何人都贯彻始终。   他被清都山众人误解,被道门一众修士唾弃,被正道堂而皇之地钉上“勾结邪修、残害同门”的耻辱柱。   他也曾为仇恨蒙蔽心智,以杀戮平息杀戮,纵然无人认可也偏要逆天命行事。他要抗天命、改预言,可偏偏陷在那个预言之中最深的人就是他自己。   直到有一日,闭关五十年的大师兄登上浮幽山,找到他说:“与我比一场剑,以生死为注。”   “若我赢了,同我回清都山,任我处置。若你赢了,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以三十年为限,正道将不会进行任何干涉。”   正道请他出山,条件是认他做他们的代表,云倏便这么以他们的名义,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与衣轻飏做了比试之约。   论剑法,衣轻飏永远活在他大师兄的影子里,怎样也赢不了他,可大师兄的一招一式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二人最多勉强做个平局。   可若有一方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故意退让,那结局便截然不同了。   那是衣轻飏死前都没想透的谜。   大师兄在最后一剑时,故意输给了他。   衣轻飏的佩剑绕指柔穿过了他的胸膛。那时,他忽然想起了大师兄说过的话:“既然用不了重剑,那用轻便的剑也是一样的。道之一理,便为上善若水。其实柔弱比我们想象的,更容易胜过刚强。”   “阿一,你要学会,如何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衣轻飏不知自己是不是如他所愿做到至柔了,但大师兄的确是至坚了。他有多坚硬,便有多难撬,衣轻飏从他嘴里撬不出一个大师兄不想让他知道的字。   就像现在,衣轻飏不对大师兄的回答报任何期待。   大师兄果然走到他近前,揉了揉他的脑袋,用有点指责的口吻说:“尽说傻话。”   “你是师弟,我身为师兄自然该如此。”   大师兄才是尽说傻话。就像现在,如果换了叶九七或者步九八,大师兄绝对不会大半夜带他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只为见一见……他斩断尘缘前的亲人。   但衣轻飏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仅仅仰头朝大师兄甜甜地露出少年人的笑颜。   “我们进城吧,大师兄。”   云倏颔首,与他并肩而行。走进繁华如梦的京城时,衣轻飏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大师兄话中的漏洞。   ——你是师弟,我身为师兄自然该如此。   如果不是师弟,或者不仅仅是师弟,师兄你又当如何呢?   作者有话说: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自《道德经》。 第21章 绕指柔|三   所谓命运,就像一个不断循环的圈。这是衣轻飏曾不敢认同、如今却不得不认同的东西。   长平帝的尸首被放在门板上,连同沈贵妃的尸体一起停在南宫门前支起的小棚子里。有新朝的官兵守在棚子前把守,围观的京城百姓将这里围了一圈,抻长了脑袋往里瞅。   “是皇帝!真是皇帝啊!”   “听说是在宫里拿刀抹了脖子,沈贵妃就死在皇帝身边呢!”   “屁咧,你看那脖子上干干净净的,什么抹了脖子,分明是喝了毒酒毒死的!”   也有人摇头:“可怜啊可怜,曾经万人之上,如今只落得草席裹尸……”   “哪里可怜?”也有人反驳,“如今又轮到我们中原人做皇帝了,我看该敲锣打鼓、鸣鞭放炮大相庆祝才是!”   衣轻飏站在人群最外围,看不清里面的场景,只是悄无声息往后退了一步。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稳稳牵住了他的手,给予同样无声的力道。   衣轻飏偏头,望向身边大师兄的侧脸。   云倏抿唇,并不侧头看他,只是垂下眸:“走吧,先去其他地方。”   衣轻飏的手被大师兄牢牢攥紧着,跟随他穿过汹涌人潮,向大街上走去。夜里一路有人举着各式灯笼往南宫门去,红的白的,有大哭的也有大笑的,只有他们逆着人流而走。   直到出了玄武大街,云倏找了一家茶馆,借来纸笔,和衣轻飏在临街的位置坐下。   “大师兄?”衣轻飏不解地看他拿纸笔写信。   云倏并不抬头,简单回答了他一句:“写给玄天观。”   如果不是知道带他来的人是大师兄,衣轻飏都要怀疑这是要把他卖给玄天观了。   大师兄的手指很好看,纤长有力而骨节分明,指腹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老茧,却并不影响整体的赏心悦目。   等云倏写完,便用那双衣轻飏看来极其赏心悦目的手指提起信纸,伸到窗外,让它在夜里如磷火般静静点燃,烧作腥火点点的灰烬。   衣轻飏只眼尖地瞧见残片上“费用皆由我出”一行字。   衣轻飏有前世记忆,自然知道事情接下来的演变。   他坐在桌对面两手支起下颌,饶有兴趣地问他大师兄:“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等。”云倏简洁明了地回答,又从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拿热水涮了递给阿一,“饿了吗?我们先点点儿东西。”   云倏的信是很有效率的,因为收到信的玄天观掌门业尘子,此刻正在宫中做客。   新朝皇帝元征正与他对坐,恭恭敬敬地向他询问国号与正式登基的日子,如何定才算顺应天时。虽然这位新皇帝本身并不迷信天命,但对他的臣民来说,一个推翻原王朝建立起来的新政权,得到天道的承认与庇佑是极其重要且有说服力的。   业尘子刚为他推演出国号取“周”字最好,此刻收到信后,这位一直不苟言笑的掌门才稍稍露出放松的神态。   “陛下,您可听说过清都山?”   元征肃然正坐道:“道长,清都山自古为众道之门、万门之宗,于玄门之中地位超然,征虽为一介凡夫,亦对其大名有所耳闻。”   业尘子阖眸捋须道:“既如此,方才贫道正巧收到一封来自清都山掌门的贺信。信中言说,见北有新任帝星冉冉升起,本该来信相贺,只是……旧星将陨未陨,新星恐未到上位之时。”   元征眉头皱起:“旧星将陨未陨?此为何意?”   业尘子道:“陛下应检省自身,于旧朝是否有当做未做之事?”   元征沉思片刻。   须臾,幡然醒悟,新皇帝郑重拜道:“多谢道长提醒,征受教了。”   对于魏朝长平帝下葬一事,这位新朝皇帝最近几日其实一直都在苦恼。   他自然清楚抚慰旧朝老臣的最好办法,便是好好安葬他们的旧主。可长平帝生前为自己修建的陵寝在五年前因地动塌陷,之后一直未再修建。不是他不愿意将长平帝下葬,而是苦于无陵可葬,而丧葬费用对于百废待兴的新朝来说不亚于一笔巨款。   于是这位新皇帝终于想出一个主意。   他当晚便将圣旨张贴在南宫门口,向京城大小商户、百姓募集银两,用于长平帝陵寝的重修与下葬费用上。   业尘子按信上所说,派一名弟子乔装打扮去往南宫门,以匿名富户的名义捐赠了万两银子。当然,这笔费用自然得清都山现任掌门来付。   清都山现任掌门此时在茶馆将筷子放下,问他的小师弟道:“可吃饱了?”   衣轻飏放下叠了老高的碗碟,文静矜持地点头。   云倏又问:“可困了?”   衣轻飏摇头。   “那便走吧。”   现在玄武大街上可热闹了,据说皇帝才刚下完旨便有富户捐了万两银子。万两银子那是什么概念?对于近些年涝旱连连、天灾不断的国家而言,一万两银子,便足以救济灾民数万人了。   京城百姓们都举着灯笼,围在大街上抬动的两副上好楠木棺材周围。   “送棺材装皇帝去喽!”   “抬棺材,装皇帝,睡板板!”孩童们围在抬动的棺材四周唱着童谣,“看明年,做皇帝,又是谁来抬板板!”   眼前热热闹闹、载歌载舞的人群让衣轻飏一时眼花缭乱,他有些茫然又慌乱地回头,拽住了他大师兄的衣角。   有人站在街边指着棺材议论:“去年还是前年了吧?前朝那几位皇子为了个皇位争得你死我活,最后也全是用棺材抬了出去吧?”   “我看啊,做上皇帝又如何,最后还是要装进这七尺三的棺材板里!”   “诶,诸位,话可不能这么说,前朝也不是所有皇子都不在了的,不是还有位据说上了仙山学道的七皇子吗?我看呀,人家才是好福气,前半辈子也享受到了,后半辈子学了道,更要去当神仙喽!”   “阿一。”   云倏微微俯身,靠近衣轻飏的耳朵,声音低磁。   “牵稳我的手。”   衣轻飏松开大师兄的衣角,云倏便伸来一只手,将他的手稳稳接住。   周围的欢声笑语都渐渐远去了,衣轻飏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对外界的唯一感受只有大师兄温热的手心,他自己的心跳声和微微的喘息声。   长平帝和沈贵妃被分别抬进两副棺材里时,热闹的人群中忽然有一个老头子发出尖利的叫声冲了出来,官兵们不察,让他一头撞在长平帝的棺材上。   咚的一声巨大闷响,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有人认出了那是谁:“余大人!那不是礼部尚书余大人吗?!”   官兵们将余大人抬到一边去,所幸人还有气,意识尚还清醒,只是额头撞得满是血,拒绝众人搀扶,大哭大叫道:“你们放开我!让我随了先帝而去!放开我!”   “先帝啊先帝!”余大人流着满脸的血遥跪向棺材,“老臣余西河对不起您啊!您泉下有知,余西河此生上刀山下火海定会寻到七皇子殿下,誓死光复我大魏!”   有人暗骂他蠢,新朝的皇帝过几日都要登基了,他还敢在这儿叫嚣着光复大魏,实在是愚不可及。   至于新帝在宫中得知了这场闹剧,即刻派人来下旨,请余大人进宫诊治,新朝不计前嫌,邀他留任礼部尚书。余大人当场拒绝,当着众人的面,流着满额头血,在玄武大街上一撅一拐地独自离去。   过后几日,新帝登基前,亲自为前朝长平帝的陵寝题了两个大字——“怀陵”。   此举很是收拢人心,许多在家中为旧朝尽节守义的老臣纷纷重入朝堂,当了新朝的官。他们既尽了节,又得了利,何乐而不为呢?   那位余西河余大人,倒是再也没人在朝中再见到他。   不过,这些都是与衣轻飏无关的后话了。   回去的路上,守一剑之上,衣轻飏搂着大师兄的腰,轻轻将额头抵在他的背上,闷闷地说:“大师兄,那一万两我以后一定会慢慢还给你的。一定。”   大师兄平淡的声音被狂风刮到他耳边。   “好,我等着你,阿一。”   衣轻飏的俗世尘缘打从一开始便是一条脆弱的线。按笑尘子常说的话便是:“修仙是条漫漫路,前缘断尽才可得大道。没必要为此过多伤感。”   终于那一夜,那条脆弱的线才断了。   守一剑中途在清都山百里外的玉游镇停了下来。   玉游镇上也有座小道观,专门供奉神君玄微,平日里香火也还不错,因此观外的那条街上常年累月聚集了各种小摊,琳琅满目,都支着棚子,一家挨着一家。   云倏察觉出了阿一自离开京城便情绪低落,可他不会什么安慰人的话,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法子,便只好带阿一又来买好吃的,吃好吃的。   衣轻飏则觉得大师兄太过高估他的胃。在京城才吃完一大摞盘子,此刻才不过半个时辰,乡下圈养的猪都不会这么能吃吧?   但衣轻飏不说。   即使撑得不能再撑了,他仍跟着大师兄穿梭在玄微观外大大小小的小吃摊前,左手举着滋滋流油的串,右手喂着甜腻腻的糖葫芦。   有个老婆婆是卖切块的米花糖的,她装好一包递给云倏时,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做哥哥的,真疼自家弟弟。”   少年的身高正好到男人的肩膀位置,看起来正好一对兄弟。   云倏本来不把这句话当回事,衣轻飏却指着前方的甜点摊,忽然喊道:“哥!玉露团,前面居然有玉露团卖!”   云倏才怔了一会儿,俯身问:“你喊我什么?”   衣轻飏歪头,一派无辜天真:“哥?哥哥?不对吗?那就云哥哥?倏哥哥?大师兄哥哥?”   云倏:“……”   他一巴掌糊在衣轻飏额头:“好好叫人。”   衣轻飏便格外甜腻腻地、黏糊糊地拖长喊了一句:“哥哥——”   云倏觉得阿一果然是糖吃太多了。   于是他无情地转身,说:“甜的吃太多了,对牙不好。”   小拇指被人轻轻地拉住,云倏回头,阿一正冲他可怜地眨巴眨巴眼:“就买一块,一块就好,哥,好不好嘛……”   过了一会儿后,衣轻飏抱着一大袋玉露团高高兴兴地回了清都山。   玉露团一拿到手他就不喊哥哥了。但大师兄倒不嫌他是个“小白眼狼”。   作者有话说:   后来有一天,衣轻飏闲来无事喊着他大师兄玩。   衣轻飏:(甜甜地)大师兄!   云倏:(亲他额头一下,应一声)阿一。   衣轻飏:云哥哥!   云倏:(亲他额头一下,又应一声)阿一。   衣轻飏:倏哥哥!   云倏:(仍旧亲他额头一下)阿一。   衣轻飏:哥哥!   云倏:(不厌其烦地亲他额头一下)阿一。   衣轻飏正要再唤,只听门外路过的步九八一声崩溃大喊。   步九八:你们烦不烦啊!我就路过,还要不停来踹我两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44瓶;>v<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绕指柔|四   清都山最近迎来一件大事,师祖笑尘子两百岁的寿辰要到了。   修道之人本对寿数呀生辰之类的东西看得极淡,按笑尘子的意思也是能不办便不办,能简办便简办。   可清都山到底还在红尘之中,作为玄门之首,就算笑尘子不想大办,也照样会有大小宗门准时送来各式贺礼。送的礼一旦大了,你又不能不请人家留下来吃顿饭,这也是个理。   于是便索性办了个两百岁寿辰大典,邀请大小宗门参加。   近几日清都山上便热闹了,客人还没来,众弟子们已经张罗着忙开了,发请柬的发请柬,买食材的买食材,布置大典的布置大典。   唯有衣轻飏正独自坐在后山树荫下摸鱼,嘴里叼着笔头,对着手上的本子琢磨来琢磨去。   “不对,唉。”他轻轻叹气,哗啦撕掉一页揉作一团,“还是不对……”   “九九!二师姐来查岗了!”   步九八从远处背着箩筐跑过来,衣轻飏一个纸团砸他脸上,头也不抬地说:“少来这招,九八,你爷爷我十岁就玩腻了。”   步九八见没得逞,叉腰站住,进行道德指责:“好啊,衣九九!大家都在为师父的生辰大典忙碌,就你躲在后山纳凉!看我不告诉大师……”   步九八好奇地探脑袋过来:“诶,九九你在写什么?”   “喏,自己看。”   衣轻飏仍旧头也不抬,将身边的一个写好的本子扔给他。   半个时辰后,步九八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稀里哗啦:“天呐,太惨了,这人也太惨了吧?他什么也没做错啊,凭什么大家这么冤枉他?”   “他的那个侄子简直太坏了,骗了所有人,还把他关在小黑屋里折磨,最后还把他给推下了悬崖,简直惨无人道啊!”   衣轻飏极其嫌弃地“咦”了一声,勉强提起步九八的袖子让他自己擦:“说话就说话,别拿鼻涕往我身上蹭。九八,你都十六了,成熟点,别还哭哭啼啼像个小毛孩。”   步九八哭得不能自已:“怎么能这样呢,太不公平了!还有你衣九九,凭什么把这人写得这么惨?你没有心!”   衣轻飏理所当然道:“我写话本是用来赚钱的,又不是安慰你这样脆弱的小毛孩的。不过……”   他顿了顿,有些苦恼地叼住笔头,含糊地说:“我写得这么优秀,玉游镇上的书铺都求着印我的话本,可为什么这本子还是卖得不好呢?”   步九八边抽噎边哼哼:“你把人写得这么惨,活该卖不出去。”   “九九,你听师兄的。”步九八这么说就不哭了,擦干眼泪道:   “你把他掉下悬崖后如何浴火重生、归来报仇写得精彩一点,我敢打包票,这本子一定卖得好!”   衣轻飏长长的眼睫眨了眨:“没后续了啊。”   步九八:“什么?”   衣轻飏吐出笔头,摊手:“掉下悬崖就死了啊。”   步九八哇的一声哭出来:“你没有心啊,衣九九!你是不是故意把他写这么惨,好填补你没有良心的空虚?”   衣轻飏叹:“我实在太空虚了,九八。下本书的主角我都已经想好了,就讲一个叫布八/九的人娶了媳妇,当天媳妇就跟人跑了的故事。今晚就动笔写,我想一定有人喜欢看。”   步九八瞪大眼睛:“!”   衣轻飏已站起身朝山下大笑着奔去。   步九八这才回过神,拿起箩筐里的柴火往山下砸:“衣九九你敢写!你敢写我就跟你拼命!”   叶聆风正在指挥师侄们布置大殿,摆弄花草。   忽然瞥见步九八从后山抱着空空的箩筐下来,眼眶肿得跟兔子一样,他纳闷地问:“你怎么了,九八?”   步九八仿佛见了亲人,抱住叶聆风便是一通哭诉:“九七,我媳妇儿跟人跑了!”   叶九七:“……”   完了,九八脑子终于烧坏了。   ——   为了还上欠大师兄的债,衣轻飏这几日都在忙着构思他的话本。   坐也构思,行也构思,躺也构思。   还被大师兄抓到课上开小差好几次。   可偏偏话本就是卖不出去。玉游镇上书铺的主人来信,建议说,可以适当让主角拥有一个正常人的结局。   衣轻飏很是迷惑,他话本里的主角哪个不是正常人结局?正常人都会死呀,我把他写死了,这才是很正常的结局呀。   不过现实重重甩给他的惨淡,还是让衣轻飏逐渐意识到,他以为的“正常”和正常人以为的“正常”不是一个意思。话本的生意还是暂时撂下吧,反正也挣不了几个钱,离还债差得太远了。   衣轻飏坐在大殿房顶上,一边啃着从后厨顺来的馒头,一边琢磨,还有什么生意来钱呢?   鹤唳声从远处传来。灵芝优雅地落在屋檐上,啄了衣轻飏手里的馒头一口——寡淡,没味,它原封不动呸了出来。   “嘴刁。”衣轻飏一哂,揉搓着灵芝长颈上的鹤羽,“灵芝姐姐,要小弟给你抓几两咸菜来配配吗?”   仙女才不吃咸菜呢。   灵芝高傲地伸直脖颈,仰天优雅唳鸣了几声,任这个凡人亲近了它尊贵的羽毛一会儿,便扑棱翅膀飞入碧霄中了。   衣轻飏仍自顾自坐在雕有龙头的垂脊上,荡着两脚,啃着刚刚那个馒头“高瞻远瞩”。   临近大典,了无趣味。   忽然瞻望到脚底下的书斋处,大师兄正从里背着守一剑走出。   衣轻飏带着欣赏的目光点点头。个儿高条顺,宽肩窄腰,面若冠玉,眉深目邃,真不愧为我们清都山第一牌面。   倏然,大师兄跟顶上长了眼睛似的,抬头迎着日光微眯起眼尾,向这边望过来。   衣轻飏慌乱中一个趔趄,险些从房顶上栽下来。   云倏不皂色的眸子渐渐深幽。   衣轻飏即刻奉上一个有些甜丝丝的笑,与那极盛的容貌相衬,竟比迎面的日光还要灼人。   视野里山门处突然有不小的动静。   衣轻飏望过去,只隐隐瞥见众弟子围着一道人影……像是一道,又不像是一道,好像还有弟子在喊:“十七师兄历练回来了!”   十七回来了?衣轻飏托着下颌想了想,半个月了,是该回来了。   “阿一。”   一道淡薄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   衣轻飏一个激灵,低头支支吾吾:“大、大师兄……”   “下来。”云倏不知何时站到了屋脊下,眉头微蹙,“上面危险。”   “哦。”衣轻飏愣愣地点头,把最后一点馒头塞进嘴里,含混道,“我这就跳下来,大师兄。”   云倏刚想说别跳,衣轻飏便已稳稳落地,蓝白弟子服的衣角扬起又落下,起身朝云倏弯起眉眼笑:“我没事儿的,大师兄。”   “有事!有事!容与君!”   一个弟子大喊大嚷地跑过来,在大师兄面前都顾不上仪态了:“容与君,您快去看!十七师叔不知从哪捡回来一个白头发的小少年,二师叔请您过去呢!”   衣轻飏听见白头发时,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还不及云倏过去,徐暮枕便牵着那小少年,在众弟子的拥簇下走到了云倏跟前。他拱手行礼:   “大师兄,十七历练归来,有一不情之请。”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小少年身上。无人注意到衣轻飏第一眼见到那少年后,脸色便倏地苍白。   “十七在历练归来时途经一座小镇,偶然遇见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徐暮枕低头时目光落在白发少年上,微微温和。   “我见他体质特殊,又身世可怜,流落世间已属不易,便希望将这孩子收做自己的弟子,留在清都山上,还望大师兄准许。”   少年有些瑟缩且拘束地一手由十七牵着,另一手则暗暗攥紧十七的衣角。他其实不小了,年龄应与衣九九同岁,却因从小食不果腹,身形格外瘦弱,看起来还像个小孩。   但让人最先注意的,还是他那一头扎眼的白发和同样扎眼的白肤。这种白,有异于正常人的皮肤白皙,是一种格外病态的、苍白如纸的白。白肤于一些人而言是求不不得的幸事,于他而言,却是种病。连同他两眼的睫毛,也都染上了这种病。   因为少年太瘦弱了,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太合身,他不安拘束地低头时,裸/露出的苍白锁骨上,竟扎眼地露出一道浅黑色的小月牙图案。本是很浅的小型胎记,但因少年极白的肤色而使它显得格外扎眼。   但同样苍白的,是衣轻飏的脸色。   无人注意到他几乎僵硬在原地,自那少年被十七牵来后,他便不曾移动半步。   而如果细细看,便能发觉衣轻飏的手臂上已起了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他的头皮从头发根开始一点一点地发麻,衣轻飏表情无异,心中也因有了预料而无异。可他的身体却叫嚣着最原始的来自肌肉记忆的恐惧,下意识地僵硬、麻痹,催促着主人赶快逃离。   一道高个儿身影忽然挡住了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的。   衣轻飏的唾沫这才吞咽了下去。   他有些发怔,仰望他大师兄的背影。对他来说,这已是极其熟悉的背影了。   衣轻飏将额头轻轻抵在大师兄的背上,虚虚地放上去,并不靠实。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他竭力调节情绪,慢慢将来自身体的应激反应压下去。   耳膜仍隐隐有些轰鸣,他若有若无地听见大师兄说:“既是你的徒弟,便不用再过问旁人的意见。”   “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了便是,十七。”   十七的语气有些欣喜:“既如此,十七便谢过大师兄了。”   二师姐又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十七说:“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我便做主给他取了——流时。流水的流,时候的时。”   “流时?”二师姐笑了笑,弯腰对小少年说,“二师叔带你去领弟子服,跟我来吗?”   流时很怕生,看人时眼睫压得低低的,有些局促地扫了周围一圈,最终握紧了他师父的衣角。   “来吧,流时。”十七轻声说,“我跟你一起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   衣轻飏抵着大师兄的后背,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阿一,一个其实是be界大触的男人。 第23章 绕指柔|五   笑尘子两百岁寿辰当日,清都山上往来的客人自黎明起便络绎不绝。   送来的贺礼也千奇百怪。叶聆风负责统计各门派送来的礼品单,衣轻飏则负责打下手,叶聆风念一样礼物,衣轻飏便在礼品确认单上勾上一行。   “金丝如意云纹百褶裙?”叶聆风眉头紧蹙,“这不是女子的服饰吗?”   衣轻飏淡然地在礼品单上勾上一行。   “仙酒情丝绕?”叶聆风无语,“这玩意儿一听就不是仙酒好吗?”   衣轻飏淡然地又勾上一行。   “多子多福丸?”叶聆风提起那个可疑的小瓶子,“师父连道侣都没有,他们是怎么想到送这些东西的?”   衣轻飏继续勾上一行,并漫不经心地道:   “九七呀,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贺礼是送人的,送给的那人是什么样,贺礼自然是什么样。”   叶聆风面露嫌弃,放下瓶子:“师父居然喜欢这些东西?”   片刻后他又嘟囔,“师父一向古里古怪的,喜欢旁人送他这些东西倒也不奇怪了。他老人家平日常常不知踪迹便罢了,还把门派的大小事务连同掌门之位都扔给了大师兄。”   “说来,我小时候还听过师父他老人家学我们,喊大师兄大师兄呢。辈分都被他给搅乱了!”   衣轻飏提着笔的手顿了一顿,望向叶九七:“师父喊大师兄大师兄?”   叶聆风没多想:“大概是觉得好玩吧。”   他低头,继续清点礼物。   衣轻飏微蹙起眉头,过一会儿,他放下了笔。   “九七,我有点事儿。”   叶九七抬头警觉:“你又有事儿,九九?”   衣轻飏:“嗯哪。”   他随手拖来一个路过的师侄,将礼品单塞到他手里,拍拍肩:“陪陪你九七师叔,慢慢清点师父的趣味贺礼。”   师侄面露疑惑:“趣味贺礼?”   叶九七抿紧唇:“九九,这是二师姐安排给我俩的任务,晚斋前你一定要回来,否则我就告大师兄去了!”   衣轻飏迈出殿门,向后随意摆手:“一定回来!”   ……才怪。   衣轻飏毫无负担地把九七一个人留那儿,捡起靠在门口墙角的佩剑,出了小院,穿过络绎不绝的宾客往校场去。   一路都有给客人引路的弟子唤他“小师叔”,还有其他门派的女修看了他一眼便惊为天人,脸红地追问引路弟子那位小师叔是谁。   步九八正在搬比他人还高的花盆,衣轻飏瞧见他便是一拽一拖:“陪我去校场比试一番。”   步九八被拽得一踉跄,将花盆放回地上,怒目而视:“你今儿吃枪/药了衣九九?大家都忙着呢,你要么来帮忙,要么去后面照顾新来的小师侄,甭想在这儿混水摸鱼!”   衣轻飏眉梢一挑:“你就说来不来吧?”   说实话,步九八稍稍……有些手痒。虽然他嘴上冠冕堂皇,但混水摸鱼的确是件刺激又愉悦的事情。   于是九八左右心虚地看了看,系好自己背上的剑,麻溜地跟上了衣九九的步子。   果然,跟九九摸鱼快乐无比。   步九八的心是刺激的,可现实是残酷的。   校场上,不下一盏茶的工夫,他便被衣九九这个没良心的狗玩意儿给暴力掀翻在地。   因为九九的体质问题,步九八论修为要比他高,早已至炼气境,衣九九还停留在炼形境,二人之间自然没什么可比性。因而比试自然比的是单纯的剑法,清都山上都是剑修,步九八当然也修的剑。   可一旦比剑了,惨淡的是,二人之间照旧没什么可比性。衣轻飏几乎碾压步九八如蝼蚁。   步九八从地上坚强地爬起来:“再来一遍!我就不信了,我在你手下连一盏茶也撑不过!”   衣轻飏轻松至极地点头:“好啊。”   这回半盏茶不到,步九八就又被暴力掀翻在地。   步九八在地上哀嚎:“你今天果然不对劲!衣九九,哪个大爷居然能惹到你?你跟我说,我向他讨教去!”   衣轻飏颇觉没劲地甩了甩胳膊:“你太弱了,九八,连给我热身都不够。”   步九八顽强站起来,剑被他使出了大刀的气势:“啊啊啊!我跟你拼了衣九九!”   衣轻飏轻松地避开他所有招式,还闲闲地道:“心乱了,步伐和路子就全乱了,二师姐的剑法课你是不是都在摸鱼?比之前还要差劲,九八。”   第三次了,步九八被他极其暴力地掀翻在地。   “求求让我自生自灭。”步九八躺在地上,“别跟我说话,我不想搭理你。”   衣轻飏道:“九八呀,是你这名字取得太不好了——步殊,不输?倒是赢一次给我看看啊。”   步九八躺在地上咬牙切齿:“你别在那小人得志!总有一天我会赢你,然后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衣轻飏拱手表示敬意:“在下便拭目以待了。”   步九八太不能打了,没劲。他正想下校场再去拖个陪练,一道清润如玉的声音从台下小心地问来:   “请问,这位……道友?前殿是往哪儿走啊?”   衣轻飏顺着声音看去,一张他本不陌生的脸显现出来。   清润如玉的少年修士一板一眼地垂首,向他行了个端正得找不到丝毫差错的拱手礼:“在下玄天观大弟子,百里陵。”   哟,是说打哪来的修士这么眼熟。衣轻飏对百里陵记得还算清楚,毕竟当年人家师父业尘子可追着他打,说他是什么“野猪拱了我家大白菜”。   衣轻飏觉得业尘子简直不可理喻,怎么能说他是野猪呢?   他这品相,怎么也算家猪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不怕开水烫?因这副皮囊而生出的诸多流言,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哦,前殿啊。”衣轻飏懒懒地指了个方位,“喏,往那儿走,直走左拐再右拐,再左拐,再直走就到了。”   百里陵抬起眼,试探地看了衣轻飏一眼,而后脸皮臊得通红地很快低下。嗯了一声,却又不走,留在那儿小声地问:   “不知……道友姓名?在下、在下不慎迷路到此,多谢道友告知方向。”   步九八又来精神了,原地复活奔过来,胳膊肘拄着衣轻飏肩膀道:“原来你就是百里陵啊,玄天观的那个大弟子?”   “我见过你的——五年前玄天观主持的道门大会上!我叫步殊!这我师弟,衣轻飏,衣九九!”   百里陵抬头认真认了一会儿步九八,温声道:“好像有印象。步道友好像当年是和苌弗君、梦安君一起来的?”   步九八连连点头:“对呀,当时他们身边那个小不点就是我!”   百里陵目光又不自觉掠到衣轻飏身上,脸色微红,又觉得非礼勿视,不好意思地抬袖又行了个大礼:“衣、衣道友好。”   “嘿,你跟我们客气啥呢,咱们算起来还是同辈的。”步九八可自然熟了,“你叫我九八就行,叫他九九就行。”   衣轻飏笑眯眯地撞掉他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肘,“那是,谁有您九八大爷自来熟啊。行啦,甭在这儿闲聊天了,二师姐安排给你的活你都做完了吗?”   “不陪你在这儿玩了,我还有事,先找九七去了。”   这一笑又让百里陵脸色愈发的红。   无上天尊见谅,弟子实在是肤浅至极,肤浅至极……百里陵心中不断默念。   步九八伸来脑袋,偏头好奇:“百里道友,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百里陵被他戳破心事,脸倏地炸了。   步九八看看他,又看向收剑回鞘、向校场外走了的衣轻飏,忽然恍然大悟:“怪我看惯了衣九九那张脸,没觉得什么。百里道友,你也是觉得那脸生得漂亮吧?”   百里陵连忙红着脸摆手:“不能这样轻易评价衣道友,实在是肤浅至极,肤浅至极!”   步九八露出个“我懂”的眼神:“人嘛,长一双眼睛不就是用来看的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必如此慌张。”   百里陵的脸色渐渐和缓,小声呢喃:“真不可思议啊,衣道友真是生来便得天道厚爱……”   步九八哼了一声:“你呀,看惯了就习惯了,衣九九这人哪,相处起来你就知道,完全和他那张脸搭不上丝毫的边。我看还是我们九七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可爱。”   “九八道友可说的是叶道友?在下方才在前殿见过叶道友一面。”百里陵认真摇头,一本正经反驳道,“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恕我不能苟同你这番话。衣道友的相貌,自然是在下所见之人中无人可比的。”   步九八捞起袖子,不服气了:“好啊,那你跟我打一架,谁赢了听谁的。”   ……   一盏茶后,步九八被百里陵温和地掀翻在地。   百里陵收回拂尘,温和道:“九八道友承让了。也多谢你赞同我方才那番话。”   步九八躺地上抑郁了,不由开始怀疑,难道……真叫衣九九调侃对了,是他名字取得不好的问题?   ——   衣轻飏背着剑走在廊下,叼着发带,伸手到脑后重新捆散下的长发。   透过一面墙上嵌着的隔扇窗,他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浅云布袍的高个儿身形走了过去。   衣轻飏百无聊赖的神情忽然有了光一般,趴到隔扇窗上惊喜地唤了一句:“大师兄!”   这一唤不要紧,包括云倏在内,所有人都回头了。   衣轻飏:“……”   糟了,捅了一堆老不死的窝了。   业尘子微微眯起了眼,目光落在这名少年身上打量。   鹤鸣山掌门千华子笑眯眯地捋起白须:“老笑啊,这回收的关门弟子模样可不得了。几年不见,你这眼光可算是提高了。”   玉妙宫掌门九灵子眉目清冷,目光只落在衣轻飏身上一瞬便收回。   笑尘子拢着袖,跟个街溜子一样招手:“哟,阿一呀,你来了正好,快来拜见几位掌门。”   原来大师兄正陪笑尘子招待一众掌门。   衣轻飏皮笑肉不笑,一时不知出去还是不出去。   云倏却走到了隔扇窗前,垂着眸看他发顶一眼,伸出只手:“发带,给我。”   衣轻飏不明所以,下意识听话地将发带递出去。   云倏将发带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一圈,“低头。”   衣轻飏乖乖低头。   云倏便伸手到他发顶,指尖在他发间熟练地穿梭,让衣轻飏一时间头皮发麻——当然,是好的意味上。只几下,云倏便将他散乱的长发束在一起,用发带捆好了。   云倏为他捆好后便退后半步,打量了一下:“好了。”   衣轻飏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谢、谢谢……大师兄。”   “咳咳。”笑尘子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一声,“掌门们都还在呢。”   注意点咱们清都山的影响哈。   千华子笑了笑,替自己老友找台阶下:“不错不错,师兄弟感情真好,老笑你这师父教得好啊。”   业尘子对这种大白天披头散发的行为带着指责,但碍于容与君在,又是别人家的弟子,自己不好多管便不作声了。   九灵子清冷的目光望了云倏一眼,随后她轻而易举一句话,便把千华子搬来的台阶拆了:   “容与君待哪位弟子这么亲近,我倒是第一次见。”   场面静默了一瞬。   千华子仍旧笑眯眯。   笑尘子尴尬打圆场:“咳咳,哈哈哈,确实。我也第一次见哈哈哈。”   业尘子哼了一声:“老笑,这么看来,你这新收的小徒弟不简单啊。”   云倏垂下淡薄的眼睑,抚了抚衣轻飏的发顶,声音低磁:“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阿一。”   作者有话说:   几位老不死掌门的日常——   业尘子:(怒斥)笑红尘,你给我好生站稳咯!别东倒西歪,不成体统!   笑尘子:老莫啊,人家就是没长腰怎么办呀——   千华子:(叹气喝茶)现在的年轻人呐……(笑了笑)真是相亲相爱。   九灵子:“修仙中,勿扰”   千华子年龄最大,已经三百六十岁高龄,为当今玄门老古董级人物了。(所以他说笑、业二人是年轻人是没问题的——)   这本书里的修仙人士年龄最高也就三百多岁了,渡劫飞升也都在这个年龄,当然如果天分高还可以更年轻的——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衡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绕指柔|六   日暮,山上撞响阵阵钟声。云门宫灯火辉映,宫观连绵。   北峰大殿,弟子们神情肃穆,端坐于席上静等开斋。   笑尘子在上座笑道:“大家不用这么绷着脸,生辰嘛,别搞得像斋日一样,开心才最重要。来来来,放轻松,吃菜,吃菜。”   有他发话,弟子们姿态显然放松了许多,开始你来我往地交谈、夹菜,虽然话说得也不多,氛围却不再如之前般冷清肃然。   衣轻飏从侧门踱进来,不远处步九八他们几个人冲他招手,给他留了个座。门口,十七正在哄慰他新收的小弟子:“不必如此紧张,跟他们坐一起便行了,也不用主动搭话,师兄师姐们问你什么,你应答几句便是了。”   流时显然还很认生,虽乖乖点头了,手却还很诚实,紧紧攥牢了他师父的衣角,不敢松手。于这个刚入门几天不到的小弟子而言,师祖的寿辰大典着实是个招架不住的大场面。   衣轻飏正把他的剑摆在门旁边,徐暮枕招手唤他:“阿一,来,拜托你件事。”   衣轻飏转头看他十七师兄,又看了一眼局促地躲到徐暮枕身后的小少年,心道:果然,早来不一定有好事,晚来一定没好事。   他再进殿时,背后就多出一个沉默低头的少年。二人保持客套的一尺距离。徐暮枕走到前面的席位上,不时抬头往这边望,时刻关注自己这位小弟子。   路过步九八他们,衣轻飏示意流时道:“你先坐这儿吧,我去后面看看有没有空位。”又拍拍九八的肩:“照看着点小师侄,十七师兄可时刻盯着你呢。”   九八道:“放心叭放心叭。”   叶聆风坐在对面,抬头道:“坐我这边来吧,九九。这位子本来是九一师兄的,但刚刚他被拉去后厨房给六师兄打下手去了,说是回不来了。”   衣轻飏便绕到对面。坐下前,他视线下意识投向前面,寻找到了大师兄的身影。坐下后,衣轻飏的目光还定在那儿,叶九七递给他筷子,他一根拿反了还不知道,仍在夹菜。   叶聆风在他面前挥挥手:“九九?人傻了?”   衣轻飏显露出凝重的神色,问:“九七,大师兄身边那个女修是谁?”   叶聆风看过去,微微眯眼把人认出来了:“是玉妙宫的大弟子纳兰泱,九灵子道长的唯一亲传弟子。我下午刚接待过,怎么了吗?”   原来是她。衣轻飏心道,怪不得这么黏乎大师兄。   纳兰泱年纪并不大,对修道者而言,五十岁以下都还算年轻人。纳兰泱便属于当今道门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   她的年纪其实比玉妙宫许多排行前面的弟子小上太多,但确实入门太早,辈分也太高,称她一声玉妙宫大弟子当之无愧。   上辈子衣轻飏与她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算是勉强挨个互相欣赏的边。但实在是过去太久了,见了她年轻时的脸险些没认出来。   之前说过,衣轻飏“臭名昭著”后,便有小道消息传,六大派里除了一个正常人都没有的罗浮宫,五个都有衣轻飏的“老相好”。而其中之一,玉妙宫里所谓衣轻飏的“老相好”,便指纳兰泱。   谣言实不可信。他们还说清都山上,他的“老相好”就是大师兄呢。瞧瞧,这种鬼话都编得出来,可以预见其他“老相好”是个什么水准了。   纳兰泱一直仰慕他大师兄,这衣轻飏是心知肚明的。毕竟上辈子大师兄死后,纳兰泱一反常态,对他喊打喊杀之疯狂,任谁也瞧得出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大的缘由。   衣轻飏对齐筷子,微微笑了笑。   要放平心态,大师兄是不会对他的任何仰慕者有所回应的。   叶聆风:“九九,你的筷子还是反着的啊。”   衣九九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反应,举碗夹菜刨饭,一气呵成,眼睛却直直盯着前面那二人。   云倏偶尔夹一筷子,回答一句身旁纳兰泱问的诸多问题。这让衣轻飏很迷惑不解了,哪来这么多问题要问?修为上的问题怎么不去问你自己师父?除了修行的其他问题,大师兄回答得了你吗?   叶聆风注视他不停夹菜,欲言又止地沉默:“九九,你好像夹的都是……”   蓦地,云倏抬起头,一双玄幽的眸子望了过来。   衣轻飏一个激灵,不知怎么一股脑涌上的心虚把理智都给冲没了,压根没觉得自己碗里有什么不对,一筷子猛刨进嘴里。   叶聆风惊呼:“九九!”   云倏从席位上倏地站起,纳兰泱及周围人都懵了一下。   衣轻飏面无表情“哇”的一下,把嘴里吞进去的一大口芫荽吐了个干净。   云倏快步走来,端起一杯浓茶到衣轻飏嘴边:“快,漱漱口。”   本来这点小事没什么,但大师兄过来了,周围一圈人陡然安静下来,目光全落在了衣轻飏身上。   衣轻飏将茶水吐到云倏递来的另一个空杯中,云倏眉头紧蹙,神色并不好看,抬起衣轻飏的下颌,强硬地让他张开嘴:“我看看,吐干净没有?”   “明明知道芫荽吃不得,这一大筷子味道这么明显,都递到你鼻子跟前了,怎么这回闻不出来了?”   大师兄的语气很冷,让衣轻飏想起他罚自己抄三十遍门规的口吻,不由怂了怂,极乖巧地认错:“我……有点走神了这次,下回一定不会再犯的,大师兄。”   别看衣轻飏平时活蹦乱跳的,一闻芫荽的味便容易犯晕,没上山学道以前,这东西吃一点便会浑身冒红疹,这些年修行以后已减轻了许多。但讨厌仍是讨厌,衣轻飏已注定一辈子与这玩意儿犯冲。   叶聆风有眼力见儿地端远了那盘凉拌芫荽。   芫荽这东西确实挑人,对面步九八就吃得很香。大师兄朝他们这儿过来时,步九八吓得把嘴里刚塞进去的芫荽也一口掉回碗里。他还以为九九吃出什么大毛病了,定睛一看,这不啥事都没有吗?   他知道是大师兄大惊小怪,但他不敢说。   衣轻飏也知道是大师兄大惊小怪,但他受用极了。   只有云倏一个人不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他只以为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确保阿一确实没什么事,他便平静地回到前面,重新入座。他不觉得因为这是寿辰大典他就得区别对待阿一,平时他会怎么做,现在便依然怎么做。   笑尘子问发生了什么,云倏面向几位掌门答道:“门下弟子不小心吃了一些忌口的东西,现在已无大碍了。”   小插曲过后,晚斋恢复原状。纳兰泱偏头,小声好奇问:“容与君,刚刚那个就是笑尘子道长收的关门弟子吗?”   云倏点了下头,见他并不往下谈,纳兰泱有意多问,又觉得这样心思过于明显,便只好按捺心中想法,偶尔回头瞥了几眼末席的少年。   生得比她这个女孩子还好看,纳兰泱暗暗撇了下嘴。   “下面有件大事,要向在座诸位宣布。”上座的笑尘子清了清嗓子。   此时晚斋已进行至尾声,在座的不仅是清都山的弟子,还有六大派各自派来的代表,大殿外的宴席上还有其他小门小派的代表,此刻听他发话都齐齐放下碗筷,直身端坐。   “先请玄天观掌门业尘子道君讲话。”笑尘子道。   业尘子上半身前倾,面容极为肃穆,“贫道接下来要说的事,想必在座诸位五年前都已知晓了。但今时今日,贫道不得不不厌其烦地重复与诸位听。”   在他身后正是无上天尊魁伟磅礴的巨大神像,神像的脸由于过高,烛光无法照亮,而显现出一种神秘未知的肃穆。在这种情形下,心境还能松弛的年轻弟子也不由换上了副肃然的表情。   “想必大家已经猜到了,贫道要说的,正是有关异数降世的预言。”   五年前玄天观向众道门宣告的预言,虽只短短几十字,但听过它的人都不敢再忘。   业尘子接着道:“这五年来,我玄天观向众道门发起寻找并清剿异数的行动,可惜收效甚微,有门派愿意协助,也有门派对预言的真实性尚且存疑。如此,贫道不得不道出背后更多的内幕。”   场内有些躁动了,特别是殿外那些小门派的代表们。   业尘子抬起一手虚按了按,示意众人安静,等大家屏息以待他的话时,业尘子才接着道:“其实有关异数的预言,早已不是玄天观第一次推演出了。早在七百多年前,预言便首次出现过,此后每百年,天道都会重复降下预言以警醒我辈。”   场内再度哗然,一位小门派的掌门不由出声道:“这等重要至极的消息,为何我们此前都从未听说过?那这样说来,异数莫不是每百年都会出现一次?”   业尘子微闭上眼,巍然不动,“据本门派的记载,预言在七百多年前首次出现时,是这样说的——”   “今有异数降世,其生违天道之常,八百年内必为天地招致祸患。特奉无上天尊旨意,罚其入人间历八苦之劫,道门修士若见之,必杀无赦。”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已骇然不已的众人:“根据记载,我辈祖师最初也未将此事太过放于心上,但首次预言出现的百年后,也就是距今六百多年前,天道又再度降下预言——”   “异数降世,怨气躁嚣,七百年内必为天地招致祸患。道门修士若见之,必杀无赦。”   那位小门派的掌门骇然道:“时限缩短了百年?”   业尘子轻不可察地点头:“此后几次预言,时限依次缩短百年,其余部分都没有变化。这等异象自然引起了各大门派的注意,为了不使众修士恐慌而伤及无辜,关于异数的清剿一直都是在六大派中秘密进行。”   又有一位小门派的掌门流着冷汗道:“可前面这些预言,都和这次的不一样……”   业尘子的目光也冷了冷:“这也正是引起我们不得不重视的地方。预言中的时限,到了最后一个百年。”   在座众人耳畔都不约而同响起了不敢忘的那短短几十字。   ——异数降世,怨气躁嚣,凶秽横行,百年内凡间将作地狱,世间种种皆化虚无。   最后一次的预言变得更为详细,给异数如何为天地招致祸患做出了解释,而“道门修士若见之,必杀无赦”这句话却消失了。   这样的变化更令人悚然。那位掌门颤抖着声音问:“难道天道的意思是,异数如今已成长至我们无法铲除他的地步了吗?那这样,岂不是凡间必会在百年内毁灭?”   笑尘子在此时发言了:“请诸位稍安勿躁,先听贫道一言。在过去的七百多年,七次预言里,我们六大派不是没有找到过异数。相反,我们成功找到过他一次。”   那位掌门言语间更加激动了:“那这么至关重要的一次我们没有赶在他壮大前除掉他吗?为何还能给他机会重新转世?”   笑尘子轻轻一叹:“由于种种的原因,记载已模糊不清,我们只知道,那一次虽成功夺去了异数的性命,却未能使其神魂皆消亡,从而让他有了重入轮回的机会。”   众人在此时都有些慌乱了,“那我们还有机会彻底除掉异数吗?这已经是最后一个百年了!”   业尘子在这时冷冷哼了一声,目光如利刃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当然有机会除掉他。依据记载,每回预言降临时,据异数出生不过才十年,这样推算,如今异数也才十五岁。”   “他不会继承前世的记忆,也无法继承前世的修为。对付一个十五岁、可能现在还无修为的凡人,优势显然在我们这儿。”   他站了起来,向在场众人呼吁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们一众道门齐心协力,趁其壮大之前共同寻出异数,如此才能救天下,救苍生!”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齐心协力,寻出异数!”   众人便跟着被点燃般,振臂高呼:“齐心协力,寻出异数!”   “救天下,救苍生!”   “救天下,救苍生!”   此刻,听完了全程的衣轻飏心底一阵沉默。他混在振臂高呼的人群里,有了上辈子被一众道门追杀的经历,如今再听这些跟自己有关的故事,就好像真的只是在听一个不相关的故事。   他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业尘子的话他都赞成,只有那一句“优势显然在我们这儿”引他发笑。   任谁也想不到,他颇觉好笑地想,这回的异数并非轮回了,而是重生了。   作者有话说:   上辈子——   业尘子:(振臂高呼)优势显然在我们这儿!   结局:惨败。   这辈子——   业尘子:(振臂高呼)优势显然在我们这儿!   重生的衣轻飏: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第25章 绕指柔|七   晚斋结束,除去少部分留宿客房的客人,大多都连夜告辞。听了千华子所揭露的惊人内幕后,很少有人能再坐得住。   “想必今夜过后,天下将掀起不小的波澜啊。”三师兄随逐站在衣轻飏身旁,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框上,目送客人们匆匆御剑离去。   “以这里为起点,消息将如火种般由这些离开的人四散开,而后掀起燎原之势。”随逐伸出食指与中指,点在如星火点点的人们身上,极其懒散的语调说,“九九啊,你相信那个预言吗?”   衣轻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目光却没落在离开的那些人身上,只如羽毛般轻轻飘落在最前面,陪笑尘子给客人送行的大师兄身上。   他微弯起唇角,反问:“三师兄,你呢?你信那个预言吗?”   随逐低头,沉着嗓音笑了笑:“九九啊,三师兄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我哪怕发出一声呐喊,落在人山人海里也很快没声了。”   “所以,”衣轻飏道,“我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三师兄。”   随逐的笑意渐渐收敛,双眸如此刻的夜空般沉静,是他很少有过的姿态,“寻常人都笑师父收徒随性,出门一趟都能捡回来好几个。但除了大师兄以外,所有一代弟子都有一个特征。”   他低下头,给衣轻飏看自己后脑勺的那颗红痣,又伸出食指隔空虚点在衣轻飏那颗眉心红痣上,“可你是最后一个徒弟啊,九九。你信不信预言,很重要。”   衣轻飏伸手摁在自己眉心的位置上,轻轻一笑:“三师兄,其实无论信与不信,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个代价,信或不信的人在做出选择起,就得为它负起责任了。”   上一辈子……衣轻飏不由想到,活到最后的三师兄,身上担起的责任才是最重的吧。   随逐沉静的表情如潮水般散去,哥俩好地勾住衣轻飏的脖子,笑着示意他望向最前面的大师兄,云倏也正送完客人,朝他们两人这边望来。   “只要大师兄信你,我就信你,九九。”三师兄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也得信你自己,我们之中,谁都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云倏望向这边的眸子微眯了眯,像是在疑惑他俩在说什么悄悄话。   纳兰泱在这时跑了过来,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容与君,我、我必须随师父一起回玉妙宫了,但在临行前,能不能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云倏有些意外,客客气气道:“若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一定答应你。”   纳兰泱呼出了一口气:“是这样的,师父答应我,五年后天阶大会上若我能入前十,她便准许我立道号。到时候,我……我可不可以请您为我赐号?”   云倏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便颔首道:“若九灵子道长同意,届时我会为你取道号的。”   在这时,一双手臂适时地缠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那大师兄什么时候给我取号呢?”   云倏低头看去,缠住他手臂的少年正蹙紧着眉,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央求,但云倏瞧得分明,他唇角明明有笑意。   明知道是装模作样,云倏仍认真答道:“时候到了,自会为你取的,阿一。”   见容与君的注意力被转移,纳兰泱不满极了,像个争吃糖的幼稚小孩一样,借容与君背对着她,瞪直眼睛对衣轻飏怒目而视。   衣轻飏眼里逗弄的意味更浓了。有意思,对我瞪眼,这是谁家的大师兄你心里不门清吗?   他索性一步上前,双臂缠住大师兄的腰,使他整个人不得不面向自己,衣轻飏明显感觉到,大师兄身体整个一僵。   也不知道脑子哪里一抽,他居然一不做二不休了,将脑袋埋进大师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   “大师兄,今天千华子掌门说的那个异数好吓人,今晚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了,如果大师兄你能陪我……”   “喂!”纳兰泱适时打断他,“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容与君平日也是很忙的,没空照顾你这种听了鬼故事晚上还会做噩梦的小屁孩儿!”   周围许多人投来了视线,惊异地发现,居然有人敢抱着容与君的腰埋头撒娇。而过路的清都山弟子则没有一个看过来的,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   衣轻飏抬头,手缠着云倏腰仍不放开,极其无赖地说:“不好意思,这位道友,我抱着我家大师兄,请他老人家关照一下他可怜的小师弟,关您这位他门他派的弟子有何干系?”   纳兰泱憋红了脸:“你!不知羞耻!”   衣轻飏笑了笑:“师兄关照师弟,又有什么不知羞耻的呢?莫非,这位道友您所指责我的,正是你心中所想的?”   纳兰泱气极:“你!你!巧舌如簧!”   云倏轻轻叹了口气,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衣轻飏贴到他怀里的脑门上。慢慢将人抵远,他才松了口气,淡声道:“阿一,远来是客,不可失礼。”   衣轻飏松开大师兄的腰,神色终于正经了几分,也乖巧了许多:“我知道的,大师兄。你知道我的,就逗逗她而已。”   纳兰泱听到这儿才忍不住拔了剑:“你说——你在逗我?!”   ——   玉妙宫大弟子要与清都山小师叔决斗的事,传到九灵子耳边时,她正与徐暮枕相对喝茶。   二人正聊到有关渡劫飞升的事,气氛一度僵持。   九灵子如此说:“我近来隐隐察觉已至瓶颈,渡劫之事已不能再耽搁。此次来清都山,一是为你师父贺寿,二来也是为了提前告知你这事。”   十七在那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脑袋里那根断掉的弦才缓缓搭上:“你是说,你要决定历劫飞升了?”   九灵子慢慢搁下茶杯,清冷的眸光轻轻落在徐暮枕身上,像是有点同情。这眼神已经有了独属于神仙的悲悯的意味。   “我此番来,是与你辞别的。无论成与不成,此后……都再难相见了。”   徐暮枕像喉咙被堵住一样,很久才发出嘶哑的声线:“我不明白,为何修道之人都非得追求羽化登仙?做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有那么好?”   “我不奢求你理解。”九灵子放缓语速道,“可我毕生追求至道。真正的道,只有跳出五行与轮回之外,在一片虚无中才能悟得。”   徐暮枕摇头道:““无”中是找不到“无”的,只有在“有”才可能找到“无”的真谛。九灵子道君,你所寻的道就在红尘里,做了神仙,所目皆空,看到的也只是空而已。”   九灵子默了默:“这从来都是你我之间的分歧。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听见桌面上他指尖烦躁的敲击声,一扣一响,都像敲在她空空如也的心上。或许的确如此,九灵子明白,她的道与梦安的道,从来不是一条路上的。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梦安时,他便是长在红尘里的凡人。凡人,也是俗人,九灵子一向这么认为。   自从七百年前,异数降世的预言第一次出现后,天地间便隐隐不再太平。大小三灾不断在这片土地上轮回。道门说要拯救苍生,可从小生在道门,长在道门里的她,举目四望,看不见所谓苍生。   苍生在哪里?是经书里,是大家嘴里,还是就在山下?   大约五十多年前,她尝试第一次走下西山,走出玉妙宫,在那场惨无人道的瘟疫里去寻见苍生。   那时九灵子已经一百九十多岁,修为早已臻至第一洞真大乘初境。可她所目见的苍生还是太轻巧了,渺小如蝼蚁,仿佛一根羽毛落下都能压死一大片。而她力量有限,来不及将所有羽毛接下,那惨象已遍地都是了。   徐暮枕是她最早救下的一批凡人之一。那时他躺在破庙里已奄奄一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同门都说他活不了了,可这个凡人仍凭着一股要寻找到失散弟弟的决心活了下来。   凡人的生命很轻巧,可他们的感情却是很沉重、很坚韧的东西。那是九灵子那趟下山悟得的“道”。   又隔了不到两年,意想不到,她又见到这个凡人。在西山玉妙宫的山门前。他说,他想要入道门修行,从此抛却凡尘。他是寻到了他弟弟,可留给他的,只是一座长草多年的坟。   玉妙宫从不收男弟子。九灵子看得出来,说是要抛却凡尘,可这凡人看她时的眼神,却有着独属于凡人的感情的沉重。她说他不适合修道,劝他下山去。   他是下山了,可不久她又听说,离玉妙宫最近的六大派之一——清都山,新收了一个经受了天阶考验仍执意入门的凡人弟子。   现在的九灵子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明白自己与梦安根本上的不同,可即使明白,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九灵子起身,想要告辞了。   徐暮枕在这时抬头,停止了烦躁的敲击,目光坚毅地说:“请你再等我几十年,不,十年,只用十年……哪怕是真的去了天界,也请等我,我一定会再追上你的,九灵子道君。”   “梦安,你不必再追我。”九灵子垂眸说,“这回,你该修你自己的道了。”   徐暮枕沉默许久:“是吗。”   双方气氛僵硬之时,玉妙宫的女弟子气喘吁吁敲了门。   “掌门,不好了,大师姐和梦安君的小师弟要在清都山大门前打起来了!”   不知怎的,九灵子居然松了口气,这消息使她从这种无法呼吸的压抑氛围里得到了解脱。   二人赶去山门前,四周正围起了各门各派的弟子。   九灵子眉头紧蹙,人群见她来了自动让出一条道,正拔出剑要不顾场合动手的纳兰泱,恍如迎头一泼冷水,火气全蔫了。   “师、师父……”纳兰泱唯唯诺诺。   九灵子一个眼神都不看她,先跟云倏道歉,是自己的弟子不懂事,不分场合,在清都山的山门前就要拔剑动手。说着,还要跟衣轻飏这个小辈道歉。   衣轻飏自然不能让名义上的老前辈给他说对不起,忙先给她鞠了一躬说:“这事是后辈挑衅在先,还望九灵子前辈不要责怪于纳兰道友。”   九灵子道:“无论起因如何,贸然在清都山山门前动手,也是她一人之过,怨不得旁人。”   纳兰泱撇撇嘴,恹恹地收剑回鞘。   她瞥向衣轻飏道:“衣道友,虽说还没打上,但我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你算是有骨气的,我纳兰泱认你这个朋友。山门前既然不能打,那五年后,我们天阶大会再见!”   衣轻飏偏头不解:“不是,谁跟你说我要参加天阶大会了?”   纳兰泱向前大步走,不再回头:“我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痛呼)纳兰道友,我非君子,乃小人也!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绕指柔|十二   短暂的寿辰大典结束后,无论外界如何掀起惊涛骇浪,玄天观的门如何被各门派踏破,清都山上的生活照旧平常地进行。   即使在这种平常之下,潜藏着谁也道不明的暗潮汹涌,可由于大师兄这根主心骨的存在,清都山上下弟子仍有条不紊地修习着日常的功课。   玄天观在短短半年内召开了三次道门大会,云倏皆领弟子去了现场。   玄天观首先要做的,是拿出他们所说的有关预言的记载,回应天下人的质疑,证明异数的存在。在说服了大部分人后,有关异数的大规模搜查这才在各方门派的管辖范围内正式展开。   清都山所在的东南部,亦在半年内展开了几次颇具规模的搜寻。   云台内。   云倏看着门下弟子交来的报告,轻轻揉捏眉心,将这一沓厚厚的信件扔回了书案上。   衣轻飏坐在不远处小角落的蒲团上,正打坐静心,听见这动静,不由悄悄睁起一只眼睛,打量大师兄的神情。   下一瞬云倏便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开小差,侧眸看了过来。或许是下意识也或许是天生的,从他不皂色的眸子里流出的目光极为淡薄,浅淡得让人来不及感受他的所思所想,那点情绪便已在他幽远的目光中远去了。   但同样,也因为这份幽远,使他的目光又染上自相矛盾的深邃。那双眼睛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将什么都说尽了。   衣轻飏见被抓住,便索性两眼睁齐全,弯腰拿手撑着下颌,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大师兄,您可真是天底下最适合入道的人。”   那双眼睛给衣轻飏的感受,正如所谓的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他曾最厌恶故弄玄虚,可如今他发现,这份玄虚在大师兄身上是美的,是危险却又值得一探的玄虚。   云倏并未接他那句话,走过来在他对面的蒲团盘腿坐下,默了默,道:“我与你说过,坐忘求的是什么?”   衣轻飏将背挺直,正色答道:“坐者,止动也。忘者,息念也。坐忘,即为忘却一切杂念欲求,寻求与大道合二为一。”   云倏微微颔首:“既如此,坐忘之法有哪七条?”   衣轻飏将扔在身旁的一本书册拿起,将它卷作一团,握在手心里掂了掂:“这本《坐忘论》上说,坐忘之法七条——敬信、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最后得道。”   云倏赞许地点头,淡声道:“抄了三十遍,这回倒记得牢固。”   “那是当然。”衣轻飏笑笑,又举手,“可我有疑。大师兄,若是忘却一切欲求、杂念,凡人便可以得道,那直接一碗孟婆汤不是来得更快?又何需修行呢?”   云倏思索片刻,将桌案上茶杯打开,用食指沾了一滴水出来,缓缓问对面的少年:“阿一,你在我手上看到了什么?”   “一滴水。”衣轻飏眨眨眼道。   “那么这滴水从何处来?”云倏问。   衣轻飏歪头想了想:“云台的茶都是用的无尘无垢的雨水,若是雨水,便是从天上来的。”   云倏缓缓道:“在落地前,这滴水漂浮天上,只是无色无形的气,等它落地,才有了具体的形,才有了我们眼前这滴水。故修道亦是如此,招真必以炼形为先。”   他顿了顿,垂下的眼睑淡薄,凝望这滴水:“阿一,这滴水又是否真的无尘无垢?”   衣轻飏弯腰凑近,纤长的眼睫几乎都要碰到那滴水上:“唔……肉眼看不清楚,但里面一定是有尘垢的。”   云倏淡声道:“修形的下一步,便是形清而合于气。便如同坐忘一般,炼气是排除世人身上沾染的凡尘。”   “正如这水,凡是化形之物,只要生于世间,便不可避免沾染尘垢。若要求得肉/身自在、来去洁净,便应该有战胜灵魂污垢的自觉。”   “含道以炼气,气清则合于神。”衣轻飏托着下颌道,“炼形,炼气,最后一步便是炼神了吧?”   云倏反问他:“那么这滴水如何炼神,阿一?”   衣轻飏弯起眉眼,轻巧地笑了笑:“等。等到天道施舍于它天机,它便能盗得天时,还形于气,重新回归天地。大师兄,这便是返本归原,所谓的大道至境?”   他眉梢又微微挑起:“那么,这样不就是轮回了一圈吗?修道的意义又在哪呢,只是求得一个心安理得、自在清净?”   那一刻他的眼神已然不再是纯粹的少年,而隐隐有了上辈子最后时老态龙钟、戾气萦绕的影子。   但云倏却像没注意到他这种气质上的陡然一变一样,只用自己幽玄的眸子注视进他眼里,也注视进他眼里自己的影子,说出了身为道门楷模的他绝对不该说出的话——   “阿一。”面对他的质疑,他一字一顿,“有时候,你会明白,在修行中,欲望其实比坐忘更重要。”   他将那滴指尖上的水轻轻点在衣轻飏眉心,落在那点红痣上。   “有欲望,便像这滴有尘垢的水一般,拥有了世间无穷的复杂。而明白它内部的复杂后,再看这滴仍能保持洁净剔透的水,你才会懂得它的伟大。”   衣轻飏眼眸一转不转,紧紧盯着眼前人的眼睛。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刻对大师兄来说也极为重要。   而云倏压低声音,果然说道:“但等这滴水化去,我希望你忘记方才那句话。世间修道之法千千万,忘情道容易,入世道最难。”   “阿一,欲望是件很痛苦的东西,记住——忘记它。”   然后将一切,交给我。   云倏对自己说。   ——   八月,秋夜微寒。   清都山弟子今夜少有地振奋起来。   “九九!”回宿舍前,步九八跟衣轻飏勾肩搭背,拍拍手里的小册子说,“今晚守庚申,大师兄有给你定小目标吗?”   “小目标?”衣轻飏挑挑眉,颇有兴趣地问,“大师兄给你定了什么目标,九八?”   步九八挥舞着册子嚷嚷:“是我在问你!别想套我的话,九九!我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小屁孩了!”   叶聆风从一旁路过,抱着同样的小册子凉凉地说:“大师兄说了,让他今夜别睡着就行。”   “……”衣轻飏点头,同情地拍拍九八的肩,“这个目标很适合你,九八。”   步九八脸色憋得通红,觉得他俩简直讨厌极了,气不过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便趁九九不注意,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册子,哗啦啦翻完,也没细看内容,惊奇道:“你怎么全写的过格,功格一个也没写。”   衣轻飏从他手里把册子提回来,冷冷吐出几个字:“爷爷我诚实。”   叶聆风很不赞同九八这一行为:“大师兄说了,我们不准互相看自己的功过格,这东西是写给自己看的。九八,你以后再这样抢别人的功过格,我就告大师兄去了。”   步九八怪声怪气地学他说话:“我就告大师兄去了……知道啦知道啦,我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九七,你还是小孩子吗?”   叶聆风咬牙:“谁是小孩子?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我可比你俩都大呢!”   “知道了知道了。”步九八很是敷衍,将手肘搭在衣轻飏肩上,笑得贱兮兮的,“不过九九,你很有自知之明嘛,知道自己缺德,都只往过格上记。”   叶聆风道:“九九,你这样写不诚实,不可能没有功的,你上山五年多了,怎么也做了点好事的。”   衣轻飏拱手请教,煞有介事:“悉听尊见。”   叶聆风卡了卡:“呃……嗯……”   他托腮深思:“嗯……呃……哦!”   步九八:“你还真想出来了?”   叶聆风眼睛亮了亮:“我知道了!九九的剑学得特别快特别好,每回九八对上你无不惨败!”   步九八气愤地推了叶九七一把:“夸九九就夸九九,有必要踩一捧一吗?我步殊从不认输!”   叶聆风昂起下巴,难得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学他刚刚阴阳怪气的腔调:“我步殊从不认输……九八,这话我也听得起茧子了。”   衣轻飏将自己的功过格卷成一团,看着他俩你追我赶、好不热闹,轻轻叹了一口气,有样学样,以他们那种怪里怪气的语调学他俩的话:   “我早就不是小孩儿了……”   而后他退后半步,学大师兄的样子背手,挑眉,淡淡吐出两个字:“幼稚。”   刚刚还内讧的二人同时将矛头对准他:   “九九,就你不配说这句话!大师兄这两个字一般说的谁,你自己不清楚吗?”   衣轻飏歪头,天真地笑了笑:“爷爷不跟你们争。小孩儿,幼稚。”   “大师兄!”步九八和叶九七同时看向他身后,面色惊恐,“我们什么也没干,都是九九在阴阳怪气地学你!”   衣轻飏心跳陡然漏掉半拍,得意的笑容僵住,缓缓回头。   ……   什么也没有。夜风拍在他脸上,也像在嘲笑他。   “哈哈哈!小屁孩儿,幼稚!”就属步九八笑得最大声,拽起叶聆风跑路,等衣轻飏沉着脸回头,二人的影儿都没了。   沉着,冷静,不和小孩儿计较。   衣轻飏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但不过几息后,对面山廊上的弟子全听到了小师叔的怒吼:“步九八!你个龟孙!明天校场见,谁不来谁是孙子——”   弟子们啧啧一叹,纷纷摇头,为九八师叔的明天默哀。   清都山山花的怒火,你承担不起。   ——   传说,凡人体内皆有三尸神,每到庚申日,三尸便会向上天报告你的过失。   三尸源于欲望,欲生则三尸生,欲灭则三尸灭。而人不可能了无欲望,三尸也便无法彻底根除。   为防止三尸扰乱修行,修道之人常常在庚申日彻夜不眠,修持清心,因而叫作守庚申。   大师兄对衣轻飏这方面的功课极为严苛。他想起白天大师兄的话,眉头深锁。大概,大师兄是想让他修忘情道?   欲望的确是个恼人的东西。衣轻飏盘腿坐在后廊,望向夜色中的茫茫云海,想到自己刚刚才在步九八身上发泄完愤怒之欲,轻轻摇了摇头。   可能他还是要让大师兄失望了,定力不够呀。   上辈子也是,改命之欲太过强烈,才惹来诸多报应,诸多祸事,欠了全天下人一个因果。   他仰望云海,伸手像要穿过云海抓住星空,微不可闻地说:“我认命了啊……天道。”   夜风吹过,随意丢在地板上的功过格哗哗翻动,每一行都写着他认下的罪过。   残害同门。   叛出师门。   私寻怨器。   修炼禁阵。   ……   哗哗翻过,最后一行写着:辜负了他的信任。   衣轻飏很少进入自己的心海。别说三尸了,他的心海早就尸山尸海,一片混沌,脏陋不堪。   心海对修道之人保持道心极为重要,守庚申这一夜,修士往往需重新整理自己的心海,使其始终保持清明澄澈。但对衣轻飏的心海来说,整不整理都已经无所谓了。   烂成这样,乱成这样,也只能说是当世第一人。   他自己都很嫌弃,便很少进来看一看。上天厚待,赐予他好皮囊?是啊,上天多厚待他,还赐予他皮囊下这片丑陋不堪的心海。   衣轻飏踩在血肉与泥水混合而成的“土地”上,背着手在心海里闲庭漫步,不断摇头:“这破地方,又脏又臭,怎么住得了人?还是大师兄的云台好。”   心海之上突然传来一阵极轻蔑的笑声。   “你终于舍得进来看看我们了。原来你也知道这破地方住不了人,那就修修呗,大爷?”   衣轻飏抬头望向尸山上翘着腿的大爷,眯了眯眸:“哟,我都重生了,您老还活着呢?真是生死相随,感动,感动。”   那道身着黑衣的“衣轻飏”冷冷一笑:“懦夫。”   衣轻飏继续向前走,并不再看他:“谢谢批评,心领了。”   “你真要跟天道认输?你甘心?”黑衣心魔闪现在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皱着眉质问。   他比现在少年时代的衣轻飏高上许多,身形已比得上大师兄了,五官也比现在的衣轻飏深邃,由纯粹的漂亮生出了属于成年男人的俊美。   衣轻飏笑:“别突然凑过来,这脸我见了就恶心,离远一点好吗?”   黑衣心魔向后退一步,倒没搭理他这老毛病,顶着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重复问了一遍:“你真的甘心认命,在天道下面摇尾乞怜,今后任它摆布?”   衣轻飏轻轻一叹,明明少年的脸比心魔年轻许多,可那口吻却真的犹如教育孙子的爷爷:   “别幼稚了。我以前不是任它摆布?”   黑衣心魔沉默片刻,阴森至极地笑了笑:“不,你不会认命的,你也不会认输的。如果你认命了,我和他们就不可能还存在。”   衣轻飏口吻轻飘飘的:“那是因为,我压根不想进来清理你们这些垃圾。”   心魔哈哈大笑:“错!错错错!因为你知道,你根本清理不了我们!懦夫,还是个虚伪的懦夫!”   衣轻飏点头:“嗯,概括得全面。”   他语气轻松,眸光却陡然冷了下来。只在一念之间,黑衣心魔顿时瘪了下去,犹如漏气的球,最后贴在地上只剩下一道皮。   衣轻飏毫不客气地踏过去,只留下悠然自在的一句话。   “记住,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作者有话说:   大型我骂我自己现场了属于是。   注:“坐者,止动也。忘者,息念也。”出自《玄宗直指万法同归》。   “敬信,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出自《坐忘论》。   “招真以炼形,形清则合于气。含道以炼气,气清则合于神。”出自《道枢.坐忘篇》。 第27章 绕指柔|九   越往里走, 血与泥越发黏稠,就算是布鞋踩在上面, 也能不断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拐过一个角, 险些吓衣轻飏一跳,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正蹲在不远处,黑黢黢的眼眸直直望着他。他也不说话, 只是眼泪在无声地流, 流呀流,流到麻木也流不尽似的。   衣轻飏叹口气, 在他面前蹲下:“哭什么?”   小孩很乖巧地回答:“我一直乖乖蹲在这里为你哭泣。你的心很痛很压抑, 那些哭不出的泪便化作了我,代你而哭泣。”   衣轻飏伸手抹向他眼角, 果然那里不断涌出豆大的泪珠,像泉涌一般止不住。   这时一只手从黑暗里伸来,用力攥住了他的脚腕。   衣轻飏低头,若是其他人能来他的心海,便会骇然发现那只手竟无皮肤包裹, 像是被活活剥了一层皮,只剩黏腻浓稠的血肉和凄凄白骨。   对面的小孩平静地掉着泪珠说:“他又来了, 真烦人。”   身后传来沙沙沙的声响, 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艰难地爬行。那只骇然的手抓得衣轻飏脚腕生疼, 用力到勒出一层红圈。   “我不能死……”身后那道声音沙哑艰涩,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能死, 我不认命, 我要活着……”   衣轻飏正要回头, 对面的小孩平静地劝说:“我不希望你回头, 这样我的眼泪会掉得更多的。那很令人苦恼。”   那道声音一直在重复,伴随地面沙沙沙的声音,带着强烈的不甘心。   衣轻飏还是起身回头,地上匍匐的人又伸出另一只手,恶魔一般攥紧他另一边的脚腕。   但或许已经不该称其为人了。那只是一团有骨架、有人形的血肉在地上蠕动,没有外面那层皮囊,也没有筋脉,只是软塌塌的、勉强靠骨架支撑的肉团。   衣轻飏面色平静,垂眸注视地上那滩东西,目光甚至带着些许怜悯。   他背后的小孩却发出极其尖利凄惨的哭叫声:“不要看了!不要看了!求求你!”   那滩血肉重复着不甘的呢喃:“我要活着,我要出去……我不认命,我不认命……”   衣轻飏阖眸,身边的哭声、呢喃声都随着风渐渐消失。   再睁眼时,衣轻飏又看见了自己。   这回尸山尸海不见了,他正撑着一把剑跪在雨中,周围像是在一个夜晚的村庄里,步九八正浑身是血倒在自己怀中,每咳一下,胸膛上那个大窟窿便往外哗啦啦涌出血块。   衣轻飏听见自己在说话:“求你了,九八,别说话了,求你了……”   “咳,你哭什么……咳……”步九八蠕动着唇,眼睛已睁不开,“这辈子我都没赢你一次,咳咳……太不甘心了,九九……”   衣轻飏说:“那你就站起来,再和我打一次,直到赢我为止。”   步九八很费力地扯起唇角,像是在笑:“下一次,咳咳……下辈子,我一定会……”   步九八的唇角永远僵在了那里,他的笑也永远僵在那里。衣轻飏深吸一口气,他听见自己从胸腔里发出来一声嘶吼。   徒然的嘶吼,凄怆且无助。   脚步声在雨中停在自己面前。   “杀了我,阿一,求求你……”   徐暮枕披头散发,素来干净的衣衫上全是血渍,那里沾上的是村庄里每口人的血。他的语调颤抖无比,带着强烈的恳求,一只手往前伸,想要掐死衣轻飏,另一只手却往后退,想要掐死他自己。   “我坚持不了太久,阿一,快——杀了我!”   衣轻飏脸上的血痕被雨水冲刷干净,眉心那颗红痣却永远无法消弭,就像他永远无法消退的罪孽——因为那一夜,他撑起了身,颤抖着双手,用尽最后全部力气一剑捅入了十七的胸膛里。   衣轻飏随着十七的身体一起倒下来,抖动的胸膛里发出无意义的痛苦音节。   十七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平静,他最后闭上眼前,轻轻地说:“阿一,拜托你……别让她知道,我死得如此不堪。”   ……   衣轻飏再睁眼时,自己已跪在了北峰大殿前。   笑尘子高高站在台阶之上,道:“阿一,我们大家需要一个完整的解释,此次历练一行十八个弟子,为何只有你一人活着回来?”   笑尘子闭了闭眼:“而我们在你身上,发现了走火入魔的痕迹。”   衣轻飏跪在台阶下沉默许久。   周遭逐渐议论纷纷,有怀疑的,也有不肯相信的。   这时,人群中一向没有存在感的流时举着剑奔了出来,幸而同门及时将他拦下,流时疯狂挣扎,朝衣轻飏怒吼:“是不是你走火入魔杀了我师父?杀了所有人?你回答啊!你回答啊!”   回答他的,仍旧只有衣轻飏的沉默。   “天阶榜第一,好一个天阶榜第一!”人群中有向来不服这位小师叔的人传来议论,“走火入魔,残害同门,简直不配入我道门!”   “师父!此事一定有隐情,阿一绝对不可能伤害同门!”司青岚跪下道,“弟子请求彻查此事!”   更多的弟子跟着跪了下来:“师父,弟子们也请求彻查此事!”   笑尘子默了默,道:“好吧。罚衣轻飏静室思过,在此事彻查清楚前不得外出,任何人不得探望。”   ……   说是不许人探望,衣轻飏在静室还是迎来了一位客人。   流时在夜色中匆匆出现,一步步逼近蒲团上盘膝静坐的他。   若有旁人在,必然会讶异于许久不曾出现的流时身上的变化,他浑身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眼眸布满血丝,皮肤却更加惨白,锁骨上那弯月牙的颜色被映衬得更深。   他提着剑,剑尖陡然直逼衣轻飏纤细的脖颈。   “我最后问你一遍,我师父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衣轻飏仍阖着眸不说话。自打那场雨夜后,他已经许久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整个人陷入坐定般的麻木。   剑尖刺入他脖颈脆弱的肌肤。   “你若再不回答,我便当你默认了!”   流时的语调有些疯狂,已接近被逼疯的边缘。   衣轻飏掀起眼皮,喉结艰涩地动了动,终于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察觉出空气中那股腥气的异样。   砰的一声,他重重倒在了地板上。   ……   衣轻飏再睁眼时,即使已有预料,但陡然再看见那间噩梦一般的密室,浑身肌肤的每一寸仍在叫嚣着快逃,快逃!   但衣轻飏仍然面色无比平静,准确地抬头望向角落里木架上的“人”。   或许,该称呼他为一半的“人”。他一半的皮肤仍鲜活漂亮,另一半的皮肤却被剥得干净,露出那层美丽皮囊下污浊、脏臭的血肉。   流时远远立在另一边的阴影里,犹如里地狱里复苏的恶魔,重复地问着同一个问题:“我师父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是不是你杀了他?是不是你杀了他!”   衣轻飏听见木架上的人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有些讶异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发出这样嘶哑、这样可怜的声音。   “我说过很多遍……真相……是你……不相信。”   流时陡然从阴影里走出,癫狂地朝他嘶吼:“你要我相信是我师父求你杀了他?这怎么可能?师父他不可能走火入魔,也不可能残害同门!大家在他的尸首上没有发现任何走火入魔的痕迹!”   “反倒是你——是你有走火入魔的迹象!是你走火入魔杀了我师父!还想要骗我?你这个疯子!”   衣轻飏看见那个半人半鬼的东西牵动嘴角,像是在笑。   “最后一句……我也送给你。”   那种如出一辙的笑又让他想起步九八死前的神情。他想起来叶聆风也曾哭着问他:“九九,九八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好不好?好,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和二师姐查个清楚的。”   一行十八个弟子,十七个人的死都需要他来承担。   可没有人问他,是否承担得起。   “你猜我要怎么报复你?”流时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你负罪逃跑,叛出师门,就算你从这里出去,外面也全是有关你的通缉。”   “你不想承认杀了我师父?”流时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好啊,那我就让全天下逼你认罪。小师叔,当所有人认为你有罪时,你就已经有罪了。”   “这就是你的命,认命吧,也认罪吧。”   在这个小小的密室里,他依稀记得自己度过了漫无边际的四十九天。被铁链锁住了琵琶骨,又被活剥去金丹,修为尽散,皮肤和筋脉被一寸寸割下又上伤药,长好后再重复着前一天的折磨。   有时,他望着密室那扇小小的窗渗进来的惨淡日光,以为这便是他人生最痛苦的折磨了。等到后来才知道,之后发生的一切和这些相比,完全算不得什么。   四十九天后,或许是折磨够了,又或许是腻烦了,衣轻飏被流时带走,抛下了浮幽山。   浮幽山是有名的鬼山。它背靠一道深渊,据说这渊名叫不落渊——最好不要落下去,否则,一旦落下去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站在不落渊的上空,渊底涌上的狂猎风声便像凄厉的鬼叫,无时无刻不发出渊底鬼魂的哀嚎。   衣轻飏掉了下去,果然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后来他在自己的话本里写道,他衷心地希望,那就是结局了。   ——   不知不觉已天亮,熹微的光从云间渗透过来,云雾扑打在他脸上,凝下湿湿的雾水,像在唤他从这场噩梦里苏醒。   衣轻飏缓缓掀开眼睑,面对云涛雾海,呼出了一口气。   他伸了个漫长的懒腰,骨头都在咯吱作响。再起身,捡起散乱的功过格,拍拍灰,揣进衣襟里。   衣轻飏从后廊进了房间,睁着迷蒙的眼睛打哈欠,一眼便望见中间的桌案上多了一碗粥、一碟咸菜和包子。   衣轻飏摸了摸碗边,粥还是滚烫的。这么说来,大师兄刚刚才进过他房间。   光线从窗沿一点点蔓延至昏暗的室内,新的一天好像真的到来。衣轻飏啃着包子就着咸菜,再吸一口滚烫的粥,人生就此满足了。唯一可惜之处,包子是白菜馅的,一点儿肉渣都没有。   他居然还能喜欢吃肉。   衣轻飏挺佩服自己的心大。   将早饭吃了个干净,他随意地倒在榻上,枕着手臂打算小睡一会儿。可睡了半天,脑袋还是冷冰冰的清醒,衣轻飏索性放弃,洗了个脸换了身衣服推开房门。   因为昨夜守庚申,今日众弟子难得可以休息半天,调整作息。   南峰还很清净,没有惯常熟悉的晨钟声,衣轻飏还有些不习惯。   太安静了,他站在寒气袭人的廊下向掌心呵气。云台因为处于南峰最高点,云涛雾海从四面向中心这座小院涌来,这让衣轻飏不由感觉自己身处一座孤岛,任凭波涛恒久地拍打岛岸。   云间忽然传来一声空灵的鹤唳。   衣轻飏眉间浮现喜色。   “灵芝!”   灵芝扑棱着羽翅,优雅地在廊前平稳落地。衣轻飏抱住它纤长的脖颈亲昵地贴了贴,问:“大师兄喂你吃早饭了吗?”   灵芝拿脖颈拱他进屋,他便明白了意思,进屋拿出一盘水果,一个一个抛给它。灵芝还格外留神这小孩儿是不是又扔给他酸橘子,见是它最爱的大梨子,才放心地慢条斯理啄食。   衣轻飏坐在廊下,两只脚荡呀荡,啃半个梨子喂灵芝半个梨子。   他漫无边际地想,灵芝也算是仙兽了吧?仙兽都可以认主,灵芝这小姑娘应该还没主人,干脆认他做主人算了。   衣轻飏一时起了兴致,对灵芝甜甜地一笑。   这一笑让灵芝起了个激灵,正要扑棱翅膀逃跑,便不幸被小孩儿揪住命运的后脖颈拽了回来。   “灵芝姐姐,认我做个主人,你意下如何?”   说着,衣轻飏飞快地将两指放在它头顶那搓红毛上,灵芝歪着脑袋不解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衣轻飏诧异道:“你竟然认主了,灵芝,什么时候的事?”   认主需得是仙兽认同的对象,可灵芝这么高傲的小姑娘,也不是随随便便任人亲近的。   衣轻飏起了好奇之心,两指没有松开,想要探究其中仙兽契的结约者是谁。过了很长一会儿,衣轻飏更加讶异地松开手:   “居然是……大师兄?”   这毫无道理呀,一名修士一生可以认收的仙兽数量极其有限,虽然灵芝颇通灵性,但并不珍奇,也只有二十几年的修为,以大师兄的境界认灵芝做仙兽就实在太可惜了。   “而且……”衣轻飏低声呢喃,“认了主的仙兽终生不能远离主人方圆十里距离——有它在的地方,方圆十里内必定有它主人的踪迹。”   也因为这一点太不方便,如今许多修士已不再收仙兽了。   衣轻飏陡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倏地煞白。   他不敢置信地将两指再扣上灵芝头顶,再度得到验证后,脸色惨白如纸地退后半步,背抵在了走廊的柱子上。   隔了很久,冰冷的心脏才像被人攥住一样骤然收紧,又被活活剥离,原本属于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空得他牙齿发酸发疼。   “这不可能,不可能……”   衣轻飏咬牙重复着,神色仿佛天塌,身体缓缓抵着柱子滑坐下去。   “这不可能,不可能……”   灵芝仍歪着脑袋不解地看他。   作者有话说:   灵芝:又咋啦?整天傻了吧唧的。我家主人眼光真不行。   今天入v这三章评论的小可爱都发小红包哦—— 第28章 绕指柔|十   衣轻飏换了身菉竹色的道袍便服, 再从大师兄房中临门的墙上顺走一个斗笠帽,慢悠悠走出了山门。   这是清都山上难得幽静的清晨, 路上不见任何弟子。   临到山门处, 绕过门前磅礴宏伟的无上天尊神像,才撞上步九八坐在门前石阶上,苦恼地往天阶下丢石子。   衣轻飏踩也不踩他, 从他身边石阶啪嗒啪嗒走下去。   衣角却被拽住, 步九八道:“九九,我可看见你了!大清早你不补觉, 弟子服也不穿, 这模样是要去山下做贼?”   衣轻飏道:“嗯哪,看破红尘, 落草为寇去。劝施主不要拦我。”   步九八晦气地拍拍自己的手:“去去去,我就没奢望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衣轻飏又要走,衣角仍被人从后面拽住。   “您又咋啦?”衣轻飏回头,步九八正朝他眨巴眨巴眼睛,那意思像是在说——我都关心你了, 你好意思不关心一下我这个师兄吗?   衣轻飏瘆得鸡皮疙瘩一阵一阵的,挠挠后脑勺:“哦,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今天没轮到你守山门啊。”   步九八就等他这句话了, 深深叹口气:“我正在自省, 深刻地自省。我已经没脸见大师兄了。”   听到“大师兄”这三个字被提起,衣轻飏的心像被人猛然往下拽了一下, 那股下坠感让他不适地眩晕, 又或许是一夜未睡的缘故, 使他的脸倏地煞白。   “哦。”衣轻飏往他的肩上重重一拍, “不必太过苦恼, 大师兄给你提出那个小目标时,就已经猜到你昨晚上肯定会睡过去了。”   “居然是这样吗……”步九八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双手捂住脸,陷入更深的自闭之中。   衣轻飏往法阵走去,步九八冲他喊道:“喂,九九——记得早点回来啊!你只有半天的假!”   “知道了!”衣轻飏并不回头,举起手挥了挥。   清都山的传送法阵非常之简陋,就画在山门前的菩提树下。奇的是,历经千年风吹雨打也不曾磨损分毫。   据说,是因为这传送阵法是当年清都山祖师玄微神君随手画下的,拥有他老人家的庇佑。而这棵沧桑古老的菩提树也是他当年种下的,距今约千年了。   衣轻飏站在阵法中心,捏诀念咒,符箓从四面悬空而起,飞速旋转。他目光缓缓停在其中一支符箓上,被选中的那一支停留空中,其余全落回地面,重又趴伏阵中如死物。   白光将他霎时笼罩,几息后衣轻飏再睁开眼,自己已站在京城城门不远处。   清都山的传送阵法不止是传送到山下这么简单,还可以去往更远的地方——大概有八方共八个定点。只是这种传送是单方向的,这些定点并没有设法阵,自然不能传送回去。尽管如此,这等规模的传送法阵也是清都山独一家的了。   衣轻飏要去的目的地在极北位置,京城是八个定点里最靠北的地方。   衣轻飏从芦苇丛里颇为狼狈地钻出来,心想这阵法若真是玄微神君画的,那他老人家这定点可真够随意的。   不过,这倒也避免了被来往路人发现。   压了压斗笠,衣轻飏抬头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京城城门,转身向更偏僻的密林间走去。   直到走到林子最深处,头顶枝桠密集得阳光都穿不进来,衣轻飏方才停下脚步,把斗笠往石头上一扔,寻了根地上比较粗的落枝——粗得足够当拐杖用的那种,在石头前边走便画。   他因为体质问题尚未解决,修为始终停留在炼形境,别说御剑飞行了,让剑悬空他都够呛。但他本身就对灵力不怎么感冒,身上自有另一套邪门的修炼功法,他画符箓画阵法可以不用灵力,消耗的都是怨力。   毕竟衣轻飏缺灵力,最不缺的就是怨力。   他的心海,好比是苗疆蛊师养的蛊,一群心魔无时无刻不在里面蹦跶,源源不断滋生出怨气。另外,衣轻飏还有许多怨念被他自己封印在散落各地的上古神器中,这些怨念与他有永远斩不断的一根线牵连,也会无时无刻输送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怨力。   只是这根线虽然可以送来怨力,他却无法反向确定神器的位置。否则,他早就收拾完那些上辈子留下的孽债,四海逍遥去了。   衣轻飏尽量把阵画大,确保一步到位。他难得还记得,自己只有半天的假。   画到后面越发潦草,衣轻飏终于丢下木杖,去石头上捡了斗笠回到阵中。怨力驱使的阵法,自然没有清都山的那个灵力阵干净美观。衣轻飏其实很喜欢干净,但这份喜欢早随着时光流逝,在上辈子的某个年头突然消失了。   他对怨气的厌恶倒是始终如一。   怨力无形无色,但当它成一定规模,比如聚成阵法后,便会显出乌鸦最深的尾羽一样的浓黑色。   罡风过强,衣轻飏用力压住了斗笠。他可不想弄丢大师兄的东西。   几息过后,罡风散去,衣轻飏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浮幽山后,不落渊底。   万鬼坟。   ——   一见到渊底的景象,衣轻飏其实已经后悔带大师兄的斗笠来这儿了。弄脏了可怎么办?   但回到不愿面对的过去,是需要勇气的。衣轻飏摘下斗笠,将它不动声色地牢牢抱在了怀里。   他按着记忆中熟悉的方向走去。   渊底的风其实比渊口还要阴冷剧烈,风中夹杂厉鬼喝喝喝的笑声,万鬼同笑,听声音便足够摄人心魄了。   “这是哪里来的凡人小鬼,喝喝喝,还只有炼形的修为……”   “送上门的晚饭,嘻嘻嘻……”   厉鬼在衣轻飏的耳朵旁窜来窜去,钻过他被阴风激起的碎发,留下恶魔般的低语。   可惜衣轻飏对这些小鬼了无兴趣。   万鬼坟说是坟,其实全是由无边无际的骸骨组成,只有走到尽头,才看得见唯一一座小土包,一块刻了歪歪扭扭古篆字的墓碑。   衣轻飏在坟前站定,与此同时,厉鬼们也发现了这个凡人少年的蹊跷之处。他们穿过他的身体,却压根无法捕捉他的灵魂,更别说将他蚕食殆尽了。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周遭的声音已经开始惊慌了。   “是凡人啊,这明明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凡人小鬼!”   衣轻飏不稀得搭理他们,面对小土包思索片刻,想了想自己只有半天的假,还是决定直接一点。   众鬼争论之时,便见这凡人少年朝他们的圣墓伸出一只手,隔空这么虚抓了一下,一个七八岁大点的小孩儿便活生生从坟墓里被抓了出来。   “呔!你大爷!”小孩儿骂骂咧咧,“何方妖孽竟敢打扰本尊休眠?还不快现出原……”   “型”字被他卡在了喉咙里。   他瞧见了墓碑前对他微微一笑的美少年。   众鬼便惶恐发现,他们最伟大的主上、千年前曾统一魔妖两族、还带领他们差点屠灭整个人间的尊主,此刻神情如他们一样惶恐至极,向后连退几步,抵在埋葬自己的土包前,惊恐地问:   “你是什么怪物?竟……竟有如此深的怨力!”   衣轻飏眉梢轻挑,笑了笑:“尊主眼力不错。”   因为怨气总是源源不断地涌出,衣轻飏早已习惯将它们悉数压制于体内,这也就是为什么一般人往往瞧不出他的异常。   “你知道我是谁?”小孩顿了顿,竭力保持镇定。   衣轻飏随手指向墓碑:“这不写着呢嘛——魔族无上尊主,赤混之墓。”   他又笑了笑,“晚辈久仰您的大名,想千年前,您可是敢公然为自己加上天尊才能用的“无上”尊号,与天道为敌的人。”   “不过是一个尊号罢了,他无上洞虚天尊用得,本尊难道还用不得了?”赤混抱起臂嘁了一声,眼神却仍对他警惕至极。   “你知道我的名字,本尊却还不知道你的,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不过,本尊倒是好奇,我不在人间的这千年,什么时候养出了你这等怪物?天道居然能容你活到现在?”   “我也曾十分好奇。”衣轻飏诚恳道,“不过现在倒无所谓了。”   赤混沉下眸色,警惕道:“那你来这儿的目的是?”   “算一笔上辈子的账。”衣轻飏微微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以及,救你一命。”   “笑话!本尊需要你这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来救?”赤混向后退一步,暗暗伸手攥住了身后的坟土,“上辈子的账?本尊上辈子可没见过你这号怪物!”   衣轻飏渐渐敛笑,慢悠悠道:“当年玄微一剑,你神魂险些俱散,被封印于不落渊底,苟延千年已是强弩之末。晚辈是看您还有些用处,才来救您一命的。”   “呔!别以为龙游浅水,便能遭你这只小虾戏弄!”   一把黄沙迎风撒来,霎时在渊底掀起狂风暴浪,厉鬼们连连凄声惨叫,被吹落得四零八散。   衣轻飏以袖掩面,本来悠哉,但眼瞧怀里的斗笠沾上了沙子,不由微恼,左袖一拢一扇,狂风与泥沙便被他悉数原样奉还,而身上道袍却未沾上一点泥沙。   衣轻飏慢慢拍掉斗笠上的沙子,脚下一踩,本来要趁乱逃跑的赤混便哎哟一声,被扯回来原地。   衣轻飏没碰他现在占用的这个肉身,只是瞅准他地上那缕残魂的尾巴踩稳了,赤混便无法逃脱,哎哟哎哟地在地上打滚:“你这后辈不讲武德!偷袭不算!不算!”   衣轻飏笑:“晚辈的偷袭,哪能及您偷跑的功夫呢?”   赤混躺在地上认真地看他:“真的,我什么时候惹着您这等人物了,您给我说道说道,我一定用心忏悔。您就尊老爱幼,放了我当做件善事。”   “你不记得的上辈子。”衣轻飏简短回答,随手扯来空中两个小鬼,“不过我也不是来报复的,上辈子你早已还了这笔账。我这人啊,别人欠我的账从来不过夜。”   赤混骂骂咧咧:“那你大爷的找你爹做什么?!”   “这辈分可真乱,乖孙贼。”衣轻飏将两个哭嚎的小鬼系在一起拉长成绳状,和蔼地拍拍地上赤混的小脸,而后用这“绳子”捆住赤混的肉身和残魂。   “爷爷不是说过,是来救你一命的?”   赤混被他麻溜地捆成一团,丢在土包前,不由大骂道:“你就是这样来救人的?本尊信了你的邪!”   衣轻飏嗤道:“不信也得信。”   说完他不再搭理他,而是转身朝万鬼坟外走去,赤混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行动。   不落渊说是渊,自然底下得有条河,再不济也得有个潭。   这里倒真有个潭,名为浮幽水,面积也不小,约有十分之一个云门湖那么大。   只是这水,不是简单的水。   赤混看他动作,嗤笑道:“你想下这浮幽水看看究竟?那可得想好喽,年轻人。”   这熟悉的话勾起了衣轻飏的回忆。   想上辈子,他被抛入不落渊后,有幸没掉进浮幽水一瞬毙命,一直躺在万鬼坟中苟延残喘。   一滩血肉,没有筋脉,只有骨架,就算是爬,也该说是蠕动。兴许是流时曾经抹上去的伤药太好,也兴许是不想死的意志太过强烈,他竟一直半死不活地在渊底进气吐气。   万鬼想要分食他的灵魂,那时是赤混救了他一命。   彼时七八岁点大的小孩蹲在他身旁,啧啧称奇道:“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哪,小子?你可知道,人生有两件事极难做到——”   “一是让一人极其恨你,恨不能剥你筋、啃你肉、掘你八代祖坟。”   “二就是,从这人手中活下去。”   “小子,你了不得呀,别人几辈子都办不到的事,你这才活了……几十年来着——哦,才二十五年呀,就全部办到了,本尊实在佩服,佩服。”   赤混满脸笑容,笑意却未及眼底。   “常人被剥了金丹也就丧命了,你不止金丹被剥,还被人剥皮抽筋,竟能活到现在。本尊倒是好奇,你意志力的极限在哪里?”   赤混轻轻地扭掉他的一根手指骨,扯下一寸勾连的血肉。   “这样吧,小子。”赤混往空中抛了抛那根指头,笑道,“本尊给你一个浴火重生的机会。而条件呢,就是你若成功,便要将本尊也从这深不见底的不落渊捎带出去。”   “但话可说在前头,这浴火重生可不是容易的。你可得想清楚喽,年轻人。”   ……   衣轻飏转身,朝捆在坟头前的赤混短暂地一笑。深黑的水波漾在他极盛的容颜上,尤其是流过他眉心那颗红点上时,诡异且瘆人至极。   斗笠被珍重地放在潭边一块洁净的石上,他菉竹色的道袍也被潭水渲成深黑。   随即,衣轻飏仰面朝后,倒入水中。   赤混嘲讽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眉目凝重地想——这怪物究竟什么来头?   浮幽水的水其实不是水,而是火。   深不见底的幽火。 第29章 绕指柔|十一   ——   被哄骗入潭后, 衣轻飏才知道这不是水。   在全身坠入“水面”的那一刻,他污浊不堪的一摊血肉便被瞬息烧得灰烬不剩。   岸上人像是在笑, 笑他的天真。   除了剧烈钻心的灼痛外, 衣轻飏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解脱的轻松。这种没有皮肤,没有筋脉,“身躯”都算不上的一团血肉, 烧掉便烧掉了, 烧个干净,烧个轻松。   灵魂也在被灼烧, 疼痛甚至超越了疼痛本身。   衣轻飏这才察觉不对。这火太诡异了, 居然连神魂都可以烧尽!   若是连神魂都没了,那便是彻底在世间消失个干净了。不能就这么死了!这念头幡然在他心头灼烧, 掺杂有恨意,有无穷的不甘心,有无尽的报复欲望。   而后他惊诧地发现,他的肉/体居然在再度生长!   长出了血肉,长出了骨头, 但还没来得及生出外面那层皮囊,便又被无时无刻涌上来的幽火烧得殆尽。   疼痛, 疼痛, 疼痛。   他甚至来不及长出一张嘴, 将一个“痛”字说完整。   这诡异的幽火却烧不尽他不甘心的欲望,这欲望无比强烈, 甚至胜过幽火, 重新构成了衣轻飏的肉身。   他的身体在“水中”下沉了一点, 便又被毫不留情的火舌蚕食为灰烬。   再度长出肉身时, 衣轻飏感觉自己又下沉了一点。当幽火从下吞噬他时, 衣轻飏仰面,努力在深潭中仰望潭顶。他感受到“波光”上漾过的阳光在离他远去,而这深渊仿佛永远不见底。   他的眼睛又消失了,再见不到光明。   不断地生长,烧尽,再生长,再烧尽。   衣轻飏最开始想的是报复,如何报复流时,如何报复赤混,如何报复所有致使他最终落入这个深潭的人。仇恨之火熊熊燃烧着他,也使他从火中重新生长。   下沉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生长和灼烧也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如果有得选,衣轻飏逐渐宁愿回到那个他待了四十九日的密室。   仇恨之火渐渐烧尽了,衣轻飏闭着眼往下沉了沉,感受着幽火灼烧过他正在生长的皮肤,他渐渐想起了大师兄,二师姐,六儿,十七,九七,九八……   他想起了九八死在他怀里,他想起他们曾在校场比划过的无数次,步九八躺在地上累得喘不过气,还在大言不惭地喊:“我步殊从不认输!”   他想起叶九七面对他时红着眼眶的质问。又想起十七躺在他怀里说:“阿一,别让她知道,我死得如此不堪。”   叶九七还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养一只兔子,最好右耳朵上要像他一样有个小红点。十七在课堂上悠哉哉地讲书,而他在他眼皮子底下给九七抛小纸团,上面写着:“养兔子确实好,养肥了就可以烤来吃了。”   他又想起六儿的那碗清水面,煮给他的永远两个蛋,不加芫荽多加葱。二师姐面带慈爱地坐他身旁,一边看他吃饭一边说:“慢点吃,别急呀这孩子,真像上辈子饿死鬼投胎来的。”   他最后想到了大师兄。   他想起最后见他的那一面,是在一次外出历练时。   他们二人关系并不热络,只有师兄弟的互敬互爱。而那时是因为其他同门去了前面,他们二人落在最后,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回去后,我便要闭关了。”云倏负手身后,缓缓同他走着。   衣轻飏怔了怔,有些讶异于大师兄主动与他搭话:“大师兄您……是要准备渡劫飞升了吗?”   云倏摇头:“不知道。”   衣轻飏顿了顿,“那您要闭关多久呢?”   云倏同样回答:“也不知道。”   这下衣轻飏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   云倏忽然停下了脚步,侧首面向了他。衣轻飏忙不迭也停下脚步。   “怎么了,大师兄?”衣轻飏不解。   “阿一。”云倏平淡无奇地叙述道,“听说你此次历练,体质问题忽然得到了改善。”   衣轻飏如实垂首道:“是,大师兄。正是在前几日,我们去往苗疆深山时,我误在瘴气中与你们迷失,昏迷了几日,醒来后体质便得到了改善。”   “可有什么不适?”云倏冷淡地问,仿如师兄对师弟公事公办的关心。   衣轻飏摇头:“暂时还没有。”   “既如此,机遇难得,我知你素来刻苦,更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云倏深深看了衣轻飏一眼,“但机遇可以得来,也可以随时被夺走。阿一,你要时刻记住,唯有你的心,是旁人想夺也夺不走的。”   “你要……好自珍重。”   衣轻飏当时听得不仔细,只一门心思放在如何找机会问清楚大师兄要闭关多久上,可等他鼓足勇气要再问时,大师兄已回过头,往前走了。   ……   金丹也好,性命也好,名誉也好,同门的信任也好。   就在大师兄闭关不过五年的时间里,他就被人夺走了一切。   衣轻飏竭力向头顶伸手,幽火却一点点从他的手臂灼烧尽他的指骨。   “阿一,你要时刻记住,唯有你的心,是旁人想夺也夺不走的。”   衣轻飏不断下沉,恍惚中听见大师兄的声音不断在耳边盘桓。   “你要……好自珍重。”   他渐渐厌倦了灼烧,也渐渐厌倦了生长。有时,二者同样的疼痛,让他分不清自己的皮肤是在被烧尽还是在生长。仇恨与珍重,二者同样的疼痛,也让他逐渐分不清,自己是在恨谁还是在爱谁。   可有那么一个声音在不厌其烦地与他说。   你要……好自珍重。   这世上还有人,或许还有许多人,希望你好自珍重。   哪怕最后只剩下你自己,也要好自珍重。   ——   在漫长的岁月里,疼痛渐渐长成他抵御外界的一层外衣,将他牢牢包裹其中,蜷缩其中。   有时,不知是不是幻听,他偶尔能听见来自疼痛以外的声音。   像是一阵鹤唳。   他仰头向潭顶望去,在幽火再次淹没自己的双眼前,隐隐看清搅碎一潭死水的波光里某个倒影。   灵芝?是灵芝吗?他思绪破碎地想。   伴随身体下沉,像回应他所思所想一般,熟悉的鹤唳声再度在潭顶响起。那是来自自由与天堂的呼唤。   脑子已来不及思考灵芝为何在这儿,又是怎么找到他的,衣轻飏只从心底生出这样一股庆幸——   还好,还没只剩下他一个人。   ——   赤混瞪圆了眼,看着衣轻飏完好无损地上岸,抖抖袖子,拿起石上的斗笠。   “你下去一共才两刻钟!”赤混惊诧地语无伦次,“我……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你怎么活着出来的?居然……一点事也没有?”   “才两刻钟吗?”衣轻飏给自己系上斗笠,笑了一笑,“我记得我下去可有十年了,乖孙贼,那还得多谢你啊。”   他朝赤混走来,赤混语无伦次往后拱:“我、我警告你!别靠近本尊!你你你!你说过的,咱俩的账上辈子就算完了!”   衣轻飏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那倒是。差点给忘了。”   上辈子他在底下待了十年才爬上来,干的第一件事捏碎了赤混最后一缕残魂。   记得当时赤混也是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你你你!你别忘了,咱俩可是有约定的!”自己当时戾气那个重啊,还是太年轻气盛,居然说什么:“约定?那玩意儿就是个屁。”   尽管现在他还是拿这约定当个屁。   衣轻飏给赤混松绑,十分客气地说:“我找魔尊您呢,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勉强看您老有点用,就顺手救了,也算履行一个约定。”   “二者呢,我有个熟人,与您关系匪浅,我给您老搞没了,也没脸见他啊。您说晚辈这话说得对不对?”   赤混纳罕地抬头,啧啧称奇道:“我什么时候有关系匪浅的人,能跟您这号人物是熟人?您未必太给我面子了吧?”   衣轻飏微微一笑:“您儿子,算不算?”   赤混一怔,抠抠脑门:“哪个儿子?”   衣轻飏道:“放心,不知道就算了,反正他也没把您当爹。”   赤混哼了一声:“能和你混在一起,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衣轻飏轻松地提溜起他后衣领:“别想找机会跑喽。我知道您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直提防着呢。”   赤混奇道:“你要带我出去?”   衣轻飏笑而不答,一手将如今虎落平阳的无上魔尊提溜到空中,小孩儿用力扑腾双腿:“你给本尊放开!放开!本尊不要脸的吗?”   忽然,赤混诧然发现自己身处到了一个黑幽幽、忘不清边际的天地里,茫然四顾。   “他大爷,这是哪?”   衣轻飏的声音像从天上传来。   “尊主,这是晚辈的芥指。就暂时委屈您住下了。”   赤混默然片刻:“我去。”   他站起身,向远处走去,却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除了无边的黑暗仍是黑暗,“这是你的芥指?这完全相当于一个小世界了!你哪得来这么厉害的法宝?”   “自然是托您的福。”衣轻飏冷不丁道。   赤混感受到他话里的皮里阳秋,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这玩意儿就是你从浮幽水里得到的吧?我只知道那底下,是当年天地初辟时残存下来的阴浊之气,过阴过浊而在潭底积集,多年后形成了幽冥之火。”   赤混的语气已有些激动:“除了这个芥指,你还得到了什么好东西?”   衣轻飏的声音不见了。   赤混朝天空吼了一声:“喂!你听到没有!本尊问你呢!”   毫无声响。由于太过空远,甚至连点回声的影都没激起。   “他大爷的!”赤混这才明白这小鬼打得困死他的主意,不由在地上坐下,低低骂了一声,“这孙贼!”   衣轻飏正顺着记忆中的小路从不落渊底出去。   当年天界封印赤混及他党羽的方法很简单,即是在不落渊上空形成一个逆风大阵,整个渊顶的气流和风力都受这法阵影响,致使不落渊成了只进得来、出不去的地方。没有人能破天尊座下首徒,神君玄微的阵法。   为防止魔族余孽从渊底寻其他路逃出,下面也设了个类似迷宫的阵法,无数条小路曲曲折折,终年迷雾弥漫。赤混在千年来曾派过几次他残存的属下进迷阵寻找出路,可无一不是进去了再也没出来。   赤混也渐渐放弃了无意义的牺牲,往土包里一躺,开始整日咒骂无上天尊和他的乖徒儿。   而今,衣轻飏却顺利之至地穿过迷雾,轻车熟路地在迷阵中穿梭。   直至前面出现一道一线天——两面夹峙的崖壁里渗出外界的些微天光,从中可以窥见一线蔚蓝天空。这便是迷阵,乃至整个不落渊的出口了。   衣轻飏不自觉仰起下颌,想在那一线天中寻仙鹤灵芝盘桓的身影。   当年他从浮幽水里好不容易爬出时,便是灵芝隐隐的鹤唳声引导他走出迷阵。而后透过一线天,他才看清灵芝是真实存在的,而非他这些年臆想出来的产物。   兽竟比人更通人情。当时的自己曾一度讽刺地想。   而今衣轻飏再仰望一线天时,幽深的眸中不觉染上晦涩的复杂与不解。   浮幽山距清都山远远不止千里之遥,就算灵芝得以飞来,它又如何知晓自己在此?更何况,认主的仙兽无法远离主人方圆十里。   而那时,大师兄又在哪?   作者有话说:   灵芝:我终究是只工具鹤罢了。   芥指就是储物空间。一般修道人士都会有,大小不一。 第30章 绕指柔|十二   进清都山山门, 抬头第一眼便能望见正对的天尊神像,磅礴宏伟, 垂眸众生。   第二眼注意到的, 便是山门上那一对对联,据说也是当年祖师玄微留下的手笔——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 不过蒙衣漏厕。   衣轻飏觉得这两句甚妙。   于旁人而言, 这两句说的是一进道门,便应戒色、戒欲、戒一切妄念之想。于衣轻飏而言, 这话不过是时时警醒他这具皮囊是空, 这具灵魂也会成空,待到百年以后皆化为一抔黄土, 爱恨往事便都消散如烟了。   可今日迈进山门,走过这副对联,衣轻飏却对它视若无睹,沉浸在本该消散的往事之中。   他发觉,他是否对上辈子疏漏了太多细节?以至于到最后活得稀里糊涂, 死得也稀里糊涂。   绕过神像时,迎面撞来步九八。他忙不迭拦下衣轻飏道:“九九, 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瞎晃呢?我问问你, 这是什么时辰了?”   衣轻飏被他点醒, 茫然抬头。暮光正从山门映射进来,洋洋洒洒地披映在巨大神像的肩上, 万物都在西斜, 他的影子投长在石板上, 延伸融入神像的倒影中。   “日暮了?”衣轻飏恍然。   步九八重重一拍他肩膀, 哀叹:“你才知道呢?大师兄寻你半天了——九九, 你现在大难临头,师兄我也保不了你了。”   衣轻飏下意识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往步九八身后一躲,扯着他的袖子说:“掩护我,九八!”   步九八叹气:“掩护不了。你一用阵法回来,大师兄就知道了,他专门让我过来嘱咐你,晚斋不必吃了,直接回云台去。”   衣轻飏想也知道肯定又是“三十遍”,勉强振作精神,往南峰而去,山廊上遇见等待已久的二师姐和叶九七,二人要塞馒头给他垫垫肚子,衣轻飏推拒了。   “不用了,二师姐,我在外面吃了回来的。”   司青岚捏了捏衣轻飏的两边脸颊,拿他无可奈何:“你这孩子,简直成心让我们不省心。消失了整整一天,什么消息都不留,你知道大师兄都急成什么样了吗?”   “他查到你通过阵法去了京城,便让所有在京城附近历练的弟子都去寻你,没寻到你的消息差点就去信让玄天观帮着找人了!他还自己御剑去了京城,绕着北边寻了你几圈呢。”   衣轻飏露出讶然的神色,他真没想过这事这么严重。   “不要觉得你大师兄大惊小怪。”司青岚顿了顿,耸肩,“好吧,其实我们也觉得大师兄大惊小怪了。”   “但他这么担心你,也一定是有理由的。阿一,你以后要再溜出去玩,记着怎么也得给大师兄留封信啊。”   衣轻飏垂头深深反省:“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司青岚轻轻敲了他脑门一记:“行了,这话跟你大师兄保证去吧。”   回到云台,衣轻飏径直去了正堂,没见着人。他微微屏住呼吸,轻手轻脚绕过屏风,便见大师兄正盘膝坐在后廊上,身边空着一个蒲团,像是留给他的,但衣轻飏不敢坐。   “回来了。”   这话不是问句,云倏背对着他,平铺直叙地说。   衣轻飏摸不清大师兄现在的心情,跪坐在他身后,乖乖点头道:“我回来了,大师兄。”   云倏拍拍身边的蒲团,淡声道:“坐到这边来,让我看得见你。”   此时暮光已越过远处的群山,愈发西斜,月亮从东边慢慢升起。   衣轻飏乖乖坐下,十分乖顺地先行认错道:“大师兄,我已知错,下次一定不会再犯了。下回无论去哪儿,我一定记得回来的时间,也一定记得给你留信。”   云倏没有应声,而是侧过头,常年笼罩一层寒雾的不皂色双眸,此刻以一种极其专注的姿态注视他。这给衣轻飏一种错觉,似乎他已经透过他的眼睛,将他这一行带回来的疑问都看破了。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问大师兄上辈子是否去过不落渊,这辈子又是否还记得那些前尘往事。可他终究又将这些话咽下去,他察觉到他们二人正在某种状态上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这个平衡既微妙也危险,如果一旦被打破,他们二人都有预感,某种不可控的情绪便将溃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衣轻飏觉得自己现在便像踩在某条尚可控制的底线上,小心翼翼向外试探。明知不可逾越,却仍想踩过去看看。   因而衣轻飏探过身去,在云倏仍在对着他这张脸出神时,鼻尖几乎贴到了他鼻尖,歪着头问:“大师兄不说话,就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他清晰看见,大师兄幽玄的深瞳在他临近时蓦地放大,倒映他完整的面孔。衣轻飏的气息也不自觉随之停滞,夜风伴随云雾寒气拂过他们的面颊,他们的呼吸伴着风声清浅起来。   不知静默了几息,大师兄忽然伸手,捏住他的鼻尖:“缺了半日的功课,罚抄今日要学的第三洞神经……”   “三十遍?”衣轻飏抢答道。   云倏眉梢微挑:“挺自觉。”   衣轻飏翕动鼻尖,笑容沾上甜丝丝的味道:“都是大师兄教得好。”又故作黯淡,“不过,我还是讨厌三十遍。”   云倏起身,弯下腰在他鼻尖轻轻一点,“讨厌就不要再犯。”   “大师兄你去哪?”衣轻飏忙不迭跟他转身。云倏给屋内点好灯,扶着门框侧身道:“去给你拿晚饭。别在那儿摸着,到这边有光的地方来抄。”   衣轻飏拿起桌上的灯盏,去架子上寻到第三洞神经第一部 尊经,在书案上铺开纸面,左右各准备一个砚台一支笔,先伸个懒腰揉捏指骨,万事俱全,左右开弓抄书。   熟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当喝水吃饭一样是常事了。   刚抄完一遍,衣轻飏眼神掠过书案,落在了靠在案沿边的守一剑上。大师兄居然忘了把守一剑带走?   不该呀,对一个剑修来说,贴身佩剑可比媳妇儿还要重要。   衣轻飏不禁起了玩心,拿笔头对着剑柄戳来戳去,好像在逗什么稀奇玩意儿。   稀奇玩意儿?这还不稀奇吗,这可是比大师兄媳妇儿还重要的佩剑啊。不过大师兄这样色儿的牛鼻子剑修会有媳妇儿吗?衣轻飏没想象过,也不敢想象。   起了玩心后,抄不抄书也就不重要了,衣轻飏扔下笔,从衣襟里取出一枚铁旮瘩戒指,正要从里面掏出自己今天得来的老伙计,甫一触到芥指,一阵絮絮叨叨的聒噪声音便钻进他脑海里。   “臭小鬼!快放本尊出去!”   “你信不信本尊拆了你的芥指!识相的快放你祖宗出去!”   衣轻飏:“……”   差点忘了这位小祖宗。   芥指上方忽然传来些许动静,骂累了的赤混立即原地站起:“你大爷的!你个孙贼总算想起你爷爷了!”   “你想把本尊困死在这里?臭小鬼,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本尊跟天界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你祖宗都还没出生……”   衣轻飏压根没搭理他,只从芥指里取走了另一样东西。   芥指打开时,赤混也能感知到周围环境,不由怔了怔:“你在什么鬼地方?怎么灵气这么重?哪个大灵脉吗?”   衣轻飏打算给他透透风,也就没关上芥指,也不回答他,只是摆弄手中取走的这样东西。   ——也是一枚小小的黑色戒指,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毫无光泽,烛光印在它身上时仿佛被吸走般,反射不出任何光亮。   “不对呀,你个修怨力的,住在灵脉做什么?”赤混席地而坐,托着下颌煞有介事地推理,“而且这么大的灵脉,千年后早该被几个大门派占尽了……我去!小鬼你不会在哪个大门派里吧?”   赤混才注意到衣轻飏身上穿的衣服:“这是……弟子服?”   他眼露诧异,脑回路随即向另一方向狂奔而去:“小鬼你牛掰啊!混进道门做卧底这招你也想得出来?我那些属下要有你这脑子,千年前我也不至于和天界打得如火如荼,还赢不了他们了!”   “纠正一点。”衣轻飏向空中抛出那枚戒指,而后接住,“您老不是和天界打得如火如荼,而是一剑便被人玄微打得满地找牙。”   “……”赤混咬牙切齿,“臭小鬼你到底站哪边的啊?”   衣轻飏微微一挑眉:“做我们这行的,当然是站老祖宗您这边的了。”   赤混满意了,不自觉得意得鼻子翘到天上去:“那是,本尊可算是所有邪魔外道的祖宗了,哪个邪修见了本尊不得称一声老祖宗?”   衣轻飏笑了一声:“当然,被打得满地找牙的老祖宗。”   赤混正欲恼羞成怒,便见那枚平平无奇的戒指忽然在衣轻飏手中奇妙变化,化作了一根棍,又化作一把白伞,他眼前一亮道:“这玩意儿神啊!也是你从浮幽水里得来的宝贝?还能再变吗?”   衣轻飏将伞撑开,试了试这“武器”的熟练度又收拢:“我家大师兄说了,屋里打伞长不高。”   赤混无语片刻:“你搁本尊这儿装什么乖?演入戏了是不是?况且你家大师兄能说这种话,要么他人是傻的,要么当你是傻的。”   少年衣轻飏漂亮的小脸蛋蓦地冷了冷:“你懂个屁。我家大师兄是对我的身高寄予厚望,你这种邪修是不会懂这种师兄弟之情的。”   赤混无了个大语:“我这种邪修?小鬼你刚刚不还说和我一边的吗?”   衣轻飏又不搭理他了,专心摆弄自己上辈子的老伙计。白伞在他手中再度变化,变为弓、刀、枪,最后幻化为一柄剑身玄黑的长剑。   衣轻飏眸光微不可察地沉了沉,掂了掂剑身,将它轻轻靠在了案边的守一剑旁。   这画面太过眼熟,他甚至开始以为这场重生只是一次梦,而现实的他还身处浮幽山顶,枯坐于禁阵中心,终年保持静静端详这两柄剑的姿态。   赤混没察觉他目光的深远,仍自来熟地絮絮叨叨:“对了小鬼,你这宝贝取名没?我觉得叫千变魔剑可以的,既点明特点,还霸气威武,你觉得怎么样?嗯……不够霸气,还可以加个无敌,就叫千变无敌魔剑如何?”   “心领了。”衣轻飏从回忆里抽身,冷不丁说,“它已经有名字了。”   “什么名?”赤混不认为有什么破名字能比得上千变无敌魔剑。   “绕指柔。”衣轻飏凝视两柄剑的眸光在烛影下微微柔和。   “绕指柔?娘不拉几的。”赤混嘟囔,“小鬼你这名也太拉胯了吧?本尊可是很看好你的,你这种水平的邪修,称霸当今魔妖两族简直小菜一碟,到时候法器叫这名,传出去多拉胯啊!”   衣轻飏不敢去握绕指柔的剑柄,也不敢再回忆一遍将剑刺入大师兄胸膛的感受。于是他伸手,试探地停在守一剑剑柄上。   剑柄冷冽微寒,随他手指放上不曾有任何反应。   他知道守一剑一定是有灵性的,它陪在大师兄身边的日子可比他长多了,知道的秘密……也比他多多了。   赤混见这小鬼又不搭理他,不满地将感知投向那把剑:“你摸个啥呢?要上手就上手,犹犹豫豫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可叫本尊恶心坏了……等等,这把剑!”   赤混猛地从芥指里站起身,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这剑身上的字是?喂小鬼!你快把另一面转过来让我看看!”   衣轻飏不知他又抽的哪门子疯,不稀得搭理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收回手,临了也没敢把守一剑拿起来看看。门口忽然传来动静,衣轻飏猛然坐直身体,把绕指柔收回忙不迭丢回芥指。   砰!   “你大爷!”赤混捂住被绕指柔砸个正着的脑袋,咒骂连连,“臭小鬼你死定了,等本尊出去看我不……”   蓦地,他的话不上不上卡住。衣轻飏未来得及关上芥指,他仍能清晰地感知到外界,这一感知便不得了。   “晚斋都凉了,所以我又热了一遍。”   云倏将食盒放下,看向坐得格外老实的衣轻飏,略略挑起半边眉,“这是怎么了?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衣轻飏将手乖巧地背到身后,不自觉瞥了一眼案边的守一剑,确保它位置没变,这才松口气笑笑道:“没,没做亏心事。”   他扯住大师兄的衣袖,拉他在身边坐下来,撇撇嘴道:“大师兄,我就是饿了,饿坏了……”   云倏果然放过他,用指尖一点他眉心:“都辟谷的人了,还饿。”   衣轻飏懒散地单手托住下颌,看他把食盒里的小碟一样样拿出来,理所应当道:“谁叫六师傅的夜宵烧得太好吃了呢。”   “分明是嘴馋。”云倏平淡无奇地叙述事实,将筷子递向他左手,“吃完接着抄。”   衣轻飏敢怒不敢言地接下筷子。云倏给他碗里一筷子一筷子夹满,又起身剪烛,将光点得更亮。   衣轻飏趁他背转身去,赶忙摸向衣襟里挂着的芥指,正要将其封上,却在触碰的一瞬间听见赤混的大喊大嚷:   “臭小鬼!还不快跑!”   “还以为自己聪明呢?这是圈套啊!你都被坑了还不知道!”   “这人压根不是你大师兄!这他大爷的是、是玄微啊!这个老王八蛋化成灰本尊都认识!”   作者有话说:   面对这种指控,老王八蛋.云倏表示:我有权保持沉默。   注:“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出自印光禅语。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90603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绕指柔|十三   怔了怔, 衣轻飏反而极为镇定,以心念问道:“你确定?”   “本尊说了, 一剑之仇不共戴天!”赤混见他不信, 气极嚷嚷,“无论他玄微变成什么模样,变了何种身份, 本尊只要一接近他元神, 拿鼻子闻也闻得出来!”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平静。衣轻飏听见自己又重复了一遍:“你确定?”   “还确定什么?本尊劝你赶紧收拾收拾跑路咯!本尊不知道你是什么何方神圣, 但玄微必早将你看得透透的!”   赤混深深呼出一口气:“玄微是谁?天尊座下的一条狗!他能与你虚以委蛇至如今, 必然别有目的,保不齐明天玄门百家便将你围剿了, 臭小鬼你不跑到时可别连累本尊啊!”   赤混还待换口气接着说,云倏转回了身,衣轻飏及时将赤混的长篇大论关回了芥指内。   “吃好了?”云倏略略扬起一条眉。   “唔,马上!”衣轻飏忙拾回筷子,低头刨饭。   “慢点吃。”云倏将一杯茶倒到他手边, “没人与你抢。”   若是虚以委蛇,那这也演得太细致了。   半夜, 衣轻飏躺在自己床上, 睁着眼, 静静看从窗棂投在墙面上的月影。赤混大概仍在芥指里大嚷大叫,他想, 这位小祖宗必定是在不落渊底这么些年憋坏了, 以至于出来后话这么多。   话太多, 就惹人烦了。   衣轻飏睁着眼睡不着, 闭了眼仍睡不着, 大约丑时三刻,终于从床榻上坐起,披上一层衣服,趿着布鞋,在月下推门而出。   他决定去找罪魁祸首。   出乎意料,大师兄的房门并未设禁制,想敲也没敲下门,衣轻飏轻轻推了推,便发现门很轻易地就开了。摸着黑进去,摸到榻边险些吓一跳,黑暗里榻边的蒲团上打坐着一个人。   衣轻飏只停了一停,便坚决地爬上床榻。   爬到一半,蒲团上的人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自己的床呢?睡一半——塌了?”   他以前倒没察觉,大师兄竟还有这种幽默感。自顾自摸进那个无人的冰凉被窝,给自己乖乖掖好被子,衣轻飏眨眨眼看向黑暗里那道人影:“若大师兄喜欢,明早那张床便能如您所愿塌了。”   静了片刻,云倏阖眸轻轻叹息一声:“为何睡不着,阿一?”   “做噩梦。”衣轻飏扯谎眼皮子不眨一下,“大师兄,你不问我今日一整天去何处厮混了吗?”   “你想与我说实话?”不等他回答,云倏便平静地接下去,“不想,便不必绞尽脑汁地说。”   “大师兄,你这话多没意思啊,有时候谎话也是很有必要的,不是吗?”衣轻飏打了个哈欠,懒懒的语调拖着浓浓的鼻腔,反倒有些黏乎乎撒娇的意味,“有人就爱听人撒谎,也有人为了对方而撒谎呢。”   奇怪,明明这被窝这么凉,居然真的叫他发困了。   云倏不应声,只是站了起来走近,衣轻飏撑着乏困的眼皮,凝视那张被如水的月光打磨过似的无俦侧脸靠近,又感受到那张带有薄茧的手掌覆在他额头,低沉的嗓音淌过他耳朵。   “既然困了,便睡吧。”   “不会再有噩梦了,阿一。”   ——   翌日照旧是卯时六刻起床。   衣轻飏被强行掀开被子,洗漱,套上干净的弟子服,被小鸡仔似的赶到院里练剑。   鼻尖迎了寒风,又是一酸,眼眶红红的正要落下生理性眼泪出来,云倏妥妥地捏住他鼻尖,止住他眼泪后,又往他嘴里塞进一个大馒头。   “今天要练的剑招我与你演示一遍,阿一。”云倏拔出守一剑出鞘,淡淡地垂下眼眸,注视少年的脸。   “今天也是剑法基础的最后一课,我说过,三日后试炼若你能接下我三招,便能结课,继续修习其他法器。”   “无论是剑法,还是棍法?”衣轻飏将馒头嚼了几下吞完,偏了一点头问。   “自然。”云倏道。   但显然,衣轻飏今日很不在状态。云倏演示完剑法后,轮到他自己练时便心不在焉。这些剑法路数他上辈子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象征性地错了几遍后便一次演示完成。   大师兄在廊下静静观看,却并不满意他的表现。   “你在想什么?”云倏冷冷的语调蓦地响起,让心不在焉的衣轻飏浑身一个激灵。   他眼看大师兄提剑站至他对面,衣轻飏有点懵:“大、大师兄……结课试炼不是在三天后吗?”   “今日是,帮你醒醒脑子。”云倏云淡风轻地叙说。但衣轻飏再迟钝也感觉得到,大师兄有点生气了,他一向最看不得人敷衍练剑,敷衍打坐,敷衍修行……敷衍做一切该专心做的事。   衣轻飏不得不提起自己的剑。这柄铁剑只是一把练习剑,并无名字,云倏也换了一把和他同样的剑。   比剑……最麻烦的是,还不能暴露他对于这些刚学过的剑法早已烂熟于心。这好比让一个本会走路的人,装作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孩,衣轻飏不保证会不会让大师兄察觉异样。   话虽如此,就算暴露了又如何?   衣轻飏心中不由讽笑,大师兄又隐瞒了他多少事?又或许,大师兄对他竭力隐瞒的这些事实早就洞若观火,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深入些讲,大师兄又何必让他知道这些?他对大师兄来说,又哪里算得上关系好到这地步的人?   锵!   手中的剑蓦地被云倏打落,呈弧线抛向空中,在衣轻飏睁大眼睛时,撩过他脸侧的发丝,堪堪擦过,哐的一声落地。   与此同时,云倏的剑行云流水般接上,毫不留情地贴近衣轻飏脖颈。要害被遏住,衣轻飏不敢动弹,喉结轻微地咽了咽。   “我比不过你,大师兄。”他索性撇嘴,“您这是欺负人。”   云倏撤剑,淡声说:“若你专心些,结果不会这么快。”   衣轻飏垂下眼帘,语调可怜:“我知错了,大师兄。”   他总是这般,认错认得比谁都快,至于是否出自真心实意,只有他本人知晓。   “方才你若用今日学的剑法,轻易便能接下。但,你犹豫了。”云倏平静地分析。如果能捂脸,衣轻飏现在一定无比懊恼地捂脸了。他就知道瞒不过,硬着头皮上必定会被发现。   现在,他也只能小媳妇儿似的“嗯嗯嗯”点头。   云倏顿了顿,不皂色的雾眸敛下,像在沉思:“大概……是不熟练引起的。不必自责,阿一,我只是在提醒你做一件事时便应专心,不做时才可将它全部置之脑后。”   “将今日这招剑法练熟,晚饭前我会来检查。”   这意思就是,若没过关,晚饭便不必想了。衣轻飏已然辟谷,吃饭也顶多是满足口腹之欲,但大师兄显然比他更懂得如何拿捏他的口腹之欲。   衣轻飏不敢再懈怠——至少不再明面上懈怠,他一面专心练剑,一面琢磨如何更巧妙地隐瞒。   ——   午后不用上山砍柴采药,而是轮到上十七的道法基础课。   十七这人上课向来是自己在台上讲书,讲得自在且专注,并不管底下弟子们如何。   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一切随缘就好——爱听者自会专心听,不爱听者硬摁着脖子让他听,也不会见什么成效。   衣轻飏自然是属于后一类的。剑法课上不能发的呆,他全部留在了下午十七的课堂上。   “众所周知,凡人修道有三境界。”徐暮枕在台上悠悠讲书,“第三洞神为小乘境,第二洞玄为中乘境,第一洞真方为大乘之境。大乘者,若时机成熟……”讲到这儿,他明显顿了一顿,垂眉略黯然,“即可渡劫飞升。”   衣轻飏面上了无生趣,他隔壁桌的步九八举手,满脸写着“抽我抽我”:“十七师兄,若是飞升成功做了神仙,天界也是跟我们凡间一样分门派的吗?”   徐暮枕振作精神,笑了笑:“天界不分门派,不过也有地位区分。凡间飞升的神仙一般分为两流——一是成为一方神君的弟子,二是成为某位神君座下的神将。”   “若是弟子,便为上一流,居三清境。若是神将,便为较次一流,居四梵天。二者中最上乘的,自然是成为天尊座下弟子或神将,再次便是归玄微神君座下了。”   衣轻飏的耳朵动了动,敏感地捕捉到了“玄微”两个字。他尚不能确信赤混是否在诓骗他,可赤混也无理由撒这个谎。而且除了赤混,现今世上再无第二个曾与玄微接触过的人了。   如今唯一疑问的,是大师兄若真为玄微,那下凡的目的何在?转世历练,亦或是——赤混所说“天尊座下的一条狗”?衣轻飏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个说法。   可无法反驳的是,玄微必定站的是天道这边。既如此,上辈子大师兄为何在最后一场比试中故意输给他?因为是转世,所以失去失忆了?   可能由于他隔壁步九八和叶九七的衬托,致使衣轻飏的发呆显得如此明显,十七终于点了他的名:“阿一,你来说说——对于飞升成仙,你有何看法?”   衣轻飏一怔,站了起来。原来叶聆风也正站着,回答十七的问题:“弟子认为,仙道贵生,无量度人。长生不老,乃至求仙问道,乃是我辈修道的最终所求,渡劫飞升即使败了,也算为道而死,死得其所。”   徐暮枕将温和的目光投向衣轻飏。   衣轻飏顿了顿,道:“弟子……并不如此认为。在世为人,已有诸多不易,为生活奔波而戴上诸多面具尚可以理解。”   他眸光转而冷淡,“但做了神仙,躲在泥像背后悲天悯人,俯瞰世间,其虚伪之态倒令弟子更为费解。”   叶聆风睁大了眼睛,在场有几个听得打瞌睡的弟子都醒了脑袋。   “这话若叫你其他师兄师姐听见了,必定要骂。”徐暮枕微微眯了眼,派出笑意,“但师兄我,对你这番见解倒颇为认同。”   “有人成仙仍未得道,有人终生身陷凡尘,却胸有大道。终究,成仙是否等于得道,还需你们今后一生去探寻。”   他轻轻叹息,眸光悲凉:“只是切记,问道之路……远矣。”   相比于衣轻飏因体质阴阳不调,久久停留在第三洞神初境炼形,流时展现出了极高的修行天赋。入门大半年,流时便从一个什么也不懂得凡人少年一路突破,由炼形至炼气,已然临近突破金丹的境界。   这等速度,近百年来道门各门派之中,也只有徐暮枕一人比得上了。两个天才凑在一堆,怪不得人家是师徒呢。   ——步九八酸溜溜地嘀咕。   叶聆风一记敲在他脑门:“修你的炼去吧,九九都没抱怨,你个修炼天赋还不错的就别在这儿瞎抱怨了!”   步九八捂住脑袋,怒目:“衣九九这是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不用修炼!”   “嗯,知我者九八也。”衣轻飏深以为然地点头,将一张马吊牌扔到桌上,“八万急先锋,吃——下一个到谁?快出牌,麻溜点儿,我赶时间回去练剑呢。”   嚷嚷着要滚去修炼的步九八将一张牌扔上去:“嘿,尊九万贯插翅虎,九九你完了!”   “淦他大爷的,一张好牌也没有,打个鸟的马吊!”三师兄随逐躺在树下,树叶子盖着脸,长叹口气将牌扔出去。   栾小六纠结了很长一会儿,谨慎地落下一张牌,挠挠头:“我下对了没?九九,你快帮我看看——啊,下完这轮我就该回去煮饭了,晚斋又快开始了。”   “饭饭饭!烦烦烦!”随逐毛躁地把树叶子薅下,“成天做饭做给谁吃?一点胃口也没有,这山上也忒枯燥,菜素得人都要憋坏了!”   “三师兄,您哪是嫌菜素啊?”衣轻飏闲闲地丢下一张牌,“我看哪,玉游镇勾栏馆里的饭菜最合您老胃口。”   叶聆风不打马吊,只坐在一边帮傻头傻脑的步九八看牌,抬头纳罕道:“说起来,三师兄这回可有大半年没下山了,真是稀奇。”   “还不是你们大师兄,严辞勒令。”随逐长叹,“现在我都把守山门的弟子轮值顺序给背牢了,还是出不去。等我哪天憋死了,你们叫大师兄来给我收尸就行。”   “嗯?”随逐突然眼前一亮,挺尸般坐起来跟衣轻飏勾肩搭背,“九九,你去替我求求大师兄呗?”   “九九,九九大爷——您老人家面子多大啊,上回休假不归大师兄都没拿您怎样,您就替我说道说道呗。打今天起,你一年的伙食费我都包了。”   “烦着呢。”衣轻飏毫不客气地拂掉他的手,“谢谢好意,但咱俩不熟。”   晚钟第一声敲响,栾小六不管手中这局下没下完,蹭的站起身,“我得做饭去了!”   “诶!”步九八道,“这局我赢定了啊,你们谁也不准走!”   衣轻飏也扔下牌起身,懒懒伸了个懒腰,“六儿啊,我给你打下手,剩的边角料就留给我当报酬呗?”   “可真出息。”随逐摇头。   衣轻飏冲他三师兄愉悦地笑了笑,蹦跶着跟上急匆匆回去做饭的栾小六。   栾小六先跑,力气却比不上衣九九这位少年人。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粗气,向前摆手:“不行啦不行啦,九九你跑得快,先回去到院里把新下的鸡蛋都摸出来,今晚师兄给你多煎个蛋。”   “好嘞!”   衣轻飏应声,为了一枚多出来的煎蛋一溜烟跑了。   刚摸到厨房后院,却听里面那群战斗力不凡的老母鸡咯咯咯叫唤,衣轻飏讶异——居然还能有贼敢摸到他们门派后厨来?   他显然忘了自己以前摸进厨房做的事,属于“贼”喊捉贼了。   “呔!”衣轻飏推开房门,举起门栓直指对方,“放下鸡蛋!母鸡随你拿……”   衣轻飏哽了哽,“走。”   云倏正站在一堆老母鸡中间,无措地提着两只野山鸡,不知道往哪下脚。他顺着门口动静看过来,二人于是目光对视。   空气一度十分凝固。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老天爷,再给我三分钟,我一定不会推开这扇门!   云倏:手足无措+无言以对+内心狂跳=闭嘴装死;   注:“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出自《度人经》。 第32章 绕指柔|十四   在与大师兄对视的那个刹那, 衣轻飏想通了这些年六师傅给他开的诸多小灶,原材料都是由谁提供的。   大师兄怎么捉山鸡的?不会还要用到守一剑吧?   救命……   衣轻飏平静地与他大师兄同样平静的眼眸对视, 内心却有个声音按捺不住地狂叫——这也太可爱了叭?   下一刻他在心里给自己扇了个大巴掌。   疯了疯了, 真是在山上给憋疯了,他居然能觉得大师兄可爱?这还可能是个神仙,他一向最厌恶的虚伪至极的神仙!   云倏默了默, 决定敌不动我先动, 佯作云淡风轻地提起手中两只野山鸡:“这个,放哪儿?”   脚下的老母鸡不合时宜地扑腾了一下, 云倏后退半步, 那母鸡正巧在他脚边生出一枚蛋来——还是站着生的,云倏赶忙一个弯腰替它将蛋接下, 避免了其坠地当场粉碎的下场。   母鸡咯咯咯跳着飞了,云倏保持着接蛋的姿势抬头望了衣轻飏一眼。这倒霉孩子果然在笑。   衣轻飏眉眼都是弯着的,盛不住的笑意。   大师兄果然还是……太可爱了叭。   “阿一,咳。”云倏咳嗽了一声,“把你的蛋拿去。”   “不是我的蛋。”衣轻飏走过去伸手接来, 仰脸给他大师兄一个明丽的笑容,“是大师兄接生的蛋, 还热乎着呢, 不信你摸?”   “……”云倏终于捂住额头。   衣轻飏却仍不放过他:“别害羞嘛, 大师兄,这也算及时伸手救了条生命不是?你认真摸摸, 真是热乎着的。”   也不知道那一刻脑子被丢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等衣轻飏回过神, 他已经双手托起大师兄的手掌, 一起合拢, 握住那枚暖乎乎的鸡蛋。   衣轻飏的掌心是凉的,大师兄的掌心是温凉的,那枚蛋反倒成了连通他们二人最温热的存在。衣轻飏甚至一抬眼,便能一根根数清大师兄的眼睫。   出乎意料,大师兄没松开他的手,而是垂着眼睑,像在专心端详那颗蛋。   衣轻飏缓缓将手从温凉的掌心中抽出,握拢那颗鸡蛋,笑了笑:“今天我晚饭多加一个蛋,托大师兄您的福了。”   这枚蛋短暂的蛋生可谓波澜曲折,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只恨短暂救过它一命的道长,此刻被眼前笑得眼花缭乱的美少年迷去心智,心甘情愿将它送于人手。   吸溜一口,晚饭时衣轻飏便和着面将它吞下肚。   ——   三日后结课试炼,衣轻飏大约摸透了如何在大师兄手下,既接下三招,又不至于暴露他对大师兄的路数如指诸掌。   比剑毕,云倏收剑,目露讶异。   “竟进步如此之大?”   衣轻飏煞有介事地抬袖拱手:“是大师兄教得好。”   说罢,他不再矜持地黏上去,不停地问:“大师兄大师兄,我这就算结课了吗?明天不用练剑了吗?我试炼顺利过了——就没有什么奖励吗?”   云倏不匆不忙地拿拭剑布给剑身擦净,一个个回答他的问题:“算结课了。明天仍要练剑,直到你决定好从今以后仍是练剑或是修习其他法器。至于奖励——”   云倏淡淡挑起半边眉:“我什么时候与你说了,通过试炼便有奖励?”   衣轻飏不依,掰着指头给他算:“二师姐给九七、九八他们上剑法课,结课时就带他们去山下玩了。十七师兄给他徒弟上课,结课时也送了一本手抄笔记以作奖励,还有九一师兄给他徒弟……”   “停。”云倏止住他的喋喋不休,语气略带无奈,“你想要什么奖励,阿一?”   衣轻飏眼眸明亮:“可以随便提吗?”   云倏微微颔首。   衣轻飏低下头,心中霎时钻出无数个想法——要不要,借此试探一番?若要试探,又要如何不动声色?可试探了又如何,他不是早就猜到大师兄背后必定藏着秘密吗?   有梨花瓣从院子中央枝叶扶疏的大梨花树飘落,掉在衣轻飏肩上与发梢。云倏极其自然地抬手,像做一件寻常不过的事一般,替他拂去花瓣,动作轻柔至极。   衣轻飏一怔。   大师兄仍比他高一个肩头,他微微仰头,想说些什么时,话已脱口而出了:“我想吃饺子了……大师兄能让六师兄帮我做吗?”   又是深秋又没什么节日的,吃什么饺子,他也只是在那一刻突发奇想,说完便有些后悔了。但如他所料,云倏果然点头:“吃吧。今晚就吃饺子。”顿了顿,又道,“我来做,就不必劳烦你六师兄了。”   衣轻飏露出讶异的表情:“大师兄会做饭?”   云倏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少做。看来你还没吃过。”   岂止这辈子没吃过?两辈子都没做过的事,眼下居然轻易便体验到了。   衣轻飏以为大师兄很少下厨,必定手法有些生疏了。等云倏来到后厨借了栾小六的厨房后,衣轻飏便一直巴巴跟在云倏身后打下手,像甩不掉的小尾巴,期望帮他点什么忙。   云倏将守一剑扔到衣轻飏怀里,捞起袖子,卷到手肘,动作出乎意料的熟练。   系围腰,洗手,放案板,搓面揉面。等面团在一旁醒着的工夫,又切肉剁馅,刀工麻利至极。   不止衣轻飏在一旁乖乖抱剑,看傻眼了,栾六儿也惊奇至极地说:“大师兄居然会做饭啊?而且这刀工……一看就是经常下厨的人才练得出来的!”   “葱不够了。”云倏皱眉。他记得给阿一的饺子,一定要多加葱的。   衣轻飏忙道:“我去摘!后山有块地,我种了很多葱!”   云倏解下围腰,擦擦手:“一起去。”   留在厨房等面团醒好的栾小六,过了好一会儿脑袋才转过弯来:取个葱这么简单的事,需要两个人去?   衣轻飏在自己的小菜地领着大师兄参观:“这块菜地我已经种了五年了,都是每天上山偷偷背着二师姐种的,大师兄可要替我守好这个秘密呀。”   他歪头,朝云倏调皮地眨眨眼,真像一个无忧无虑天真之至的少年。衣轻飏倒不怕大师兄拿出门规批评他,他已经摸透,制住他家大师兄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   果然云倏什么也没说,站在绿油油的菜畦中,垂眸四顾。   “种得很好。”   得了夸奖,衣轻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这片是大白菜,这片是小青菜,那里的架子上挂的都是小黄瓜……这边种的是豌豆苗,煮面时掐一把放进去味道最香了,哦还有那边……”   “这围栏里养的都是兔子,大师兄你瞧见里面最肥的那一只了吗?耳朵上还有颗红点的——就是九七和九八他们养的,他俩成天不知节制地给人兔子喂,小时候还瘦骨嶙峋的,现在都胖得走不动道了……”   云倏很安静地立在他身旁,听他一句一句地絮叨。   “这些兔子,是那次斋日被我罚了之后养的吧?”听他絮叨完,云倏才插了句话。   衣轻飏耳朵不好意思地红了红,小媳妇儿似的嗯了一声,为转移话题,扯住大师兄的衣袖,将他牵去角落里种的大片绿葱前。   葱一根一根绿得拿水擦洗过似的,一看便知由主人精心照料过。而且单看这种的规模,也知道主人是爱葱之人了。   衣轻飏折下较大较圆润的一根,摘掉叶片,只留下粗大的茎部,微微踮脚,插进大师兄的道士髻里,满意地退后看了看,笑着点头:   “宝葱赠美人。”   属于是不经脑子脱口而出了。   云倏扶住头上别致的“发簪”,确保它不会掉下,这才冷着脸将他的话倒过来说了一遍:“是美人赠宝葱。”   衣轻飏呆在原地。不敢置信自家铁疙瘩似的大师兄说了什么。   而云倏早已负手身后,镇定自若地往前走了。   平静的声音传来:“不是说要吃饺子吗,愣着干嘛?”   栾六儿端详着大师兄搅和肉馅的背影,挠挠后脑勺道:“这是现在山下时兴的风尚吗?拿根葱别头上?”   衣轻飏跟他一起趴在桌台上,支着下颌端详大师兄个儿高条顺的背影,喃喃:“会做饭的道士果然不一样。六儿啊,你说大师兄这条件搁道门哪儿不是顶配?怎么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找个道侣啊?”   栾小六想象了一下他们大师兄找了个道侣的场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敢想不敢想。我有回看罗浮宫有个弟子找了道侣,二人成日黏在一起,不嫌烦似的。如果将他们之中一个人替换成咱们大师兄,嘶,鸡皮疙瘩起来了。”   衣轻飏同样试想了一下那场景,不知怎的,起鸡皮疙瘩的同时,心头有股萦绕不散的淡淡不适感。   云倏头也不抬,两根葱茎却准确无误地向后砸在他俩脑门上。   “你俩很闲?还不快来包饺子。”   “诶!”衣轻飏应声,巴巴地贴上去了。   今晚的饺子出乎意料的美味,衣轻飏连吃了四碗。从此在他眼里,他家大师兄的厨艺再不亚于清都山享誉已久的大厨六师傅。   ——   睡前衣轻飏正要摘下怀里挂的芥指,甫一碰到芥指,那位小祖宗的大嚷大叫便直冲他天灵盖。   “衣轻飏你个小王八蛋!伙同玄微那个老王八蛋整我是不是?!”   “要杀要剐一句话!把本尊困在里面算怎么回事!”   衣轻飏摸摸额头,不得不打开芥指与他对话:“您老这是占了小孩儿的身体,脑子也回到垂髫幼儿了?这骂架,也忒幼稚了,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赤混长长呼出口气:“你个小王八蛋还不跑?你还留在这儿干嘛,打算将计就计?别怪本尊没提醒你——想跟这些伪善的神仙套近乎谈感情?可别做梦了,到时候发现全是他们的圈套,我看你哭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衣轻飏倒是对他这话引起了兴趣:“你只与玄微见过一面,如何确定他的为人?”   赤混道:“本尊真不知道该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好,还是该说你自以为有实力全身而退好。本尊问你,那玄微是何人?”   衣轻飏不经意地念:“据传,他是无上天尊座下首徒,三清境第一武神君。最有名的一战便是千年前,一剑将自诩无上的魔界尊主神魂俱……”   “停停停!后面就别念了。”赤混叹口气,“小鬼啊,本尊又问你,你又是何人?”   衣轻飏轻轻一笑:“想套我话?”   赤混呸了一声:“本尊猜也猜得到,你这种煞气如此之重的妖邪,要么是天命极其不顺,要么是后天经历极其不顺,要么二者兼有……总而言之,天道待你之苛刻,远胜常人。”   衣轻飏思忖片刻:“你大概是要讲,玄微为天道命定之人,而我是天道欲铲除之人。立场不同,不应与他成日厮混?”   他又轻笑,显然没放在心上,“老生常谈。就算真如此,也不劳烦您老替我瞎操心。”   “我……早已认命。”   作者有话说:   赤混:少他大爷的鬼扯,文案后半部分已经暴露了,你认个大爷的命。 第33章 美人图|一   衣轻飏以为自己今夜会睡得很好, 可夜里仍旧梦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人和事。   那个比他高一个头的成年版自己,立在血山血海中冷冷一笑:“你好像很满足于现状?那么需不需要我来提醒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像被人狠狠按下头, 发丝黏腻地浸入血红的水中, 入鼻是同样黏腻的血腥气味。眼前恍然出现几十年后的人间,如预言所言,怨气躁嚣, 凶秽横行, 男人女人孩子哭作一团,哀鸿遍野。   所有人都可以怀疑预言的真实性, 唯有他不可以。他是那场悲剧的亲历者, 也是始作俑者。   他像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 倏地睁开眼睛,却如濒死的鱼一般张嘴忘记了如何吸气。过了很久一会儿,眼前一片红的黑的全散开了,他才深深喘回来一口气。   胸口的芥指传来灼烫的感觉。   衣轻飏怔怔地摸过去,便明白里面的人正在试图破开一道口子逃跑。   他现在还有些懵, 便下意识往里添了把火,实际意义上的火——浮幽之火浮在赤混四周, 认清这火是啥玩意的他当即一声“卧槽”, 用尽如今能使用的全部法力来抵御幽火上身。   因为他清楚, 这玩意儿一旦上身,上天入地, 无论什么东西, 都会烧得干干净净。   衣轻飏坐在月窗下, 缓了一会儿气, 才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一个响指收回了幽火。   “……”赤混力竭躺在黑黢黢的空间里,如获新生地松了口气。   “小鬼你真是疯了,杀人灭口的事都做得出来?”赤混忽然想起了什么,原地坐起,“我明白了!你就是和玄微那个老王八蛋一伙的,你俩想合起伙来消灭天下所有邪魔外道,便一个在我面前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衣轻飏实在没有精力搭理他。说实话,他有点后悔当初把这脑子生得颇寒碜的玩意儿带出来了,任他在万鬼坟自生自灭多好。   封闭芥指,也就封掉了赤混的一切感知,他耳边终于清净。   衣轻飏用双手埋进那张外人眼里美得摄人的脸,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   世人皆浊,而他尤甚。   世人皆有不净之欲——却唯大师兄一人独清。   赤混的话其实没错,无论大师兄身份如何,他总是和他泾渭分明的,如太极阴阳图界限分明的两边。除了大师兄,世上再找不出他更仰慕的人。除了他自己,世上也再找不出他更厌弃的人。   可有株小小的欲望总在他心头生根发芽。即使千万个不该靠近,他也想将自己伪装得干干净净,像个真的天真无忧的少年一般牵着大师兄的手,走进山林菜畦间。   而大师兄只会垂着眼皮问他:“今晚吃什么,阿一?”   ——   早上衣轻飏照常练剑。   云倏偶尔指点他几招,纠正几个姿势,然后便坐回廊下,翻看经书。他并不急于催促他今后的修行选择——是剑法还是棍法,或是其他。   衣轻飏也并不急于做出选择。天命循环,由始而终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不确定再度提起剑,会不会重演上辈子的恶果。   只是他对大师兄笑的次数增多了。   他竭力放下一切心结,努力在他面前做回那个无忧虑的小师弟。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是能觉察到大师兄在某些他没注意到的时刻,以一种极为深不见底的眼神注视他。   以前这种眼神也有,只是随着他一天天长高,次数越来越增多。   院子的梨花树开了又落,重复了秋天和春天两回。云台的梨花与别处都不同,开春秋两季,落花便会结果。   少年人长高总是很快的,稍不留神便像春天抽条的柳枝一样,嗖的一下,原来的弟子服便短了裤脚,缩了袖口。   初夏的一天,云倏站在廊下看他练了一会儿剑,忽然唤他过来。   “怎么了大师兄?”衣轻飏用袖子擦擦汗水,不解地走过来仰头问。   云倏停顿了一下,沉声开口:“今早玉妙宫来了一封信,在我们两派地界相接的金陵城里,最近出现了水鬼害人的案子。他们门下年轻弟子人手不够,便写信让我们派些弟子过去。”   衣轻飏懂了:“大师兄要我下山去处理这件事?”   云倏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这是你第一次下山历练,三师兄带队,他会照顾好你的。尽力而为即可,不必勉强。”   衣轻飏发顶蹭了蹭云倏的掌心,声音软软的:“那我这次下山,多久才能再见到大师兄你啊?”   云倏不由放低了声音,慢慢揉着他落到自己手边的一缕发丝:“我去处理一些事情,半个月就会回来。乖,听你三师兄的话,尽量……不要和他顶嘴。”   “不过,”他顿了顿,垂下淡薄的眼睑,“实在忍不了,该批评的也还是要批评。”   “嗯,我知道了。”衣轻飏眼眸弯弯,盛满笑意,又想到半个月见不到大师兄微微黯然,不舍地搂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得把这个味道记到脑海里,这是独属于大师兄的,冷冽微辛的熏陆香气息。   云倏不懂如何抒发离别之情,只好任他抱了搂了,手找不到放的位置,便轻轻放在他背上拍着。   下山前最后一夜,衣轻飏躺在榻上久久合不了眼。忽然听见屋顶上传来一阵低沉如叹息的埙声,不由起了精神,眼睛在黑夜里也发出光亮来。   他蹑手蹑脚顺着后廊的梯子爬到的屋顶上。这梯子还是前几天大师兄修补屋顶时落下的。   果然云倏正坐在屋顶上轻轻吹着埙。见他来了,像是料定他没有睡着一般,招了一只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衣轻飏坐在他身边的檐脊上,在浓深雾寒的夜色里偏头,认真看他大师兄吹埙。   他其实不太喜欢埙的声音,因为它实在过于低沉,也过于哀怆,像冬天最低最冷的北风,刮过寂寥空旷的雪原,化作一声叹息后,便在这世上了无痕迹。   但大师兄总是喜欢在夜里吹埙。说是喜欢,但衣轻飏住进云台这六年多以来,也只见他吹过四五次。   埙的声音不尖锐,低得仿佛一切咽在喉咙里说不出的话。更像吹给大师兄自己听的。衣轻飏渐渐困意上头,脑袋不住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啊点,云倏伸手将他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   这一夜,这埙是吹给他们俩一起听的。   云倏轻轻偏头,玄幽的眸子沉着黑夜的雾气,极深极深地凝望衣轻飏睡熟的脸。而衣轻飏睡梦香甜,难得梦里干干净净,因而并无察觉。   ——   云倏是去西北除妖。去金陵城的一行人在山门处和他分手。   听着大师兄的嘱咐,随逐不住点头。等大师兄一走,随逐原形毕露,伸着懒腰大笑出声:“山下的美人还有美酒,我随逐又回来啦——”   衣轻飏了然地点头。   叶聆风也了然点头。   步九八挠挠头:“你俩打什么哑迷?”   另一个比他们大十岁的师侄解释:“大家刚刚还奇怪呢,三师兄怎么突然对带弟子下山历练这种事这么殷勤——原来果然是奔着金陵城去的。”   步九八:“金陵城咋了?我们是去除水鬼,又不是去逛勾栏的。”   那个师侄老成地点头:“这案子就是发生在秦淮河畔的呀。九八师叔,你说让三师兄去那地方除妖,不就是狼进了兔子窝吗?”   步九八这才被点醒,深以为然:“怪不得三师兄这么殷勤,原来奔着有好处才去的。”   随逐不客气地糊了他俩后脑勺一人一个巴掌。   队伍末尾的流时一直未曾说话,任同行弟子们因为下山兴奋得嘻嘻哈哈,他却只是沉默地低头注视地面。下山这件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好像在他心里掀不起半点风浪。   传送法阵到不了金陵,一行人下了山,为了照顾无法御剑的弟子只能徒步赶路。   云倏临行前交给了衣轻飏一张护身符,说是有危险便烧掉,他会第一时间往这边赶来。即使他有事来晚,守一剑也会比他先到。   虽然十有八九用不上,但衣轻飏仍妥善地将它收进衣襟最深处。   “饿了吗?吃点东西。”叶聆风将水袋递给流时,“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还没到除妖的时候呢。”   中途三师兄让大家休息休息,众人都坐下来热得拿手扇风,只有流时还在末尾站着,扶住剑对周围的林子暗加警惕的模样。   “……”流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叶聆风仍保持着微笑,对这位不善言辞的小师侄极有耐心。过了一会儿,流时才说:“谢谢……不过我有吃的。”   “你那是干粮,我这是点心,怎么能一样。”叶聆风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流时只好收下,沉默地又说了一遍:“谢谢。”   “不必谢我。”叶聆风摆摆手,指指前面坐在地上拿手扇风、背对着他们的衣轻飏,“是十七师兄拜托九九路上多关照你,九九又拜托我来照顾你。你要谢,还是得谢你师父。”   流时嗯了一声,被叶聆风按到地上坐着,怔怔地啃了一口点心。   等叶聆风走开,他才抬头,又望了一眼远处树下席地而坐、毫无形象可言的小师叔。   师父似乎总是喜欢把自己拜托给他照顾。流时静静地想,其实师父很喜爱这位小师叔吧?   大概总是有一些人,皮相讨喜,性格也讨喜,天生无条件地讨人喜欢。而他……流时摸摸自己锁骨上的浅黑色月牙,垂下苍白的眼睫,没有任何感情地想,便属于与其完全相反的那一类人了。   只有师父会喜爱他。   流时默默将点心啃干净。那么,只要是师父喜爱的,他也会同样好好珍视。   ——   金陵城离清都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若是一路走过去,大半弟子都会叫苦连天。   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随逐便带他们转了水路。坐船去金陵是最省时又省力的法子。   只是这路费钱嘛……   随逐理所当然地坐在船头:“当然得你们自己付了。咱们门派可不补贴弟子出门历练的路费。”   步九八怒视衣轻飏:“怎么又是我出?”   衣轻飏在船尾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就地躺了下去,斗笠盖着自己的脸,“等我哪天话本赚钱了,我就十倍奉还给您。”   步九八冷笑一声:“那我要等到归天了,还不一定收得回这笔账呢。”   衣轻飏淡淡的声音从斗笠下面传出:“那只有等我去金陵城了,当街算卦,给九八大爷您现忽悠一笔银子来。”   步九八坐过去,压低声音:“大师兄临行前偷偷塞给你一个大钱袋,让你照顾好自己——我可都看见了!”   衣轻飏道:“那哪成?大师兄的银子是我要买东西带给大师兄的,你就一边凉快去吧。”   步九八瞪圆眼睛,愤然道:“果然是有了大师兄就忘了你爹。”   作者有话说:   步九八:不孝子! 第34章 美人图|二   “小道长你问这船往哪?”船家摇着橹大笑了一声, 是卖力气吃饭的人惯有的爽朗,“去金陵城, 自然是要进秦淮河的!”   衣轻飏盘腿坐在船尾, 哦了一声,一面拿斗笠微微扇着风,一面托着下颌注视幽深的水下。   “道长们都是去秦淮河上抓水鬼的吧?”船家找了个话题自来熟地说下去, “自打出了那几起命案, 这闹水鬼的事早在我们沿河一带传开了,弄得人心惶惶的……”   叶聆风坐在船舱靠尾的小板凳上, 姿势规矩, 抬头不解问:“那你们怎的还敢去秦淮河上?”   船家道:“我们这行就是靠水吃饭的,管他什么水鬼什么妖精的, 只要还没轮到自己头上,总有人抱着侥幸心理……不过,最近倒有人开玩笑说被那水鬼抓住也不错。”   步九八讶然:“怎么就不错了?奇了,我第一回 听说还有人上赶着不要命的。”   船家憨厚的脸上嘿嘿笑了一下:“还不是有人说那是女鬼作案,还是个艳鬼嘞!”   “捞起遇害者尸首的那天, 便有船夫说他前几晚在秦淮河上听见过女子的歌声,歌声的方向正是尸首被打捞起来的地方, 还有人说连女鬼的脸都看清了呢——总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步九八身为一个心智单纯——也可以说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十七岁少年, 此刻听呆了:“女、女艳鬼?”   三师兄随逐此刻端坐船头, 倒显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来,意味深深地道:“那可真是赶巧了。贫道最爱渡的, 便是这类误入歧途的可怜女子。”   同船的弟子们:“……”   临近日暮时, 船终于渐渐近了水上繁华绮丽的金陵城。暮光摇落这座古城的剪影, 金陵的十丈红尘都仿佛漾在了这一带秦淮河上。   终日吃斋念经的清都山弟子们, 此刻个个睁大眼睛, 在船上看这一幅繁华如梦之景,活像刚从乡下来的土包子。幸好大家还记得保持玄门之人的矜持,抿紧了唇都不说话,只拿眼睛使劲瞅两岸之景。   “九九,怎么了?”叶聆风细心,见衣轻飏一直不曾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凝望水下,奇怪地发问。   衣轻飏弯腰,指尖滑过清凉的河水,一只小小怨灵正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他掬起这捧水,水面模糊地映照他的脸,唯有那颗血红的眉心痣清晰可见。   他短暂地笑了笑,摇头:“没什么。”   秦淮河这水,可不简单啊。   他要弥补的上辈子那笔孽债,这不就一一找上门了?   ——   刚上岸找到一家客栈住宿——幸好住宿费门派倒会报销,否则衣轻飏可不确定他今晚是否会露宿街头——一行人刚草草用完晚饭,随逐便主动提出带他们去秦淮河边踩踩点。   踩踩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清楚三师兄打的什么主意。   等一行人换了常服,站在了秦淮河畔据说是最大的一家勾栏馆前,这才明白大师兄说的“踩点”是什么意思。   随逐还挥手道:“散开点散开点,站成一排别人还以为我们来砸场子呢。把剑都藏好了,都开心点,笑呀——别学你们大师兄冷着张煞神脸,人家姑娘都被你们吓跑了。”   前面都是真话,只有最后一句是假的。   清都山一群小羊羔子入了虎口,便被一群脂粉香气的姑娘们给围住了:“哎呀,公子这脸可真俊朗!”   “呀,小公子这身体真年轻,这胳膊真有力……”   清都山上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小羊羔子们纷纷逃窜:“三师兄!我们还有事先不去了!”   “三师叔!我们还有晚课没做,就不陪您踩点了!”   “诶诶诶!小公子们别走呀!”姑娘们纷纷要来拦人。   衣轻飏正若无其事地混在人堆里要离开,几个姑娘眼尖地瞧见他,便大喊一声:“姐妹们!快看这边!不得了,看我们发现什么宝贝了?”   衣轻飏不幸替他的同门们吸引了全部火力,其余逃走的同门们替他的小师弟/小师叔沉痛默哀,并溜得飞快。   “哟,小公子这脸!叫我个姑娘家都看得自惭形秽了!”   “小弟弟,姐姐们不收你银子,倒贴你银子陪陪我们一晚如何?”   “那哪成啊?”衣轻飏腆着脸,指尖不自在地挠挠脸,“姐姐们,我身上穷得一个子儿也没有,你们也不能因为我坏了规矩呀。”   “俗话说天大地大,规矩最大。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规矩不立就不算入这一行。”衣轻飏在脂粉堆中侃侃而谈,“大有大的规矩,小也有小的规矩。您说是这个道理不是?”   但道理胜不过蛮不讲理。姐姐们面面相觑,不管他说了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少年往里“请”。   随逐在一旁左右手各搂着个姑娘,看热闹看得乐呵:“九九啊,不是三师兄说你——你光长个儿不长心智啊。相信师兄我,过了今晚你就一夜成人了。”   按他这个说法,那衣轻飏可是两辈子都没成人过。   衣轻飏被连推带拖地“请”进了楼,一进门便乐了:步九八这小子也没跑脱,正被一群姐姐们围住,嘘寒问暖地喂吃的,送喝的。   “九七呢?”衣轻飏不无幸灾乐祸的意味,“你俩平日不形影不离的吗?”   步九八咬牙道:“那小子关键时候抛下我就一个人跑了!没良心!小白眼……”   “狼”字还没说出口,他便傻傻地看向门外,叶聆风也正被几个姑娘围着“请”进来,九八即刻哈哈一乐:“这就叫什么?现世报。”   叶聆风脸色很不好看:“要不是我因为担心你,才慢了一步……”   “行啦行啦,搞得生离死别的。”随逐打断他们,熟轻熟路地往内走,“劳烦青棠和蓝珠你们两位,先把我三个蠢师弟带上楼了。”   “你们和我三师兄认识?”叶聆风惊奇道。   那个叫青棠的绿衣女子掩唇笑道:“濯缨君可是我们这儿的老熟人了。秦淮河畔勾栏馆里的女子,哪个不想与他这般人物春风一度呢?”   三位蠢师弟被请上了顶楼一个雅间里。姑娘们笑着捏了他们小脸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散去,雅间里只剩下青棠与蓝珠二人。   这两位姑娘显然对衣轻飏这款美少年更感兴趣,只围在他身旁嘘寒问暖,弄得他不自在到极点。步九八和叶聆风在一旁闲吃点心果子,乐得看衣九九也有今天。   没一会儿,随逐也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粉衣美貌女子。女子气质不俗,一身粉色不是谁都能压得住的,足可见她本身容貌之艳丽。青棠与蓝珠见她来了,都恭敬地退到一旁唤:“楼主。”   随逐向他三位从没来过此地的蠢师弟介绍:“这是此地的楼主,花笺姑娘,偶尔也向一些搞地下门路的人卖些消息。”   “要知道,勾栏馆平日客人络绎不绝,三教九流之人皆可在此齐聚一堂,要想知道什么消息,没有比这儿更好的选择了。”   花笺极为自然地往随逐腿上一坐,勾住他的脖颈,朝三人笑得温柔:“濯缨君过奖了。三位小道长便是濯缨君的师弟了吧?果然少年出人才,了不得。”   叶聆风和步九八这等小毛孩,被漂亮姐姐的一句话夸红了脸。   反观衣轻飏则一手支下颌,闲闲叩着桌面,问:“所以三师兄真是带我们来办正事的?倒是我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随逐正往花笺腰上摸去的手一顿,咳嗽一声收回来,正经地道:“花笺,便与我们说说吧,你们听到的有关最近水鬼之事的传闻。”   花笺芊芊玉指放在唇下,思忖片刻:“最开始出人命,还是在三个月前了。”   “那夜有个喝醉了的酒客从河边一家勾栏馆出来,据那个送他出门的姑娘说,走的时候人还好好的,第二日却失踪了。直到三天后河里浮起一具尸首,大家才知道他去了哪儿。”   叶聆风微微蹙眉:“那又如何知道他是被水鬼所害,而非失足落水呢?”   花笺道:“自然是尸首有异了。当时那位客人被捞出来时,我们楼里的几个姑娘恰巧路过,只看了那么一眼,现在夜里还做噩梦呢。”   “尸首浑身湿冷,身体发肿便不说了。脸虽还辨得出来,身上却没有一处不被烈火灼烧过,竟像是被活活烧死的一样——这就奇了,他口鼻皆有呛水而死的迹象,掉进水里又哪来的火呢?”   衣轻飏默了默,同样陷入沉思。   “第二桩人命案子便是有个船夫在夜里失踪了,同样三天后浮起尸首,和前一个受害者一样的惨状。这位船夫还据说水性极好。”花笺接着说。   “也是他失踪的那天夜里,有另一个船夫在远处隐隐听见了秦淮河上传来女子的歌声。那时两岸勾栏都熄了灯,河面上也半点灯火都不见,那船夫便以为是自己撞了鬼。直到遇害者的尸首被捞起后,船夫才发现捞出尸首的位置正是那夜歌声传来的方向。”   随逐了然道:“所以之后才传出了女鬼的事。”   他勾唇一笑,轻轻抬起花笺的下颌:“据说,还是个艳鬼?”   花笺也笑了笑:“艳不艳,美不美我可不清楚。但我知道,金陵城里最美的人,可在我这楼里呢。”   随逐暧昧地抚过她唇角:“在我眼里,这楼里最美的人自然非花笺姑娘莫属。”   叶聆风和步九八听得起一身鸡皮疙瘩,花笺却伸食指轻轻贴住他的唇:“我的美可不及那人千万分之一。”   “哦?”随逐来了兴趣,“那我倒想见识一番了,金陵城最美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花笺笑着示意青棠与蓝珠,二人即刻走入内室。随逐愣了愣,“她一直在里面?”   花笺笑而不语。随逐带来的三个蠢师弟也对这位“金陵城最美的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半晌,在众人望眼欲穿中,青棠与蓝珠款款走出内室,手里却只捧了一幅画。   随逐即刻了然:“美人是在画里?”   在花笺点头示意下,画卷缓缓在几人眼前展开。   河,桥,柳岸。繁忙的街景。众人认出这像是秦淮河畔。   画卷再展开,却只露出一道青衣背影。淡淡似远山黛影,只是青色的一团水墨浅浅晕开,实在模糊不清,甚至分辨不出男女。   衣轻飏渐渐怔住。   随逐不免大失所望:“这,只有背影……自然你想说她有多美,便有多美了。”   花笺笑得别有深意:“濯缨君就没读出作画人的情意?在作画人眼里,若论这画中人有多美,世间所有用于美的词语便都不足以形容他了。”   “需知——世间最美,莫过于情了。”   其他三人未有反应,也不懂何为“世间最美,莫过于情”,只有衣轻飏看着那幅画,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慢慢泛起一股钝痛,迟来许久一般。   这感觉不受自己控制,实在不太好受。他越发肯定心中猜想,便问了一句:“这画,可有名字?”   花笺看了他一眼:“此画本无名,传到后世才渐渐有了个诨名,就叫做美人图。”   步九八眼尖地注意到画的一角有一行字:“那上面写着什么嘛?”   等衣轻飏意识到时,自己已缓缓念了出来:“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   随逐微讶看他:“小子眼神不错啊,这么远都看清了。”   只有衣轻飏知道,他早看过这画不下百遍。   他要寻的上古神器之一,便有一幅美人图。上辈子衣轻飏初次得到它,看清这幅画的内容时,心中莫名升起的钝痛之感不亚于方才。   此后每看一次,那钝痛之感虽日渐削减,却仍时时提醒着他这幅画或许曾与他有莫大的关系。只是上辈子诸事皆忙,他从未深究过。   但可惜,眼前这幅美人图只是仿品。   作者有话说:   注:“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出自乐府《古相思曲》。 第35章 美人图|三   “至于第三桩案子, ”花笺托着下颌回忆,“也是最近的一桩命案。新朝初立, 当今圣上大兴科考, 如今这时节恰好临近秋闱,州郡子弟书生莫不汇聚金陵城。”   “第三桩命案,死的正是几个入金陵参加乡试的书生。由此惊动了官府, 也请来了玉妙宫的女道长们查案。”   “可惜, 玉妙宫年轻弟子人手不够。”随逐将酒杯一饮而尽,“否则这“好差事”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花笺笑着恭维:“自然是能者多劳了, 濯缨君。”   告别花笺, 回客栈的路上。   随逐对他的三位蠢师弟道:“这回这水鬼实在古怪,说是水鬼, 死者身上却又不知哪来的烧伤的痕迹。明日我先带几个弟子去官府看看那几具尸首的情况,剩下的好好待在客栈,不要轻举妄动。”   三人应是。   翌日,早起的弟子都被拉去了官府。没早起的,便乖乖留在客栈守门。   叶聆风属于前者。衣轻飏和步九八自然归为后者。   待到日上三竿, 在客栈大堂用过一顿早午饭,衣轻飏推门而出, 在繁闹的市集口挂了个布条, 上书“当代半仙, 卜卦算命”八个大字。来往行人无不侧目。   他则悠哉悠哉,接着在地上铺上一张灰布, 同样写上“若是不灵, 分文不取”。而后往灰布另一端席地而坐, 抱着臂, 半阖上眼, 神神叨叨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当代半仙”的意思。   步九八过来买包子,不由立在那张迎风飘扬的布条下叹为观止:“不是吧,九九你还真来算卦还债了……”   衣半仙兀自波澜不动。   虽说名头搞得有模有样的,但他那张脸着实太过年轻,没有丝毫仙风道骨的说服力。但也归功于这张脸,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小姑娘,羞红着脸问:“这位小道长,能算姻缘卦吗?”   衣半仙将三枚铜钱握在手中,煞有介事地摇上六遍,六爻定卦后,再认真说上一通,自认为指点了不少懵懂少女的迷津。   可惜小姑娘们心思明显不在此处,来了好几个后,终于有个大胆的含羞带怯地问了:“小道长,那……您算过您自己的姻缘卦吗?”   “哦——”步九八蹲在一边啃包子,拖长语调瞎起哄。   衣轻飏略显茫然:“这位女居士,你确定不算自己的卦吗?”   小姑娘看了一眼远处为她加油鼓劲的姐妹们,也在他面前蹲下,红着脸认真点头:“嗯,我出钱,让道长算您自己的姻缘卦。”   奇闻。   但不无不可。毕竟银子就是老子,他就是孙子。   衣轻飏便依旧摇六遍铜钱。步九八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半晌后,衣轻飏看着卦象,不言语。   小姑娘忙问:“道长,这是什么卦呀?”   “坎卦,凶卦呀。”步九八托着下颌,“两坎两水,重重险阻之意。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九九每次给他自己算卦,都必是凶卦无疑,若不是凶卦我还不信呢。”   小姑娘问:“坎为水?水除了凶险,还有什么解释吗?”   步九八道:“上坎为云雨,天险。下坎为急川,地险也。无论天险地险都非本人所决定,而由外部因素施加,是以难以逾越。”   小姑娘听得似懂非懂:“所以岂不是注定无解了?”   “那倒是不一定,世上没有绝对的凶卦,一切都事在人为而已。”步九八又问,“九九你这还没算完呢,变夭呢变卦呢,又是什么?”   衣轻飏本人对此毫无兴趣,一把抓回硬币:“问这做什么?我又不信卦。”   步九八鄙夷道:“就凭你这态度,怪不得回回算自己都是凶卦。还半仙呢?还不灵分文不取呢?”   “我心很诚的。”衣轻飏无辜地歪头,“赚银子的心极诚。”   下午临近日暮收摊,衣轻飏清点铜板,抠抠搜搜地一枚枚数清还给步九八:“喏,路费,咱俩这账就算一笔勾销了。”   步九八看他夹起那摆摊的两张布往前走,“诶,九九,你不回客栈又去哪儿?”   “给大师兄买特产呀。”衣轻飏理所当然道。   “你等等!”步九八追上去,“我也要给二师姐买东西!”   衣轻飏买的特产大半是吃的,他除了吃的也想不到其他好东西了。步九八则专门挑了间首饰店,一样一样地挑选送给女孩子的首饰。因为他浑身上下银子有限,因此挑得极为细致。   衣轻飏等他磨蹭了半天,还没买完,不由有些不耐烦,懒散地倚着柜台打了个哈欠:   “有完没完啊您?”   步九八兀自挑得不亦乐乎:“九九,你说二师姐到底喜欢哪种的?明丽一点好呢,还是素雅一点好呢?”   衣轻飏不稀得搭理他,因为这问题他已问了不下十遍了。他随意地在店里转转,却不经意看到了另一个柜台中,被珍藏地放在小木匣里的男子玉冠。   奇妙地,看第一眼他便觉得,这东西适合出现在大师兄头上。   店家夸他好眼光:“这位小道长,这玉可不是普通玉啊,这可是上好的独山玉,如此大如此完整的透水白独山玉,小店可仅此一块。”   上面雕的是仙鹤云纹,很少有东西能如这般,几乎处处合衣轻飏的眼。   问了价钱,连好奇围过来的步九八都牙酸,偷偷扯他袖子,示意咱俩穷道士铁定买不起,看也没用。大师兄给的银子倒还剩了一些,只是仍旧差了很远。   步九八挑好首饰,见他还杵在那儿,二话不说拽他往外走。二人都走到了之前摆摊算卦的市集口,衣轻飏忽然决定折返回去。   步九八说:“你连路费都借的我的,你拿什么买?”   衣轻飏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回到店里,衣轻飏将芥指里放着的长命锁拿了出来:“这东西,可抵这玉冠吗?”   店家犹疑地拿起长命锁看了半晌,又郑重地放下,道:“绰绰有余了,小道长。你确定要拿这东西来抵吗?这长命锁对你来说,怕是个珍贵物件吧?”   衣轻飏一哂:“终归是个物件罢了,抵不了人。”   这辈子他一出生就戴上的长命锁,好比一根薄弱的线,牵起另一端他的俗世双亲。如今另一端早就断了,他亲历了两辈子失而复得,终于认清亲情于他这种人而言,终究是可望而不及的东西。   留下这东西这么久,也只是徒留一个过往的念想而已。   他想要无牵无挂,还清一身孽债后逍遥世外。真正的“逍遥”,是不需要这东西的。等终于决定送走它时,衣轻飏反倒松了口气。   店家为他取出玉冠,小心地包进一个小匣子里,见衣轻飏极为珍重地收好,不禁又道:“小道长这是舍弃了过去的念想,去寻另一段新的念想啊。如此甚好,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衣轻飏一怔,下意思反驳:“不是,我只是……”   店家露出一种“不用说,我懂”的表情。   衣轻飏只好吞回话。   不是,他一个男的,买一个同样男子用的玉冠,怎么对方就“不用说,我懂”了呢?   店家又道:“小道长,我把这东西先给您留着。若您过几个月后悔了,还可以回来赎买。”   衣轻飏笑了笑,并不应声。   ——   逛完市集再回去,天是真正黑下来了。   二人抄小路,中间要沿秦淮河畔走一段,路上既没人家也没路人的,黑得瘆人。步九八勇敢地站前面道:“九九,你站我后面,师兄我保护你!”   衣九九:“成天到晚自己吓自己。”   他绕过实际上腿软走都走不动的步九八,悠闲地往夜色深处走。渐渐地,河上泛起了水雾,向岸上弥漫而来。   步九八忙不迭跟上,小心地拽住衣轻飏袖子,左顾右盼忧心忡忡:“九九……我怎么总觉得,这雾怪得很?”   “您心里作怪吧?”衣轻飏头也不回地道。   “哪有?九九,真的,雾越来越大了!”步九八有些慌了。   衣轻飏停下脚步。果然,刚刚还隐隐望得见对岸的连片灯火,如今雾气遮挡,别说前面了,四面八方都陷入了迷雾之中,路上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九九,你帮我看看,”步九八紧紧拉着他袖子,腿直发抖,“我后面有没有人。”   “哪有人。”衣轻飏看了后说,“你少自己吓自己。有没有带符纸,我打个火,前面路都看不清了。”   “哦,哦,我有。”步九八把装了首饰的盒子放地上,往他衣襟里忙里忙慌找符纸,找到后递给衣轻飏。   因为两手都是东西,衣轻飏先把吃的都放地上,又把装了玉冠的匣子让步九八拿着。他连连画了几张符纸,唰的一下,符纸们便各自悬浮升起,照亮出火光。   黑夜中骤然亮堂了许多。   其中有一张符纸火光忽闪忽闪。   步九八盯了过去——   猛地,雾气中映出一张白/粉红腮的女鬼脸。   “啊!有鬼啊!”步九八尖叫,死命掐衣轻飏。   女鬼:“……”   女鬼二话不说抢过他手上的东西,抓起地上的首饰盒,嘻嘻嘻一笑,风一般往雾中跑了。   “你大爷!”衣轻飏脱口而出。抢东西抢到他头上来了?   他正要追,步九八却被吓得不轻,死死拖住他袖子,硬是不敢让他放自己一个人待这儿。   “呜呜呜……我再也不来捉鬼了!”步九八哭得稀里哗啦,“捉妖怪也不来捉鬼了!太吓人了!”   衣轻飏搡了他一把说:“哭什么哭?”   步九八道:“咱们的东西都没啦!呜啊我送给二师姐的首饰!”   衣轻飏恨铁不成钢:“那你还拖着我不放?追去呀!”   步九八抽噎了一下,“没、没别的法子了吗?我、我怕鬼……”   “那您就搁这儿哭吧,九八大爷。”衣轻飏冷冷抽出自己的袖子,追了上去,符纸绕到他身前照亮前路。步九八忙不迭拾掇起一地吃的,边抽噎着,边可怜兮兮地追了上去。   二人追到河边,鬼没见到,却见水雾弥漫的岸边,正停着一艘华灯初上的三层画舫。   画舫上轻歌曼舞,流光溢彩,客人与歌伎间的谈笑声清晰可辨,真好似寻常繁闹的画舫一般。   步九八擦擦眼泪,看傻眼:“这、这画舫什么时候出现的?”   衣轻飏冷静地说:“那就得问刚刚那女鬼了。”   步九八看看他:“那、那咱们怎么办?三师兄让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来着……可东西还在他们那儿呢!”   衣轻飏轻飘飘道:“那还不简单——追去呀!”   作者有话说:   论卧龙凤雏,清都山全门上下只认这二位。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6个;我昵称呢 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返璞 43瓶;大佬我爱你啊! 30瓶;东倾 10瓶;悉茗 5瓶;阿竹 3瓶;鲸落万物生、小玉 2瓶;3666910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美人图|四   上来后, 才知道上了一艘贼船。   他们在船下犹豫那片刻,抢了他们东西的女鬼早没影了。画舫内觥筹交错, 四个各有美法的美人齐齐拥了上来, 脂粉香气扑了他俩满脸。   其中一个亲切地拉着衣轻飏的手往里走,说:“公子,你们今儿算是来着了!咱们的花魁马上初次登场, 能亲眼一见这金陵城最美的人, 这福气旁人可求都求不来啊!”   衣轻飏想起来那幅美人图,不觉好笑。   这还真是走哪儿, 哪儿都说有金陵城最美的人。可这人呢?是半天没见着, 到现在也不知道男的还是女的,高的还是矮的, 胖的还是瘦的。   衣轻飏索性抽出自己的手,笑说:“这位姐姐,我们不看花魁,只要你把我们的东西还回来。”   那位颇有四美之一杨妃之姿的美人掩唇轻笑:“公子真是与我们说笑话,您问问这画舫上的客人, 哪位今天上船来不是为了一睹花魁芳容?”   她眉目仿若天生含情,意味深长地看了衣轻飏一眼:“您也别急, 在此稍坐片刻。您想要的东西, 等该出场的人物登场了, 自会分毫不差还给您。”   步九八随衣轻飏坐下,不安地四处张望, 嘀咕道:“这群女子真是奇了怪了, 靠抢人东西招揽生意?”   “九八。”衣轻飏轻叩桌面, 堪称和蔼地问, “你看出她们是人是鬼了吗?”   画舫开始缓缓地在秦淮河上前进。   “说起这个, 倒是奇了怪了。”步九八皱皱眉,“是我道行太浅还是她们修为太深?我只觉得她们如普通人一般,身上毫无怨力或妖力。”   衣轻飏半垂下眼,轻叹:“那就是了。”   “是什么?”步九八茫然地睁着眼问。   嘭!   船身像忽然撞到什么东西,剧烈摇晃了一下。步九八慌乱跳起,瞪大眼睛:“怎么了怎么了?船怎么突然开始沉了?”却见周围人包括衣九九,仍岿然不动端坐如常,船身即使开始下沉,周遭欢笑声仍无异样。   步九八不由怀疑衣九九被什么东西上身了,慌慌张张地使劲摇他:“九九!你还坐着呢?船开始下沉了,咱们还不跑?”   “安静。”衣轻飏支着下颌,闲闲地侧首看他,“反正没什么大事,淹不死人。”   “怎么淹不死人?”步九八看他那端坐如常的样子便生气,急吼道,“我可不会水啊!”   衣轻飏这才稍稍认真起来:“九八,记住——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皆为幻境。勿要慌张,也勿要当真,保持冷静,等我……”   话没说完,船身猛地一抖,扑通全扎入水里。   “等你?等你什么!”   步九八惶恐不安,猛溺入水中,完全不懂如何呼吸了。   再往四周看,哪里还有衣九九的影子?他只感觉自己旱鸭子似的扑腾了几下,便越沉越深,逐渐失去了意识。   果然……步九八不甘地想,他这是上了一艘贼船。   ——   和煦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躺在榻上的美人一双眼睑上。   须臾,那美人眼帘微微动了动,如透明的蝶般在光线下振翅而动,美得动人心魄。这位图画般的美人,便像被画师最后在眉心添了一笔红,终于画龙点睛,从纸上活了过来。   掀开眼帘后,他目光颇为镇静,清醒得好似从未陷入沉睡。   只是这大大咧咧在榻上盘腿而坐的姿态,颇有些破坏了这幅美人图的美感。偏偏破坏者毫无自觉,甚至还抠抠后脑勺,抓了抓那头墨黑的发,有些奇怪——   这脑壳上戴的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   衣轻飏趿起地上的鞋。能把所有鞋都穿成拖鞋,这一方面也算他的一种能力了。走至窗边梳妆台上一面尺寸颇大的铜镜前,衣轻飏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吁——   衣轻飏倒吸一口冷气。实在是……太伤风化了!   这模样完全是照着女子的妆发来打扮的。头上编髻簪钗,眉心依照原有的红痣画成莲花纹的花钿,粉倒是没扑,毕竟天生白皙,唇却抿了口脂,艳如烟霞。   最有伤风化的主要是底下那身衣裳。蚕丝纱制,丝绸滑如流水,半露不露的,把什么叫朦胧美演绎到了极致。   衣轻飏望着镜中这样的自己,不禁缓缓冒出个大大的问号:自己过去有一世投胎成女人了吗?他往下一摸,勉强冷静下来——还在还在,不要自己吓自己。   果然又是障,镜中的自己幻化成了前面某一世的模样。若是除去妆发,相貌是没什么变化,就是年龄嘛,比起少年大了几岁的样子,身高估计赶得上大师兄了。   衣轻飏又不觉有些无语。就这过于可怕的身高,这明显的喉结,画成啥模样,别人也明显认得出不是女人啊。   他一边无语一边开始看不惯地拆头发,拆首饰,披衣裳。反正他是厌恶自己那张脸,画得越好看越厌恶。   拿洗面盆覆面后,妆几乎洗得一干二净,他正找了块干净手帕擦脸,房门忽然敲了敲,又哐啷一声被人推开。   “阿一!你怎么还没打扮好,所有人就等你一个了!”   女子语带埋怨地走进,见到衣轻飏的模样不由拿帕掩唇道,“你怎么什么都还没化?头发还这么乱?这样怎么去排练?”   衣轻飏挑眉,问:“排什么练?”   女子睁大明丽动人的双眸,“什么排练?花魁出场的排练呀。你可别告诉我,你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三日后你就要作为花魁正式登台表演了!”   “劳驾。”衣轻飏觉得他要捋捋,“我今年几岁,这位姐姐?”   “十八呀。”女子探手摸向他额头,“也没烧着啊,怎么今天奇奇怪怪的,连自己年龄也忘了?”   那还好。衣轻飏心道,至少他们这还不算拐带幼小。   等等,花魁?   ——他?   衣轻飏迷迷瞪瞪地被女子拉走,听她不住地念:“算了算了,再化也来不及了,反正只是排练,先这么着吧。阿一呀,你听我说,先按咱们预定好的位置上台,然后……”   他微微蹙眉,好像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什么线索。   当年为了以怨制怨,压制八大神器,他卜算前世,寻回了前世记忆,借前世之怨来压制神器之怨。   可这些前世,实在不是什么很好的记忆。衣轻飏寻回的记忆也不全,再加上他刻意不去回想,这些记忆于是全积压在他心海深处。如今他再在这堆破烂里捣鼓捣鼓,找了一会儿,便很快发觉出这是哪一世了。   果然是和美人图对得上的一世。   八大上古神器司人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共八苦。神器各自封印的怨气也自然对应某一苦。衣轻飏当年放入美人图中,用以压制神器怨灵的正是他第二世的怨气。   其苦,为老。   这个第二世是衣轻飏给它编的序。因为拢共八个神器,一个放他现世之怨,七个放他前世之怨。他就只寻回了七世,谁知道七世前面还有没有前世?   衣轻飏并不管这些。他只按最开始太虚镜那一世的小屁孩为第一世,现今这一世就为第二世。   既有此说,他便有些理解了。于以色事人的花魁而言,容颜衰老自然便是最大的痛苦了。   他并无意追寻前世并自哀自怜。这种事在衣轻飏看来无异于吃太多了,找不到事儿干。他只想收回神器,但收回神器需得先破除障。   当务之急,是找到障眼。也就是美人图。   可惜,他那堆破破烂烂的记忆里并无美人图的影子。毕竟,是先有他的前世,后有他把前世的怨气放入美人图。谁也猜不到,神器会在障中以什么方式合理化它的存在。   头疼。   但它们懂得自己找上门,衣轻飏还是挺欣慰的。   这也是他这几年始终不急不躁的原因。须知,怨灵这东西,沾上一点便终身都甩不掉了,是最不该招惹的东西。而衣轻飏偏偏将它们全招惹了。   这些个神器,很大程度上已经刻上了他的影子,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算他不刻意寻找,它们也会带着一窝子怨灵找上他的门。   在他出神之际,女子已经带他到了排练场地。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一艘三层楼的大型画舫,常年漂泊秦淮河上。   从其他人的称呼中,衣轻飏知道了女子名叫浣花。又从浣花的口中,衣轻飏知道了自己原本准备的节目是剑器舞。这让他又颇为头疼——   所谓剑器舞,剑嘛,他倒是没什么问题。至于舞嘛,他这老胳膊老腿的,怎么还舞得起来?   “你要临时更换节目?”浣花又睁大了她那双明丽动人的眼睛,充满怀疑,“那你要表演什么,阿一?”   衣轻飏托着下颌思索,目光掠过舞台上的诸多乐器,最后落在其中一样上,指了指:“表演那个,如何?”   美人图是按前世记忆的逻辑存在的,要想找到它,必须得先按前世走完这部分剧情。即使叫他表演是赶鸭子上架,他也不得不上架了。   ——   接下来三天,衣轻飏一面排练,一面在画舫上四处游荡,寄希望于能在船上寻到美人图。   而在障外,客栈里坐着的随逐已经濒临崩溃。   他无力地将双手撑在桌上,脸颓废地埋入:“我死定了……走之前大师兄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这些小弟子,照顾好九九。结果呢?我不仅把九八弄丢了,还把九九也弄丢了。”   “我已经没脸见大师兄了,你们回去告诉他老人家——我随逐就此叛出师门,此生再不回山了……”   坐他对面的年轻师侄汗颜道:“没这么严重吧三师叔?咱们若再找不到人,要不先写信告知容与君,请他来一趟?”   随逐一下精神了:“不行!现在告诉他我就死定了!”   “找,给我接着找,掘地三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了,这么小个金陵城,他俩大活人能藏哪儿?”   就在这时,门外叶聆风急慌慌拎着一个被水浸湿的纸包进来:“三师兄,我们找到了,找到了!”   随逐站起,惊喜不已:“找到人了?”   叶聆风把气喘匀:“找到……吃的了。”   随逐疑惑:“吃的?九七我没叫你找吃的,这都什么时候了。”   叶聆风解释:“不是,是我们在河里,捞到了许多袋点心。”   他指指后面拎着更多袋湿纸包进来的流时,“我和流时看过,这里面有很多袋玉露团,都是九九爱吃的,还有豆沙糕,桂花糕,千层糕,梨花糕,栗子糕……”   听叶九七报菜名似的念了一通,随逐不由叫他打住:“你的意思是,这些可能是九九买的?他是属猪的吗,买这么多?”   叶聆风却极为认真地点头:“只有九九那种食量大如牛的人,才会买这么多吃的,还是甜食。”   “在河里找到的?”随逐不由头疼,“他俩不会去招惹秦淮河里的水鬼了吧?”   由于清都山弟子有些常年在外历练,所以门内每位弟子都有一盏属于自己的长明灯放在北峰侧殿。长明灯灭,则代表该弟子已身死。九八和九九的长明灯还好好亮着,虽说随逐嘴上说他回不去清都山了,但实际上他知道这俩倒霉孩子肯定还活着。   叶聆风担忧不已地蹙眉:“三师兄,咱们该怎么办?”   随逐捏捏眉心:“没办法,只好先去会一会传闻中的水鬼了。”   所谓水鬼,鬼嘛,一般晚上才会出来溜达。   随逐带领若干弟子,夜幕时分蛰伏在秦淮河沿线,稍有异动,便互相以符纸通信。   夜渐深,随逐一面拍赶腿上的蚊子,一面抬头观察。却见水雾渐渐弥漫至岸上,辨不清四周环境。   身边弟子皆察觉出这雾气的诡异,扶剑警惕。什么鬼影都没出现,倒是雾气深处,出现了一艘三层画舫。其上乐声,谈笑声,作乐声与寻常画舫无异。   随逐少有的郑重,看向众弟子:“我带一部分人上船,其余人在岸上等待,不要轻举妄动。若天亮时分我们还没回来,便速速去信告知大师兄,明白了吗?”   弟子们都明白这艘画舫的诡异,凝重地点头。   随逐面色肃然地领着叶聆风、流时一行人上了船。众人还是第一次见三师兄神色如此正经,不由也沉下了脸,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情怀登上画舫。   等上了船,这群视死如归的玄门修士才发觉,自己成了这艘轻歌曼舞的画舫中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一群姑娘来迎他们入座,为首的一个美貌女子亲切地招呼道:“公子,你们今儿算是来着了!咱们的花魁马上初次登场,能亲眼一见这金陵城最美的人,这福气旁人可求都求不来啊!”   若是衣轻飏或步九八在,便会发觉这女人台词都没变。   随逐正经的神色旋即消散如烟,“嗯?花魁?美人?”   “那巧了不是?”他笑了笑,大摇大摆走了进去,“贫道最爱渡的,就是这类误入迷途的美人。”   众弟子:“……”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来吧三师兄,给您老整个大惊喜。   随逐:你踏马给我翻译翻译,什么踏马的叫惊喜? 第37章 美人图|五   衣轻飏挑帘入后台, 浣花和一众姐妹拥簇着他,替他检查妆容与衣裳, 倒比他本人还要上心。   后台侧面坐了两排负责吹管奏乐的小娘子, 听到外面传来“有请花魁”,衣轻飏扶着额头,用手半遮脸, 尴尬万分地上台。   虽说是幻境, 但他这……怎么也算老黄瓜刷嫩漆了。   过台阶时,路过那两排奏乐娘子, 他半尴不尬中一低头, 猝然与角落坐着的一位弹琴“小娘子”正对上眼。   这偶然一瞥,衣轻飏定神一认, 乐了。   他说哪家的“小娘子”眼神这般哀怨?可不就是他的九八“妹妹”吗?   就是不知为何步九八像动弹不得似的,动作僵硬地保持弹琴的姿势,拿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他。活像一条晒在架子上枉死的鱼。   刚刷过嫩漆的衣轻飏心里平衡许多。这下好了,以后他俩见面,谁也笑话不了谁。   于是他哼着小调, 也不管九八如何惊悚地瞪着他,心情颇为愉悦地上了台。   在众人看来, 只见一位貌若“天仙”, 盛若烟霞的美人缓缓带笑步入台上。   面纱半掩, 浅浅一笑。也不冲各位看官福个礼,而是微微颔首, 一双漂亮之至的眼睛却像出门卖艺的耍刀客, 正在说“诸位有钱捧个钱场, 没钱捧个人场”。   “噗嗤——”   二楼隔间里正待细赏美人的三师兄随逐, 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别说他这副仿佛见鬼的模样, 他身边叶聆风、流时等人的惊讶乃至震惊也不遑多让。   “九、九九?!”   但可惜,他们的惊呼声全然掩盖在了列坐两楼的客人们的惊呼声中。毕竟美人如斯,世上能有几人得见?   这里就得大半归功于浣花姑娘的鬼斧神工了。   她今日一早便逮住衣轻飏,在那张脸上涂涂抹抹了半日,修饰掉了许多男子深邃俊美的特征,最后在眉心画好花钿,加盖一层薄纱,喉结也因此被掩去,使衣轻飏全然摇身一变,成了与本人完全不符的艳丽美人。   眼下就算这美人不跳舞也不弹琴,只是拿出一个陶土制的埙敷衍地吹上一吹,底下客人们的心思也完全被视觉上的享受所占据,顾不得其他方面了。   其实如果细看,也是能看得出这位“美人”过于宽松的衣裳、过高的身形背后隐藏的真相的。   可惜,至少眼下这群上当的客人们还想不到这层去。花娘一喊叫卖,叫价声便一浪高过一浪去,势要将画舫的天花板都掀翻。   花魁既然登场,那今夜便定要选出一个折花之人来。衣轻飏并不在意四面八方打量觊觎的目光,而是暗暗沉下眸色,仔细回想前世时的情形,好明白自己最后是被谁挑了去。   这个姑且算是第二世的自己嘛,投胎本算投得还行。出生在一家家境尚可的中农之家,没有大名,因排行第一,打小被家里人唤作阿一。   说来也算奇妙,他的名字在各世偶尔有所变化,只是这小名倒因机缘巧合从未变过。   也是他运气太背,这个阿一长到八岁,大越朝便亡了,战乱四起。家里人逃难,路上粮食吃光,本打算变卖家中小妹的,可是人牙子看中了当时小小年纪已长相不俗的他,不得已家里人便以三串铜钱的价钱卖了他。   而后辗转人手,他的价钱一路由三串钱卖到了三十两,最终进了秦淮河上最大的这一家画舫中来。花娘便是此处的老板娘,她为人耿直热切,只要别和她有金钱上的纠纷,花娘一向是极好说话的。   他从八岁上这艘画舫,被日日调/教如何侍奉客人,诗词歌赋也样样要学,用以将来取悦客人,养至十八岁时终于出台做第一桩买卖。   也就是今夜。   买进来花的三十两,到今夜便已叫到了三百两的高价。   这生意可真会做。衣轻飏暗暗腹诽。   记忆到这里也就残缺了。衣轻飏已回忆不清,前世今夜过后的他身上发生了何事。   障以他的记忆为底本复原,也会带出一些埋藏于潜意识、记不起的深层记忆,因而衣轻飏始终不急不躁地等待着。他知道那个买下他的人会出现的。   而现在的他,则能轻易废了那个人。   至于会不会对障、对找回美人图产生什么影响,衣轻飏毫不在意。反正这只是一个障中的幻影,既不杀人也不放火的,障外的人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了什么。   衣轻飏因而笑得愈发温和。   而与他的悠闲自适无关,此刻在二楼包厢里,他的三师兄和一众同门已经快为他急疯了。   “为了保住九九今夜的清白,你们还不快搜罗搜罗,把身上所有现钱翻出来,咱们凑一凑?”随逐边呼吁,边把自己身上的银票心疼地掏了出来,摆在桌上。   他轻轻叹气:“这个时候有什么私房钱就别再藏着掖着了?我就问你们——是九九清白重要,还是你们私房钱重要?”   但他说这话,更像在说服自己忍痛割爱。毕竟,其他师弟师侄老早便把全身上下掏干净了,正用眼睛一转不转地紧紧盯着随逐,好像在用眼神监督他,并将他的话送还他本人。   “三师兄,你心里最清楚,是九九清白重要,还是你私房钱重要?”   “臭小子!”   随逐不得不把自己掏干净了,咬牙咒骂一声,“倒霉孩子,败家玩意儿!看我回去不找大师兄把这笔账讨回来。”   叶聆风认真地板着脸纠正:“三师兄,你这话说反了。如果九九真出了什么事,我看反倒是大师兄得找你算账了。”   随逐觉得自己不能背这锅:“我提醒过他俩离秦淮河远一点的!”   又乍想起还有个臭小子没见到人影,他嗯了一声:“对了——九九在这儿,九八又跑哪野去了?”   场内叫价已到四百两高价,清都山众人凑的钱恰好赶上,喊到了五百两。   弟子们自然荷包穷得叮当响,这五百两里,仅随逐一个就占了四百。   花娘看了一眼随逐等人在的隔间,眉开眼笑:“五百两了!五百两已是本夜最高价,可还有哪位客官想再加的?”   五百两,又不是买人,只是买一夜而已,如此算来实在过于不划算。   眼看众人沉默,惜败不已,叹气着看了美人一眼,随逐等人松出的那口气还没松完,便听三楼上一个隔间传来一道无波无澜的男人声音:   “六百两。”   六百?!声音虽无波无澜,却语出惊人。   花娘喜出望外。随逐等人扶住栏杆,头探出隔间,眼神凌厉,几乎化为实质射向三楼那个极没眼力见的色中厉鬼。   随逐顿了顿,想想之后可能在大师兄那遭受的一切,咬咬牙道:“七百两。”   清都山众人这一探头,倒叫台下的衣轻飏看得清楚。他微挑了一下眉,三师兄他们居然也误入障中了?   叶聆风暗暗拽随逐衣角,焦虑地压低声:“三师兄,咱们哪多出来的一百两?”   “这仙人跳的把戏我早看明白了。”随逐深深一笑,“为什么要和这一船自导自演、企图坑咱们钱的邪祟辩道理?钱不够那便抢呀。”   叶聆风恍然,对啊,他们居然不知不觉被拉入了这群邪祟定的规则之中。他们本来不就是来除妖的?   就在此时,三楼那位色中厉鬼沉默了一会儿,在花娘期待不已的目光下,平静地道出了另一个引全场惊讶的数字。   “一千两。”   全场哗然。都说春宵一夜值千金,在这位色中厉鬼的加价下,一夜竟真能值到千两白银。   一千两!还只是一晚上的价格!花娘快被未来想象得到的白花花雪片一样的银子砸晕了。   于是花娘喜笑颜开,忙不迭道:“这位客人,今夜阿一便送到您房间去!”   随逐皱眉:“怎么还真有人买下来了?这玩意儿不是自导自演吗?难道除了咱们,三楼那个色中厉鬼也是被坑进这艘船的?”   叶聆风焦虑不已:“三师兄,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放着九九不管了吧?”   随逐绝望地捂脸道:“动手吧,动手吧。再晚几步,大师兄他老人家就得亲手削了我。”   叶聆风扶在栏杆处,焦虑地看着九九被几个女子带走,眼神逡巡着,却在抓住一点后忽然一喜:“九八!我看见九八了!他坐在那群弹琴的姑娘里面呢!”   随逐挑高帘,随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还真是他。那正好,省得找了,一起把这俩臭小子救出去。”   清都山弟子们默默按剑,一脸冷肃,静待随逐的命令。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群姑娘不由分说拥了进来,仿佛没看见他们脸上神情,也没看见他们按剑的动作似的,嘻嘻笑道:“客人们,您今夜什么也没买,什么也没做,我们只好先请您下船,明夜再来过了!”   “明夜公子们请赶早!”   叶聆风想要推开,却诧异至极地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这些女子的身体,好似穿过鬼魂一般。而女子推他们下船却丝毫不受影响。   这、这……实在过于诡异!   清都山众人愈发确定,这些看上去与普通人无异样的女子,是邪祟无疑!   摸都摸不着,还怎么打?叶聆风无助,只好目光寻向主心骨。   而此刻的主心骨——三师兄随逐,同样自身难保,也即将被这些不可貌相的大力姑娘们拥下二楼,推出画舫。   他不得已大喊了一声:“谁说我们什么也不做?!”   姑娘们动作一滞,互相看看。   随逐指向负责弹琴的那群姑娘堆里,喘了口气道:“那个弹琴小娘子,我们买他一夜,怎么样?”   明抢显然已经不奏效了。   随逐只好寄希望于九九自求多福。这倒霉孩子素来滑头,从来只有他占别人便宜的份,万没有别人占得到他便宜的道理。   ——   自求多福的衣轻飏,此刻正坐在桌后,目光低垂凝视着杯中酒,看起来乖顺无比,静待着客人的到来。   外面吵嚷不已的声响渐渐消散,衣轻飏等得快装不下去时,终于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推开后停了停,门又被阖上。   “公子,请用这一杯酒。”衣轻飏起身,乖顺地敬上准备已好的酒,微微带笑抬头。   却在真正抬起头的那一瞬,笑容蓦地滞住。   身穿玄黑色道袍,高束发冠的高挑男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慢慢向他走近。   那眉眼,神色,身形,乃至于走路时目不斜视如松如玉的姿态,甚至腰上那柄佩剑,都与衣轻飏熟悉的模样别无二致。   若说真有什么不同,眼前这位大师兄的目光并无他记忆里那般幽深,而是至平至静,至冷至淡,仿如真正的万物落他眼却不曾入他心。   什么色中厉鬼?说他是即将看破诸般红尘,飞升三清成仙也毫不为过。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他跟前,稍停了停。衣轻飏才发现,十八岁的自己还是不够大师兄身量,仍旧差了那么一点点。道士垂下单薄的眼睑,却不是看他,而是看向那杯酒。   未等衣轻飏反应过来,他已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不好!   衣轻飏惶然失措,夺过酒杯,却是一滴都不剩了。这玩意儿……这玩意儿可是花娘送来,让他饮下以助兴的!   花娘方才对他说,男子到底不同,初夜必定是要饮些助兴之物以便承欢的。这酒是安排给阿一喝的,但他故意留给这位“色中厉鬼”,无非不是存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心思罢了。   可哪知道、哪知道是……   “大、大……”衣轻飏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想问大师兄感觉怎么样了,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会进到障里?他发觉出异样。   是和随逐他们一起进来的?不,就他三师兄那胆子,绝对还不敢把此事告知大师兄,而且大师兄见到他也不会什么也不说,直接走过来把这杯酒喝了。   这是障中的人。衣轻飏逐渐确定这点,他不是现世的大师兄。   不知怎的,衣轻飏又想起来上次在障中见到的那道白衣背影。他又不确信起来,除了外界之人擅自闯入,障中所化之人皆是以他的前世为底本的。换言之,障中所出现之人,必是他前世也曾见过的人。   他前世……真的有见过大师兄吗?   衣轻飏微微皱眉,暗暗打量对面的道人陷入沉思。   玄衣道士忽然在对面坐下。衣轻飏以为是药效发作,蓦地攥住了大师兄的一只袖子,心揪起来:“怎么了?大……这位道长——可是身体不适?”   玄衣道士默了默,垂眸看向衣轻飏攥他袖子的手。   衣轻飏却毫无自觉,仍紧紧攥着问:“道长真的没感觉哪里有什么不适吗?”   玄衣道士目光看向空了的酒杯,终于淡淡启唇:“这酒,有何问题吗?”   衣轻飏一顿,冲他甜甜地一笑:“哪有?道长可真会说笑。”   衣轻飏拿起酒壶,为他们二人各自斟满一杯。这里面的酒没什么问题。他笑着举起酒杯,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知道,玄门道士也是不忌酒的吗?”   玄衣道士接过酒杯,沉默地一饮而尽,又不复言语了。   衣轻飏也饮下一杯,再给他俩倒满,笑得很是唬人:“承蒙道长厚爱,那今夜咱们便一醉方休?”   玄衣道士接过酒杯复一饮而尽。   衣轻飏满眼笑意,心里想的却是,大师兄怎么仍是这样?这样好骗,也好欺负呀。   直到一壶酒喝得差不多了,衣轻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住桌子,声音已有些含混:“时间已不早了,咱们早些就寝吧,道长?”   玄衣道士随他起身,却是久久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半晌,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冷冷淡淡,别别扭扭,“就寝吧。”   他的“我不用”还没说出来,便见对面跌跌撞撞要过来的人一个趔趄,玄衣道士下意识伸手要扶,衣轻飏便得寸进尺,顺势而为,柔柔弱弱地跌进了他怀里。   衣轻飏闻到了熟悉之至的熏陆香的辛冽气息,这使他埋在男人怀里的眼眸愈发暗沉。   而男人却只听见怀里醉得不行的人小声问他:“道长您是师从哪门哪派的?明日若我醒来不见你了,又该到何处去寻你呢?”   玄衣道士仍不言语,耐心地扶着他一步步往榻上挪。   衣轻飏被放倒在榻上,仍牢牢攥着男人的衣襟,不肯依地追问:“道长若是不肯告知我门派,告知我您的道号也行呀。”   他的发带在榻上被蹭掉,发丝蹭乱得一塌糊涂。见道士仍不言语,衣轻飏索性眼圈一红,当场上演他说哭就哭的绝技:   “我知道,道长只是心生不忍,见我可怜才出一千两买下这一夜。您的门派,您的道号,原是我这种人不配知道的。”   玄衣道士的目光这才稍稍一乱,却又很快恢复无波无澜的平静。因为被衣轻飏拉近,又不愿用力扯开他的手,便被迫以极近的距离与这双泪雨朦朦的眼睛对视。   过了很久,衣轻飏认清了眼前这个大师兄极其心硬的事实,不甘心地闭上了眼。   “我要睡了。”衣轻飏松手别开头,赌气道,“道长请自便吧。”   闭上眼许久,却没听见任何动静。   在衣轻飏忍不住睁开眼睛偷看之前,忽然一只微凉的手伸来,轻轻地,拭去他眼角的淡淡泪痕。   他心中一颤。   那手的温度,比起现世的大师兄,凉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哼,我生气了,要大师兄哄但我不说。   云倏:……(我想哄但我也不说)。 第38章 美人图|六   一夜安眠。   就连衣轻飏也是第一次知道, 他居然能心大到在障中睡得如此香甜。似乎有了大师兄在身边,古人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也并非毫无道理了。   翌日醒来, 衣轻飏朦朦胧胧在榻上撑起身, 薄衾从身上滑落。   “大师兄……”   他揉揉散乱的墨发,语调黏乎软糯,是孩童时期的他向双亲撒娇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下意识发出这个词, 衣轻飏呆了呆。恍然抬头, 环顾空荡无人的室内,昨夜那缕似有若无的熏陆香气息早已消散如烟了。   他重又低头, 发丝垂落遮盖大半的脸, 自讽一笑。   是了,那人怎么可能还在呢。   ——   天渐明, 沉睡了一夜的秦淮河畔也渐渐苏醒。   渔船在栈口往来一箱又一箱的鱼蟹鲜虾,路边摆满了连夜赶路进城的菜农小摊。街口的早点铺也支愣起来摊子,汤包豆浆热气腾腾。早市开始叫卖起来。   而这么一群人,一夜未睡,顶着大黑眼圈坐在早市口客栈门前的台阶上, 一个赛一个蔫萝卜似的。   客栈小二把门板支开,“嚯”了一声, 吓一大跳:“这不是那几位道长吗?你们怎么一大清早就在门口坐着?昨夜道长们彻夜未归, 我们掌柜的还以为你们办完事出城了呢。”   随逐捂着额头, 摆摆手:“别提了,一言难尽。”   “劳烦给我们准备些早饭吧, 大家都快饿糊涂了。”   ——   一伙累极了也饿坏了的弟子们正吃着早饭, 流时从门外进来, 身上夹杂着秦淮河清晨的寒气与早市的烟火气, 冲叶聆风摇摇头。   叶聆风便对随逐道:“三师兄, 我们从画舫下来的地方已经没了动静,流时也问过周围的船家,看来还是没什么线索。”   随逐吃着馒头就咸菜,呼呼喝了口粥,望向门外。卖蒸儿糕的挑着担子,敲着竹梆正从街上走过。他面色凝重起来:   “若是今夜再救不出九八和九九,便写信告知大师兄。只是不知他眼下在西北除妖情况如何。”   “若是途中出了什么差错,一切责任由我担着。”   吃完早饭,随逐勒令大家补个觉。众人正听话上楼时,随逐面前忽然凭空燃起一张符纸。   有人与他传信。   难道是大师兄?!   随逐上台阶的腿一哆嗦,加之又累又困,好险没摔下去。   符纸燃尽后,空中浮现出几行金色字迹,大家都清楚地瞧见了。原来是玉妙宫的大弟子纳兰泱。   她刚刚领门下弟子处理完别处的事务,想到毕竟金陵城这桩案子起初是报到她们玉妙宫来的,便想赶来支援他们。   如此实在甚好,不管有没有用,多一个帮手便多一份力量嘛。随逐立马回信,客套地表达她们能来帮忙的欣喜。   众人直睡到黄昏,才又被叶聆风一个个喊醒,下楼用晚饭。   有时候这些年长的师兄及师侄也佩服,九七不愧是二师姐从小带大的,自我管理及管理他人的能力都极强。再想想和他一起长大的步九八,不由更叹口气,怎么同样是被二师姐带大的,这俩差别这么大?   正巧下楼,玉妙宫的弟子便赶到了。   清都山上弟子男多女少,玉妙宫则全为女修。乍一见到这么多女孩子,一行清都山弟子都有些拘束,晚饭也不敢像早上那样呼哧呼哧地吃。   但这些玉妙宫女修一个个脸都端得极冷,仿佛和她们掌门九灵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反倒是素来刁蛮自矜的大师姐纳兰泱,成了其中性格最为鲜活的一个。   纳兰泱作为一个小辈,对来金陵城几日却一点进展也没有、还搭进去两个弟子的随逐,那可真是一点好脸色也没有。   这里要说了,虽然她师父九灵子年龄与笑尘子属于同辈,但笑尘子老早便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云倏。因此实际算来,云倏与九灵子同辈,身为云倏师弟的随逐,自然比纳兰泱高上一辈。   但这并不妨碍纳兰泱冷脸相对随逐。   她和门下师妹坐在另一桌,听随逐安排今夜进那艘诡异画舫后的计划,听完便冷冷一笑:   “说这么多,还不是要先凑钱把你们那两个弟子买下。至于费这么大周折,明抢不行吗?我倒没看出来,你们这一屋子剑修,居然这么畏畏缩缩的。”   随逐倒是好脾气。他对女孩子一向好脾气。   “哎呀,纳兰道友,你是不知道,那些船上的姑娘简直诡异得很。不是我们不想打,是我们的手直接穿过她们的身体,摸也摸不着,碰也碰不着,这还怎么打?”   “我们想靠近九八和九九,但他们都被一群姑娘围着,我们压根靠近不了。到时候了,她们还要把我们赶下船。”   纳兰泱下颌仍高昂着,却是眼眸微垂,露出疑惑的神色:“那两个弟子怎么不逃,任她们作为?那个九八我不认识,不过衣九九我是知道的,他那人极其滑头,怎么可能不作丝毫反抗?”   随逐便将昨夜买下步九八后发生的事告知她了。   “进到屋里,九八就正常了。他在外面根本动弹不得,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像个木偶被人牵住线似的,不得不每天待在画舫上,跟一个真的弹琴小娘子一样生活。”   纳兰泱道:“这倒是奇了。他又没有夺舍旁人,也没被旁人夺舍,倒感觉像是代替了画舫中一人在生活。”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随逐赞同地点头,“九八是代替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弹琴小娘子,九九就可能是代替了那个花魁。”   他托腮:“很可能是九九那张脸,让他们觉得适合扮演花魁。”   这点纳兰泱也无可否认,只是奇怪:“那这出戏到底扮的什么,又是扮给谁看的?一直要演到什么时候?”   随逐一笑:“今夜便要拜托诸位玉妙宫弟子,与我们同去那画舫上探探究竟了。”   纳兰泱哼了一声:“这是自然,我们本就是赶来帮忙的。不过话可说在前头,我没你们那耐心,陪一群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邪祟演戏,要是出现什么情况惹着我了——”   随逐笑着替她把话接下去:“那就任小姑奶奶您,把他们那戏台拆喽。”   ——   今夜上船,一行人才知道,原来画舫上的时间已经又过了半月。   这也是花魁第二次叫卖的日子。   今夜过后,这位花魁便会开始以固定身价接客,前两次叫卖的意义无非是抬涨人气、提高身价之用。   正所谓噱头越足,身价便越贵嘛。两次叫卖的价格,很大程度会决定将来的固定身价。   半月前花魁一夜千金的事,足足赚够了满城的噱头。今夜座下客人之盛,远超这艘画舫以往任何时候。   纳兰泱和师妹们女扮男装得以入内,这次也多亏有她在,清都山这群穷鬼们望着她从储物戒里随随便便拿出来的银子,不住惊叹。   玉妙宫的弟子也太有钱了叭?好羡慕呜呜……   同是修道门派,不像清都山只知道种田,种了几代人的田还嫌不够——玉妙宫收了许多挂名俗门弟子,负责经营她们的俗世产业。门派开山近千年以来,早已积攒了不知多少的财富,说是富可敌国也毫不为过。   纳兰泱对买下花魁这夜势在必得,一开口便将价直接叫到了一千两,让一众客人惊呼巨富。   然而,三楼仍旧传来一道无波无澜的男人声音:   “一千一百两。”   随逐示意纳兰泱:“就是这个“色中厉鬼”截了我们的胡,小姑奶奶。”   他这狗腿相,可算找到能撑腰的了。   纳兰泱不在意地出价:“一千二百两。”   那位“色中厉鬼”便接着:“一千三百两。”   纳兰泱没什么和他耗的耐心,直接道:“两千两!”   楼下一众客人惊呼抬头,可惜帘幕遮着,看不清二楼这位声音清秀的巨富真面目。   然而那位“色中厉鬼”仍旧声音平淡,语出惊人:“三千两。”   “!”   纳兰泱不敢置信,看向随逐等人,“他在跟我杠?”   “嗯呀。”随逐煽风点火不嫌事大,“小姑奶奶,他在故意挑衅您哪。”   “四千两!”纳兰泱不信了,这人到底有多少银子能跟他耗下去?   一位师妹不由暗暗拽这位小她三十岁的大师姐,压低声音道:“大师姐,咱们这次出门银子带得不多……”   纳兰泱忽地看向随逐:“不对,你们怎么用真银子和别人买?我知道你们清都山剑修都认死理,但不至于和这群邪祟还讲道义吧?”   随逐拣出花盆里一块石头,给她亲自变出一个银子,但过不久那银子便自动化为了原样。他无奈耸肩:“我们早先便试过,发现变化之术在这艘画舫行不通,才让一起凑钱的。结果凑来的银子还是不够,这不就看你了吗纳兰道友?”   纳兰泱哼道:“最好这个你们口中的‘色中厉鬼”有点眼力见,别再和本姑娘抬杠——”   话音未落,三楼便再度语出惊人,叫出了五千两。   纳兰泱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气不打一处来。她修道天赋极高,从小被九灵子收作唯一亲传弟子,辈分又极高,除了偶尔输掉几场比试外,再没几个人能和她这般抬杠过。   四千两却已是她眼下能叫出的最高价。   花娘等了许久二楼客人,见迟迟未有动静,略有些可惜,但五千两已远超她的期待,因此花娘仍喜笑颜开:“三楼的这位客人,今夜阿一便会送到您房间。”   衣轻飏深深望了一眼三楼,而后静垂下眸,在浣花引路下离开。   纳兰泱十指紧攥住栏杆,直在上面印出指印。   半晌,她怒极反笑:“本姑娘倒要看看,这位神出鬼没的“色中厉鬼”究竟是何方神圣?”   话音未落,两大派的弟子都尚不及反应,纳兰泱已轻轻一点地,虚空踏至三楼隔间,动作轻灵又堪称粗暴,将一整个幕帘扯下。   哗啦一声——   在楼下客人惊呼声中,三楼之人现出真身。   令纳兰泱都出乎意料的是,此人青衣道袍,腰系白尾拂尘,一张普普通通的脸,身姿却正如玉树。   他正闲坐喝茶,掀起眼皮,轻飘飘的一个眼神看来,却让纳兰泱心中莫名凛然。   纳兰泱落在了三楼栏杆内,却无端有些手足无措。   “你……”她也不知为何,总觉此人给她道不明的熟悉之感,仿佛一位得道已久的长辈,在她心里不自觉刻了一道理应尊之敬之的戒律。   这条心中的戒律怂恿着她改了口,纳兰泱索性拱手道:“这位前辈,不知您出自何门何派?晚辈玉妙宫弟子今日有幸拜会。”   青衣道士不急不躁放下茶盏,而后抬起玄幽的黑眸,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纳兰泱辨不清他眼中心绪,只是莫名紧张,拱手的姿势愈发尊敬。   楼下飘来了纷杂的议论声。   “道士?怎么是道士?”   他们没听清楼上的对话,只将那位几个字便道出了五千两高价的“高人”看得一清二楚。   “道士居然也能来这种地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   “真是世风日下,连道士都不懂清心寡欲,明目张胆逛这种地方?”   “玄门之人身上哪来这么多银子?莫不是打哪招摇撞骗来的吧?我看这些道士平日不钻道法,最精此道,上回我表亲家做丧事,就叫他们活活坑去几千两呢!”   “哼哼,你们就不懂了,这叫正事与玩乐两不误。道士只是出了家,下面那二两肉可还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哈哈……”   “住口!”   耳听楼下讥讽声愈发过分,同为道门中人的纳兰泱岂能容忍?   她不由反讽回去:“哼,别拿那些骗子与我们这些正经道士混为一谈。是你们识人不清,反倒一竿子打死天下所有修道之人了?”   她字字铿锵,气势上远远压过那些只敢低声议论的客人们。   “还有,谁说道士不能来这种地方?早在千年前玄门中人便可自寻道侣了,谁规定的道士就该清心寡欲?”   “我看诸位才是嘴上仁义道德,背地里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吧?站在这儿您跟我谈清心寡欲了?我猜诸位莫不是下了锅的挂面——”   她微微一笑:“硬不起来吧?”   随逐等人叹为观止,客人们无言反驳,憋得脸红脖子粗。   纳兰泱回头,见青衣道士已起身。   “前、前辈……”纳兰泱这才懊悔,自己方才一气之下说出了怎样的粗鄙之语。   青衣道士起身是要推门离开,此刻闻言回头,眼中无任何情绪地最后看了她一眼:“不必唤我前辈。”   纳兰泱无比紧张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道士双眸淡薄,如一柄冰冷的长剑直直矗立着,无情无欲。   他以极为冷淡的口吻道:“我无门无派,只是一散修而已。”   作者有话说:   写这几章好卡,花魁的设定纠结过很久……   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注:“此心安处是吾乡”出自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第39章 美人图|七   有一些事衣轻飏已不太记得了。   两岸灯火中, 画舫在秦淮河上缓缓游荡,像一座失魂落魄、没有归处的孤坟。他便好像从这孤坟里爬出的野鬼。   游荡于各种凌乱破碎的记忆中, 以悠哉伪装内心的彷徨, 在天地间跌撞,来路回不去,前路也看不到。   归去来兮?但何为所来, 何为所去?   他不清楚让自己重生的意义何在。或许也是如此的他, 才会让障有了可乘之机。   这时衣轻飏掀起眼皮,看那脸庞陌生的青衣道士向他走近, 一些不太清晰的事却又渐渐明了。   第三层楼静悄悄的, 但他们都知道,仅隔一层地板之下画舫正轻歌曼舞, 男男女女将欢歌达旦。或许——衣轻飏心道:无论是重生,还是这个极近真实的障,其实都是个机会。   一个探清他前世曾因诸多纷扰,所掩藏的真相的机会。   今夜他们照旧喝酒。   衣轻飏换上烟花柳巷之地花魁该有的笑容,一杯杯敬对面的陌生男人。男人照旧不说话, 只是喝酒,安静听他说最近画舫上传的趣闻, 偶尔微微点头, 算是个回应。   直到衣轻飏喝醉, 道士扶他上榻休息,衣轻飏闭了闭眼, 像是醉极了的模样, 发丝散乱地披在榻上。   道士站了一会儿, 弯腰给他脱鞋袜。   忽听榻上醉了的人呢喃道:   “半月不见, 道长近来可好?”   道士替他脱鞋袜的动作蓦地顿住, 抬头望向他。   榻上的人发丝散乱在枕上,一手搁在额头,与他对视的眼神分明清醒至极。   衣轻飏微弯唇角,忽然伸手一把将男人拉下,力气大得惊人。道士尚在惊诧于是不察,叫他真拉了下去。   一切只发生在几息间,幸好男人及时伸出手臂,撑在了衣轻飏两侧,才没摔到他身上。   可这一撑,才发现二人的距离已极近,鼻尖几乎贴住鼻尖。衣轻飏带有酒气的气息,悉数与他的气息交缠一起。   “你。”他顿了顿,“没醉?”   衣轻飏笑了。别人都说他在大师兄面前装傻充愣的工夫一流,可怎么没人见大师兄转移话题的工夫也是一流呢?   他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我醉没醉,道长想要试一试吗?”   道士虽无人情世故的经验,却直觉这个问题不能回答。他正欲起身,却又被底下人拉住了衣襟,他不便用力,也不想接触这人包括手在内的任何肌肤,因而不得不继续保持这个姿势。   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睨向下面这人。   故意拽人的人脸上却一派天真懵懂,对他的眼神毫无反应,自顾自思忖片刻:“唔,半月前,也是在这个房间,我招待了一位客人。他与您不仅身形相似,也是道门修士,不知道长可否认识他?”   “……”默了默,男人淡淡问,“他有何特征?”   衣轻飏伸手到男人脑后,见他只是眉头微皱,并无任何大的反应,便顺手自然地取下他的发冠。男人的长发倏地披散肩头,见他眉头皱得愈深,衣轻飏反倒笑了笑,压低声音,鼻尖凑近他的鼻尖:   “他与道长您一样,有一头漂亮的长发。”   又捋起其中一缕,凑近鼻尖嗅了嗅,甜甜地一眨眼。   “身上也和您一样,是熏陆香淡淡的气息。”   男人的眉头皱了皱,又倏然松开,启唇冷淡:“所以?”   衣轻飏撇撇嘴,松开他的衣襟和头发,故作天真无知的模样:“我听说道门修士许多都会变化之术,所以我猜,是道长您又来看我了。”   “因为您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再来看我,所以我一直在这艘船上等啊等,要是道长您这次不来见我,我也还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我答应过您啊……”   道士微一皱眉:“我何时让你……”   他顿住,猛然发觉自己上当。   衣轻飏这下真的笑弯眉眼:“道长您承认了啊?”   道士冷着脸,打算起身。   衣轻飏却猛地一翻身,力气和之前一样惊人,仗着道士不敢伤他,伸手牢牢箍住道士双臂,压至他头顶。一腿顶开道士膝盖,岔入其中,收敛了方才的笑意,眸色冷沉。   道士只是微讶于他的举动,未有反抗,似乎他也料定衣轻飏不会伤他。   但这份料定下一瞬便被推翻。   因为衣轻飏伸手,毫不客气地扯开了他的衣襟。道士一讶,及时按住他的手腕,嗓音低沉:   “做何?”   衣轻飏漂亮的眼睛在月色下笑了笑:“春宵一夜值千金,我自然要与道长做些正经事了。”   道士的脸愈发冷,不解风情地道:“不必。你,自己睡吧。”   “道长您的银子花得我都心疼,我自然是要帮您回回本的。”衣轻飏嘴上善解人意地解释,手上的力气却丝毫不懂温柔,道士亦用力拽着衣襟,与他的力气对抗着。   别人来画舫都是占便宜,反倒他这个客人成了即将被占便宜的那个,简直天下奇闻。   二人拉扯之间,男人胸膛左侧隐隐约约露出一道很短的、但极深的伤口,像是曾为利剑所伤,经年已久未曾消褪。   衣轻飏看得分明,也看得恍惚。明明得到了自己要看的真相,可胸口一阵一阵泛起钻心之痛的也是他。   他终于松开手,垂下眼皮,像被人抽走魂魄一样坐在了男人腿上。   道士也知道那道伤口被他看了去,眼眸渐深,那双黑眸渐渐退散,露出不皂色的幽玄眸色,极复杂,又极不确定地看向坐在他腿上的人。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楼下有女子在唱评弹,吴侬软语,幽幽飘向楼上房间。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唱给诸公听呀……”   衣轻飏深深低着头,发丝遮住小半张脸,陷入让人不安的沉默中。   道士渐渐觉察不对,迟疑地伸出一手,拂起他脸侧的一缕长发。   衣轻飏紧咬着唇,在这个不真实的障中之夜,坐在大师兄的腿上,豆大的眼泪一粒粒从眼角掉落。道士怔住了,不皂色的眸中情绪渐乱,有些慌乱地抬起食指,一点点小心揩去他眼角的泪。   两辈子了,也没在大师兄面前这么哭过。   但他本以为,他这辈子能弥补的。   衣轻飏将自己的唇咬出血痕,哭得视线模糊,只能感受那双手极其慌乱又小心地,揩去他的眼泪。而他仿佛到现在还故意与他作对,眼角静静流出来的那一串泪珠子,始终未断过。   已经晚了。什么弥补,什么改过,全是自说自话。   他带给大师兄的那一剑,永永远远留在了他的胸口上。那处短却极深的伤口,流血,发脓,结痂,永永远远抹除不去。   他是重生了,神器与怨灵仍游荡人间,这是他闯下的祸,他认。但他以为,除此以外什么都能重新开始了。   上辈子活了人间十个十年,他最终求仁也算得仁,死得轰轰烈烈也荒荒唐唐,如一地白茫茫大雪落得干净。重生了,一切推翻重来,他在这世上什么也没留下,可唯一称得上永恒的,竟是留在大师兄身心上的这处伤疤吗?   当年比试一剑胜负,大师兄留给他三十年,任他癫狂任他折腾。可他最后留给他的,又是什么?   老天爷,天道,你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阿一。”男人唤他,连带指尖一同有些慌乱,不知他为何无声落泪也能如此似撕心裂肺。   衣轻飏抬头看他,眼神忽地带了股狠劲,扑了上去。   男人不察间被他扑个满怀,他将人稳稳护在怀中,正要低头——   一双温凉的唇,还沾染着之前咬出的微热血丝,炙热如火般,贴上了他的唇。   道士怔住,向后撑住身体。泪的咸湿,唇上的腥甜,那双贴上来的唇的主人之蛮横凶狠,都如狂风骤雨般向他袭来。   说是贴,莫过于说啃更为贴切。   他忽的唇上一痛,被怀里这人咬破,舔舐,再啃噬。   他们的血水在这一吻中交融。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楼下的评弹仍未唱停,同潺潺流水相缠绵。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那弹词究竟唱了多久,他们都已记不清,只记得歌声终停,下面响起连绵不断的掌声时,衣轻飏才缓缓从他怀中退离。   如水夜色中,衣轻飏仍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泪痕已干,人也已恢复平静,不在意地揩去唇角二人交融的血丝,而后一字一顿道:   “请道长记住,这才是现在的我——留给你的。”   什么重生,统统见鬼去吧。他只认定一点,无论大师兄是否保留上辈子的记忆,他都将用新的痕迹填补那些旧的,用崭新的记忆去替代那些早已过时的。   ——   千里之外,遥遥大漠。   黄沙戈壁之间,一处冷泉山洞之中,盘腿打坐的布衣道士蓦地掀开眼皮,似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任谁来到这隐秘至极的山洞中,都会惊叹于此处的别有洞天。冷泉嘀嗒嘀嗒从岩隙间滴落,洞内已积起小小的一方水潭,潭边杂草稀稀疏疏,而角落里那一张天然形成的石床,才叫真的造化精巧。   道士却并不坐在石床上,而是远离石床边,盘腿坐在一块较为整洁的杂草地上。从不离身的守一剑便放在他脚边。   冷泉滴滴嗒嗒,眉高目深的布衣道士怔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伸手试探地摸向下唇。   那股伤口的嘶痛与血水的腥甜还能清晰,但他伸手探向下唇时,却一片平整,干干净净。   云倏若有所思,按住左侧胸膛的伤口。   忽然,他眼前凭空燃烧出一张符纸,燃尽后金字浮现。   【大师兄,速来金陵城。九九陷入迷障。随逐。】   作者有话说:   大师兄的第一层马甲已被揭开,吼吼吼激动——   注:弹词出自苏州评弹《秦淮景》。 第40章 美人图|八   推开木窗, 晨间的水雾扑散他的脸颊。   画舫正停在一处小栈口,栈口上正值赶水集, 小船一叶一叶密密地排在水里, 卖荸荠的,菱角的,莲蓬的, 这时节该有的河鲜都集中在这一方小小栈口了。   欢歌了一夜的画舫, 此刻倒安静了,一船的人都睡了过去。衣轻飏轻轻扣上木窗, 目光在梳妆台上一落, 瞧见了一个眼熟的精巧木匣子。   他倚在床沿上,懒懒地伸手, 将那木匣子打开。   是之前买来的透水白独山玉的玉冠。   障把这东西还给他了。或许是按之前所说,该上场的人物都上场了。又或许是察觉了他心境的变化,不会再急着离开此处。   衣轻飏垂着纤长的眼睫默了默,将玉冠收入芥指。   芥指这一打开,赤混的声音便嚷了出来。这段时间他倒是安静了许多, 乍一听到他念叨,衣轻飏还格外有些感怀。当然, 是坏的方面的感怀。   “玄微?我怎么闻到玄微的味儿了?”   赤混动了动鼻翼, 活像条捕捉仇敌尤其精敏的大狗, 那张小朋友的脸皱成一团,“你又跑哪个鬼地方去了?怎么这回玄微的味儿这么浓?”   衣轻飏脸一黑:“我原没看出来, 您老人家竟是属狗的?”   赤混昂着下巴哼了一声, 不知为耻反以为荣, “这就是本尊的独门功法了, 只要这人离开未超过十二个时辰, 本尊连他神魂的味道都能闻个一清二楚,何况这人还是玄微?”   衣轻飏沉吟片刻:“如此说来,老祖宗您还真算有个用处。”   赤混道:“怎么?想学?我教你啊,小鬼。不取你报酬。”   衣轻飏哂笑:“黄鼠狼给鸡拜年。”   赤混啧啧:“反正本尊心思比你单纯。你看看,你不打算放本尊出去,本尊又暂时栽你手里,不得不和你绑一块儿,这不得多关心关心小鬼你吗?但其实——本尊心里也还有个小小的打算……”   衣轻飏眉一挑:“洗耳恭听。”   赤混以小孩子的脸叹了口沧桑的气:“自千年前,正道那伙道貌岸然的修士仗着天道撑腰,对我辈斩尽杀绝以后,邪魔外道之流自此式微,在夹缝中过着胆战心惊、苟延残喘的日子,真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别说他们这些小的,就连本尊——也被那可恨的玄微老头封印于不见天日的不落渊之下。但小鬼你天资卓绝又经历独特,怨气缠身源源不断,实乃本尊前所未见。”   “你听本尊一句老人言,少蹉跎岁月,索性离了清都山,你我二人联手,重新纠集起天下苦正道已久的邪魔外道——到时候,正道谁能是你我对手?人间岂不手到擒来?”   十足耐心地听完他这一番热血言论,衣轻飏淡淡下了评语:“老生常谈,实在无聊。下回换个说法吧,兴许我还感些兴趣。”   说着不管赤混如何叫喊“慢着慢着”,随手封上芥指。   ——   这障的剧情进行到这儿,说实话,衣轻飏确实不急着出去了。他对后面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有点好奇,也有点期待。   期待和大师兄——哦不,那位无名无姓的道长,再见上面。   衣轻飏眉梢染上笑意,活似情窦初开的乳臭毛头。他咳了咳,故作正经地敛回笑容,却又情不自禁伸手,探向了自己的唇。   未过几息,他又蔫蔫地放下手。   叹气。这算什么事儿呢?他只是急着留下些别的痕迹,一时情急便……   幸好,这只是幻境。现世的大师兄是觉察不到——   衣轻飏蓦地顿了顿。可,那人身上有本该属于现世的大师兄的伤口呀。   上辈子一次外出历练时,他偶然撞见过大师兄在野外沐浴,清楚记得那时他的胸膛上是没有这一痕迹的。更何况修道之人体质不同寻常,除非是灵力或怨力极强的法器——如绕指柔之类的武器,否则是极不可能在大师兄身上留下疤痕的。   回忆起那道疤痕,衣轻飏的心口又钝痛地疼。这痛感犹如他初见美人图时。   他隐隐生出些猜想。要么障捏造幻境中的人物是依靠现世中人的身体为原型,要么是这人就是现世中的……   衣轻飏想不下去了。这下钝痛的心口才是猛地一颤。   不不不!衣轻飏扶住额头,大师兄在西北除妖,又没来金陵,怎么可能入得了障?千万别自己吓自己,对心脏不好。   他兀自自己吓了自己一阵。咚咚咚的,房门突然响起来。浣花雀跃地找他下船逛水集,说是他们昨天约好了的。   是吗?衣轻飏眨眨眼,全然不记得了。   想来也没错,障的时间和现世是不同的。在剧情点时——衣轻飏猜测,也就是极为影响障主心境的节点发生时,时间流速是与外界相同的。但在下一个节点到来之前,时间流逝会急剧加速。   譬如这半个月,几乎是恍然几个眨眼中过去,衣轻飏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时间过去了半个月。   他凝视浣花姑娘雀跃的小脸,思忖,这次事件没有跳过去,是集市上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他欣然答应邀约,换上衣橱里正常一些的衣裳,把平日被迫散散梳起的长发高高束起,发带绑得紧紧的,出来时将浣花姑娘都惊了一跳,打趣说:“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啊?”   光打趣不止,她还有模有样地福了一礼,捏着嗓子说:“小公子可否赏奴家一份薄面,屈尊陪奴家去逛上一逛?”   衣轻飏昂起下颌,也有模有样地,学平日来画舫的那些傲慢不好伺候的高门公子哥,趾高气扬地背着手走到浣花面前。   末了,没憋住笑,他拱手一作揖:“姑娘既然邀约,佳人如斯,在下焉有不奉陪的道理?”   因他低下头,浣花一指便戳到他的额头,笑骂:“就属你滑头。”   在衣轻飏的记忆里,浣花年岁比他只大一岁,却比他还早来到画舫。从这位阿一有记忆起,便是浣花一直在照顾他,帮衬她,如姐弟又如母子,羁绊倒胜过他们的那些血脉亲人。   如此灵动鲜活的浣花,却已是死去六百多年的人了。   在这座幻境堆积的金陵城中,衣轻飏并不芥蒂于扮演好他的角色。伪装出感情其实很难,但稍稍带入熟悉的二师姐,他不由生出些真挚的情感,眼眸也更为柔和。   他们这些人是有卖身契在花娘手上的,若是跑了,如今这乱世,叫官府抓到前或许便死于非命了。但花娘开明,也明白他们若是聪明人也不会偷跑掉,因此一向准他们下船就近逛逛。   陪女孩子逛街倒真是件累事。   衣轻飏在他二师姐身上领悟这般血的教训,如今又在浣花身上得到泪的验证。   在水集上逛了许久。什么重要的事都没发生。衣轻飏最初还有些期待,现在抱着一大摞的小东小西,已渐麻木了。   他还给自己买了副马吊,准备回船上找人凑一桌,好好蹉跎岁月。   就是这么从集头逛到集尾,他偶然瞥见街边摆的一个小小的字画摊,专卖些俗不可耐的富贵花鸟图,也卖供作画用的笔墨纸砚。本来瞥了一眼便没兴致的,衣轻飏却忽然定睛,凝眸在了一个客人随意拿起的空白画纸上。   说来很玄,但那种感觉就犹如牵引了一根细线,隐隐约约地把你和它牵扯在了一起。   衣轻飏走了过去,在那个随意看看的客人放下画纸后,拿起了这张薄薄的空白的纸。   生意不太好,摊贩的主人瞥了他一眼,就重新低头画那些俗不可耐的富贵花鸟图了。   浣花在前面的摊子上挑胭脂,见他站那儿不动,出神地望一张空白的画纸,不由唤他:“阿一!怎的了?想学画了不成?”   衣轻飏举着那张画纸,半忧半喜。喜的是美人图终于撞他手上了,忧的是这玩意儿还是个半成品?他哪找人给它画上去?   衣轻飏看看摊主,又看看摊主的那些大作。决定还是先别让美人图屈就这人笔下了。毕竟好歹也算个上古流传下的神器,得留点面子。   买了画纸连带笔墨砚,回去的路上,衣轻飏想到,原来这神器其实只是张白纸,在流传后世中才被人作了画。   无怪乎古籍之中,提起这神器时还无名称,上辈子他还是从别人那儿“得到”(实为抢到)它时,才知叫美人图的。   那上面作的画,应是这六百年来的事。   障眼捡是捡到了,可又拿它毫无办法。衣轻飏便随意将它扔在了案上。   他现如今心思可不在障眼上了。   时间加快,又半个月过去,开始固定接客的阿一,终于等来了他的第一个客人。翘首以盼,满心欢喜,却还要装作一脸不在意的模样。   可等来的,却不是那位道长。   一位满身酒气,珠光宝气,正是衣轻飏曾模仿过的那类纨绔公子哥,花了千两求得这一夜,由花娘喜笑颜开地引进来。   衣轻飏扶扶额头,听这位纨绔表达了半晌的喜爱之情。   其实他远没这个耐心。偶然瞥向烛光,蜡烛噼剥燃了半个时辰,但该来的人仍旧没来。   这时那位纨绔已醉得有些上头,舌头都打结。衣轻飏彻底失去耐心,撂下一口都没喝过的酒杯,淡淡睨了对面人一眼。纨绔蓦地闭嘴,昏沉沉倒在桌上。   心里闷得很。   衣轻飏从窗子翻出来,终于想起去找他的九八“妹妹”了。   可到了,什么人影没见着。画舫上也不见随逐、叶九七等清都山同门,玉妙宫的人也没瞧见。   一问,才晓得半月前那个颇有钱的巨富道士——衣轻飏猜是纳兰泱,花了几百两银子将步九八赎出去了。   这下可好。障中还真只剩他一个了。   衣轻飏垂下深深眼眸,略有空落,而后摇摇头笑了。   九八救出去正好,省得在障里出了什么事,这种幻境最易毁人心境,怨气更对修士心境有损。而这一大群拖家带口的人走了,他也落得清净。   时间渐渐加速了流逝,此后一个月阿一再未曾见过那位道长。   金陵城里道士也点花魁的笑话慢慢远去,无人提起。   衣轻飏暗自懊恼那夜是否太过冲动,又想起了那夜他曾说过的话。   “因为您答应过我的,一定会再来看我,所以我一直在这艘船上等啊等,要是道长您这次不来见我,我也还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我答应过您啊。”   他皱了皱眉说:“我何时让你……”   是了,他何时说过一定会再来。悔恨,懊恼之外,又渐渐生出些不明所以的失望。   对对方的失望,抑或是对自己的失望。   时间流逝得很快,衣轻飏敏锐察觉,前世的情绪已开始逐渐影响他本人。身体由此渐渐不受本人操控,尽管意识仍旧清醒,但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寄居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之上,看他日日在画舫重复着千篇一律的生活。   这位阿一居然不喜欢打马吊——这就很不合理。衣轻飏曾买回来的那副马吊很快被冷落在了橱柜里。那卷空白的画纸倒是一直留在案上。   他听见自己偶尔与浣花聊天,说:“我总是觉得每到入夜身体便很疲倦。陪那些客人们聊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往往昏昏入睡。清早醒来,客人们不见,我也记不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倒像是真的只睡了一觉一般。”   浣花便劝慰他放宽心:“不记得不是更好吗?”   越看,衣轻飏越知道这位阿一是他,也不是他。   或者说,他是未长大的他,一朵真真可怜的小白花。总让衣轻飏不由忆起小时候的自己。   生逢乱世,也不知他是怎么长的,性情居然还和小孩儿一般。也许是因从小在画舫女子堆中长大,生长环境倒还算单纯的缘故?   也怪不得小白花不爱打马吊了。衣轻飏为马吊兄叫屈。   作者有话说:   无论前世今生,攻受身心都是双洁的,大师兄不会让任何人碰阿一的啦(哦-这该死的独占欲(bushi;   马吊兄:多谢衣兄替我正名。人们爱我又恨我,我可真是磨人的小妖精呀(叹气jpg. 第41章 美人图|九   ——   寄居这具身体里, 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境变化。   由一开始的翘首以盼,日日问浣花“今夜那位道长会来吗”, 到后面懊恼, 后悔,再自我厌弃,自行失望。   说到底, 人并没给你希望, 失望不该说是自行且擅作主张的吗?   可过几个月,这位阿一忽然又爱上坐在镜前打扮。衣轻飏还纳闷他是知道冷落已久的马吊兄的好了呢, 还是一夜间看开了。   却听他对浣花雀跃地说:   “浣花姐姐, 我昨夜梦见那位道长的背影了!他这几天一定会来见我,这一定是上天降给我的预示!”   衣轻飏听他这么说, 也睁了睁百无聊赖的眼。   会来吗?尽管知梦之荒唐,他仍随前世的他如此想。   可往往人之希望并不能被简单实现。希望的明天不一定是希望,可能是更深的失望。   有了这层希望,反倒衬得失望愈发可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对象甚至一无所知,只有你在这儿擅自希望又擅自失望。   如此这般, 重复希望而后失望的循环,陪这位小白花兄在画舫里度过了日日夜夜。   衣轻飏闭眼打了许久瞌睡。有一天睁开眼, 发现花娘居然老得走不动道了。她用半生积蓄从同宗里认养了个儿子, 要卖出画舫, 回乡下养老。   小白花兄善心发作,顾念画舫上从此无生计的姐姐妹妹们, 便用自己的积蓄出钱买了画舫, 做了这艘船的新主人。   衣轻飏还在想, 这是过去多久了, 怎么花娘已老成这副模样?   便见小白花兄回房, 拿出已冷落许久的铜镜,镜面照出衣轻飏熟悉又嫌恶的那副皮囊——   眉心红痣依旧,容颜同样极盛,一眼仍会引旁人惊艳。黑发间却已冒出些许白发,小白花兄面无表情,一点点地对镜寻出那些白发,而后将它们狠狠揪掉。   那副仇恨厌恶的神情,倒让衣轻飏对小白花兄有些陌生了。   怎么说呢,这小鬼越老,反而越像现在的自己了。单指性格与神情上。衣轻飏前后两辈子,因修道的缘故,从未如此老过。   画舫上那些容颜老了的姑娘,或是被还活着的家人接走,或是找了个栈口干活勤快的船夫、纤夫,随他们坐小船摇摇晃晃,离开这艘度过小半生的大船。   浣花也老了,打算寻个安定的生活。小白花兄再舍不得她,也只能认认真真替她选个老实靠得住的夫婿,在栈口送她离去。   那时阿一和她都不再谈年轻时做过的梦了,也不再谈那位道长。衣轻飏以为以小白花兄的性格,该哭上一场,却见他只是面无表情,默默注视浣花的男人摇起小船的橹。   远去的小船里,忽然传来轻软婉转的吴语歌声,随悠悠桨声,飘到岸上来。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啊……”   慢慢地,阿一红了眼圈。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细细呀道来……”   突然,阿一跑了起来。那些年轻的姑娘们惊了一下,站在原地,看他沿着河堤随小船奋力狂奔。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小船随歌声越飘越远,是他一辈子也没拉近过的距离。   阿一蹲了下来,将漂亮的脸深深埋入膝上,失声痛哭。   路人行色匆匆,侧目投来视线,却不懂他之悲伤因何缘故。   ——   有一天,阿一在街上独自逛水集。   这次的集会较之以往规模更大,来来往往,游人如织。   沿着曾经浣花走过的路线,从集头逛到集尾。街边那家卖俗不可耐花鸟图的摊子,早不知哪儿去了。同样的位置上,支起了一家卖蒸儿糕的铺子。   或许阿一喜欢吃甜食,便是这时养成的习惯。   他刚接过店家递来的纸包的蒸儿糕,还有些烫手。回身时,却将将与一青衣道人擦肩而过。   阿一怔住。心像被人猛然地敲了一下,呆呆地,注视那人的背影,脑子好像也溺死在擦肩而过时那淡淡的熏陆香中。   蒸儿糕掉在地上。   阿一像被人又猛然敲了一下脑袋,朝那背影追了过去。   这时却忽然觉得,世上所有人都在阻止他再见到那位道长。   人们朝着他的方向前仆后继地赶过来,他逆着人流,像溯流而上的鱼,拼命在湍流中摆动尾巴。摆呀摆呀,鱼儿却仍被湍流无情地向后冲走。   他眼睁睁看那道青衣身影距他越来越远。而他,甚至喊不出他的名字。   明明,明明曾擦肩而过的。懊恼,悔恨,绝望……又齐齐涌上他的胸口,让他一时难以自抑,呼吸艰难。   冷眼旁观的衣轻飏渐渐有了预感。   他看见自己提起笔,展开那张案上冷落已久的画纸,一笔一画,将百种情绪尽数勾勒,付诸白纸,付诸笔墨。可惜白纸无情,笔墨亦无情。   衬得那画,也愈发无情。   画上题的字衣轻飏已记在心底。   ——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   美人图,画成。   又不知过去多少年月,战火席卷这片土地,一船的人,一城的人尽数逃难。   来不及逃的,兀自哭天抢地。不愿逃的,如阿一之类,则麻木无神。那段时间,衣轻飏看他做的最多的事,除了睡,便是对着那幅画发呆。   城将破那天,他默默将画抱在怀里,躺在榻上阖上眼。   却没等来城破的消息。只听全城百姓争走奔告,天降神迹,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道长,独自登上城墙,竟以一人之力胜过叛军千军万马。   阿一蓦地睁开了眼。   万人空巷,倾城而出。他汇入奔走相庆、放鞭点炮的人群里,亦步亦趋,来到城门附近,于人山人海之中仰头望去。   青衣道士立于城墙之上,身形极高,背影薄如剑刃,引来众人注目欢呼。那欢呼声,仿佛他是从天而降解救一方百姓的天神。   一旁的知府正请他进城赴宴。   忽然,道士似有所感,从高处侧头看来。他眉高目深,侧脸无俦亦如当年,岁月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阿一呼吸猛地一滞。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侧身,狼狈地躲进了旁边一间茶肆。   这次那人终于回顾,他却不敢再看。   阿一失魂落魄地回去。铜镜中的自己,眼角下垂,皱纹纵横,满头白发,老得不成样子。   却仍有不速之客到访。几个好心的街坊引来官府的差役,说是今晚知府宴请那位救了全城百姓的道长,但全城会唱曲的都跑光了,就剩他一个,实在没办法,便只能请他去。   阿一显出很慌乱的神情。   “我、我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哪能在那么重要的宴会上表演?”   差役们看清他的模样,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派了一个人回去告知知府。很快报信的人回来,神色却非常兴奋,说:“我报告知府大人时,那位道长也在,他指明要你去呢!”   阿一惶然不已。   他是那般仙姿卓越的人物,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他竟不知道,也不能体谅,凡人是会老的吗?   他老成了这个模样,走路已有些打颤,需得拐杖搀扶才能平稳。牙齿也已疏松,早吃不得硬的东西,去年吃一个梨子,便磕掉了两颗牙。他满头白发,皮肤松弛,曾经容颜冠绝金陵城,如今便彻底为生命不可避免之衰老所彻底打倒在地。   他不能去见他。阿一下定决心。   更不能让他来找他。   莫不如保持那个最年轻时的自己。   但,什么才能使人保持最美时的自己?   镜中之人,神色愈发阴沉,是近乎癫狂的偏执。   ——   那天夜里,官府的差役久等不来唱曲的那个老头,知府焦急地派他们去催,说:“宴会快开始了,你们还不去看看那老头子是不是在路上磕着绊着了?”   差役奔去画舫的路上,只见那半边天都被染红,乌鸦乱飞乱叫,整条秦淮河几乎都被染成血一般的红色,蔚为壮观。   “走水了!走水了!”人们跑来跑去地救火。   差役忙逮住一个人问:“这是哪儿着火了?”   “还能是哪儿?那艘老旧多年的画舫呀!不知哪走了水,本就是陈年旧木,一燃起来那还得了?”   差役一听急了:“那老头子呢?”   “救不着了呀!他在第三层,谁上得去第三层?”   ——   轰——   衣轻飏感觉整艘船塌了下来,所有木头都如风一样,雨一样往他身上砸了下来。但他的身体松软无力,极为疲惫,不受自己控制。   不知是衣轻飏为保护障眼,还是小白花兄残存的意念过于强烈。他浑身唯一的力气,全使在了紧紧搂住怀中画上。   咕咚——   他坠入冰凉的水中,水之冷之深,几乎要溺毙他。   不甘心,痛苦,绝望,恨意……   诸多前世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织成无法挣脱的牢笼,将他困于近乎窒息的水中,越沉越深。   这不断下沉的一幕,引起了衣轻飏的另一场心魔。不落渊底,玄幽之水,整整十年,他在永远触不到底的“水”中不断下沉,经历着生长与灼噬的两重天。那种绝望,几乎成了他毕生阴影。   不……   衣轻飏一手拽住画卷,一手向上探去。   这不是他!   一个死人,一个死了六百多年的懦夫,还妄想左右他的情绪?   这是做梦!   忽然——   他探向头顶的那只手,那只在浮幽之水中从来没得到过回应的手,这时被另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猛地提出水面。   白日刺眼的光亮使他眯起了眼。   浑身犹如落汤鸡的他,触及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吸了一大口。   眼前的男人一身布衣道袍,个儿高条顺,不皂色双眸幽玄,只用一只手便轻轻松松将他提出了水面,此刻神情却很冷。   衣轻飏与他对视几息,倏地红了眼眶。   “大师兄……”   他发出软糯无力、近乎撒娇的语调时,自己都惊了一跳。   ——这是他的大师兄。他一眼就知道了。   云倏将浑身湿淋淋的他小心地拥入了怀里,不断安抚地拍着他的背,声音低沉。   “没事了,阿一。只是场梦,醒了就没事了。”   “大师兄。大师兄。”衣轻飏靠在他肩头,定定地念,好像所有的委屈都释然在了这个怀抱、这一声称呼里。   “嗯。我在。”云倏则不断地应,“我在。”   “我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结束了。呼,松口气。   其实,小白花兄由他一生的阅历和视野决定了他的结局。但性格里的偏执其实和九九是一脉相承的,他俩确实是同一个灵魂经历了不同人生。   回到现实,下章咱们就甜回来了啦。   刚好今天也元旦了,大家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呀! 第42章 美人图|十   许是短短一场梦, 便度过了另一个自己的漫漫一生,衣轻飏身心俱疲。   偎在大师兄怀里, 他渐昏昏沉沉睡去, 另一手仍紧紧攥着那幅美人图,不肯离手。   “大师兄……”一旁的随逐及众弟子还欲说些什么。   云倏将外袍脱下罩在少年身上,从膝弯处轻松打横抱起了怀中人, 止住他们的话, 低声道:“回客栈再说。”   浸入水中太久,午后衣轻飏便隐隐发起了热, 朦朦胧胧中咬紧牙关, 那副将梦话都埋在心底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疼。   云倏抬起他的下颌,将一枚丹药喂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 倒不用担心这小孩儿不肯咽下去。   又舀了一勺热水渡进他嘴里,云倏低下眼皮,视线才落在他左手紧攥的画卷上。他只伸出一只手,便轻松地包握住少年人的整个手掌,微微用力, 画轴便松了出来。   垂眸看榻上人,只是无意识拢起眉心, 画卷被抽走后, 顺手用力地攥住了那只外来的手掌。   云倏将画轴卷好放入榻里侧, 顿了一顿,终未曾抽走自己的手。   他在榻边的椅子坐下, 单薄的眼睑始终低垂着, 敛下的不皂色双眸平和地扫过榻上人浑身, 从下至上, 而后久久停在那张仍是十六岁少年的脸上。   ——   衣轻飏醒来时, 大师兄已不在身边,但空中残留的淡淡辛冷气息,以及榻脚靠着的守一剑,都昭示了大师兄走了没多久,并很快会回来。   这是客栈他的房间。衣轻飏认出桌上自己之前拆了一半的包袱。   金陵城淡金色的夕阳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入,隔了不到几条街的市集仍隐隐喧闹。   他摸到手侧的画轴,一时陷入沉默。   过不久,房门被敲响。   衣轻飏猜到来人,眨眨眼几乎望穿门口:“请进。”   云倏端着托盘进来,挑眉看他一眼:“精神还不错。”   “大师兄怎么知道我醒了?”衣轻飏看云倏将托盘放在小桌上。他望穿了眼,托盘里面也只有一碗清粥,一碟咸菜和几个馒头,昭示着病人该有的凄苦伙食。   云倏端着粥碗在榻边坐下,默了片刻,“习惯了。”他没猜到,只是习惯凡是进门,都要先敲门了。   衣轻飏眯起眼:“大师兄,那你有时半夜进我房间,也没听你敲门——唔……”   嘴巴被馒头给塞上。   “食不言寝不语。”云倏淡淡道。   衣轻飏拿下馒头,啃了一大口慢慢地嚼,眯着眼,舒服地喝了一勺大师兄喂来的粥,时不时那勺粥里还夹些咸菜。   虽说吃得忒轻淡了些,但就大师兄亲手照料这一点,他已毫不介意再病上一场了。   一面悠闲地眯着眼享受,一面在云倏低头专心舀粥时,眼神隐晦地扫过大师兄左侧胸膛的位置。   如果他没猜错……   衣轻飏暗暗沉下眸色,又无奈地心中一叹。   就算他没猜错,他也是没那个胆量先提出来的。   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衣轻飏才忽然想起:“哦对了!大师兄,我记起还有个东西忘给你了。”   云倏收盘子时,看他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精巧的木匣子。   “……”默了默,云倏接过,“送给我的?”   “嗯哪。”衣轻飏乖巧点头。   一个透水白的独山玉玉冠,上面还雕有仙鹤云纹,栩栩如生,白如雪璧。   很贵,云倏心道。何况这小孩儿名义上还欠着他一笔账。但他什么也没提,只说:“很好看,多谢。”   能得到大师兄一个“很好看”的评价,衣轻飏便为这位玉冠兄,以及不幸卖出去的长命锁兄感到功德圆满了。   这时大师兄忽然唤他。   “阿一。”   “嗯?”衣轻飏疑惑抬头。   在他扬起下颌的那个瞬间,云倏将一块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嘴里。块头还不小,衣轻飏像小松鼠一样鼓着两腮嚼了嚼,入口软糯,一股淡淡的米粉清香。   渐渐他眼前一亮,中间还夹了一层可甜可甜的芝麻糖,是蒸儿糕!   云倏摸了摸他的发,低声道:“是奖励。我在秦淮河上看过一遭,邪祟已尽除了,这是你的功劳。”   虽然他认为阿一还吃不得油腻,但蒸儿糕本就清淡,问题不大。   珍惜地含在口中品尝了,但仍是几口嚼完,衣轻飏眨眨眼,期盼又可怜的眼神投向大师兄——再来一块,一块就好?   可云倏在转移话题上尤为擅长,无视他的眼神,只启唇问道:“甜吗?”   也不知怎的,目光掠过大师兄薄薄的唇上,衣轻飏忽地萌生了一个惊人的想法:让大师兄亲口尝尝,便知味道如何了。   这般骇人的想法甫一发芽,衣轻飏便悚然吸了口气。又忆起障中那个吻,此刻才后知后觉,两耳轰的炸了。   那时他尚且不知对方是否为现世的大师兄,脑袋一抽,只想着在大师兄身上留下新的痕迹,便横冲直撞咬了上去。   若大师兄不知道还好……   可——障中之人胸前有剑痕!   这意味着只剩两种可能,一是障中出现之人,是以现世的大师兄为底本捏造的;二便是,那确实是现世中的大师兄本人。   不不不!   衣轻飏忙心中摇头,大师兄若真进过障,不可能什么都不提。就算大师兄真的不打算提,他那时人也远在西北,如何进得障来?   活了上下两辈子,衣轻飏那上下两片嘴,还从未与任何人的两片嘴如此接触过。之前还可以用脑袋一抽来解释,那现在呢?现在明白了人与人之间两片嘴相贴意味着什么,他怎么还能对大师兄抱如此龌蹉的想法?   然而,目光又落在大师兄唇色淡薄的双唇上,那想法便挥之不去,迎着点风,苗头就能破土而出。   真该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清醒清醒。   衣轻飏无奈地阖上眼。温热的手掌却贴上他额头,他听见大师兄低磁的声线问:“怎么突然脸红?热不是已经退了。”   衣轻飏红着脸睁眼:“我,我是……热着了——嗯,大师兄,我就是热着了,过会儿就没事了。”   云倏摸摸他被子,点头,相信了这个理由:“这被子是你三师兄抱来的,现在热一退,确实太厚了。起床穿衣,下地走走就没事了。”   目送大师兄拿起守一剑,端着托盘离开,衣轻飏才松了口气。   他起床换好白蓝相间的弟子服,整理被子,要给三师兄还回去时,摸到了里侧的画轴。他正不知拿它怎么办,门口便探进来两个脑袋:   “九九,我们刚听大师兄说,你病好了?”   衣轻飏一笑:“哟,谢二位爷关心了。”   九七和九八进来,一人一嘴地说个不停。   叶九七说:“九九,之前你一个人被落在幻境里,大家都担心坏了!大师兄一整天都待在你屋里,还不准我们进去吵着你,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幸好你没事,否则真不知道回去怎么跟二师姐交代。”   步九八说:“嘿,就你瞎担心,我都说了,九九这种人怎么可能有事?到哪儿他都会逢凶化吉的。”   “那可真是谢您吉言了。”衣轻飏冲步九八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   九八道:“之前那只水鬼抢我的东西——就是我要送给二师姐的那个首饰,我第一天到那船上时就放在我房间里了,九九你买的那个玉冠呢?她们还你没?”   九八还没忘记他们上那艘贼船的初衷呢。   衣轻飏点头:“也还了。”   还先九八一步送出去了。   他眼前又浮现大师兄夸那玉冠好看时的神情,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耳朵尖痒痒的。   这时步九八瞧见他手里的画轴,一下拿过来:“诶,这是什么?”衣轻飏并无阻拦,九八展开后便呆了呆:“这不是……上回三师兄带我们去看的那幅画吗?”   叶聆风探过去,细看片刻:“这幅画倒是比那幅更为精巧,画工都不是一个水平的。”   他思忖了一下:“这不会就是,你们遇到的那个障的障眼吧?”   “障?”衣轻飏略略扬眉。   叶聆风解释道:“之前大师兄来了金陵城,带我们沿秦淮河寻你的踪迹,那时大师兄就确定你是被障给困住了。十七师兄给我们上课时不是说过障的事吗?这幅画周身浮动灵力,一看便不是寻常物。”   步九八并不常用的脑子,此刻难得开动起来,忽地想起了小时候的一桩事:“咱们小时候遇到的那个障,九九你不也从里面得到了一个法器吗?叫什么……太什么镜来着?”   “太虚镜。”衣轻飏纠正道。   “哦!”步九八点头。   他和叶聆风都是心思纯正的人,既然大师兄之前在九九屋里,肯定见过这东西,大师兄都觉得没问题的话,九九得到了,自然这东西该归九九所有。   不过九八仍有一点好奇,凝视这画半晌:“美人图?就一个背影,我可真没瞧出来有啥好看的。你说是吧九九?”   他抬头,希望寻得好哥们心有灵犀的赞同,却见衣九九神色复杂地垂眸,同样注视那幅画,并不言语。   步九八:“?”这画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眼见少年眸光温柔起来:“我觉得,他的确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叶聆风都诧异了一下,随步九八一个表情看过去。他们可不信,这世上会有比九九长得还好看的人?   而且,向来讨厌以貌取人的九九居然还认同?这画不得了呀。   ——   晚饭时分,街边人家烟筒里飘出炊烟时,云倏仍忙着水鬼一案的善后事宜。   先与官府结案,然后还交卷宗。此案他们已查清,无关水鬼,遇害者身上同时出现烧伤和溺死的痕迹,皆与这场出现在秦淮河上的障有关。   想来,烧伤与溺死也是与障主曾经的经历有关。障主曾生活于秦淮河上,死后怨气积聚此处,引来他处怨灵,怨灵作祟才造成了这几场悲剧。   按理,处理完怨灵的案子,本该由他们修士最后超度其魂灵,助其往生。可障破后,却寻不到任何怨灵的痕迹,只能作罢。   随逐从府衙出来后,仰头询问道:“大师兄可要回客栈?”   “你先行回去。”云倏与随逐站一起,高他半个头,俯视着他道,“云门湖的早稻夏末便要熟了,我需去金陵城的米行一趟,商议今年的米价。”   随逐一听便头疼。   这米价最不好商议,今年若是丰收,免不了得被城里的几家大米行联手压价。大师兄商议米价,是替清都山山下天水庄的人家做代表。去年天水庄的人便是因稻米丰收被强行压了价。   “大师兄您老辛苦。”他风趣道。   随逐拱手送行,目送云倏背着剑消失于街巷的人群中。   独自处理完米价的事,云倏却并未回客栈,而是先绕道去了市集街角的一家首饰店。身后背着的守一剑轻轻嗡鸣,他便知道,送给小孩儿随身携带的护身符曾来过这儿。   柜台的店家正用软巾擦拭晋朝的釉瓷碗,余光瞥见一位面如冠玉、凛若寒剑的道士走进,为这气度惊奇了一下,随即换上笑脸:   “不知这位道长光临小店是想看些什么?”   真是怪哉,最近金陵城怎的来了这么多道士。   却见这位道长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仙鹤云纹白玉冠,店主仔细一认,正是前几日从他这儿卖出去的东西,不由诧异道:“道长,您这是……”   云倏点了下头,客气道:“劳驾。我来取一样落下的东西。”   ——   衣轻飏下楼,走了一半在楼梯口停住,视线落在门口,眼眸微眯。   大师兄刚出门回来,怎的又被纳兰泱那丫头给缠住了?   衣轻飏暗暗盯着那边,下了楼在九八他们一桌坐下,从筷子筒里瞧也没瞧随便抽出一双,“笃笃笃”地在桌面上对齐。步九八听他“笃”了半天,忍不住从大海碗里抬起头:   “你干嘛九九?糟践筷子呢?”   衣轻飏淡淡收回手,跟店小二要了一碗特大份鸭血粉丝汤,状若随口一问:“这案子也查完了,怎么玉妙宫的人还不走?”   鸭血粉丝汤清淡,在他如今能被准许吃的范围内。   步九八没听出他话里有话,也随口一答:“之前我被困在障里不就是纳兰道友花钱救我出来的吗?按理我们清都山该还她账,可纳兰道友执意不收,三师兄就说请她们玉妙宫的人留下来吃顿饭。”   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衣轻飏夹了片咸萝卜闷闷地嚼:“这要吃到几时?”   步九八没心眼地说:“她们明天就走啊。”   衣轻飏脸上的闷闷不乐随即消散,享用美食的动力噌的就冒上来了:“我去瞧瞧我那碗鸭血粉丝,怎么还不端上来?”   九八从碗里看他一眼又低回头,懒得管他。   衣轻飏悠悠负着手,大爷散步似的,绕过一干用饭的同门们及玉妙宫女修,嘴上说着去看看后厨如何,实则脚已经往门口迈过去了。   他往门框上一倚,两手抱臂,街溜子似的吹了声口哨。   “哟,纳兰道友怎么还不去吃饭?我看你桌上那碗粉丝都要坨了,不吃实在可惜。”   纳兰泱正向容与君请教问题请到兴头上,被衣轻飏突然岔入,袖子底下暗暗捏紧拳头:“我一口没动,不介意让给衣道友。”   云倏替纳兰泱解释完修道上的问题,立在石阶下,微微眯起眼望向门上站没站相的阿一。衣轻飏对上他的视线,弯眼现出一个笑容,模样乖巧,嘴里却还在刺着纳兰泱:   “那可真是巧了,纳兰道友。我也一向觉得,该让的就得让,不该让的就绝不拱手相让。”   云倏又向纳兰泱说了几句,衣轻飏便亲眼见到他大师兄刚还对着纳兰泱神情平和,一转向他,整张脸便冷了下来。衣轻飏不由往后瑟缩一下,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师兄一步步走近他面前,伸手——   衣轻飏闭眼以为要挨个弹脑瓜崩。   ……   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空气中还传来一股——淡淡的米粉清香?   睁眼再看,大师兄正将一袋纸包的蒸儿糕递他面前,有些生硬地说:“回来时顺便买的。下午的那块是从你三师兄那儿顺来的,所以不够。现在应该够了。”   衣轻飏双手捧过。热乎乎的,软绵绵的,像熨帖在他心上,一阵阵地使他心中发软。   “进来吃饭,外面风大。”云倏垂眸看着他说。   十六岁的衣轻飏仍比他家大师兄低半个头。由于身高的缘故,云倏已习惯对任何人都垂下眼睑说话。淡薄的眼睑略略低垂,总是使他不皂色的眸色愈发幽沉,令人难以分辨他真实的情绪。   而衣轻飏却对着这样一双眼眸笑了,带着蒸儿糕夹层里芝麻糖一样甜丝丝的味道。   云倏没有尝过,却已先知道它有多甜了。   ——   纳兰泱坐在自己位置上吃饭。   衣轻飏之前留下的那话叫她疑惑。刚刚衣九九是不是话里有话?什么叫该让,什么又叫不该让的?   难道,后者指的是……容与君吗?纳兰泱悚然了一下。   她越发验证心中猜想——果然衣九九这个小师弟对他大师兄怀有不可言说的企图!而容与君又那么偏信这个小师弟!她一定要找到办法揭穿这臭小子的真面目,让容与君莫中了他的圈套!   可话虽如此,若不是心甘情愿,谁又能让玄门第一人中了他的圈套呢?   纳兰泱觉得脑袋瓜被这些弯弯绕绕搅得头疼,以至于这饭越吃越没精打采,尽失胃口。   她越发觉得,还是打打杀杀痛快干脆一些。比试场下看不出的人格品性,到比试场上就见得到真章了。   于是,翌日清晨,玉妙宫一行人离开时,纳兰泱一剑重重磕在正埋头喝粥的衣轻飏桌上,豪言万丈:   “衣道友,四年后我们天阶大会再见!”   衣轻飏呛了一下:“不是,谁跟你说我要参加……”   纳兰泱却不听,向前大步走,不再回头:“我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我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步九八:第XX章末尾呀,我都还记得。   衣轻飏:(捂心口)你甚至不愿为我翻一下前面。   纳兰泱:(握拳)我要为容与君亲自把关!   对此深有体会的仙鹤灵芝:唔唔唔!(快走小丫头!你把不住的!)   换了个封面,感觉还行?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我昵称呢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昵称呢 11个;可悠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73瓶;小一 30瓶;尘时 26瓶;郢君 20瓶;晓尧 10瓶;THE_F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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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层来找书的弟子还挺多的,上了第三层便看不到什么人了。但衣轻飏知道,三层之上还有个小阁楼。   通往这个小阁楼的梯子已积满陈年旧灰,踩在上面还嘎吱响。下面一个女弟子正路过,听到动静讶异了一下:“小师叔?你要找什么和祖师有关的书吗?”   是的,小阁楼里全是和玄微有关的书籍。   衣轻飏转身一笑:“是,十七师兄课上讲过祖师的事,说下次要考。我没怎么听课,便来翻翻。”   女弟子点点头,没做他想便抱著书离开了。   由于是开山祖师的缘故,玄微的故事在课堂上已讲过许多遍了。衣轻飏听了两辈子,想不记住都记住了,只是有关各类大事件的时间节点,他需要再找书理一理。   由于阵法的存在,阁楼里面倒是一尘不染。衣轻飏待了一下午,将所有书上提到的时间和事件都分门别类整理出来。   ……   千年前,凡间正邪之战,道门节节败退,玄微为救苍生而受天尊之命下凡,一剑胜赤混。   凡间停留之际,玄微于清都山开宗立派。不久即返三清境。   这两件事衣轻飏已很清楚了,他注意到了一些以前没在意的事。   七百多年前,清都山时任掌门云重子,曾以阵法助门下弟子灵识出窍,神游四梵天,旁听了当时天界的一项盛会——   即三界论道大会,正由玄微召开并主持。   此论道大会规模空前,无论哪方神仙或凡人,凡灵识亲至,皆可上台辩道。   令衣轻飏疑惑的是,云重子记录下这段往事时,不知为何,未留下当时的辩题,只提了一句:祖师一言辩倒天界诸神,其所思所想,实令我辈骇然。   衣轻飏完全想象不出,若大师兄前身真为玄微,以他寡言少语的性格,如何一言辩倒天界诸神的?   再对一下详细时间,唯一能和他本人扯上关系的,便是彼时的衣轻飏——第一世的他,刚烧死在青山村祛除邪祟的大火里。   再往下翻。   自三百多年前,与玄微有关的记载便消失了。   只是三百年太短,且凡人能测算到的天界之事有限,具体情况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   衣轻飏放下最后一本书,坐在铺满黄昏的地板上,缓缓伸了个懒腰。得到的有用信息实在有限,而他,也并非真心实意想深究大师兄的前世。   大概是潜意识中……   衣轻飏望向山头沉下的斜阳,眼神微暗。他不想大师兄与天界,与神仙,甚而与天道,牵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   玉游镇来了一封信。   衣轻飏从叶九七那儿拿到信时,人正高高坐在大殿屋顶雕有龙头的垂脊上,荡着两脚,大口啃梨子。   “书铺的信?”他看了眼信封,略略挑起半边眉。   自从上回书铺写信,建议“可以适当让主角拥有一个正常人的结局”后,衣轻飏便以为,由于他写的话本实在无人问津,他们已放弃了与他的生意。   叼住啃一半的梨子,衣轻飏在衣服上随便蹭干净手,拆开信封。   出人意料。   书铺说,有个十分喜爱他话本的热心(实为大财主)读者,愿意出银子印刷他话本的下卷。当然不是掉崖摔死的那本,是另一本他没写完暂坑了的。   该热心读者没有任何其他要求(关键是有的是银子),且十分欣赏他的悲剧美学。   属于是遍寻知音而不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了。   欠大师兄的银子还要还。衣轻飏来了精神,即刻回一封信,说一月后便将下卷奉上。   书铺不久还预付了他部分润笔。   小得一笔银子,离还债又近了一步,衣轻飏心情颇好,背着手大爷散步似的,去山上看了一遭他长势喜人的菜园及葱地。   嗯,九七九八养的那兔子,又胖了半斤,看着实在馋人。   一盘麻辣兔头,一盘烧烤兔腿,一盘葱爆兔肉,一盘干煽兔丝……衣轻飏面色沉静地擦完哈喇子,对着那只兔群里最胖的兔子三叹气,背着手下山去了。   还是六儿的后厨房待他最好。   正要摸去冒出香味的后厨,山门有了不小的动静。   怎的?邪修卷土重来了,还是玄天观上山抓人了?衣轻飏茫然回头。   一个进山报信的师侄一拍他肩膀,“小师叔,玉妙宫今早来消息,九灵子道君渡劫了!”   衣轻飏动动唇,一时未回味过来。   “可惜,”那师侄颇为惋惜地一摇头,“只差最后一劫。她老人家若飞升成功,便是近几百年来道门第一人啰!可惜呀!”   不好——十七!   衣轻飏恍如惊醒,抓住那师侄肩膀问:“十七呢?你看见十七师兄没有?”   师侄道:“十七师叔?他刚一得到消息,便往玉妙宫去了!许是代表咱们清都山,去玉妙宫探望一二的。”   衣轻飏沉眉。   师侄见他神色不好,不由疑惑:“小师叔你这是怎么了?你担心九灵子道君吗?她倒是没事,命大,虽说渡劫失败了,但人还活得好好的呢。也算是天道庇佑了。”   衣轻飏摇头不答。   回到云台后,灵芝正舒展雪白的鹤羽,在院里叼着一个梨子细嚼慢咽。   见衣轻飏步履匆匆走过,灵芝歪头不解。便见这少年又退了回来,一下抢过它嘴里的梨子,往廊柱上一倚,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   “!”愤怒尖锐的一声鹤唳。   灵芝气得去啄这倒霉孩子的手。   都十六了,怎么还跟小屁孩儿似的?跟小时候一个德行!   灵芝啄了好一会儿,才听少年轻轻叹口气:   “灵芝姐姐,我问你个问题呀。”   “若你曾亲身试探过天命,最后输得一败涂地,眼下别人的天命落在你面前,你还愿一试吗?”   灵芝停止啄弄,歪着小脑袋,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无言许久,衣轻飏啃了最后一口。   将还剩大半的梨子还回灵芝嘴里,他以极轻极平静的声音道:“去他该死的天命。”   他总得再试一次,才肯死心的。   整理神情回房间。   望了对面一眼,大师兄仍不在。   他微微庆幸,又微微落寞。除了早上练剑大师兄会在外,最近越少见到他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大概是早稻那一档子事吧。   阖上房门,顿了顿,衣轻飏还是反锁上。   若是大师兄回来撞见,那就不好了。   他在房间中央收拾出一片空地,咬破指尖,沿着中心画了一个步骤简单、但线条颇为复杂的阵法。   若是此刻哪位正道修士来了,必会惊呼,此为何种邪门之阵法。   以血为阵,滋邪唤灵。   上辈子,衣轻飏十岁入玄门,只与正道尊崇的灵气接触了短短十五年,余下大半辈子,都在和怨气打交道。非他自夸,论对怨气之精通,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敌得过他。   他曾试验出,血是承载怨气的最好媒介。无论是凡人,邪道修士抑或正道修士,皆是如此。   只可惜没弄到一个神仙来,否则便知对神仙也是否适用了。神仙?衣轻飏想到这便讽刺一笑,那种泥菩萨也会流血吗?   他的血本就养了两辈子的上古怨灵,滋邪唤灵的效果可谓是天地间独一家的了。   画阵毕,衣轻飏盘腿坐于阵中,阖眸静心,寻觅他想找到的答案。   他站于心海中尸山血海之上,冷眼睥睨,寻找与他隐隐有一根细线牵引的神器踪迹。   这是衣轻飏第一次试图推演神器位置。   尸山血海渐渐有些躁动。血海沸腾般咕咚咚冒泡,尸山开始蠕动,无数双残手从骸骨里爬出,向最顶上衣轻飏对位置挤来。   连他的心魔也躁动不安起来,成年的那个他在底下指着他骂,那个十岁小孩呜哇呜哇地大哭,哭声极具穿透力。   衣轻飏心烦地皱眉,脚下略用力一踩,蠕动的尸山便像被定住一般,各类残肢以极诡异的姿势暂停不动。   那根若隐若无的线渐渐清晰起来。   ——寻仙炉。   他已经感受到了,在要寻找的寻仙炉中,上辈子放进去的属于他自己的怨气。   等等,不对。   这缕本属于他的怨气,居然在抗拒他的控制?   衣轻飏眸色沉冷,威压陡然铺天盖地,沸腾的血海也似感受到主人的力量,恐惧得安静下来。   终于,抗拒他的那缕怨气给了回应,却竟是在反问他这个主人问题——   【回答我,我之道为何?】   衣轻飏完全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这么有脾气。   回答?回答你大爷!   他企图强行控制这缕怨气。   那狗脾气倔玩意儿居然还回:【你不知此问答案,非我之主。】   说着拒绝他的控制。   衣轻飏面色阴沉下来。   须臾,他咬牙切齿地问:“什么问题?”   那倔玩意儿倒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回答我,我之道为何?】;   衣轻飏沉默很久。真他大爷的狗问题。   “我不信道,你硬要我回答的话,”他歪了下头,“我只能说,灭道之道,无道之道算么?”   那倔玩意儿就不理他了。   不理他了……   他了……   了……   衣轻飏礼貌一笑:“你大爷?”   一直以来,他不痛不痒的震慑只使得他心海里鬼东西们蹦跶得越放肆。可如今前所未有的威压之下,偌大心海之内,不分尸鬼,皆纹丝不敢动。   那倔玩意儿倒是前所未有之倔强,竟调动寻仙炉内全部上古怨灵之力,抵抗他的控制。   衣轻飏以血阵输送怨力过去,本就十二分地耗力,眼下与对面扛上,比起拥有寻仙炉不慌不忙的那缕怨气,显然更吃力的一方是他。   【回答我,我之道为何?】   那缕怨气又问。显然它给他回答的机会不仅一次。   可这回,轮到衣轻飏不稀得搭理它。   那缕怨气不知怎的,突然烦躁起来。   【错,错,错,错错错!】   它周身怨力更增三成,调用神器内全部怨灵反噬其主。   而其主?倒霉的其主衣轻飏,从心海中强行脱离,倏地呕出一滩乌血,悉数洒落地板上。   他缓缓擦掉嘴角血迹,垂下眼眸。   乌血与已经凝固的血阵混为一体,斑驳陆离,场面骇人。   作者有话说:   写一半,我发现了标题的另一种解释方式:   寻仙错=寻仙炉说:错错错!全错!   现在已经到第二卷 了啊……(老父亲叹气.jpg;   后面预期会慢慢修文,写得太急了有点粗糙,也没达到想要的效果;   今年三次元会比较忙,慢慢来叭(老父亲二度叹气.jpg;   感谢一直追更的小可爱鸭,你们就是我码字的动力mua! 第44章 寻仙错|二   ——   衣轻飏坐山门上, 等他大师兄从山下回来。   等了实在很久,夕阳从远处云海上沉下去, 山下还是一片大雾蒙蒙, 什么也看不清。   等到天光彻底暗了,四伏的夜色里响起秋蝉声,值守大门的弟子打着哈欠, 见小师叔的背影还杵在门槛上坐着, 便走过来要轻轻推他。   走近了,才发现灯下站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谁?”弟子警觉起来。   “容、容与君?”待看清后, 弟子急忙站正, 方还惺忪的睡眼清醒了不少。   “轻声。”云倏低声,“他睡着了。”   他?弟子看向头磕在门框上、微微一点一点的小师叔。   他不由佩服, 这也能睡得着,心也忒大了吧?   云倏高大的身形低下,从膝弯处轻松抱起来睡得迷不愣登的少年。衣轻飏在半梦半醒间嗅到熟悉的辛冽气息,咂摸了一下嘴,也不知道梦到什么好吃的了, 将头深深埋进了云倏胸膛。   要拐过山门口正对的天尊神像时,云倏回头, 传音给那弟子道:“今夜若十七回来了, 让他来书斋一趟。”   “是, 容与君。”弟子忙拱手送行。   ——   “大师兄,您找我?”   徐暮枕站在廊外, 朝房门里拱手道。   子时, 书斋对面的学堂静得只听得见蝉鸣, 云门宫连片灯火也已熄灭大半, 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盏亮在路上。偶尔有夜巡的一队弟子从远处山廊间穿过, 形成一条稀松的火龙。   “进来。”云倏语气清漠。   徐暮枕推开门,他眼神示意对面的蒲团:“坐。”   徐暮枕坐下,低下头一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的样子。   “大师兄,我……”   云倏打断他的吞吞吐吐,先冷声问:“九灵子怎么样?”   徐暮枕沉默一会儿:“最后一道雷劫威力颇大,她侥幸存活,只怕也得躺上大半年了。”   云倏眉梢微挑:“那你觉得如何?”   徐暮枕低下头,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攥成拳,“我已再三问过她,可即使伤至那般境地,她竟……还是不肯放弃。我……大师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倏嗯了一声:“你不知道怎么办了。你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嗯?十七?”   徐暮枕顿了顿,苦笑:“我……大师兄您都猜到了不是吗?若我也踏上此途,潜心钻研飞升之道,总能助她一臂之力的。总好过这般隔岸观火、无能为力来得痛快吧?”   云倏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一字一句透露着无情:“世人大多过分执迷痴望,致使难得解脱。我不爱对此多费口舌。但十七,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徐暮枕仍是苦笑:“大师兄,若真要计较,世上又真有谁能做一个纯粹的聪明人呢?”   “记得五十多年以前,大师兄您将我拒之山门外时曾说,我求道之心不纯,意不在此道,勉强必致恶果。多年来,我也一直以您当初的警戒自省,兢兢业业,不敢有怠慢之处。”   说着,他深深躬下了腰:“但十七这次,终究辜负您的期望了。”   云倏垂眸,淡淡注视他低下去的头顶。   “你辜负的不是我的期望,是你自己原本坚守的道罢了。”   “十七,既欲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徐暮枕的头更低了。   云倏不再多言,起身向门外走去。这时徐暮枕忽然唤住了他:“大师兄,难道你就从没有过——为别的什么人,什么事,背弃过自己一心所向的道吗?”   云倏扶住门框,侧脸对着十七,沉默许久。月色使他眉目愈发深邃如剑影。   “有。”   这个答案出乎徐暮枕意料。   “两次。”云倏没有什么情绪地说,“十七,我也只是芸芸众生中一愚人而已。所以,无法劝他人向好。”   ——   衣轻飏被人给推醒。   “爹爹,爹爹!该你下了!”小丫头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嚷,“今天可轮到你坐庄了,不能赖账呀!”   衣轻飏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正握着一副马吊牌。   对面的小丫头不住嚷:“你到底下不下呀,爹爹?”   她又歪头,大眼睛水灵灵地转,“难道手气不好,这把牌太烂了?”   衣轻飏愣愣地看着她。   “那算了算了。”小丫头把马吊往桌上一扔,“这局不算,咱们重新抽!”   “呵。”右侧传来一声冷笑。   衣轻飏恍惚地看过去。   右侧坐一个半梳小辫半散着发的小少年,正把玩手里不知是谁的手骨,阴鸷地说:“又来这招?不下了不下了,你俩父女局老这样,谁再跟你俩玩谁傻逼。”   “喂哑巴,你应一声。”少年将一个揪下来的手指骨丢对面,“别老光我一人反对。”   衣轻飏再看向左侧。   左侧坐着的青年模样清秀,乍一看还像个姑娘,鼻梁却很挺。一身苗疆服饰,头裹青头帕,上身蜡染青布短衫。耳朵上缀着大银环,手上也圈着回字纹的银护腕,衣服裤脚上四处点着小小的银缀,动作幅度稍一大,便叮铃叮铃的响。   他灵活地避开少年扔来的指骨时,身上便如这般叮铃叮铃的响。   “别闹,言弃。”青年微微皱眉。   “你不是个哑巴呀,”少年阴恻恻的,“我还以为你都忘了怎么说话了呢,长乩。”   长乩不理少年,向衣轻飏道:“这局重来吧,主上。”   “等等……”衣轻飏扶着额头,由衷迷茫地问,“这是哪儿?”   对面的吹盏眨了一下眼:“爹爹,这里当然是浮幽山啊。你是不是午睡了太久,现在还以为自己做梦呢?”   恐怕他现在的确是在做梦。衣轻飏看着这三个昔日的同僚,渐渐确定了。   可等他刚一清醒地意识到这点,面前的梦境便逐渐开始坍塌。他先是看见吹盏和言弃的嘴在动,两人表情针锋相对,像是又吵起来了,旁边的长乩似在劝架,可他丝毫不能听清他们说话的内容。   而后三人的模样也慢慢模糊,他像被人向后拉扯,不断远去,眼睁睁看着那三人连同那副场景被扯出他的视野里。   脑袋像被人砰的猛敲了一下。   “衣舟遥!衣舟遥!”   “衣大尊主——醒醒!”   有个讨厌的声音在不厌其烦地喊他。   衣轻飏再次缓缓睁眼,发觉自己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但这里却不是云台他的房间,而是……一个客栈的包间?   面前不断晃动的人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纳兰泱拿剑在他面前不停地晃:“睡魔怔了你?再不醒,我都要一壶凉水滋醒你了!”   她不客气地往对面一坐,指指狼藉的一桌:“哪有你这样的?请人过来喝酒,倒自己先把菜吃干净了,还喝得酩酊大醉?”   “不是都当什么新魔尊了吗?还这么小气,至于?”纳兰泱拆开他面前一坛新酒,咕咚咕咚豪气地灌下,“啧!爽快,真是好酒!”   衣轻飏摸着的确有些醉醺醺的脑袋,撑住额头。   “你还能和我坐一块儿喝酒?这至少得往前推三十年了吧。”   纳兰泱咚地一下把酒坛放下:“你什么意思,衣舟遥?本掌门都没嫌弃你,你倒嫌弃交我这个朋友了?你难不成和那伙人一样——看不起我?觉得我太年轻当不起这个掌门?”   “那哪能啊,姐姐?”衣轻飏散漫地笑了笑,“我忒看得起你了。”   他举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这世上除了你,我可不觉得还有第二个人,担得起玉妙宫掌门这个名头。”   “哈哈!”纳兰泱大笑,脸已经喝红了,猛一拍桌子,“你小子说话,本掌门喜欢!”   她一叹气,又为衣轻飏不服:“唉,我觉得你这人行,能处,咋你师门那伙人就瞎了眼呢?个个都觉得当初是你杀了同门,所以才叛出师门,离奇失踪十年。”   “你干脆就跟他们解释解释,那十年你都去干嘛了,那不就结了?”   衣轻飏淡漠一笑:“解释有用?那我用得着动手吗?”   纳兰泱啧了一下:“就属你小子脾气躁。你说说你,失踪十年好不容易回来,干嘛先带着一众邪修杀上清都山,把人流时给活活斩杀在众弟子眼前呢?”   “流时再惹着你了,再犯了天大的错了,你也偷偷杀啊,傻不傻啊你衣舟遥?”   衣轻飏叹气:“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   “呸!”纳兰泱骂,“你就活该被你师门的人记恨死。”   衣轻飏见她喝了太多坛酒,即使明知是假,也忍不住劝:“行了,纳兰掌门,再喝你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撒开!就你喝得我就喝不得了?”纳兰泱嚷。   喝着喝着,她又憨憨地笑了起来,“别说那些不开心的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呗。他们不是说……你杀了你十七师叔吗?我那个飞升,嗝……飞升了的师父,从天上也知道这事了……”   她指指天花板,食指抵着唇嘘了一下。   “她托梦告诉我,让我举全门派之力追杀你呢!”   “嗝……所以我就做做样子,和那些正道混在一起追杀你啦。但我们门派的人都知道,我是在弄虚作假,他们就传我和你的闲话,说什么……你是我姘头?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衣轻飏附和一笑,皮笑肉不笑。   “哈哈哈。是挺好笑的。”   纳兰泱挺直背,哼了一声:“所以有一天,我就对他们说呀——谁再造老娘和衣舟遥的谣?就给本掌门叉出去!”   “哈哈哈,嗝,他们果然鸦雀无声了!”   衣轻飏看她这模样,怕是下一秒便要喝趴了。   他兀自摇头:“姐姐呀,你这一闹,不服你掌门之位的人不就更多了?我看你下回也不必再弄虚作假,全正道都来追杀我,加不加你们一个也无所谓。”   本要醉倒的纳兰泱听这一句话,猛一拍桌精神了。   这么大动静,让衣轻飏颇为心疼那张无辜的桌兄。   “不行!你把我纳兰泱当什么人了?我要真这么做,对得起容与君吗?”   这是上辈子从没发生过的对话。   本还心疼桌兄的衣轻飏懵了懵:“什么?”   纳兰泱食指隔空点点他:“你大师兄闭关前就跟我说过,你天性纯良,却可惜命格多舛,脾气过于执拗,未来注定会有大祸扣在你头上。”   “他叫我一定得多关照你一二。他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关照你吗?”   衣轻飏眨眨眼,仍在懵圈中。   纳兰泱理直气壮:“我能对不起十个你,但也不能对不起一个容与君!”   脑袋里的弦崩掉后又一根根接上,衣轻飏识海清醒得发凉。他听见自己极镇静地问:“若真如你所言,那他为什么要闭关?又为什么要叫你来关照我?”   “不止我呀,”纳兰泱迷迷糊糊地说,“但可能……只有我听进去了吧……”   “等等,别睡!”   衣轻飏欲出言阻止:“你还没回答我,他为什么闭关?”   砰——   纳兰泱已醉倒在桌上了。   得,这姑娘什么也指望不上。   脑仁再度传来突突的疼痛感,衣轻飏难耐地捂住额头,视野一片模糊。   忽然面前弥漫起一场大雾,伸手不见五指。   又来?这梦有完没完了?   他向前试探着走了一步。青砖地面,湿答答的,不知是雾气凝成的水珠还是血水。   “站住——”   前面的大雾中传来一道他熟悉至极的声音。   “二师姐?”衣轻飏流露出喜色。   “我说了!”那道声音继续说,“不要再过来,衣轻飏!”   他顿住了脚步,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这时大雾才开始散开,熟悉的清都山宫观展露在他面前。连同周遭一层一层包围住他的白蓝服的弟子,前方不远处持剑对向他的二师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而他们脸上或警惕或惧怕的表情,却又那么陌生。   衣轻飏低头。   一地的血。一个青年冰冷的尸身躺在他脚边。   他手持绕指柔,亦是满剑满手的血。   “你若再踏进一步——”   二师姐向来温柔的声音,在这个肃杀的清晨微不可察地哽了一下,“清都山上下,便会以斩杀邪修之名,将你彻底抹除于世上。护山阵法威力之大,岂容你一介小小邪修放肆?”   “滚吧。”   司青岚冷漠地说。   “你早已不是我们清都山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醒来我得买个符咒辟邪,否则老做噩梦。   赤混:(暗地里指指点点)是你孽造太多了,小鬼! 第45章 寻仙错|三   二师姐……   不。不, 不是的。   我不是残害同门。   “滚吧!滚吧!”四周响起弟子们此起彼伏的声音,排山倒海般向他压来。   曾以为从不落渊底爬起, 折磨他十年生不如死的苦难便终结了, 可爬起来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他被四面八方的恶意挤压,挤压到另一个无法呼吸的角落, 再度坠落绝望的悬崖。   呼——   黑暗中白光一闪, 衣轻飏骤然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气。后背如浸水里一般全是冷汗。月光打在他秾丽的脸上, 额头也全是汗珠。   “阿一。”   黑暗中传来一道熟悉低磁的声音。   衣轻飏愕然地向没点灯的室内看去, 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无止境的噩梦中。这回噩梦的源头是他的大师兄。他深深抱住了头,无助地喃喃:“大师兄……我错了……”   “对不起……大师兄……都是我的错……”   蓦地, 头被按入一个胸膛中,冷冽的熏陆香气息激得他鼻尖发酸。   大师兄抱住他的头,下颌搁在他发顶,什么也没说。衣轻飏却感受到他发抖的指尖,微颤的身体。这个拥抱极其用力, 用力到被拥抱的人险些喘不过气。   说来玄妙,他隐隐之中感受得到, 大师兄数次开口是要说些什么的。可到头来什么也没说, 只用力至极地抱住他。   “呼……呼……”   衣轻飏额头抵住大师兄胸膛, 大口大口的呼吸渐渐转匀。   他的呼吸声连同二人间的沉默,与窗外洒入的月色一起, 静静流淌于屋子的每个角落。理智渐渐回到脑子。   这不是梦境, 是真的大师兄。   他如玉的耳垂后知后觉红了, 脸却在大师兄的胸膛里埋得更深。   半晌, 他闷声道:“大师兄……你这几天都忙什么去了?我好想你。”   他的末一句让云倏一怔。很快, 他也心照不宣地转移话题,略去了阿一方才的异样:“云门湖的早稻这几天收割,紧接着晚稻马上要下田插秧,时间耽搁不得。”   “对不起。”他垂眸,揉揉阿一的发丝,“这几天冷落你了。”   衣轻飏从他怀里抬头:“大师兄下田了?”   “嗯。怎么了?”云倏眼里些许茫然。   衣轻飏从他怀里起来,下了榻,趿着布鞋蹲下,捞起大师兄两只裤脚。果然,只有脚掌被简单擦了擦,小腿处还有凝结了的一圈土块。   “等我,大师兄。”衣轻飏咚咚咚跑去拿了帕子,端了盆干净的水进来。拿出一张符纸贴在盆沿,冷水便变温热了。   他蹲在大师兄面前。云倏见他动作,正欲阻止,衣轻飏便未卜先知一般,扬起脸笑了笑:“我来,大师兄,你坐着别动。这是身为师弟该做的不是?”   云倏抿住唇,颇为不自在地,让衣轻飏将他两脚放入盆中,又由他将帕子蘸水,一点一点拭净他小腿上的泥渍。   明明一个法术便能清理的事,但他俩谁也没提。   衣轻飏很专心地擦拭。   最后拿干帕子擦完,云倏收腿,犹豫了一下,没放回他穿来的已经脏了的布鞋里,而是腿盘在衣轻飏的榻上。   衣轻飏将东西收拾完后,一手压在榻沿,身体前倾,眼眸含笑地贴近他大师兄:“大师兄,今晚陪我睡,好吗?”   云倏冷着脸,一手掐住他凑得过近的下颌,向上微抬,另一手包住他有些凉了的手掌:“还不快上来?别着凉了。”   衣轻飏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意识到这是真事儿后,惊喜地亮了亮。忙不迭爬进内侧,将枕头分给大师兄一半,快速给二人掖好被子,害怕大师兄反悔跑了似的。   他躺在枕头上,眼睛亮亮地看着大师兄。   云倏不急着躺下。他极为自然地伸一只手,绕到衣轻飏脑后,熟练地取下发带,放床头边,又重给他掖了掖被子。   “不困吗?”云倏盯着那双仍亮亮的眼睛。   衣轻飏打了个哈欠:“有点点困,有点点不困。”   云倏停顿片刻,在他空出来的大半个枕头上也躺下。   衣轻飏忙将被子拉过他俩头顶。视野全黑下来,静谧的封闭空间里笼罩他们两个人。   “会闷着。”云倏在黑暗中说。   “可睡不着。”衣轻飏侧过脸,委委屈屈地说。   二人交织的呼吸温暖了整个被窝。云倏静默了一会儿,仿若不经意地说:“那,要我唱首儿歌哄你睡?”   衣轻飏讶异:“大师兄会唱歌吗?”   “我想,”云倏淡淡地说,“应该是个人都会唱歌。”   “哦。”衣轻飏向大师兄这边拱了拱,“那大师兄唱吧,我洗耳恭听。”   “听了就会睡?”   “嗯,听了就会睡。”   大师兄再次相信了这个小骗子。   于是他开始轻轻地唱:   “芦苇高,芦苇长,  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风儿暴,  芦苇最知雨儿狂。”   大师兄没哄他,还真是儿歌。衣轻飏讶异之外,不由屏住呼吸,害怕错过一个音般竖起耳朵。   “芦苇高,芦苇长,  芦苇荡里捉迷藏。  多少放浪形骸客,  都是当年母儿郎。”   调子本身婉转,但由于是大师兄来唱,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衣轻飏听入迷了,好奇起大师兄究竟从哪儿听来的歌?大师兄的娘小时候唱的吗?   他从来没听说过大师兄双亲的事。就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芦苇高,芦苇长,  隔山隔水遥相望。  芦苇这边是他乡,  芦苇那边是故乡。”   是个悲伤的故事。衣轻飏又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起来。许是他的错觉,大师兄的声音实在过于温柔了。   “芦苇高,芦苇长,  回首路长浩漫漫。  牧童相和在远方,  芦苇笛声多悠扬。”   唱给小孩儿的歌,真是在欺负小孩儿听不懂了。   衣轻飏睡眼朦胧,自然地靠进大师兄的怀里。他意识朦朦胧胧,说出的话也极轻极软。   “大师兄……这个人到底最后回去没有?”   他感受到大师兄摸向他发顶,低声却笃定。   “他总会回去的,阿一。”   ——   自从枕头下压了大师兄给他的静心符,很长一段时间,衣轻飏再没做过噩梦。   如此悠闲度日,看庭前一年开两次的梨花,开又落了六度。   秋风吹过清都山下漠漠水田,荡起丰收的金浪时,衣轻飏再度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只是这次的内容,些微怪异。   他没有清醒的意识,只在朦胧中感觉自己像被罩在蒸笼里,浑身的汗,呼出的每一次气息都滚烫无比。身侧似乎有东西触感微凉,味道好闻,浑身燥热的他不由贴得更近,惬意地吁出一口气。   一切行为没有章法。   等等……   好像有哪儿不对?   朦胧的意识好像被淋头浇了盆冷水,衣轻飏稍稍清醒过来,低下了头。   ……   他耳朵慢慢红了。   男人的声音……好听极了。   这声音他熟悉无比,压根不用反应便知道是谁。可脑袋依旧沉沉,莫若说鬼使神差。   ……   衣轻飏猛地睁开了眼。   他大口呼吸着,同三年前那场噩梦一样,后背和额头如浸水般满是大汗,好似脱水的鱼。   望着黑夜的天花板,衣轻飏静默许久,慢慢吐出一个字——   “艹。”   他完了。   ——   今年的晚稻也收获了。   衣轻飏坐在田埂边,裤脚高高卷起,头上戴着大师兄的斗笠,两手支着下颌发呆。   他完了。这个想法从昨晚意识到梦的内容后,便一直阴魂不散地萦绕在他耳边,致使他已无法正眼面对他大师兄。   可一想到那场荒唐且龌蹉的梦的另一个主人公,他又忍不住抬头,目光落在前面人群里,弯腰割稻的大师兄身上。   一弯下,腰就更明显了。   劲瘦而有力。衣轻飏还知道,摸上去其实是软软的。   他大爷的。衣轻飏扇了自己一巴掌,容貌极盛的脸红了一半。   步九八抱着大把稻谷从田埂上路过,以为他打蚊子呢,幸灾乐祸地挤旁边叶聆风的肩:“瞧见没,九七,蚊子就专叮这种懒人。”   衣轻飏头也不回,淡淡道:“九八,我可没聋。”   步九八拽住叶九七,风一样逃了。   实际上,云倏安排给衣轻飏的活很少,他早早干完无事可做,便只有发呆。可一发呆,那梦又往他脑子里钻,扰得他心烦意乱,念了十遍静心咒仍是无用。   还是得找点事做,衣轻飏心道。   于是,云倏在割稻的间歇中直起腰,回头寻阿一的身影时,便见那倒霉孩子正在田埂边跑来跑去。一会儿找蚂蚱,一会儿翻野红薯的,又抽出堆在田边的干稻秆,找块空地生火。   少年人一身的精力找不到地方发泄似的。   看了一会儿,云倏继续弯腰割稻。   没过多久,鼻尖钻来焦甜的香味。   他抬头,阿一正将一个烤红薯捧到他面前,邀功似的,说:“大师兄,最大的这个给你。”   近了云倏才发觉,阿一已差不多与他一般高了。   “歇歇?”衣轻飏凑到他微微恍惚的眼前,纤长的眼睫眨了眨。   “嗯。”   云倏颔首,随他开心地牵起他的手往田埂上坐。   烤红薯的香味吸引来了周围田间的弟子们,一个个活也不干了,放下镰刀探脑袋过来,望着大师兄手里那个又大又香的红薯咽口水。   “九九,你哪儿找来的红薯?还有吗?给师兄尝一个啊。”   “是啊,小师叔,可不能光你一人儿吃啊!”   衣轻飏抬手:“喏,那边找来的,去挖吧。”   “啧,别碰。这是我给大师兄留的。”   众人戚戚,也不敢碰大师兄的东西,到他指的那块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本就忙了一下午,云倏有意让大家放松放松,便未加阻止。   他掰了一大半红薯,分给紧挨他坐着的阿一。   阿一乖巧地接下,因心虚不敢看大师兄眼睛,倒格外安静地小口小口啃那半红薯。   云倏也觉出他今日不知为何,少见的安静,便多瞧了他几眼。衣轻飏也正偷瞥他大师兄。二人蓦地对上眼。衣轻飏先面红耳赤,低下头咬红薯,愈发矜持。   矜持。   这个词,云倏平日绝不会用来形容吃东西的阿一。   这小孩儿果然有问题。云倏睨着他想。   歇息到中途,二人方一前一后吃完,面前忽地凭空燃起一张符纸。   衣轻飏边拍尽手中残渣,边漫不经心掀起眼皮。   是传给大师兄的信。   符纸烬,金字现。   看清内容,他眼皮一颤。   十七……   惴惴不安之感涌上他心头。   【大师兄,九灵子渡劫成,已飞升。大弟子纳兰泱出任玉妙宫新掌门,消息不久将传至各门派。司青岚。】   作者有话说:   注:大师兄唱的儿歌出自童谣《苇编五绝》,有改动。 第46章 寻仙错|四   ——   再见到十七, 已是半月以后。   他从玉妙宫归来,一身风尘仆仆, 下颌胡子拉碴, 面容尽显疲态。从来儒雅翩翩的他,一朝老了十岁不止。   云倏曾在九灵子飞升消息传来的当天,勒令十七回山。却久久未见人影, 也无回信。还是司青岚在玉妙宫附近历练, 寻了大半月,才将他逮回来的。   一路司青岚也劝。十七只成日枯坐着, 像是听进去了, 又像压根什么也听不见。   要司青岚评论这事,她只能说, 九灵子前辈天纵奇才,却少通人情。为着十七,她心里对这位前辈是有些怨的。   何况这次飞升实在太过突然,九灵子没留给任何人一点防备。连她的宗门第一时间也是懵的,大弟子纳兰泱连道号都尚未取, 便坐上了一派支柱掌门的位置。   消息半月来传遍道门。   有人说,几百年未有修士得道飞升, 这回玉妙宫赚足了风头。   也有人说, 玉妙宫年轻一辈尚未成长起来, 九灵子这一走,玉妙宫前景只怕是悬呀。   几个排在十七前面的师兄, 在山上的, 或是常年在外历练的, 皆来劝他, 或面谈或去信。唯有云倏未再对他这副自暴自弃的模样劝过一个字, 只因他过时不归,罚了一月静室思过。   流时每日候在静室外,也不说话,只是跪坐在廊下陪他师父。   衣轻飏从六儿那要到了送饭的活。来时,流时腿已跪麻了,仍起身执意来接他手中的食盒。   衣轻飏扬眉睨他:“你这样,确定不会把你师父食盒打翻?”   流时沉默,无法反驳。   因已辟谷,饭每五日送一回,只有苦咸菜与馒头,起的只是一个警戒思过的作用。里面的人偶尔吃,偶尔不吃。不吃的时候,就便宜了来送饭的人。   衣轻飏敲敲房门。   “十七师兄,吃吗?”   无人应声。   衣轻飏等了一会儿,若是要吃,底下的那个小门便会被拉开。   这回始终没动静,衣轻飏便道:“那我吃了?”   仍无人应声。   衣轻飏便往门上一倚,随手拿起一个馒头啃着。又问流时“吃吗”,不等他回答便扔他怀里一个。   “十七师兄啊……”   衣轻飏一面啃,一面叹气:“何苦呢?人走茶凉,顺其自然便是。大道无为,以无为而达无不为,这还是你以前教我的。怎么落自己头上,道理就看不明白了呢?”   情啊爱啊的,他是不懂。为情啊爱啊的舍弃自我,做一些本不想做的事,他更觉得大可不必。   每五日,他都来门口说些闲话,也不管里面的人有没有在听。   说不上劝,有时候他话里是有些挖苦在内的。譬如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看人三师兄流连花丛多洒脱”,“所以道士修道就好了,干嘛要谈感情,傻吗不是”,“无情道还是胜过无为道啊”。   连流时都听得连连皱眉,看他小师叔模样,又像在正经劝人。   其实这些都不是。衣轻飏道出的是他近来真心的疑惑,连同上辈子的不解——他从没看透十七执念之缘由。   这又使衣轻飏想起了障中经历的第二世。那个“阿一”,是喜欢大师兄的吧?   他回忆障中那种酸酸的,涩涩的,带着期望又复绝望的感觉。那种东西,便称之为喜欢吗?可他现在对大师兄的感情,并不包含那种隐秘艰辛的滋味。   唔,是很甜蜜的。他一想起大师兄,便像一口咬开他最爱的玉露团,冻酥奶油全流开在嘴里,甜得让他舌尖都融化。   这种喜欢,是藏在舌尖里,隐秘却幸福的味道。   ——   新年一开春,将是三十年一度的天阶大会,各门派瞩目。   距现在还有四个多月。   司青岚代了十七的课,在课堂上讲:“天阶大会报名从今日起始,凡是五十岁以下弟子,自查功过格后自觉无大过,便可申请参加。”   功过格本就是自己记录自己的功过得失,自查也是靠的自觉,这个“大过”也无特定的标准,完全看个人如何定义。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参不参加天阶大会,自查功过格本身,便已是一种修行了。   课堂上现查。   安静得只有哗啦哗啦的翻书声。   步九八状若无意地瞥了眼隔壁桌的衣九九,便见他的那本功过格仍是几年前的模样。功格空空如也,过格密密麻麻,好像还多添了一页多字。   步九八叹为观止。果然,九九这几年没少干亏心事。   他只瞥清了最后一行,隐隐看到了“大师兄”三个字。步九八眼睛一亮,大师兄?九九亏心事都干到大师兄身上了?   他心跳加速,正欲细看呢,册子蓦地被阖上。衣轻飏冷冷的目光瞪过来:“再看?”   “再看?”步九八呆呆的。   “就挖了你那对小眼珠子。”衣轻飏淡淡道。   本来面向他的步九八猛转头,眼珠子直视讲台上的二师姐,用力到险些扭到脖子。   虽然没敢再看,但步九八心里仍痒痒的,幻想了无数次九九究竟敢对大师兄干什么事。   他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衣轻飏仅仅写的是“梦见了大师兄”。   下课,陆陆续续有弟子去找二师姐报名了。衣轻飏抓起功过格和几本经书往外走,叶聆风恰站在门口,见他直接往外走不由追了过来。   “九九,你不报名吗?”他边追边问。   衣轻飏简短道:“没兴趣。”   叶聆风纠结了一下该不该说。他很害怕九九是因为体质原因,修为这么多年始终停滞在第三洞神初境炼形,心中自卑才不想参加这种盛会。   衣轻飏侧头瞥向他,一眼便看出他想法,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九七,你知道我的,不爱参加这种太热闹的活动。你和九八去吧,我给你俩打气。”   后面步九八喊:“九七!二师姐找你帮忙记名字呢!”   叶聆风这才停下脚步,最后看了九九一眼,勉为其难接受了他的说法。   翌日清晨练剑,大师兄也没过问他是否参加天阶大会的事。衣轻飏自然也不提。   过了几日,他正要给十七送饭,便听说一个月期满,人早被放出来了。   他去十七院里寻到了他。   徐暮枕坐在室内,流时给他斟满一盏清茶。茶雾袅袅中,就衣轻飏所见,徐暮枕的神色虽还疲倦,精神却比刚回来时好多了。至少见到他时,他露出了和以往一般的和煦笑容。   “阿一?又来送饭了?过来坐。”   衣轻飏坐他对面,目光很稀奇地瞅着他。流时给他也斟了一杯茶。   徐暮枕被他逗笑:“我脸上长东西了?”他摸摸刮得干净的下颌:“还是胡子没剃干净?”   衣轻飏问:“你还是我十七师兄吗?”   徐暮枕笑出声:“难道我还被夺舍了不成?阿一——你这一个月跟我说的那些废话,你十七师兄可还记得一清二楚呢。”   衣轻飏有些臊眉耷眼,笑着挠挠脸颊:“难为您老还记着。”   徐暮枕点了他额头一下:“嗯,我还记着呢,得跟大师兄好好说说,什么流连花丛多洒脱?你跟谁留连花丛?阿一?毛都还没长齐呢,臭小子。”   衣轻飏腆着脸求:“别,十七师兄,您老行行好,千万别告大师兄。”   “而且,”他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我已经十九了,过个年就二十了,请别拿“毛都还没长齐”来形容我。”   徐暮枕却未继续逗他,神色微微有些恍惚,看向与阿一同岁的小徒弟流时,不禁一叹。   “流时明年也二十了吧?”   流时本沉默地杵在一旁,跟个柱子似的,乍听师父提到他名字,不由一怔。雪白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忙躬身回:“是。徒儿明年立夏便满二十。”   “二十,凡人都是该加冠的年龄了。”徐暮枕笑笑,“明年得给你好好过个生辰。”   衣轻飏想到了自己的生辰。他生在元宵,每年这天大师兄都会占用六儿的后厨,给他煮一碗汤圆。一年一个味道的馅儿。   他好奇问:“你们生辰一般怎么过?”   徐暮枕道:“有时是下山——明年我就带流时去远一点的地方,有时不下山,是请六师兄做一些爱吃的菜。”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会做饭。”   “十七师兄吃过大师兄做的东西吗?”衣轻飏单手支着下颌觑向他。   “一次也没有。”他笑叹,“很遗憾。”   衣轻飏用眼睛笑了笑:“十七师兄吃过的。”   “嗯?”徐暮枕疑惑,“什么时候?”   衣轻飏指指桌上放着的食盒,“这一个月来,每五天我送来的馒头,都是大师兄做的。”   在徐暮枕睁大眼睛诧异之至时,衣轻飏弯起眼,很是得意地一笑:“但多亏十七师兄您吃得很少,所以大多都进我肚子里了。真是谢谢师兄您了!”   “阿一……”徐暮枕扶额,“你是故意来气我的吧?”   “嗯哪。”衣轻飏起身拎起食盒。   徐暮枕温柔之至地笑了笑,用力摁住食盒:“阿一,大师兄给我做的东西,你往哪儿端?”   ——   衣轻飏从二师姐那儿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十七要去天阶大会?”   司青岚敲他脑袋瓜一下:“喊谁十七呢?是你十七师兄。”   “他当然要去带队,不止他要去,你大师兄、我和你三师兄也都得去。清都山年轻一辈全去了鹤鸣山,可不得多些人看着吗?”   鹤鸣山是此次天阶大会的举办地。   衣轻飏道:“可十七师兄他现在状态不行啊!”   司青岚皱了下眉:“我反倒觉得,让他出去走走也好,多见见不一样的风景,精神头总会好些的。反正过去的都已过去了,渐渐地总会看开。”   衣轻飏沉默一会儿:“那我也要去鹤鸣山。”   司青岚略略扬眉:“你又要参加大会了?”   “不参加,能捎上我吗?”   “不能。不参加你就给我老实在山上待着。”   “唉……”衣轻飏长叹,“那我还是参加吧。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您别怪我给清都山丢脸就成。”   司青岚神色温柔下来,摸摸阿一的头:“二师姐哪会?咱们阿一可是二师姐的小骄傲不是?”   衣轻飏咳了咳,小声:“我不小了。”   “嗯,”司青岚依他,“咱们阿一也是十九岁的大孩子了。”   衣轻飏:“你都得踮脚摸我头了!”   司青岚反问:“难道阿一长成二米八,就不是我小师弟了?”   衣轻飏轻叹:“行吧行吧。我说不过你,二师姐。”   司青岚高兴地往名册上填了他的名字。   当天晚上,回到云台,衣轻飏想也不想,推开他大师兄房门便说这事。   “大师兄,我跟你说件——”   云倏正在沐浴。   而且是刚刚洗完,从木桶里跨出,衣带系了一半的那种。   云倏身体微僵,顺动静看去。   四目相对。   衣轻飏整个人如雷击般呆在门口。   云倏系衣带的手也整个僵住。   半敞开的衣襟里,那道短却极深的剑痕狠狠地扎进衣轻飏眼里,他身体猛地一抖,忙转过了身,不敢再看。   身后顿了顿,继续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衣轻飏因为那道剑伤而心口闷痛,说话也哆哆嗦嗦:“大、大师兄……那什么,我、我先出去了……”   “转身。”云倏平静地说,“我穿好了。”   “唔……”衣轻飏扭扭捏捏地转身,低头看自己鞋尖,像是要看出花来。   “你要说什么,阿一?”   云倏慢慢走近。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熏陆香气息,连同刚沐浴后的热气也近了,两种气息扑得衣轻飏面红耳赤。   一般而言,人心中有鬼,才会这般面红耳赤。而衣轻飏心中的“鬼”,仅他一人清楚。连他一向直言不讳记录的功过格,也只被隐晦地写了一笔“梦见了大师兄”。   真实的“过”,被他记在了更为隐晦的心上,无法对外言说。   可随着大师兄靠近,他心跳逐渐加速过载,那个记在心上的真相,也热烈得仿佛即将跳出他的胸膛。   幸好,大师兄停在了半步之遥,未能彻底靠近。   衣轻飏七上八下的心骤然松了口气。他自以为那不是失望,而是庆幸。   “我……”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已恢复寻常——忽略耳朵还很红的话,“大师兄,明年开春的天阶大会,我也想参加。”   云倏哦了一声,并不意外的口吻:“那便去吧。”   衣轻飏点点头,眼睛由看自己的鞋尖转向了大师兄的鞋尖:“大师兄,我尽量争取第一轮不淘汰,不给你丢脸!”   “嗯。”云倏也点点头。   若衣轻飏这时抬眼,便会知道,他大师兄幽深的眼眸正直直注视着他滚烫的耳朵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支愣啊孩子支愣啊! 第47章 寻仙错|五   ——   清都山地处长江以南, 到了寒冬腊月才开始下第一场雪。   每年下雪,便是没见过几回雪的年轻弟子们的狂欢。   衣轻飏不去玩雪, 作为一个心理年龄远胜过生理年龄的老大爷, 他坐在大殿顶檐上,一面捧着双手呼热气,一面远远看年轻人们在大殿前的空地上打雪仗。   步九八在底下喊:“打雪仗可好玩啦, 九九你下来呀!”   衣轻飏便道:“那你上来呀。”   步九八揉了一团雪朝房檐上砸去。   可惜大殿房檐太高, 雪团飞到中途便径直掉落,不偏不倚, 砸在了抱着经书过路的叶聆风头上。   步九八傻眼:“……”   叶聆风放下经书, 凉凉道:“你完了,姓步的。”   “啊啊啊——我错了九七!九七师兄!九七爷爷!”步九八惨叫连连, 被叶聆风扔着雪团满场跑。   “年轻就是好啊。”   衣轻飏朝冰凉的双手呼口气。   灵芝在房顶落下,衣轻飏趁机把手摸进它暖和的羽毛里揉磋。灵芝嫌弃地瞥他一眼,却也没甩开他。   这时,衣轻飏终于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北峰下来。   “大师兄!”   他忙站起来招手。模样倒和底下那些打雪仗的年轻人一样兴奋。   背着剑的男人逆着冬日暖阳,狭长淡薄的眼尾微眯, 细细注视屋顶上站着挥手的少年。   少年仍旧极美,天道苛待他命运至极, 却毫不吝啬将一切称之于美的东西造物于他身上。这番大方至极的赐予, 倒叫人分不清是好意还是恶意居多。   成长给少年留下的痕迹, 只是愈加穿不下的衣裳,愈加缩短的裤脚——身量愈发的高, 眉目也微微加深轮廓, 容貌却照旧盛极如画里捏造出的人物。   云倏难得有些出神。   他知道, 这小孩儿仍时常上房揭瓦, 偶尔消停下来便坐垂脊上, 荡着两脚,望远山发呆。那时连他这个大师兄,也无法得知他想的是什么。   更多时候,这小孩儿在他面前是笑着的,仿佛永远似那少年澄澈清明。   云倏心底为之钝痛,脸上却是愈加的面无表情。   突然,房顶上的少年乐极生悲,脚下猛地一滑。   唰——   守一剑蓦然出鞘,一剑穿过少年衣领,砰地连人带剑钉进大殿门上。   衣轻飏冷汗下来。   云倏面无表情低气压走近。   “大、大师兄……”衣轻飏方才那股跳脱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心虚地往墙上缩了缩,像要和墙面融为一体。   云倏一手提溜起剑,一手提溜起他衣领,将他整个拽起来,冷冷地说:“站上面,很得意?”   衣轻飏缩了一下脖子,蚊子一般回答:“现在不得意了……”   “站好。”云倏把他身形提溜正,又拍拍他头上背上的雪。二人现在身高已接近无差了,云倏再做这样的动作,便显得二人之间实在过于亲昵。   衣轻飏眨眨眼,漂亮的一双眼眸转也不转,认真地盯着大师兄不皂色淡凉的眼。   云倏垂眸,也看着他眼睛问:“冷吗?”   衣轻飏抱住大师兄一只胳膊:“有大师兄您在,一点也不冷!”   “我是火炉不成?”云倏冷着脸训,“出门让你多穿,怎么下午就脱了?”   衣轻飏挠挠后脑勺:“我这是说笑嘛,大师兄,又不是真冷。”   云倏捂住他冰凉的手,淡淡道:“可我会当真。”   ——   开春全道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鹤鸣山的天阶大会了。   每三十年一更新的天阶榜,将是衡量道门年轻一辈资质,以及各门派未来几百年发展的最好依据。   每年都有无数的修士盯着这张榜,在茶余饭后闲谈——几十年、一百年又或几百年后,道门又将是哪些门派的天下。   大概一百多年前,他们也是如此谈论清都山的。   彼时年方十七的云倏,守一剑出震退各派青年才俊,轻易夺得大会第一,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天阶榜榜首。而当年那些修士口中预言的——未来几百年,清都山将继续稳坐道门头把交椅的位置,到现在看来,这预言也毫不过时。   有人甚至说,以如今容与君之修为,远超道门那几个还活着的老不死不在话下。   但又有人说了,既然这么神,怎么还不见这位道门第一人渡劫飞升?人玉妙宫都飞升了一个,清都山这几百年也没见什么动静啊。   但这位年轻的清都山掌门又实在过于低调。以至于大家只知他是道门第一人,却不知道他为何还不飞升。最后只能说机缘未到,可叹可惜。   此时,一艘巨大客船缓缓沿长江而上。   清都山位于长江下游,鹤鸣山地处巴蜀,正是在上游一带。   “会御剑的师兄师侄都在天上,”步九八望着窗外涛涛江水叹气,“只有咱们,还在慢吞吞地坐船,坐到何时才是头啊……”   衣轻飏扔下一张马吊。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别人有别人的路走,咱们也有咱们的马吊要打。七万贯霹雳火——该你了,九八。”   步九八恨恨:“那你让我赢一回!不然打得忒没意思了!”   衣轻飏眉一挑:“你技不如人,赖我?”   三师兄随逐点头,跟着扔下一张牌:“九八,男子汉大丈夫,输也要输得起。”   另一位拉来凑数的师侄摸了张牌:“很难不附议。”   步九八向门口可怜巴巴道:“九七!他们仨合伙欺负我一个!”   叶聆风叹一口气,敲敲门框:“大师兄要到二楼了。”   “卧槽!九七你现在才说?!”   屋内一片惊慌,收牌的收牌,撤桌的撤桌。   叶聆风再敲敲门框:“大师兄又下楼了。”   众人:“……”   “叶九七你玩我们呢?!”   唯有步九八感动落泪,贴过去挨着叶聆风:“我就知道,只有九七你待我最好!”   叶聆风嫌弃地抵远他脸:“快滚啊,恶心不恶心?”   衣轻飏提溜起二人衣领,毫不客气地丢到门外。   “你俩快滚!再带你俩傻缺打马吊,我就是傻缺。”   这时,身后一道冷冷的声音微微上扬。   “马吊?”   三人一时僵住脖子,犹如木偶般挪动身体向后看。   云倏静静立在楼梯口,孤雨里出鞘的一把冷剑似的,随他们看过来略略扬起一边眉。   “嗯?阿一,说实话。”   步九八和叶九七这回讲“义气”了,同时默契向后一退——步九八这倒霉玩意儿还小推他一把。   衣轻飏低头,乖乖认怂:“大师兄,我错了,下次……”   “下次还敢?”   “不不不!”衣轻飏脑袋摇成拨浪鼓,又没精打采跟兔子一样耷拉下去,“下次再也不敢了……”   “把里面的人叫出来。”   屋里惴惴不安的一伙人出来,臊眉耷眼站了一排。   然后心惊胆战,听他们大师兄淡声宣判,“罚站静心。三个时辰。”   大师兄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   衣轻飏暗暗腹诽。   于是下面三个时辰里,经过二楼的船客们齐齐投来诧异的视线。走廊里咋站了一排道士?这是在摆什么法阵不成?   ——   “护身符纸,仙人开光,瞧一瞧看一看啰……”   衣轻飏蹲在整艘船人流量最大的楼梯口,铺开张灰布,零零散散摆了各式奇形怪状的符纸。   但他那些符纸,还没他那张脸引人侧目。   “果然没了马吊,人就憋疯了。”路过的步九八冷眼丢下一句评语。   “九九,清都山上下我谁也不服,最服你。”路过的三师兄随逐向他竖起大拇指。   “……”路过的大师兄不经意般投来一眼。   本来经受过一番嘲讽的衣轻飏,该如滚刀肉般心静如水,此刻受大师兄目光检阅,却仍不受控制屏住呼吸。   大师兄看了他一会儿,最后扔下一句:“记得别误了晚饭。”   良久,衣轻飏吁出一口气。   便照旧招呼:“护身符纸,仙人开光,瞧一瞧看一看啰……”   过几个时辰,除了几个小丫头红着脸跑来买了几张符走,居然还真有正经生意找上门来。   这是一个西域商人打扮的大胡子,暖裘胡服长皮靴,头戴一顶胡商标志性的高毡帽。   “这位小道长……你这符,真管用吗?”   他这一口汉话倒说得流利。   衣轻飏抬起眼皮,使出了江湖骗子都会的那套话术:“不灵不要钱。若实在不灵,你大可来找我。”   ——只要你找得着我。   那西域商人面露纠结,左右看了一圈,也在他面前蹲下,压低声音道:“这位小道长,实不相瞒,我和我的同伴们从几天前便注意到二楼住了一些道士,跟小道长您是同门出身吧?”   衣轻飏眉间微拢,细细打量这大胡子面堂。   印堂微黑,似将有煞气缠身。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这人此行改道,不去他要去的地方,煞气便找不上门。   大胡子咽了唾沫:“其实,我们是怕再多的符纸也压不住那地方的邪祟……若是能请道长你们中的几位,护送我们一趟,我们更当感激不尽——当然,价钱自然是随道长您出。”   “哦。”衣轻飏点头,“那不巧,没空。”   大胡子有些急了:“道长,人命关天啊!您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衣轻飏伸出食指摇了摇:“这位居士此言差矣,贫道送你一句辟邪之道,绝对灵验——不去,就不会招惹。”   大胡子道:“河西一带是我们回西域的必经之路,如何能改道呢?”   “河西?”这个词抓走了衣轻飏的注意。   他本是蹲着的姿势,此刻改蹲为坐,兴致盎然的模样:“你们在河西遇见什么事了,详细说说?”   大胡子:“道长,这事说出来可瘆人了!”   衣轻飏:“嗯,不瘆人,贫道还不乐意听呢。”   大胡子也实在没办法,虽然这年轻道士脸上写满一百个不靠谱,他仍压低声音一五一十道来。   河西一带顾名思义,便是黄河以西,两山夹峙之地。因形似廊道,也称作河西走廊。这里自古便是中原及西域商贸往来的咽喉之道,也为历代中原王朝军事重镇之所在。   千年来除去匪患、沙暴,往来于这条要道上的商队都可以说是相安无事。   但就在去年秋末,一队满载丝绸瓷器的西域商队深入河西走廊,出嘉峪关时尚有通关凭证,可接应的人在下一站敦煌左等右等,却迟迟未见到本该半月就抵达的商队。   大胡子脸上浮现骇然之色:“那商队——一行二十几人!全消失在茫茫黄沙之中了!”   衣轻飏蹙眉:“匪患?还是沙暴?”   大胡子道:“我们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河西都尉府的人在沙漠里寻到了那一队人的尸首,发现他们身上全是箭伤,却瞧不见周围哪里有箭。更骇人的是,尸首还全被断了头!”   “有箭伤却不见箭?”衣轻飏盘腿支着下颌,“总不能是匪盗抢了东西杀了人,还把箭也带走了吧?”   大胡子脸上浮现更深的一层恐惧:“可事情就离奇在这儿,那伙商队护送的丝绸瓷器、金银珠宝,全未受损!”   衣轻飏:“接着呢?”   大胡子深深一叹:“后来便愈发离奇了。自第一支商队遇害后,凡是来往于河西走廊的商队,只要方向是自中原至西域,皆没能走出嘉峪关到敦煌这一段百里黄沙。”   衣轻飏诧异地瞅着大胡子:“兄弟你行啊,都这形势了,还敢出门做生意?”   大胡子无奈苦笑:“没办法,我就是靠这做生意的,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呢。反正按你们中原话来说——伸头一刀子,缩头也是一刀子。”   “那河西都尉府的人就没再管过?”   “管了——管了也不中用啊。之前他们派人护送过商队,结果他们自己人也折进去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离奇……”   衣轻飏:“讲讲。”   大胡子:“有一支商队的领头人出门恰巧带了他小女儿一起——我猜他是想带小女儿出来见见世面吧,心里觉得河西闹的事指定是匪患,有都尉府的人护送便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没成想,一队人全折在里面,唯有那小女儿,竟是唯一一个幸存者。”   衣轻飏眨了眨眼:“什么?”   大胡子道:“大家伙也奇怪呢。之前也有商队带过女人,可她们也无一不是遭了难。”   衣轻飏托腮:“这小女孩有何特殊之处?”   大胡子细想了一遍:“十四五岁年纪吧,模样也没什么特殊的……若真要说什么不同,这小女孩父亲来自西域,母亲倒是中原人,还给女儿取了中原的小名呢——叫什么,阿寒来着,说是寒露这天出生的。”   衣轻飏眼皮蓦地一颤:“你说她小名叫什么?”   “阿寒呀。”大胡子疑惑他的神情为何陡然一变,“道长,这名字有哪儿不对吗?”   衣轻飏闭了闭眼。   良久,他才掀起眼皮:“你说你们想找个道士护送?”   大胡子愣了愣:“是呀,道长,我这不一直在跟您合计这事儿吗?”   衣轻飏真诚地望向对方:“您瞧瞧贫道成吗?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包您满意。”   作者有话说:   衣.教科书式变脸.轻飏;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醇白的结婚证、池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醇白的结婚证 10个;可悠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必星 20瓶;45906039 10瓶;桌孤舟 5瓶;烟云 3瓶;喜欢屯粮的松鼠、悉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勾陈弓|一   叮叮当当——   驼铃自黄沙中由远及近。   客栈门口, 郑允珏闲坐一根小板凳上,不抱什么希望地抬眼看去。   可这回这一看, 他黯淡无聊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两个当地人牵着一远一近两个骆驼, 上面坐着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像是一对师兄弟。   大的不知多少岁数,那张冷脸一看便是硬邦邦臭石头一样的剑修。小的却生着一张极其惊艳的脸, 眉间一点红痣与这黄沙相衬, 像极从大漠里长出来慑魂噬魄的妖精。   郑允珏知道不止自己目光久久停在那张脸上,周围闲坐一圈的“旅人”们也都眼放青光, 幽幽落在那美人道士身上。   不顶用的, 甚至哈喇子都快藏不住了。   “前面便是鸣沙客栈了,”牵骆驼的当地人说, “两位道长,只能送你们到这儿,前面我们就不敢走了。”   当地人打了个手势,两只高高的骆驼弯下了膝盖,衣轻飏轻松一跃, 便下到了那个歪歪扭扭写有“鸣沙客栈”的破招牌前。   云倏从衣轻飏身后下来,目光掠过小孩儿的身影, 眼神冷锐如刀地瞥向门口那一圈哈喇子快滴下来的“旅人”。   果然, 他就知道, 自己得跟着来。   “旅人”们汗毛倒竖,被他那冷如刀的目光一瞥, 不知怎的, 吓得噤若寒蝉, 一副猪脸相全缩了回去。   那目光淡淡收回, 经过郑允珏身上时顿了一下。   郑允珏被这目光波及, 克制着内心跪地求饶的冲动,无奈地弯起眼睛,趁那少年道士未抬头前,冲云倏无辜地笑笑。   衣轻飏再抬头,便只见众人缩着脖子,鸦雀无声。   “各位,早啊。”衣轻飏自来熟地打招呼,“吃了吗?”   “……”   仍旧鸦雀无声。   衣轻飏耸耸肩,也没怎么多想,进门去。结果刚跨进门一步,他又退了回来,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郑允珏身上。   “你……”   衣轻飏梗了梗,把要脱口而出的这人名字咽回去。   改换成:“这位……道友?大漠相见,有缘有缘。”   郑允珏客套地笑:“有缘有缘。看道友打扮,像是清都山的弟子?清都山离这儿可远啰。”   衣轻飏也礼节性一笑:“是的是的。不知道友你又打哪儿来?”   郑允珏屁股还挨在凳子上,煞有介事拱手一揖:“在下终南山紫虚观郑允珏,道号莫问。”   旁边一位“旅人”没忍住嘎嘎一笑:“人家也没问你道号啊,你回答莫问哈哈哈……”   在触到云倏淡漠的目光时,嘎嘎笑声骤然停顿,声音小了下去:“总不能是你道号就叫莫问吧……”   郑允珏笑得愈发和蔼:“是的,在下道号就叫莫问。”   “旅人”:“……”   淦,果然正道没一个正经修士。   按理衣轻飏也该回以自己的名号,然而他只是保持着礼节性极强的笑容,迈开腿,往里走了。   刚走没两步,便听后面郑允珏极尽夸张的声音:   “容与君?!怎的在这种地方遇见您?!”   衣轻飏:“……”   这人的戏怎么还是这么夸张?   云倏:“……”淡淡瞥他。   郑允珏也意识到自己戏过了,礼貌又不失尴尬地补充了一句:“哈哈哈,好巧呀。”   云倏淡淡道:“好巧,郑掌门。”   是的,这位大老远从终南山跑到嘉峪关外,看起来闲到肾疼、演技还极为夸张的修士,正是六大派之一——紫虚观的掌门。   因他年纪过轻,又看起来太不着调,至今和六大派其他几位老不死保持着不尴不尬的关系,在道门公开场合出现的次数也极少。至少衣轻飏上辈子在天阶大会之前,从未见过这位郑掌门。   但自天阶大会后,这位郑掌门在他面前出现的次数便越发增多,多到衣轻飏不得不怀疑他别有居心的地步。   可事实又证明,他的确是别有居心的。   这次,衣轻飏同样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千里迢迢跑到关外来的,也不关心他是否又开始了上辈子那样别有居心的接近。他在乎的只有一个点——他和他家大师兄究竟保持着怎样的关系。   门口那道眼神,衣轻飏早已注意到了。   门口那些“旅人”是些什么东西,他也一眼便清楚了。   上辈子一些不甚清晰、思路模模糊糊的东西,因为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让衣轻飏顿生不适的同时,生出了许多其他的猜测。   于是面和心不和的三人,就这样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   “咳咳。”郑允珏招呼来店小二,“把你们店里最拿手的好菜都上上来,好让贫道招呼一下远道而来的客人。”   “好嘞!”店小二风一般去了。   掀开帘子进了后厨,店小二却拿一双精幽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三人。   “你确定了吗?那小道士体质不同寻常?”   回答他的,是咽哈喇子的口水声。   “这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阴煞之体!要是夺舍了他,嘿嘿……称霸正邪两道岂不任我们手到擒来?”   “这好使吗?你没听见吗,另外那两个道士可不简单。”   “怕什么?出了关外就是咱们的地盘,客栈里里外外都是咱们的人呢,还用怕这两个毛头道士?”   ……   菜上来了。   “来,吃吃吃。”郑允珏打破这尴尬到窒息的沉默,热情招呼。   衣轻飏正要动筷。   另一双筷子牢牢将他筷子按在碗里。   “大师兄?”衣轻飏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   云倏紧皱着眉,难得很嫌弃的模样:“脏。”   衣轻飏乖乖放下筷子。   请客的主人就很尴尬了。   云倏生硬地解释了一下:“不是你脏。”   郑允珏:“……”   云倏动动血色淡薄的唇,打算说点什么。   “得了,您别解释了。”郑允珏忙叫他打住越描越黑的解释,扶额道,“是我考虑不周,这店里的东西确实吃不得,可千万别委屈了您这位宝贝小师弟。”   衣轻飏支着下颌,很有意思地看他俩的互动。   郑允珏却看向他,长辈式地温和道:“久仰大名,想必小道友就是笑尘子收的那位关门徒弟了吧?”   笑尘子?有意思,他称呼大师兄一口一个“您”,对笑尘子那个老王八却直呼其道号。   衣轻飏也笑:“久仰大名,想必你就是莫问君了吧?”   “别,可别叫我这名字,莫问君听起来哪哪儿都奇怪。”郑允珏无奈摆手道,“衣道友,你还是也称呼我道友吧。”   “那好,郑道友。”   郑允珏从自己芥指里取了套茶盏出来,那茶壶一看便不是凡物,里面茶水还是滚烫的。他斟了三杯,先敬给云倏,再端给衣轻飏,而后留给自己一杯。   “不知容与君和衣道友此行来关外,可也是为了众商队遇害一事?”   云倏点了下头。   衣轻飏眯起眼:“郑道友也是为了这事来的?”   郑允珏笑眯眯解释:“河西都尉府的人觉察此事可能与邪祟作案有关,便派人请了离此地最近的一个门派。那门派的人查不出祸端,便又一路求到了终南山来。”   “这不,贫道待在那终南山上实在太闲了,便接了这案子下山。可没成想,在关外逗留了半月,也没能摸到半点头绪。出乎贫道意料,这回这案子,着实有点棘手啊。”   “我们也是路上偶遇了一个商队,听说了此事,便答应护送他们到关外。”衣轻飏道。   “这附近闹了这档子糟心事,当地人都不怎么乐意出来做向导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对本地人答应送我们出关。眼下他们还要先折返回去,接那支商队过来。”   衣轻飏话锋骤然一转,笑着眯起眼:“却不知郑道友待在这客栈,是在等什么人哪?”   郑允珏:“……”   ——自然是等你们了。   他也笑眯眯道:“贫道自然是在等门下弟子来接应了。这案子棘手,多些人力也容易搜查些。”   “哦,这样啊。”   衣轻飏笑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这老狐狸。他倒要看看,他还要装多久。   良久未曾开口的云倏此时道:“既如此,过几日商队抵达客栈,郑掌门便与我们同行吧。一起总归有个照应。”   郑允珏就等他这句话了:“自然自然!容与君这话就客气了,咱们同为玄门修士,理所应当互相照应。”   真要论起来,衣轻飏上辈子和郑允珏没什么私人恩怨。   即使郑允珏居心不良,在上辈子最后关头坑过他一把,但就事论事,他之前卧底道门时还帮过他许多忙。   是的,别看这小子人模狗样,其实背地里却是个二五仔。   上辈子天阶大会衣轻飏偶然结识郑允珏,关系本来泛泛。   直到五年后,他坠落不落渊底,又花十年爬出浮幽之水,重上清都山报仇雪恨,从此成为臭名昭著的邪道尊主后——这位正道六大派之一的掌门,却反倒主动找上了他。   他说,愿意为尊主鞍前马后,卧底正道之中,提供一切他知道的消息和内幕。   衣轻飏本来觉得,这位郑掌门是认为他智商太低,这么浅显的无间道也敢在他面前卖弄,便抱着玩一玩逗一逗的心情收下了这位卧底。   可没成想,此后几十年,直到郑允珏暴露身份身死,他都矜矜业业践行着他的卧底事业。   ——真他大爷感天动地。   衣轻飏如果不是最后被他坑了一把,或许现在重见这位故人,还能掉下几滴眼泪。   陷害他,追杀他,玩弄他的命运也好,只要能一仇报一仇,衣轻飏都无所谓。   但欺骗他,隐瞒他,从始至终居心比任何人都要深藏不露,衣轻飏绝无法接受,更无法原谅。   如果是刚重生的衣轻飏,初见这位郑掌门,必定早已拷住这小子,严刑拷打把他嘴里的东西挖得干干净净了——悔得他这辈子都不敢再撒一个谎。   但这小子幸运,现在衣轻飏的戾气已散了很多。   回想上辈子再到这辈子,最让衣轻飏咂摸的,反倒是他对自家大师兄那异乎寻常的恭敬态度。   作者有话说:   郑允珏:妈的,就这点程度你都忍不了?那如果你知道你大师兄干了什么,那还不得当场裂开?   衣轻飏:(温和一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郑允珏:(逃命)容与君救我! 第49章 勾陈弓|二   夜深如幕, 豆大的烛火在风中颤抖,投射来的光影却使云倏半张侧脸都笼于阴翳中。   【河西除妖, 半月后再抵鹤鸣山。勿念。云倏。】   字如其人, 笔触冷硬却板正。   薄纸稍触烛火,便蜷缩成一点磷光,燃烬后, 焦灰飞散窗外寄向远方。   想起今天发生的事, 云倏又起身走至窗边,眼望黄沙深处某个方向。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溶进夜色里, 眼神却异常冷静, 似乎更加笃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   衣轻飏毫无睡意, 漆黑的眼目紧盯着天花板。   回想这家客栈的怪异之处,越想越觉得这一伙店家有些眼熟。他上辈子应该在哪儿见过他们?在哪儿?浮幽山么?   他坐起身,从衣襟里拨弄出芥指,丝毫不管里面那位是在睡觉还是在解决生理大事,拽起他的衣领, 将皮囊带神魂一块丢了出来。   “卧——草?”   赤混睡眼迷蒙,发现自己被扔出来了, 还没想清这姓衣的小鬼又要搞什么新鲜花样, 脚下便迅速往窗户溜去。   此时不溜, 更待何……   “哟,原来您还精神着呢?”   恶魔般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 赤混猛地发现自己像被定住一般, 身体僵在原地, 压根无法动弹。   “你、你你你……你又要干什么?!”   赤混, 一代魔道霸主, 赫赫有名的无上魔尊,曾经天尊座下首徒玄微的“劲敌”,如今龙游浅水遭虾戏,光是听见衣轻飏声音便下意识脖子发凉,腿肚子打颤了。   “既然您老这么精神,”衣轻飏纯良一笑,好像他平时很尊老爱幼似的,“那就替我办趟小差事呗?”   赤混眼皮一抖,顿时预感不好。   半个时辰后,客栈后的小土丘上,沦为衣轻飏这恶劣小鬼打手的赤混,恶狠狠地威胁店小二要折掉他的一只手:   “说!你们好好的魔修不当,跑来这荒郊野岭开客栈居心何在?!”   那店小二被他拿捏住,感觉自己都能听见骨头被捏碎的声音了,惨叫声那叫一个凄凉。   衣轻飏幅度很浅地蹙了下眉。虽然不情不愿,但显然当打手极有天赋的赤混捕捉到他这一不悦的表情,先一步封住店小二的嘴,否则满客栈的人都听得到这边凄惨的叫声了。   “叫啥叫?!”   赤混顶着一张本该纯真的孩童脸,恶声恶气地说:   “老子还没折断你手臂呢,你叫个大爷啊叫?”   店小二本来都要痛得昏厥过去,听他这话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居然还完好无损,也不怎么痛诶。   店小二忙止住惨叫,可怜巴巴地看着这两位大爷。尤其是那位生得极美的道士,他对他印象不可为不深刻。   店小二白天还在打他的主意,可没料想这道士这么不可貌相,夜里反过来先把他劫了——他打他的主意,纯属黑吃黑了。   赤混道:“我解开你嘴巴,若你敢嚷一声,老子就废了你,懂?”   店小二忙不迭点头。   懂懂懂!同一个道上混的,他可太懂了!   赤混解开了他嘴巴。   店小二一句废话没有,一五一十跟这两位爷抖露个干净。   “其实我们本是前魔尊赤混的手下——无上魔尊赤混的名头,想必二位爷还是有所耳闻吧?”   赤混:“……”   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衣轻飏抿唇笑,美人一笑端的摄人心魄:“我们可太有所耳闻了。”   店小二被他笑得勾了魂,险些忘了这位是什么样的黑货,猛地肚子挨了那暴躁小孩儿一拳——   “赤混何时有你这么没用的手下?少来充冒牌货,我可不认!”   “咳咳咳……”   店小二咳出一滩血,无不凄凉地笑笑:“其实二位爷,在遇见你们之前,我也是称霸西北一方的魔修了。别看我现在这惨样,其实我少说也有千年的修为了……”   “哦?”衣轻飏挑眉,“那你其实就是这客栈老板了?”   店小二又凄凉地笑着点头。   没想到随手一抓,居然还有意外之喜。   衣轻飏微弯下腰,十分和蔼地,拿手背在这张血与泥交织的脸上拍拍:“那这位……魔修大人?你是赤混的手下,又与你在这儿开客栈有什么干系?”   店小二长叹。   “千年前我追随的尊主被神君玄微封印于不落渊后,他的那些手下,包括我在内,无不是流放的流放,蹲大牢的蹲大牢。”   这里的大牢,专指玄门为收押邪魔外道所设的结界。   “百年前,我所关押的地方结界有些松动,才叫我和里面一干魔修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出来后我们才知,正道早已发展至遍地皆是门派的地步,外面的世界压根就没有我们这些邪魔外道生存的地盘。早知如此,还不如蹲在大牢里逍遥自在呢!”   赤混皱了下眉。   “怎会,怎会如此严重……”   他这一千年来困于不落渊底,虽隐隐能感受到世间正邪两气的变化——大有正道远压魔道的趋势,可没想到,亲耳听闻,心里又是另一番不是滋味。   伪装成店小二的魔修又叹。   “我们这些魔尊的旧部,无不怀念当初尊主在世时带领我们过的潇洒日子。后来百般打听,才探到消息,当年尊主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少主,正关押在距此地不过千里之外的昆仑山巅。”   赤混呆住。   “你、你说谁?!”   那魔修纳闷又怕他,便哆哆嗦嗦道:“我、我们尊主的儿子,当年魔道少主——长、长乩呀。”   “长乩?!”   赤混瞠目结舌,一时震撼到不知说什么好。   “他……那小子不是死了吗?”   魔修偏头回想了一下:“当年好像是替尊主受了玄微一剑吧?不过玄微那个老王八蛋还算有点良心,斩草不除根,剑下留了些情,少主未死,只是重伤而已。”   老王八蛋……   衣轻飏心情复杂。   怎么赤混和他的手下,对他大师兄的前身评价都惊人的一致?   因而他忍不住骂:“你才老王八蛋,你全家都老王八蛋。”   魔修头顶缓缓冒出个问号。   不是,他骂玄微怎么惹着这位爷了?   现在混邪魔外道的,都还有信仰了不成?不是,咱们当邪修的也得有骨气啊,信谁不好信玄微?魔怔了吧?   “你别理他,这小鬼年纪浅没见识,一点小恩小惠就被敌人收买了。”赤混摆手,“你快接着说——你们打听到长乩被关在昆仑山,又怎么了?”   “总不会是……”   赤混露出鄙夷的、复杂的、感动的神色。   “你们还想从昆仑山上,把人给救出去吧?”   没想到这魔修居然还真点头了,神色坚毅起来。   “虽然希望很渺茫,但只要是阵法,总有一天法力会衰弱,结界会松懈的。就算我等不到,没关系,我的子子孙孙也总有等到那一天的时候!”   “到时候少主带领我们重振魔道之光,我的孙辈们都将有光明的未来!”   ——啧,伟大!   衣轻飏不由为他抚掌。   赤混一脸复杂地瞥一眼衣轻飏,表情好像在说:别装了,我知道你丫在嘲笑他没脑子,还在笑我们这些蠢蛋手下异想天开。   但衣轻飏真心实意道:“能有这么忠诚的手下,即使蠢点,也称得上功德圆满了。”   赤混沉默了片刻。   低头看向那位把自己都说哭了的蠢蛋手下。   “不,也不全是为了忠诚。他们是为了自己和子孙们的活路。”   ——   把那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魔修敲昏,抽走这段记忆以后,衣轻飏轻手轻脚回到房间。   赤混一路罕见的沉默,全然不像他一贯咋咋呼呼的作风。当然,衣轻飏也没那个心情关心这位爷的伤春悲秋。   直到他正要封了芥指,赤混忽然一脸深沉地道:   “我要复仇。”   衣轻飏的回应是:“乖,洗洗睡吧。”   赤混跳起来:“本尊跟你说认真的!”   衣轻飏歪了下头:“我也跟你说认真的。”   赤混:“淦!难道你就没有物伤其类的感觉吗?”   “那些正道千方百计排除异己,无非是为了一句“非我同道,其心必异”!我们何必接着忍耐,眼睁睁看他们把我们的最后一点生存空间都挤压殆尽?!”   衣轻飏垂睫:“那你又能如何?”   他神色淡淡:“尊主像是忘了,您眼下在这世上,是只留一缕残魂的人了。”   赤混:“所以我需要你帮我啊!都不用你帮多的,只需要你帮我把长乩给救出来,带来见我——其余的你都不用管,如何?”   衣轻飏勾起唇:“我为什么要帮你呀,尊主?”   赤混顿了顿,眸色沉下:“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   “您看出什么来了?”   赤混抬眼,眸色漆深地对着衣轻飏的眼。   “你的命格,是被囚在八苦塔里了吧?”   衣轻飏带笑的眼底深处,泛着冷光的地方轻微动了一下。   赤混捕捉到这一点变化,愈发肯定心中猜想,神色甚至带了些得意:“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什么太虚镜,什么美人图,背后对应的便是八苦之二……生与老这两苦吧?”   衣轻飏眸子里浅薄的笑意也消失了。   “若我没猜错,”赤混道,“后面还有六苦吧?只是不知道,你现在这一世是经历到第几苦了。”   “命格被囚在八苦塔的人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以往只是听说过——八苦轮回之刑,可是天道施予罪孽极深之人,最重的天罚了。”   “若八苦皆轮回一遍,便成一劫。”说到这儿,赤混愈发满意这小鬼深冷的神色,“一劫若成,此人的命格就再无逃离八苦塔的可能了。”   他愉悦地一字一顿,钉子般敲在衣轻飏心上。   “此后生生世世,无论转世为何,必受八苦轮回。”   “怎样?”赤混扬起半边眉,“天道待你如此狠毒,你还能站在它那边,我才是真的佩服你小鬼。”   作者有话说:   赤混:哈哈让你以前杀人诛心!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吧? 第50章 勾陈弓|三   “今夜便动手?”   “那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极阴之体!错过这一回咱们还能等得到吗?”   “若是想救少主, 以咱们的修为只怕是等到死也没机会……”   客栈二层,走廊尽头黑黢黢不为人知的地方, 传来悉悉索索的交谈声。   衣轻飏横竖睡不着, 熄了灯也只是躺在枕头上,睁着眼注视天花板。   他知道自己的命格被锁于八苦塔时,早在上辈子了。那是大师兄死后, 在他所“偷来”的那三十年光阴里, 闲倚在浮幽山上一棵高高的梨树枝上时,他算起了自己的命。   正如所有人在遭逢逆境时, 都会有这样的想法:老天为何独独待我如此不公?   衣轻飏将这个疑问付诸了实践。但当他真如此质问了老天, 窥探得天命,既没得到释然, 反倒生出更深的荒唐感与怨愤感。但自己知晓自己的破命是一回事,被别人窥探命格——这人还对你加以嘲笑或怜悯——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表面上,赤混揭穿了他可怜的命格,又劝诱“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也不介意帮你破除八苦塔命格”, 衣轻飏只是极为淡漠地一笑:   “看我心情。”   改命这事衣轻飏早就做过尝试,得到的教训以惨痛来形容尤嫌不够。赤混左不过是拿诱饵勾他, 如果他反问一句“你又有何办法”, 反倒正中赤混下怀。   对于改命这事, 无论是成也好,败也好, 还是放弃也罢, 衣轻飏只想将其主动权攥在自己手里。交给其他任何人来协助, 都是一种对他的窥探和怜悯。   小狼崽所拥有的东西不多, 领地意识极强, 只想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旁人一旦踏入,便忍不住龇牙咧嘴。   好巧不巧,这时偏有不长眼的人,在他睡不着烦闷的时候,贸然侵犯他的领地。   ——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那伪装成店小二的魔修这么皮痒?才抽去记忆就又找上门了?   衣轻飏懒得动弹,也懒得给反应。   他没锁门的习惯。一个凶猛的狼崽往往自诩可以不借助外物,而使外人不敢在没他允许时,随意进出他的领地。   ——但现在这位没长眼的“外人”,却无视了这片地盘归谁所有,就这么轻轻松松推开没锁的门走进他的领地,并驾轻就熟地来到他床前。   那脚步声和靠近时若有若无的道观常燃的熏陆香……   烦躁的小狼崽就这样被安抚了,并赶紧闭好眼,装出一副自然熟睡的模样。   床榻轻轻发出吱呀一声。   他感觉到那人坐在了榻边。   衣轻飏百思不得其解。   大师兄半夜来他房间做什么?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枕边,四面黑气从墙角的暗影里裹携而来,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真是那群魔修动手了?   他闭着眼,仍感受得到魔修们为了夺舍他身体摆出了多大阵仗。   衣轻飏诧异之时,只听他大师兄低斥了一声“找死”,守一剑尚未出鞘,刚要大阵仗要登场的魔修们便卡死在了半路上。   衣轻飏闭眼为魔修兄弟们默哀。   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属实是。   他心上却像被那声低到不能再低的“找死”砸了一下,心底浮现了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一种被人无条件爱护的感觉。   在这个关外大漠的寒夜里,柔软,温和,如暖流般将他全身包围起来。   衣轻飏始终闭眼,渐渐沉入梦乡。   他将自己的领地,放手交到了他家大师兄手上。   ——   翌日郑道长打着哈欠下楼时,便见楼下捆了一地的魔修,个个蔫头耷脑,吸人精气为生的反倒像被吸走了精气。   而罪魁祸首,正淡坐在一旁的桌边,给他小师弟用开水涮筷子。   郑道长暗地里啧了一声,面上却很恭敬友好,给两位爷道了声“早”,自来熟地在对面落座。   “怎么这么不会忍?”郑允珏摇摇折扇,教育这群魔修道,“成大事者必先得学王八,能忍啊。这么早就动手,你们瞧瞧,绑起来多没劲?”   “贫道的早饭,现在都没着落啰。”   他眼睛不自觉觑向对面的碗里。   衣轻飏跟防贼一样,把他家大师兄早起熬的粥、做的包子往自己臂弯里一护。   郑允珏:“看都不许看了?饱个眼福都不行?”   衣轻飏客气地笑笑:“不行。”   郑允珏又没那个脸皮求云倏,即便他求了,云倏也只会冷冷地回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郑允珏叹着气,疯狂扇折扇,眼睁睁看对面那对狗男男……咳咳,师兄弟,旁若无人地其乐融融。   罢了,修道之人饿一顿就饿一顿吧。   还好,午后紫虚观的弟子和衣轻飏他们要护送的那支商队,便一前一后抵达客栈。   紫虚观的弟子服颜色也都是紫的,一眼望过去,一串葡萄似的,酸得衣轻飏眼睛疼。   郑允珏叫这些弟子收走这些魔修,带回终南山关押。而他则自告奋勇道:“既然没有当地人愿意往前走了,那便由贫道给诸位带路吧。”   此处地界多流沙,风暴一来,一息之间地形便千差万别。即便是常年途经河西买卖的商队,也不敢说对路线绝对了解。   衣轻飏不由撩起懒散的眼睑:“你能行吗,郑道友?可别勉强啊。”   郑允珏就差拍胸脯保证了:“贫道来关外这些天可不是干吃闲饭的,只要没起大的沙暴,往哪儿走我心里门清!”   如此又歇过一夜,翌日清晨,告别准备押送魔修回终南山的紫虚观弟子们,一行人便出发了。   那群紫虚观的弟子们风一样来,又风一样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拘束,个个话都很少,丝毫看不出是出自话多的郑掌门座下。   一夜时间,衣轻飏唯一观察到的,便是他们同郑掌门一样,对他家大师兄抱有超乎寻常的恭敬态度。甚至临行前,也是先拜的云倏,再拜的自家掌门。   这就很异常了。   护送商队的一路上,衣轻飏反观他大师兄,与郑掌门交往起来虽同寻常一般冷冷淡淡,但二人言行间的默契却是不言而喻的。他家大师兄一个眼神,他都还没琢磨出什么味来呢,郑掌门就先狗腿地递上了大师兄想要的水袋。   衣轻飏扬起唇,笑得几乎咬牙切齿了。   “郑道友,你不是还要带路吗?怎么水袋的事你也管?”   大家的水袋是系在一个骆驼上的,需要时便去取。   郑允珏闻言转过头,很懵地看着衣轻飏,半晌他闻到了空气里这股似有若无的酸味。   ——你大爷,我递给你家大师兄的水袋,最后到了谁手里?你不清楚吗?这醋你都能吃到我头上?   衣轻飏喝了一口他家大师兄递过来的水袋,冲懵逼的郑允珏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云倏则更妙,不仅压根没觉出酸味,还自认为他家小师弟是在关心能者多劳的郑道友。   “递水袋不费力。”他想了想说。   “……”   郑允珏在心底发誓,再管谁谁谁的水袋他就是傻逼。   半个时辰后,云倏将眼神不经意瞥在了挂满干粮袋的骆驼上。   郑允珏还没意识过来,手上极其顺手地拿了一个递给他。   “多谢。”云倏顺口感谢。   身后便传来那位小祖宗冷冷的一笑。   郑道长手抖了一下,心中苦笑。   算了,随姓衣的哼哼去。反正容与君在,他就不信衣轻飏敢暴露那肚子坏水,当晚将他埋在沙漠里喂狼。   果然云倏总算觉出衣轻飏那声笑里的冷意,挑了下眉回头:“阿一?怎么一直哼哼,沙子呛进喉咙里了?”   衣轻飏实力演绎了什么叫变脸如翻书。他一脸无辜地仰头,掐着脖子咳了咳:“好像……咳咳……是有点。”   云倏一个眼神瞥向水袋。   还在腹诽姓衣的真能装的郑允珏,下意识一个狗腿,还没反应过来就把水袋递过去了。   “多喝点水。”云倏皱了皱眉,又替他把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不要老是掀开帘子,沙漠风大。”   郑允珏不忘躲在云倏身后帮腔,阴阳怪气:“是啊,衣道友,多喝点水。就您这小身板,万一沙暴一来,第一个吹跑就是您哪。”   衣轻飏从不在他大师兄面前崩人设,顶着和云倏差不多身高的“小身板”,仰着那张摄人心魄的脸,天真烂漫地眨眨眼睫。   “是吗?那多谢郑道友关心啦。”   酸得郑允珏一阵鸡皮疙瘩。   关外至敦煌,沿线有长达千里的鸣沙山,沙垄衔接相扣,此起彼伏,仿若连绵至天之尽头。   无论是骆驼或是人踩上去,流沙便会自动发出沙沙的嗡鸣声,仿若金鼓钟磬,远听又如铁马嘶鸣。   商队领头的大胡子介绍说:“这鸣沙山还有个传说来着,据说距今五百多年前,南晋开国大将军远征西北,大胜北狄,班师回朝,正是途经了此处。”   郑允珏默默整理干粮袋,没什么兴趣听这传说。   云倏也淡淡牵骆驼,对这个传说没什么反应。   缀在云倏身旁,戴着斗笠的美貌少年却对这传说起了兴趣:“南晋开国大将军?哪个大将军?”   大胡子道:“自然是解轻舟解大将军了!那位南晋史上无人出其右的大将军,据说当年嘉峪关只要有他在,那才叫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提到“解轻舟”这名字,斗笠下衣轻飏原本略带兴趣的脸,一时变得有些微妙。   大胡子看不到他神色的变化,仍自顾自兴趣昂扬地说下去:“那一仗打得可真叫一个厉害啊!我一个外族人听了都觉得热血沸腾呢!”   当然很大一个原因,大胡子不是北狄人的后代。   可巧了,衣轻飏现在身上流的血里就有北狄的血脉。   刚刚亡国不到五年的大魏,本就是北狄南下建立的王朝。   自久远的越朝时,第一支游牧民族建立起北狄开始,此后长达五六百年,北狄一直是中原王朝在关外的老对头。   这几百年间二者有败有胜,可每一次,北狄都如长在大漠最坚硬的刺草般,春风吹又生。   在虎视眈眈中原几百年后,北狄于百年前,中原王朝末年最昏庸动荡的时代趁机南下,终于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朝。汉狄大融合,不止国号起了个文绉绉的“魏”,经高人测算,北狄皇室还改了汉姓为“衣”。   这就是衣轻飏祖宗的历史。   实际上,经由近百年来的汉狄大融合,他现在这具皮囊所流的血,所剩的外族基因已融得没多少了。他这一世的贵妃娘沈氏,便是出自中原的名门闺秀。   其实纵观凡间历史,自从七百多年前,天道第一次向道门降下警世预言开始,大小三灾——水灾、火灾、风灾和刀兵、疾疫、饥馑便从未在这片土地上止息。   最为明显的,便是七百多年以来,中原没有哪一个王朝撑过百年。   刀兵、疾疫和饥馑总是重叠上演,折磨得百姓无有喘息之日。遑论北狄这个外族人建立的王朝了。   北狄建魏,魏三世即被中原起义军所灭。原为平民的起义军首领元征在乱世中上位,成为新朝大周的第一个皇帝。   可实际上,也没人知道,大周这个目前看来欣欣向好的王朝,能否撑过百年一循环的魔咒。   解轻舟是五百多年前南晋时的开国大功臣,也是史上第一个大败北狄,致使其不敢接近嘉峪关百里之内的战神级人物。   若解轻舟能再活五百年,衣轻飏的祖上也不可能有机会南下。   只可惜,是人便抵不过一个死字。当年曾万千民心所向,如今,也不过化为一抔黄土罢了。   大胡子好像是这位解战神的崇拜者,提起他便旁若无人:“当年解大将军那一把宝弓啊,上可搭箭射日,下可夺敌首于百里之外,当年谁人不知——勾陈一出,狄人闻箭声即胆寒!”   大胡子的同伴们早就知他提起解战神时那副德行了,面无表情地在鸣沙中走。   云倏冷漠,郑允珏东看西看,衣轻飏一人不得不听得麻木。   大胡子这时长叹一声,可算回到了他提起这传说的初衷。   “只可惜,当年解大将军大败北狄,凯旋时途经此处,却遭他效命的朝廷背叛——于此处鏖战十天十夜,终粮草不足,战死在这鸣沙山上!”   “来往鸣沙山的商队都说,这鸣沙之声如铁马嘶鸣、刀戈相争,正是当年征西军的万万亡魂在哀嚎呢!”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嘿,想不到吧,当年我打我祖宗。 第51章 勾陈弓|四   ——   衣轻飏侧过头, 一双漆深的眸子凝向他身旁的大师兄。   炙热炎阳下,云倏侧脸的轮廓沿光晕勾勒得更为深邃, 眉高, 鼻挺,目深。   衣轻飏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   解轻舟的传说衣轻飏不持任何态度,他将自己和自己的前世从来割裂得很清楚。莫过于说这是自我的一种保护机制——这一世已苦, 又何必追溯过往。   这却不妨碍他观察大师兄的神情。   他注意到云倏血色淡薄的唇一直是紧抿着的, 从他们离开鸣沙客栈开始。一般而言,这是人过度紧张的表现。   大师兄在紧张什么?   可除了紧抿的唇, 云倏一切神情与往常无异, 甚至在听到大胡子讲述解轻舟故事时显得更为淡漠。冷冷的,似一块冰, 却不沁到旁人,只是默默。   也许是盯了太久,云倏注意到他目光,向这边侧过脸,浅淡的唇上下动了一动:“怎么?”   “没什么。”衣轻飏摇头笑笑, 侧过脸目视前方。   一直走到了日暮。   因为大胡子的传说,脚下一深一浅的流沙踩出的鸣沙声让大家心里都瘆得慌, 郑掌门开始热情地讲些有趣的中原段子。   大胡子他们听得哈哈大笑, 礼尚往来, 也讲些胡人酒后常侃的段子。   酒后段子嘛——   俗话说,酒足饭饱思那啥, 这一堆人讲着讲着, 自然就讲到荤段子去了。   别看郑掌门人前满嘴“福生无量”, 实则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玄门二五仔, 背地满脑子的糟粕。   他讲到:“从前有一家人的小儿子命犯孤星, 父亲不得已,便送儿子到道观里修行避祸。道士们设宴款待,席间小儿子忽然放了一个响屁,老父亲一时悲从中来。”   大胡子他们愣了愣:“放了个屁,怎么他爹就悲从中来了?”   郑允珏叹道:“道士们也这般疑惑发问。那老父亲只叹,我小儿子细皮嫩肉,进了他师父师兄的房里以后,只怕从今以后再放不出一个响屁了。”   大胡子他们闷了一下意思,哈哈哈大笑出声,拍着郑道长背说:“道长同为道门中人,竟敢如此揭同行短,佩服啊佩服!”   衣轻飏着实怔了怔。   他茫然地看向他大师兄。只见他大师兄也微拢着眉不解。   衣轻飏拽了一下前面哈哈大笑的郑允珏袖子:“喂,什么意思?我怎么还没听出来?”   郑允珏以一派幽深戏谑的目光睨着衣轻飏:“衣道友,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如何行那事儿的——您这一琢磨,还没回过味吗?”   衣轻飏怔了怔。   郑允珏笑容更为得瑟:“要不改天,贫道送道友一本学习图册,供您参考参考?”   衣轻飏两耳霎时红了,还未骂出口,一人便横挡在了他面前。衣轻飏顺目光看去,那人侧脸是难得一见的火色:   “此等段子,胡编乱造,成何体统!”   郑允珏被吼傻了。   他几乎跪下去:“我、我、我……容与君,我错了!一时得意,忘了分寸!我、我我错了!”   衣轻飏以为他大师兄会算了,毕竟这事确实只是说着玩玩,郑二五仔认错态度还这么诚恳。   没料到郑允珏的荤段子不知为何,戳到了他大师兄哪处神经,竟让他把守一剑都□□了。   不皂色的眼眸冷锐如刃。   “既如此,我不介意替你过世已久的师父教教你,什么叫尊师重道。”   衣轻飏转头,看见郑允珏脸都白了。   大胡子他们也吓傻了。   卧槽?讲段子讲出人命?!   衣轻飏往他盛怒的大师兄身后一站,毫不掩饰神情,幸灾乐祸地笑了。   “啊啊啊!”   “错了!我错了!容与君饶命啊!”   “啊啊啊——”   日暮时分的大漠依旧平静,除了那阵过于凄惨的尖叫声,从鸣沙山头这一侧奔到了那一头。   大胡子他们站在山头旁观这一切,张大嘴叹为观止。   衣轻飏支下颌也蹲在山头上,默默欣赏他家大师兄盛怒时的样子。   嗯,果然大师兄怎样都好看。因为难得,所以更得多欣赏。   不过,奇怪,郑二五仔那段子,怎么就惹大师兄这么生气?   衣轻飏还只在上辈子,自己和步九八一夜薅光云台院里那棵大梨花树上的全部梨子时,这一次情况下见到过。   大概是不尊师重道的缘故?大师兄一向对这个很敏感。   更何况,郑允珏那段子,还一下把师徒、师兄弟之间不可言说、背德叛道的龌蹉关系都讽刺了。   想到这儿,衣轻飏忽地笑不出来了。   ——   一尘不变的黄沙大漠,走到日暮,才稍稍有了变化。   越过一个山头,月牙状的一口小潭正静静卧在背阴处,潭水旁边一圈长满了鲜红的血色花朵,一簇一簇的,烈艳如火,映在湖面上透出妖冶诡谲。   口干舌燥的众人却顾不得那么多,欢呼着从山头冲了下去,牛饮潭中水。   “这是……”衣轻飏一怔,侧头看大师兄,明知故问道,“什么花?”   云倏沉默,往潭边一块岩石上倚靠。   “赤楮花。”很快恢复得人模狗样的郑允珏抢先回答,“据说只长在两种地方——大漠深处绿洲之畔,南疆深山水潭两侧。”   “这花习性诡异,喜热却爱阴凉,雨水对它们的生长不起任何作用,因此只长在潭水边。”   他伸出手指,点点潭水底部:“别看赤楮的花骨朵小,它们的根呀,据说盘根错节,深扎于潭水之下。日积月累,这里的潭水有朝一日便会被它们吸得一干二净。”   衣轻飏:“……”   他想起了上辈子一些事。   说起来,这种习性诡异的花还是他的“恩人”。   “我去接水?”他看向大师兄,试探着询问。   ——   “我去接水?大师兄?”   南疆深山之中,衣轻飏站在高深的树木之下,指指前面围了一圈赤楮花的水潭。   云倏没有多想,点点头:“赤楮无毒,去接吧。”   清都山的弟子在四处警戒。南疆多的是妖修,不仅擅蛊,还善使毒,往往令他们防不胜防。   要不是因为这次历练会深入南疆山谷,实在凶险,门内事务繁忙的容与君不会亲自带队。   衣轻飏接满了大师兄的水袋,将四处警戒的师兄师姐的水袋也给接满了,最后才轮到自己。他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大半袋。   他虽已二十弱冠,修为却还停滞在小乘初境炼形,金丹都还未炼出,按理是没资格参加这种凶险的门外历练的。   可衣轻飏剑术课修得极好,虽然二师姐反对,大师兄还是做主点了这个头。   云倏纤长有力的手指握住剑柄,一遍遍磨着指茧,心中不知为何,总觉不安。听弟子报告周围暂无异常后,他顿了顿,掀起眼睑,对前面的小师弟道:   “阿一,过来。”   衣轻飏回头。   “时刻跟紧我身后。”   大师兄眼眸淡漠,隐隐有些烦躁,“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衣轻飏一怔,马上“嗯”了一声,乖乖提起所有人的水袋回到了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他垂下眸不无黯淡地想,带上自己这么个累赘出门,还是让大师兄为难了吧。他得乖乖的,听话才好。   ……   所有人都没料到,变故会突然发生。   一伙南疆土生土长的妖修,借着对地势的熟悉突袭了他们。瘴气弥漫之中,所有人都辨不清方向。   “阿一!”   视线全失中,他听见了大师兄的吼声。   “抓紧我!”   大师兄应该是向他探出了手。   可衣轻飏向前使劲地捞,却什么也没抓到。   无论是那永远隔了一层的袖子,还是那淡漠烦躁的眼神,如水中捞月,镜里观花,他只抓到一手的徒劳。   ……   再醒来时,是在一处冷泉洞中。   他正躺在一处天然的石床上,浑身衣物脏兮兮的,皱巴巴的,脑袋昏昏涨涨,身体却不知为何,遍体轻松。   要先和大师兄他们会和!   顾不上身体的诡异,衣轻飏试运行了一下灵力,本来皱着的眉忽地傻在脸上。   他从外界吸进的灵气,竟不再外泄了。   灵力在体内周转了几圈仍未见异样。身体第一次感受到,灵气充沛时那股暖洋洋如泡在温泉里的感觉。   这是天地间光明温暖的灵气,第一次接受他的拥抱。   ——   大漠月夜之下,云倏抬眸,凝望着他。   他和大师兄的身量已一般高了。因云倏靠着岩石,身体微弯,这是衣轻飏第一次俯视着他家大师兄。   衣轻飏没有从那双眸子中看见烦躁。有的只是淡漠,外加些许紧张。   大师兄仍紧抿着他的唇,像开不了这个口似的,微微颔首。   “去吧。”他低磁的嗓音因紧张而沙哑了。   衣轻飏转身,拿着二人水袋往水潭中走去。   回想大师兄异样的紧张,衣轻飏眼睛掠过这些鲜妍如火的花骨朵。赤楮花确实无毒,他知道。   衣轻飏不是一个喜欢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人。别人的事情他不关心,但涉及自己的事,无论他本人在不在乎真相,衣轻飏都不想被蒙在鼓里,任人操控,任人宰割。   他极厌恶这点。   正如他如此痛恨着操纵他命运的天道。   上辈子为了弄清自己那破体质究竟如何改善的,衣轻飏在成为大魔头后很是花费了一番工夫调查当年事。   讶异的是,关键竟是水边无毒的赤楮花。   赤楮性阴却喜阳,根部常年深扎潭水之底,令此处的水也沾染了花的习性。饮用此水,如食赤楮花。对常人无毒,但对天生体质阴阳不衡的衣轻飏来说,无异于“剧毒”。   只是并非寻常意义的毒。衣轻飏为极阴之体,在性阴喜阳的赤楮花影响下,会格外渴求阳气来中和体内躁动。   这种躁动如烈火的渴求若没有得到及时疏解,阴极过盛,陷入长久不省人事的昏迷也未可知。重则丧命,轻则再也无法修行。   而在冷泉洞中醒来的他,除了昏迷却没有以上任何症状。   这也是衣轻飏上辈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不是没怀疑,是否在那小小山洞中与什么人春风一度过。   ——可这事儿又不是纯闭眼睡觉,动静再小他也得有印象吧?   所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上辈子大师兄可能没顾虑到赤楮会对他有影响。可眼下,看大师兄隐含异样的微表情,又像是知道什么。   无妨,试探一二便知了。   想到这儿,衣轻飏微微勾起唇角,给二人的水袋灌满了水,刻意走至大师兄面前,眨眨眼问:“大师兄,你渴吗?”   云倏静了一下,仰视他的眼:“还好。”   “我也不是很渴。”衣轻飏在他身边空出来的地方坐下,略显苦恼地歪头看他,“可好不容易遇见绿洲,不喝又觉得可惜。大师兄,你说我是喝还是不喝呢?”   郑允珏在一旁摇着折扇:“那就别喝了。反正喝了也得出来,这黄沙大漠的,没地儿给你上茅房。”   云倏一直注视衣轻飏的眼睛闪躲了一下,这细微的变化被观察他的衣轻飏捕捉到了。   “大师兄?”   衣轻飏眯起眼,还故意唤他。   云倏掀起眼睑,神色寡淡:“喝吧。多补补水,挺好的。”   郑允珏自然狗腿跟上:“喝吧喝吧,衣道友,没事,反正黄沙大漠哪儿都是茅房。咱们都是大男人,没啥可害臊的。”   衣轻飏:“那我喝多少?”   郑允珏瞥他两大水袋,挑眉:“你要能行,两袋都喝了也没问题。”   云倏很快不自然地咳了一下:“两袋,有点多。”   衣轻飏眸中漾出更深的笑意,也不矫情,咕咚咕咚一袋下肚,看得见多识广的郑掌门都愣了。   不是,喝个水而已,怎么还喝出了舍生入死的感觉?   衣轻飏嘴角也不擦,不歇气地,仰头咕咚咕咚灌第二袋。   云倏抬眼,只见他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喉结不断耸动,嘴角的水滴沿下颌流下,也滑到喉结处,欲滴未滴。   不知怎么的,郑掌门嗅出了一丝丝妖孽醉酒图的味道。   云倏眼中的光影无人察觉地焦虑一动,有力的手掌伸过去,牢牢摁住衣轻飏举着水袋的手腕。那手腕纤细,他几乎一掌便能全部包裹。   “够了。”语气不自觉严厉。   而后生硬地补了一句:“喝太多,也不好。”   衣轻飏说喝就喝,说不喝就不喝,把一个乖巧五好师弟演绎到极致。他随意擦去嘴角,拿一双漂亮眼睛紧紧盯着他大师兄有些不自然的脸。   须臾弯起眼,他别有深意地笑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前方胡商惊呼:“沙暴!不好了!沙暴来了!”   作者有话说:   郑掌门:怎么这俩一路都在打哑谜?淦,狗男……咳,师兄弟了不起哦?   注:那个段子出自《笑林广记.僧道部》,原文是和尚来着,我改成道士了hhh,剧情需要剧情需要(狗头保命;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醇白的结婚证 3个;小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魅之、小楚 20瓶;郢君、WhiteZii、百芷柠泰京. 10瓶;45906039 5瓶;斐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勾陈弓|五   大漠的天气当真说变就变, 远处沙暴以摧拉枯朽的姿态袭来,天空被染成黄褐色, 周围一切草根、沙砾都被旋进了暴风中心。   漫天都在飘沙粒。   衣轻飏眼睫上都是一层沙, 他睁不开眼,下意识往前一捞,紧紧攥住了他家大师兄的袖子。   云倏是反应最快的人, 几乎胡商们喊出“沙暴”两个字的同时, 守一剑便迎风呼啸而出,沿着众人所在的范围在地上画圈。   他同时以最快速度侧身横挡在衣轻飏前面, 在衣轻飏抓住他袖子的同时, 手往下一滑,用力捏住了衣轻飏衣袖下的手掌。   衣轻飏在漫天风沙中怔住了。   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十指相扣。   “所有人往我的位置靠拢!”云倏凝气传音, 大家都清晰地听见那道格外镇静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在一片混乱中犹如寻到主心骨。   黄沙狂风中,只有守一剑的白色剑光闪动,沿众人很快画完一圈。   胡商们惊诧地发现,圈里的狂风明显比圈外小了许多。   守一剑仍未停下, 随这道简陋的剑阵趋向完善,圈里的世界已逐渐与外面泾渭分明。圈外飞沙走石, 混乱至极, 圈内却岿然不动。   衣轻飏望向他大师兄的脸。   那张脸上仍然镇静, 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但只有他知道, 大师兄与他扣紧的十指愈发的用力。   难道圈外除了沙暴还有什么吗?大师兄都觉得吃力的东西?   “容与君干得漂亮!”一无所知的郑允珏还回头傻乐。   他话音刚落, 只听“刺啦——”一声, 云倏这位玄门第一人铸成的剑阵竟被猛地划开一道大口子。   黄沙与狂风透过这道大口子, 哗哗哗往里灌入。   “卧草——”   众人惨叫, 郑允珏拔出拂尘,狠狠扎进地上,伸手甩出大堆符纸,去尽可能捞些人救回来。   但符纸一出手便在风中失了方向,人和叫声一个个消失在黄沙中。   郑允珏难以自保时,费力地迎着沙粒仰头,去寻那对师兄弟的踪迹。   却什么也没看见。   ……   那道口子离衣轻飏最近,几乎风一灌进来,他就如轻飘飘的风筝一样抛到天上去了。   “阿一!”   这道喊声可真是和上辈子重叠起来了。   衣轻飏手指蜷成拳,乍然脱开大师兄的十指,他有些怔忡。白色剑光逆着狂风而来,一剑穿透他的衣领,想要把人往下拽。   “阿一!”   底下传来大师兄难得这么焦急的呼唤声。   衣轻飏犹豫了一下,该不该暴露自己现在的实力。虽说他已笃定大师兄也是重生的了,但暴露了吧,两人本就保持着微妙平衡的界线势必被打破。   大概躺平成习惯了,衣轻飏其实挺不想打破的。安全范围就挺好的,现在的关系就挺满意的。   谁也不知道跨出安全范围会如何。   况且……   细小的沙粒拍打着脸,他眸色漆深环视四周。   怨灵四处飘荡,在沙暴中撒着欢,一如既往唯恐天下不乱的欠儿样。   就是这些鬼东西打破了剑阵,而大师兄也必然察觉到了。他得先大师兄一步,解决掉这个本就该他处理的孽债才行。   嘶啦——   守一剑留下了他的衣襟,却没留下他的人。   云倏看着回到手中只有一寸布料的佩剑,冷锐的眼眸骤然转深。   四周正撒欢的怨灵察觉一股浓重的醇正灵力破空而出,如遇天敌一般,呼啦啦惊慌地散了。   飞沙走石之中,也正是郑允珏仰头寻二人时,那道狂风中屹立不动的高个儿身影倏地消失不见。   ——   小时候,他们总说大师兄待他最好。上辈子,这辈子,皆是如此。   但只有衣轻飏自己才知道,他和大师兄之间,就如爬天阶时永远跨不过去的十级石阶一样,有一层似有若无薄纱般的隔阂存在。   大师兄总是待他冷冷淡淡,独立自持,以一道坚不可摧的背影姿态背对他。而他也从未尝试掀开那层薄纱,弄清大师兄望他时幽玄的眼眸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   这辈子却到底是不同了。   正如衣轻飏未曾料想到的那样,那层薄纱之后掩盖的真相,会是如此骇人。   赤楮花的副作用上头时,衣轻飏昏迷了过去。他既然敢喝,在喝之前便保留了一步,以体内怨力护得神识清明。   因此,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拦腰抱起时,他的身体因赤楮花的副作用绵软无力,睁不开眼,神识却格外清明,躯体和意识仿佛割离。   这怀抱的姿势很熟悉。鼻尖传来的淡淡熏陆香亦无比熟悉。   在那一刻,有关如何“解毒”之事,衣轻飏隐隐预测到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直到耳畔传来水滴石缝的声音,他像被放在了一块冰凉平整的石床上,一个凉凉的吻紧跟着落在衣轻飏嘴角时——他的神识,他的灵魂,才如放烟火一样轰地炸开了。   一个吻……   吻……   吻?!   和上次在障里他横冲直撞的咬不一样,贴上来的上下两片薄唇清凉也轻柔——按一般意义而言,这应该是叫……吻了吧?   但若衣轻飏现在就被一个吻吓了一大跳,那他就太年轻了。   因为紧接着布料的簌簌声和涌上四肢的凉意,猛地在他天灵盖敲了一记,令他太过稚嫩的小心脏如遭雷击。   衣轻飏竭力睁开眼,却老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有劲儿无处使。又像在水里胡乱扑腾,意识在皮囊里飘呀飘,怎么也着不了岸。   他只能任人摆布。   若对象是其他人,他有千百种方法在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下,仍让对面的人尝尝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   但这个人……不一样。   别说千百种方法了,被印上一个单单纯纯、简简单单的吻时,衣轻飏脑子便已过载,塞满了一些无意义的东西——   吻?大师兄!   干什么?   怎么办?   不是吧?   大师兄被夺舍了?!   ……诸如此类。   确切点,就像烟花一样缥缥缈缈炸开了,塞满了五彩斑斓的烟雾。   眼下他快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到九霄云外,哪儿还有空想得到自己其实挣脱得开?   耳畔迷离低沉的哼声缠上来,那些五彩斑斓膨胀的烟雾忽地沉下,沉到底,落在了震颤的灵魂上,也由灵魂传达至四肢八骸。   万般思绪皆散开,凝不起一个实体,只觉两边耳垂红成了烟霞,一颗心软作了水,一些不该作水的东西反倒凝成了实在。   少年人的肩胛被骨节分明的指尖抠住,耳畔低磁的声线分明镇静,却撩得人耳朵愈发艳如血。   “阿一……”   “想要吗?”   可明明问的是想要吗,到后面却又成了一遍遍的:   “给我……”   “阿一……”   “给我……”   直至终于词不成句。   大师兄平日容止端方,似乎料定他没有意识,此时倒野烈异常,烈到他招架不住(显然大师兄可以自己招架,用不着他)。不止皮囊同他一起醉了,意识也如坠一斗烈酒里,由冷到热的极致。   待到终于连自己也招架不了……   少年不中用的身体忽然融会贯通(当然也可能是副作用已解掉大半),在大师兄的悉心教导下自学成才,翻身实践。   此情此景倒和他不敢回忆的一个久远的梦贴合了起来。或许,也正是上辈子同样经历过,即使不知为何忘却了,那段破碎的记忆仍能于这辈子的梦里卷土重来。   他的一颗心被填满,又欲壑难填。   于是俯身,亲昵地咬着耳朵,唤:“大师兄……”   黏人得紧,也欣喜得紧。   而被他唤的人却身体倏地僵住。   衣轻飏怔了怔,也没深思,挨近了,绵软的眼睑轻轻动了动,纤长如蝶翅的眼睫扫过男人的下颌,依旧黏人地唤:“大师兄……”   “大师兄……”   一只有力的大手蓦地扣上他的后脑。   神识忽然被人检索。   衣轻飏怔住——   他要消除自己的记忆!   衣轻飏反手去攥那只手掌,掌心冰凉的温度使他的心也凉了下来。那只手掌却岿然不动,毋庸置疑一般。   衣轻飏压下幽深、甚至带着极度委屈的双眸,闭了闭眼,用自己的神识去全力护住这段记忆。   两股力量在他识海里交汇,不分上下地角逐,碰撞出针锋相对的火花。衣轻飏已无所谓暴不暴露了。石床之上也变了味道,不再是之前的一方疯狂索取,一方狂烈献予,也有了一股子针锋相对的火花味。   ……   那股外来的神识奈何不了他的记忆。   衣轻飏正要一喜,那手掌却倏地朝他后脑勺劈去。   视野猛地一黑。   昏了过去。   前身栽进男人的胸膛。   云倏撩起眼皮,一手护着怀中少年,淡薄的眼神瞥向上空中弥漫入石洞中的怨灵。   他再置手在少年后脑,便发现他方才因情绪剧烈波动,记忆是护住了,神识却被这些怨灵钻了漏洞,灵魂已被牵入这场大漠黄沙中的障了。   云倏闭了闭眼,玄门第一人的气场全开。   冷声命令怨灵道:“把我也放进去。”   障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之前随逐、九七九八他们也不是误入的。进障的唯一条件是和障主有牵连,爱也好,恨也罢。牵连越深,羁绊越深,进去也就更容易。   他气场全开释放的本是灵力威压,怨灵们却没被吓跑,反倒陷入了迷惑。   ——怎么这人身上的气息和障主这么相近?   不敢惹,只好乖乖把人放进去。   云倏将衣物给二人粗略盖上,闭眼躺下去时双手仍捞着怀中少年。   对进入阿一的障,他已驾轻就熟。   很快再睁眼,云倏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头顶光线刺眼,他一抬头,微微抬起斗笠檐,便见了挂有匾额为“南城门”的京师城楼。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写到了,啊——老怀欣慰.jpg 第53章 勾陈弓|六   人声鼎沸, 车马辚辚。   五百多年前的京师,依旧是世间再繁华之地不过。   凭空冒出个大活人, 周围路人却没有一个侧目的。就好像他已在这儿站了许久。即使侧目, 也是为这道士的不凡气度所暗暗惊讶。   总有一种人,即使布衣草鞋破斗笠,揉碎了掰开了扔到人群里, 也照样让人第一眼便瞧见他。   云倏望着城门略微怔了一会儿。五百多年前的京城还是与五百年后不同的。   抬步进城。   他汇入碌碌人流中, 与这时代的任何人没什么不同。   南城门沿墙根底下支了一溜儿的棚子,是京城最底层老百姓吃喝玩乐的地儿, 墙面被蒸锅熏黑大半, 浓浓烟火气。   云倏走进靠外街的一间小茶肆。   “客官,您要点什么?”茶博士笑着擦桌招呼。京城人的口音五百多年前没什么大变化。   “劳驾。”他取了斗笠坐下, “一杯六安瓜片,一碗糖蒸酥酪,一碟绿豆糕。”   念完了才发觉,后面俩都是阿一爱吃的。   “好嘞,您稍坐片刻!”   反悔已来不及了, 云倏静了片刻,只得掏掏袖袍口。   还好, 这时候的自己银子还是够的。   邻座几个长衫打扮的书生正聊天, 像是参加春闱的举子, 说到激动处,险些拍桌而起。   “北狄屡次滋扰我大晋边界, 可恨我等书生只能提笔口伐, 真英雄就该如解大将军一般, 腰带武器上阵杀敌!那才叫痛快!”   另一人摇头长叹:“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还有个人冷笑:“诸位兄台嘴上倒是犀利, 只怕就算弃笔从戎,也进不了征西军的大门吧?”   几个身板瘦弱的书生被戳到痛处,不由羞恼:“就算进不了征西军,在朝堂上自然也需要我们的地方!”   “就算进了征西军又如何?做到解大将军那般地步,还不是徒惹帝王猜疑?”   “都说最近朝中会有大动向,功高震主啊……”   “嘘!各位噤声!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声音低了下去,几个书生沉默着喝了会儿茶。   不一会儿,仍有个书生忍不住开口:   “解大将军明日便要出征西北了吧?战事吃急,正是用人之时,陛下再忌惮征西军,只怕最近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云倏听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他之前保不准障进行到哪个环节了,现在听到关键处,才明白——   果然还是要把重要的节点再演绎一遍。   他点的东西端上来了。由于茶博士靠近,隔壁桌的书生们声音又压低了。只是修道之人耳力惊人,仍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如今还不是要供着解家人?据说宫里有消息,一月后选秀,就要点解大将军的亲妹妹进宫呢。解大小姐进了宫,最低也要做个贵妃吧?”   “什么供着?我看,进宫是做人质还差不多——解大小姐是谁?那可是解大将军如今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陛下就靠她来压住征西军啰……”   ……酥酪好甜。   云倏眉间皱起。   不喜欢甜食。但为了不浪费,只得全吃完。   戴上斗笠走出茶肆,他在城门附近找了个小客栈。夜晚听着窗外的宵禁声,细细思考明日之事。   障中景是已经发生之事,不能改变,也无法改变。唯一能做的,只有将唤回记忆对阿一的伤害降到最低。   过往已不可追,唯有向前看。他从不是沉湎过往徒增伤悲之人。   云倏将过去和现在分得极清,甚至到了冷酷的地步。   ——   “哥哥!”   少女从窗外探进了头,和她兄长如出一辙的姣好脸蛋上一双大眼睛眨呀眨,活泼又灵动。   解轻舟正在拿布擦弓弦,一双眼睛略显出神。   “哥哥?”少女疑惑地又唤了一遍。   解轻舟惊醒般抬起了头,看见少女的那一刻,刻在身体里的反应让他下意识喊出:“阿寒……”   凡有旁人在场,必为解轻舟容貌而倾倒。   令世人都惊奇的是,这位传闻中勾陈一出,狄人闻箭声即胆寒的南晋战神,竟有着一张昳丽若好女的面容。眉心一点红痣,更使他面无表情的脸也显出惊艳。   人人见到这面容,都得惊叹一句上天厚爱。   上天厚爱——他人生绝妙的反讽。   解轻寒走过来扯着他袖子,软着话说:“哥哥,你别生我气了好吗?我以后再也不说那种话了,我错了……哥哥你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好……”   解轻舟微怔。   几乎不用想她白天究竟说了什么话,他的身体便自己给出了反应——因为这已是发生过一遍的事。   他挑起了眉:“错了?错哪儿了?”   解轻寒低头小心拉他袖子,数落自己倒挺快:“不该提爹的事激你,不该发小孩子脾气,不该不懂事,不该求你留下来别去打仗……”   模模糊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好像是有这事来着?无非是小丫头担心他出事,不想让他再上战场。   解家满门忠烈,祖父、爹和几个叔叔无一不是死在沙场上,最后偌大一个解府,只剩下他和这小丫头相依为命。   解轻舟十七岁便成了征西军的少将军,半生吃喝都在军营里解决。沙场骑马,挽弓搭箭,奔波到二十七岁,无妻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解轻寒不能再失去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她需要他。   而大晋万千百姓也需要他。   解轻舟顿了顿,放下了那把上可搭箭射日,下可夺敌首于百里之外的勾陈弓。他将小丫头拉到自己跟前,沉声说:“今日陛下召我进宫,除了商谈明日出征之事,还提到了一月后选秀的事。”   解轻寒眼底透出懵懂:“选秀?陛下跟哥哥你提选秀的事做什么?”   很快,她反应过来,捂住嘴:“陛下不会是……要我进宫?!”   解轻舟拉下她的手,摸摸她头发,眼底温柔,语气郑重:“不,阿寒,只要哥哥在,谁都不能把你送走。”   解轻寒动动唇:“可、可……”   解轻舟眸光微寒:“陛下要你进宫无非是忌惮我拥兵百万罢了,待到此战结束,我也是时候解甲归田,讨一个清净了。”   他垂下眸轻轻笑了笑,面对自己宝贝的妹妹满眼温柔:“阿寒,哥哥用征西军的兵符换你这个宝贝如何?想来,陛下也不会再为难的。”   解轻寒搂住他的脖颈,闷头有些伤感:“可是哥哥,你……舍得吗?”   不仅仅是兵权,还有战场,兄弟,习惯守护了的大晋百姓。   “已经够了。”解轻舟轻轻拥住她,摇头,“从今以后哥哥只守你一个,咱们回老家去,种种菜养养鸡。哥哥还要牵你盖红盖头出嫁,看你当几个调皮孩子的娘呢。”   解轻寒被他说得一羞,羞愤地拿拳头砸他胸膛,惹来她哥哈哈大笑。   “害羞什么?等你将来自己做娘了,才知道你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有多辛苦!”   解轻寒:“我可懂事了好吗?”   她哥点头,跟她掰扯:“嗯,那咱们光说说吃饭这事——不知是哪家大小姐嘴刁得很?”   “芫荽不吃葱不要,辣椒不吃油也要少,盐还嫌太咸——我看哪,谁家的盐不咸,你干脆就上谁家吃去吧。”   解轻寒捂耳朵:“老王八念咒,我不听我不听!”   她没良心的哥只会揪她耳朵:“就这?呵,懂事?”   没良心只会欺负人的兄长把他家小丫头气得不轻,第二天卯时早起出发时,小丫头还窝在房间里不出发,好像还在生闷气。   背着长弓,解轻舟骑在马上问管家:“小姐还没起?”   管家苦笑:“几个丫鬟去催了好多回了,小姐躲在屋里就是不肯出来。”   解轻舟勒紧缰绳,身边的副将高煊见状问:“将军,不等了吗?”   解轻舟打马前行:“时候不早了,城外将士们还在等呢。”   阿寒那丫头,肯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每回他出征,她都躲起来偷偷哭上一回。   解轻舟——不如说临时占用这躯体的衣轻飏,在心里明白,这也是最后一回惹她哭了。各种意义上的最后一回。   这次的障和往常都不太同。   以往只要找到障眼便完事,这回勾陈弓都背在了他肩上,障还没结束。而且大概因为是神识虚弱时被强拉进障的,他没有自主能力,只能按前世行为说话。   衣轻飏颇为郁闷。   但没过多久,他也想开了。   现在出去,太过尴尬了。   不止是暴露了自身实力的问题,还有……   他心很乱,尤其因为做了那事儿以后,大师兄居然还试图抹去他记忆。   他不喜欢被欺骗被隐瞒。何况大师兄在和他做了那种事儿后选择抹去他记忆,不就意味着他不想和他来真的吗?   明明,明明……上床时他还那么热情。   怎么能,怎么能……变得这么快?   光是想想自己叫了声“大师兄”,他那僵下来的身体、不敢置信的表情,衣轻飏就觉得自己快被气死了。   打住!不能再想。   冷静,他要冷静地分析一下大师兄的动机。   ——莫过于说,是为睡了他就抛弃他的男人找一个正当理由。活脱脱那种没救了的失足妙龄少女既视感。   他还没分析出一个正当理由呢,眼皮子陡然一跳。   右眼跳灾。   当街骑马的解大将军在途经城门处,忽然被人拦下。他急收缰绳,低垂眼睑看去,只觉两眼都被那身道袍的白给灼伤了。   白得遗世,白得冷漠,白得正经——白得好呀。   衣轻飏漆黑的双眸死死盯着道人,盯着他那张无俦如玉、毕恭毕敬的脸。   身边的副将们戒备起来,解将军虚按手掌,示意他们无碍。街边、城楼上早起便排队等着送解大将军出征的百姓们,齐齐抻长脖子,议论那忽然拦路的道士。   “解将军。”道士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在您出征前,贫道有一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衣轻飏眼底微黯。   果然是道袍一穿,人就正经得他高攀不起了。   虽然明知这是前世发生的事,而且这男人即使有现世大师兄的身体,也可能只是障捏造出的幻象。衣轻飏仍忍不住这么恶意地揣测。   当然,更多是委屈。   刚以为你和心上人情投意合,还是在正赴云雨之时,就因为你唤了一声心上人的名字便要被他抹掉记忆“灭口”——换了谁,谁也不好受啊。   好吧,解个毒而已。是他自作多情了。   衣轻飏眼神再委屈如失足妙龄少女,解大将军还是端端正正的,在高头大马之上回了一礼道:“这位道长,请讲。”   “敢问将军,信命吗?”   围观的吃瓜群众不由无语,这道长是山中修行太过寂寥,吃饱了没事,找他们将军来论道吗?   事实证明,清都山前掌门笑尘子四处给人瞎算命,是这时留下的传统。   解轻舟沉默片刻:“命这东西,实在不可捉摸。但我信天道冥冥,定自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自己前辈子说的这话,如今衣轻飏听来,只勉强信个最后一句。   解轻舟驾马,欲绕过这位有些莫名其妙的道长离去。却听这道长突然道:“不要去——”   “不要去哪?”在他身畔勒住马,解轻舟侧头问。   道士双眸幽玄,如一口守望多年的深渊之井,倒映着说不透的命运与情愫。   正如他以往数次出神地注视他小师弟一样,那眼神实在太过熟悉,让衣轻飏几乎脱口唤出大师兄。   “将军,此次出征必有劫难。”道士眼底光影专注,让人难以怀疑他说出的话。   解轻舟一怔,他周围听见这话的副将高煊也是一怔。   解轻舟略扬起眉:“道长何出此言?”   眉高目深的男人道:“你命中注定,有此劫难。”   “是……败仗?”   “胜。却是你的劫难。”   解轻舟听到这儿,轻松地笑了:“既是命,便早晚要来,人力岂可阻挡?而我听说,修道之人最信天命。道长又为何出现在此,以一人之力阻挡天命?”   男人静了片刻,在他预备拉缰时,重复一遍:“不要去。”   清漠的语气里蛰伏着不肯罢休的固执。   解轻舟这回正视向他,轻轻一叹。   “道长,既非此间人,何问此间事?”   云倏眼底光影怔忪。   衣轻飏轮回几世也不会想到——   这句无心之言,坠落在那时大师兄心原之上,蚀留了经年多久的荒芜。   乃至于作用了他后来的人生。   改道了他原本正确又光明的走向。 第54章 勾陈弓|七   解轻舟仍旧出征了。   征西军旌旗高扬, 金戈铁马。   万万兵士扬天震呼:“不破北狄誓不还!”   那阵排山倒海的马蹄声远去,空留一座城门。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 各忙各的事, 各回各的家。唯有入夜时,每家的小院里当爹的会在饭桌上侃侃而谈白天所见的解大将军英姿,这些激动会留在他们心中许久, 与远在千里之外的征西军将士们心弦交扣。   只那一个道士孑然独立, 回望城门。   他低垂眼眸,无悲无喜。   各人为着各人的事走过他身边, 他亦为着他的事, 途经他们身边。   人们偶尔抬头,为这道人的容止气度惊叹, 又复低头各自赶路奔波。人和人无数次相见,却难相遇。所以人们才说,幸而与君相遇相知。   没人知道这道士走了多久,出了京城要往何处去,当初又从何处来, 也无人知他浪荡人世多少春秋。   他踏破布鞋走着走着,他说他要修成他的道。   可最终却走到了西北。   ——   半年的仗, 多少将士的血肉, 多少母亲妻子月下的涕泪, 得到史书上一笔轻飘飘的“大捷”。   秋,凯旋, 只距嘉峪关百里。   月夜营帐中, 半年的担子终于落下, 即使是再严明的军队, 将士们也忍不住松一大口气, 懈怠下来。   有家书要回的,央求会认字的好兄弟帮忙写信。终于可以睡好觉的,靠着营帐呼噜震天。聊天侃地的,围着篝火讲家乡里的婆娘。还有几个胆子忒大的,侃到他们将军头上——   “大将军都二十七了,怎么也不娶个媳妇儿啥的?身边也不见什么女人照顾,那夜里回到炕上得多凉啊!”   周围几个哥们儿疯狂咳嗽,挤眉弄眼。   大发感慨的士兵还没回过神,便听身后传来巡营归来的大将军凉凉的声音:   “炕上凉不凉我不知道——”   “!!”   “将、将将将——”士兵腿直哆嗦。一看就是那种下象棋必输的崽种,将半天将不出一个军。   “但我知道,”解轻舟弯唇一笑,极盛容貌在他手下的兵眼里也瘆人得厉害,“今夜寒风有多凉。”   他毫不留情踹那小子一脚:“滚去围着营帐跑三个时辰,注意警戒,没跑趴下别回来!”   “是!”那兵一句不敢多说,麻溜地滚去跑圈了。   众人心有戚戚,一个个壮汉乖得不像话。   解大将军这火气,八成是半月前被北狄那狗杂种元帅激出来的——那狗杂种打不过来阴的,在两军阵前喊话,要他们大将军投降做他的夫人。   虽然那狗杂种被暴揍了一顿,一只眼睛还被勾陈弓给射瞎了,落荒而逃,可保不齐他们大将军火气还没发泄完呢。   解轻舟目光扫来,众人僵着身子咽口水。   “行了,看你们那模样就糟心。”解轻舟揉揉眉心,“明天就要回家了,轮值的留下,剩下的滚回去好好睡一觉。”   安眠来之不易。辛辛苦苦打来的,就得好好享受。   众人立正应是,鸟兽般散了。   虽然征西军的人内部时不时调侃他们大将军二十七还不娶妻,但对外,他们空前一致:“咱们大将军那叫不破北狄誓不成家!那才叫大志向,你们懂个球懂?”   实际上,解轻舟十五岁便被他爹拉上战场,十七岁成少将军,他爹死后又一人扛起征西军——这样还能抽出时间找媳妇儿,那才叫神人。   即使抽空找了个,叫人家姑娘年年月月在家苦等,独守空闺,又怎么好意思呀?   干脆就别找了。   解轻舟眼里最宝贝的只有妹妹和他那宝贝弓,其余人等落他眼里,都等同石头。   解轻寒从京城寄来的家书已堆了一大摞。解轻舟坐在西北地势图前慢慢翻看,想着该回封信,可提起笔来又不知写些什么。   于是只好草草一句——   大捷,九月回家。   折好信纸,封上口。   帐帘被掀开,副将高煊粗着嗓子进来:“将军,你让我找的伤药绷带都找来了——是哪个兄弟要用啊?”   解轻舟将信放在一旁,捞起自己的左臂,淡道:“我。”   高煊一愣,睁大眼,再三看过他完好无损的手臂:“将军,你这手不是没受伤吗?”   解轻舟拿出怀中匕首,轻快地往上臂一捅一按,指尖攥紧,眉心深皱:“这……不就受伤了吗……”   高煊吓得忙提起药箱在他腿前跪下:“将军您——您这是做什么?!”   解轻舟垂下眼,烛火跃在他眸中淡淡:“陛下忌惮我,不会轻易放我解甲归田。唯有奏折上添一句“重伤请辞”,我才能全身而退,征西军将士们也才能全身而退。”   高煊抖着手拿药包扎,魁梧壮汉眼睛都红了:“将军,那狗皇帝实在欺人太甚!你在外苦苦征战,他却暗暗拉拢朝臣,在朝堂上明里暗里挤兑你!我们没有反心也叫他逼出——”   解轻舟冷睇他一眼,气场陡开:“你说什么?”   高煊遽地噤声:“属下失言……”   解轻舟闭了闭眼,尽显疲态:“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太/平,只要你还是征西军的人,再敢说这话就给我滚。”   这话实在太严重了,高煊急得跪下:“属下!属下知错了!”   “将军,我高煊身是征西军的人,死是征西军的鬼!若违此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行了。”解轻舟闭眼,“好好包你的扎吧,动不动就雷啊死啊的,我要是老天爷都叫你们烦死了。”   跪在地上眼睛通红的壮汉忙擦干净泪,委屈的小媳妇儿模样给大将军包扎。   包扎完,高煊提起药箱正要退出去,忽然帐外一阵骚动。   “怎么了?!”   两人都警醒起来。   高煊正要掀开帐帘,之前被解轻舟踢去跑圈的兵冲了进来,狼狈地跪趴地面:“将军——不好了——”   “北狄的几支残军不知从哪儿杀来,包围了营地!”   解轻舟眼底泛冷,命令高煊速去各部按紧急情况应敌,又起身去取勾陈弓——   布料下刚刚包扎的左臂泛起阵痛。   解轻舟只皱了一下眉,脸色不变,用右手取下弓。虽然伤了惯用的左手,但他也考虑过北狄偷袭的情况,右手即使不惯用,也能使得灵活。   立于主帐前,他高举大弓,一呼百应。   “杀——”   ——   即使对上北狄的偷袭,身经百战的征西军将士也毫不犯怵。   可北狄的残军却好似杀不完一般,一支被打下去了,下一支又涌上来了。打得不爽利,烦人得紧。   “援军还要多久抵达?”解轻舟连放完一排箭,微侧头询问副将。   高煊大刀扫完一片敌人,额头血汗交融:“来的传书上说还有三天!”   “三天!”解轻舟目光锐如冰棱,“又是三天!三天前就说是三天!嘉陵关那群守军吃干饭去了吗?!”   “狗东西!”   他咬着牙骂,又连射一排箭,鲜血刺激着杀欲,浑身躁动。   “粮草呢?!”他又大声问,“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将军!只能支撑不到四天了!”   “朝廷那群狗玩意儿!”解轻舟举弓,狠狠砸向奔过来的一个大刀敌人,“只会窝里横的猪狗!”   他大爷的,都辱猪狗了!   粮草吃完了还有草根,草根吃完了还有弟兄们的皮带、棉絮。水源日日减少却毫无办法,将士们只能嘴唇干裂上阵杀敌。   而援军的消息——   仍是三天又三天。   解轻舟和所有征西军将士都不得不认识到,他们已被整个大晋朝廷抛弃在了关外。   十天十夜,鸣沙山鲜血与黄沙凝成紫色。   连他们的对手北狄人都不得不佩服。即使被自己的朝廷背叛,被丢弃在关外,征西军在解轻舟这匹头狼的带领下,仍如野狼般血性惊人,杀而不尽。   高煊和一支小队在三天前被解轻舟带人掩护了出去,前往嘉陵关求取援军。   如今三天过去,远望仍只见黄沙一片,不见任何援军身影。   解轻舟的坐骑也成了兄弟们粮草的一部分。   大家都还记得他们大将军不得不亲手送跟随他十年的老伙计上路时,垂眼满目的哀怆。老马睁着滴溜的大眼睛,被温柔地刺进动脉时,不曾哀鸣一声。   它是好样的,它是他们的英雄。   而后战营里的马一匹匹消失,茹毛饮血,好像把战马们的血性也饮进了他们身体里。没有人消沉,即使弹尽粮绝,他们在最后的几天里也杀出了血性,杀出了征西军的尊严。   正如他们追随的解大将军在第十天清晨时高呼的那一句——   “这一战,我们每个人都将载入史册!”   ——   高煊杀回来时,没有带回任何援军。   来时几个兄弟,回来时仍是那几个人。灰败若丧家之犬。   他们不怕死,他们只是不能忍受辜负了将军的期望。   就这样抱着必死的决心,抱着让将军和兄弟们失望的忐忑,回到曾经厮杀震天的战场时——   只剩下满目黄沙,满目的尸山血海。   几人跪在疮痍前,绝望犹如雪崩压倒了男子汉顶天立地的脊梁。   他们哭得好似几个孩子。   花了半月安葬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却寻不到解将军的尸首。   “难道是北狄人?!”一个汉子咬牙,“他们连死了也不放过咱们将军?!”   “咱们杀过去!把将军的尸首抢回来入土为安!”   高煊沉声,嗓子早已哭哑:“杀过去就是送死!我们还有大仇要报!为万万征西军,为我们的大将军!”   几个汉子猛地抬头,红着的眼睛布满骇然、仇恨、新的目标。   “杀了狗皇帝!”   “杀了狗皇帝!”   ——   解轻寒坐在铜镜前,施粉化黛,眉细唇红。   她一袭婚服似火,美得绝尘,妖得惊艳。   盖上红盖头,递过来的手却不来自那个人。   由宫女们小心牵着走出解府。   她出嫁那天,京城下了微雨,却不见那个应该回家的人,也不见那个本该言笑晏晏高坐喜堂的人。   也没有喜堂,没有唱礼人,只有一道圣旨。身边的宫女都说,只是纳宫妃,陛下却以寻常百姓家的仪式迎娶,可见对咱们娘娘有多上心。   解轻寒不语,红盖头遮住了她的神情。   众人说,解大将军光荣战死,陛下仁厚,停朝七日哀恸不已,甚至优待其亲人。   红烛罗帐,她的洞房夜,她的哥哥尸骨未寒时。   “阿寒,阿寒。”   她隐约听见哥哥唤。   “从今以后哥哥只守你一个,咱们回老家去,种种菜养养鸡。哥哥还要牵你盖红盖头出嫁,看你当几个调皮孩子的娘呢。”   那你现在看见了吗,哥哥?   罗毯上脚步声传来,绣着玄龙的鞋面走到她面前。   皇帝温和地说:“解姑娘,朕从此以后会好好待你。”   他俯身来揭她的盖头。   你现在看见了吗,哥哥?   解轻寒眸光蓦地冷锐。   寒光忽闪——   她在他贴近的那一霎那抽出袖中匕首,刺向皇帝胸膛:“狗皇帝!去死!”   皇帝不察,心脏堪堪躲过,胸口中间位置却正中一刀。   “护驾!”   候在门外的侍卫们闻声而动,解轻寒被重重押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冷的石面挣扎。   “狗皇帝!你害死我哥!害死征西军所有将士!杀你不足雪我恨!就算我死了,我的冤魂也将缠绕宫闱,日日夜夜诅咒你不得好死!”   皇帝语气寒冷:“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征西军里还有活下来的人?!”   解轻寒大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押下去!”皇帝道,“严刑拷打,问出下落!”   解轻寒一个女儿家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力气,将门之女,总归与常人不同——她挣脱了侍卫,拔出了架子上皇帝的佩剑,众侍卫慌乱中也顾不得她,急忙重重护卫在皇帝身前。   皇帝冷然:“解轻寒,莫要徒劳挣扎,你走不出去的。”   解轻寒笑:“我来了,便没打算活着出去,你别想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狗皇帝,你愚蠢至极,天道有眼必叫你不得好死!”   “而我解轻寒会睁大眼,看着那一天!”   寒光一闪,她竟干脆至极拔剑自刎,鲜血如花,如她最好年华,洒落一地,溅染那光洁的宫殿石面。   她倒下去,真的睁大了眼。   死不瞑目,冤魂盘旋。   叫皇帝做了接连一月的噩梦。   皇帝请来玄天观的国师,求他压制亡魂,叫解轻寒不得转生,永陷地狱。国师带走了解轻寒的尸首,却再也没还回来。   ——   障已经不仅仅是衣轻飏一个人的记忆了。   云倏滴水不漏的情绪自那句“既非此间人,何问此间事”被打破,记忆与情愫如泄了闸的潮水般涌来,漫过他无悲无喜的眸,使再无情的神仙也染上喜乐,浸透悲哀。   他的食指轻轻点过不肯合眼的少女的额心。   灵力结印。   少女阖上了眼,面容平静而美丽。   来自神仙的赐福印结。   从此无论转世为谁,总有这个神仙,护佑她世世好运,天道庇佑。   不皂色的眸瞥向另一人。   良久,化作一声叹息。   半年后,高煊带领的起义军北上时,路过一片世外桃源。只是这桃源与别处不同,沿岸开了一片梨花,簇簇雪白,无瑕似玉。   他怔愣下马,如有仙人神识引领,走进林子。   梨花深处,却唯两座小丘两块墓碑而已。   ——   钟磬声振鸣,寥寥梵音空灵如水,密密穿透云倏的识海。   一觉大梦惊醒,令他恍然撩起眼睑。   “玄微。”   一道声音清寂空远,从遥远的云海之上蓦地唤他名号。   风声簌簌,云涛雾浪间惊起一阵白鹤展羽,擦过云倏两侧发丝飞过。   四面云团上密密麻麻打坐的白衣仙人本好好闭眼诵经,此刻皆因这道呼唤而抬头望向首座的神君。   “弟子玄微拜见师尊。”   云倏双手撑在膝上深深低头,敛下的眸中仍怔神而诧异。   他回到……三清境了?   只听那道空远的声音继续问:“今日本该静心清神,何以心却不静?”   作者有话说:   妹妹其实有转世成阿一身边一个人哦,嘿嘿,无奖竞猜一下。   这个副本也终于快完了,下章咱们又回到主线啦。 第55章 昆仑雪|一   一滴汗顺云倏下颌滑下。   他缓了一会儿, 提醒自己仍在障中,眼前的天尊只是他记忆里的天尊, 并非真实存在……   “弟子修行浅薄, ”他敬声,“有愧于师尊教诲。”   袅袅紫雾之巅,那空远无上的声音静了一会儿:“可是仍对“天道无为, 任物自然, 无亲无疏,无彼无此”此句存疑?”   云倏沉默片刻, 淡淡颔首。   云团上的仙人们默看了他们大师兄一会儿, 云巅上天尊抬手示意他们重新念诵经书。   “两百年前吾允你召开论道大会,仍未解决你的疑惑?”   天尊在诵经声中与他继续对话。   玄微道:“弟子……仍有疑。八苦塔之罚, 是否太过于苛责……”   天尊出声打断,语气既不温和也并无怒意:“两百年前,异数第一次降生凡间,天道授意于你铲除祸患,你却临时心生怜悯, 救下异数,向吾求情。”   “吾已允你召开论道大会。你于会上以一句“天道无为, 任物自然, 无亲无疏, 无彼无此”辩倒众人,吾才免去异数天雷之罚, 令其永陷人间受八苦轮回之刑。”   “如今, 你却怀疑起自己曾说的话了吗?”   众仙人念经的声音都断了断, 不敢停下又继续念。   玄微默默:“弟子……这两百年曾关注过异数在人间的情况, 隐隐觉得, 八苦之罚过于苛责。”   天尊陷入沉默。   仙人们念经念得胆战心惊,希望暗示他们大师兄少说一句免得触怒天尊,却又不敢懈怠于念经。   天尊过了许久才回答自己最心爱的弟子:“天道无为,任物自然,无亲无疏,无彼无此。此话是对的。但异数——降生非自然衍化,故也非亲非疏,非彼非此。”   “吾留他至今,是为了你,玄微。”   “虽非自然衍化,有悖天道伦常,”玄微抬头,幽深的眼眸执意要望透那不可直视的无上权威,“但何以有罪至此?”   无上权威声音淡淡。   “他之生,即为有罪之罪。”   ——   重重的汗水浸湿云倏鬓角,他眉头深皱,拢着阴云,眼睑蓦地掀开。   ——阿一!   他睁眼便要寻,逡巡的视线恰与石床尾坐着的少年对上。   少年静静坐在那儿,衣衫整洁,不知坐了多久,木头人似的。也只拿一双眸子幽幽地紧盯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云倏顿了顿。   那种急切焦虑的心情淡下去,不知如何面对的尴尬和不安便重新浮上心头。   衣轻飏仍是盯着他,也不说话。   于是云倏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以一种自然的语气问:“什么时辰了?”   他以为这小孩儿已经要和他杠上了,多半不会回答。衣轻飏却接了他话茬,没什么语气:“酉时三刻了。”   酉时三刻,接近黄昏。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   云倏支起身,披在身前的外衫滑下,露出斑斑点点的红痕,肆意的,野烈的,蹂/躏的,彰示着这对互相表情都很淡定(无论是假淡定还是真淡定)的师兄弟,曾在这黄沙大漠的山洞之间经历了怎样一场疯狂的亲密接触。   云倏垂下眸,表情淡着,没什么感觉地穿衣。   眼一瞥,却发现倒霉孩子已别过了头,跟平时和他赌气的模样一样。   只有耳朵尖有点红。   本来没觉得什么,见他那副害臊得跟个良家闺女的模样,云倏也微微红了耳朵。只是因他头发还披散着,看不出什么异样。等重新用一根木簪扎起一个道士头,他表情已恢复了寻常。   至少衣轻飏回头再看时,他大师兄正做床边穿鞋,身上整整齐齐,那些暧昧肆烈的痕迹拿道袍一盖,走出门去,又会是天下之人皆高攀不起的玄门第一人模样。   憋闷。衣轻飏琢磨了一下现在自己的滋味。   憋闷,别扭,堵了块石头似的。想质问,又觉得自己没立场。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像求名分的深闺怨妇。   云倏穿好鞋站起来,一手整理袖袍,一手极其自然地伸出去。   衣轻飏的手自己就动了起来,递过去守一剑。   啧。更像刚伺候完老爷的妻妾了。腰带一系,得,就该没有怨言、恭恭敬敬地送老爷出门了。   但他大师兄还没有没良心到那地步。出山洞前,目光还瞥过他安抚了一句:“此事……没什么,解毒而已。况且也算我的责任,之前没能照看好你。”   衣轻飏本来觉得自己还能忍的。   大师兄说完这话,他就忍不了了。   “解毒?”他唇角翘起,“大师兄的责任?难道当时只有这一种办法了?”   云倏瞥了他一眼:“事出紧急。”   衣轻飏沉默下来,跟着他走了一段。这山洞向外的一条道还挺深的。   走到云倏以为他无话可说了,衣轻飏才开口:“哦,责任。”   “原来修道之人不止看淡俗世,看淡凡情,连和什么人上什么床这种事都不怎么看重的?”   一向很乖(至少在他面前很乖)的小师弟,突然说出这种……直白的话。云倏脚步一顿,一双雾眸看过去。   昏暗的山洞内,衣轻飏胆子大了许多。他知道,如果走出这个山洞,重新回到太阳底下,默许他们的关系回到常态,他就再也不会说出这番话了。   于是他凝视大师兄的眼睛,一口气不停歇地说:   “原来在大师兄眼里,身体与感情竟是能分开的?那么不好意思,我做不到——我的身体所做的每件事,都不会背叛我的感情。”   “即使它要背叛我的情感,我也会提前毁掉这无用的躯体。”   云倏的唇没了血色:“同归于尽?”   衣轻飏弯起眉眼笑:“同归于尽。”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好的做/爱,他们都心知肚明。   如果大师兄上辈子说这是事出紧急,他还会傻傻地相信。但既然大师兄是重生之人,怎会不对赤楮花对他起的副作用一清二楚?而在月牙潭边,甚至是大师兄一步步默许着,或者说引导着……他饮下潭水。   如果说是为了解毒,那这“毒”不就是他下的吗?但大师兄又是那么一个重视“尊师重道”的人。   天地间的灵气已不再排斥衣轻飏的身体,一经吸收,再也不会外泄。   如果……大师兄是为了改善他的体质,避免他重蹈覆辙,走回上辈子邪魔外道的老路呢?甚至为了避免他知道,还打算消除记忆“灭口”。   那么,这样的善解人意,这样的善心——   他不需要。   ——   “呸呸——”   郑允珏从沙丘里艰难爬出,趴着地面苦着脸吐沙子。   “……”   沉默一会儿,他忍不住骂:“我他娘招谁惹谁了?这个障又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郑允珏迅速默了一遍天道的计划。   上古怨气不该在这时候出现。他娘的,勾陈弓?不是还在地下埋着呢吗?不是还要他去引将来入魔的衣轻飏去发现吗?!   这他娘的怎么提前了?他信息这么滞后了?   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郑掌门问候了天道八百遍亲娘,从地上拍拍灰,振作地爬起来。   一定有哪儿出了差错。他细思。不止是容与君不对劲,姓衣的更加不对劲。他不该是这个状态……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了一样。   郑掌门领着一份工资,打着正道与天道两个地方的工(将来还得在衣轻飏手下打三份工),叹息不已,又任劳任怨。   找不到那俩,他也不想寻,反正也出不了事。   把沙子里那些胡商们都刨出来,好歹都还有气儿,他挨个挨个拍几掌,掌力中夹杂灵力,便把人都给拍醒了。   几个胡商们醒来第一眼便骂了句话,情绪激动。   郑允珏猜测,多半类似于中原话的“我的个亲娘”。但也看情况,如果是姓衣的那祖宗,多半骂的是“你大爷”。   想到这,郑掌门笑了。郁闷的阴云也勉强算散去。   大胡子吐干净沙,凑过来问:“道长?这……这就没事了?我们活着走出那片沙漠了?”   郑允珏笑着看他:“那不然我在跟鬼说话?”   大胡子跟他同伴们提心吊胆了一路,总算松了口气。   “诶,那两位道长呢?不会还在底下埋着呢?”   郑允珏指指天上,高深莫测地说:“双宿双飞了。”   大胡子:“??”   “双宿双飞”的两位道长黄昏时才找到大队伍。   他们逆着斜阳远远走过来,一前一后,周围胡商都在欢呼着招手,好像他们是打哪儿回来的大英雄。郑允珏眯眼看着,总觉得他俩氛围哪里不对。   容与君面无表情也就算了,他平时就那样。   怎么衣大祖宗也学会面无表情那一套了?这俩师兄弟是去阎王殿走了一趟,批发了俩牛头马面的面具还是怎么着?   他正纳着闷,衣轻飏冲他招了一下手:“哟,郑道友,您老还能活蹦乱跳呢?”   郑允珏:“……”   “风沙这么大,您老胳膊老腿没摔着吧?”   郑允珏:“……”   他再担心衣狗,他就是狗。   ——   话是这么说,送商队去往敦煌的最后一段路程里,郑掌门还是不得不凑过来套话。   他看了一眼在商队最后面骆驼尾巴上走着的云倏,果断选择了骆驼头这边的衣轻飏,递过去一袋干粮:“衣道友,你们这是……吹哪儿旮瘩去了?三天才找到回来的路。”   衣轻飏接过干粮袋打开了,扎实的一摞馕饼码得整整齐齐,撒着芝麻,都过这么久了还有股浓浓的饼香味。   “谢了。”他撕下一块慢慢地嚼,“唔……吹到个山洞去了?我也没细看。”   没心情细看。   “山洞?”郑允珏迷糊地挠挠脸,“这附近哪来的山?别吹到方圆百里之外了吧?”   “也没多远,没走一会儿……”   衣轻飏怔了怔。   那个山洞——   他猛地回头去看他大师兄。   那个山洞和他上辈子醒来时所在的山洞构造,几乎一模一样!   但一个在苗疆深山老林,一个却在西北黄沙大漠。   一个天然形成的冷泉山洞,一整块天然打造的石床,可能同时出现吗?还都叫他遇上了?   大师兄的芥指……是可以装下一整个山洞的吧?不会是他这辈子又去了苗疆一趟,把那山洞打包带走,搬到了大漠里?   云倏正神色寡淡目视前方,略微出神。注意到他视线,偏了一下头,目光像在询问他怎么了。   一对上他视线,衣轻飏马上不自然地转过头。   这是为什么?对“尊师重道”的大师兄来说,这不该是最不愿重温、最巴不得忘掉的记忆么?   何必……这般麻烦呢。   郑允珏将二人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眨了眨眼问:“蘸酱吗?”   “你还有酱?”衣轻飏看他翻芥指掏出两罐酱,一罐辣的,一罐甜的。   “嗐,这不是怕咱们中原人,吃不惯这大馕饼吗?”郑允珏说,“挑一样。”   衣轻飏拿了甜的那罐,闻了闻,有股枇杷混合梨子的香甜味,“有葱么?”   “没有,我不吃葱。”郑允珏斩钉截铁地说,“你是魔鬼吗?蘸水果酱还吃葱?”   衣轻飏挑了一下眉:“冲突吗?我不觉得冲突。”   郑允珏给他竖起大拇指:“我就受不了那股怪味。”   他很快又问:“容与君吃吗?”   衣轻飏正蘸酱呢,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问我?”   郑允珏:“我不问你我问谁。”   衣轻飏:“你自己没长嘴么?”   郑允珏笑笑:“之前你俩不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举案齐眉呢嘛?”   “文化低就别瞎用成语。”衣轻飏顿了顿,尝试用余光瞄他大师兄,可惜中间隔了好几匹骆驼,压根连衣角都看不到,只得自己思忖了一下,“吃吧。他不爱蘸些乱七八糟的酱。”   “好嘞。”郑允珏得到指示往后面去了。   衣轻飏仍往前正常走着,捏着馕饼的手却攥紧,耳朵竖起,细听后面动静。   竖了半天,只听见大师兄一句客气的“谢谢”,没什么语气,有礼有节而平淡疏离。也没听见他问其他什么。   衣轻飏咬了一口饼。   心里蓦地空了一大截,拦都拦不住的失落。   作者有话说:   阿一在山洞里已经变相告白了啊!大师兄,我恨你是块木头!! 第56章 昆仑雪|二   到了敦煌驿站, 送走胡商后,三人回程。   为了感谢三人, 大胡子执意送他们一匹骆驼, 路上好载些水啊粮食之类的东西。郑允珏苦笑:“您给了我们,我们也用不着啊。”   大胡子爽快,大手一挥:“进了嘉峪关后这骆驼就随道长你们处置。”   再三推脱不得, 另两人又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郑允珏只好收下。   路上。   “相信河西之路顺通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出去了,”郑允珏摇着折扇笑, “咱们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衣轻飏顿一下, 反问:“您忙活什么了?”   郑允珏提起手中缰绳:“拉骆驼呀。”   衣轻飏看着他。很奇怪,一般人察觉不到神器怨气, 郑允珏就算修为到了那地步察觉到了,为何之前只字不提。且他毫不犹豫觉得,这条路打今起便顺通了。   “你盯着我做什么?”郑允珏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衣轻飏笑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只可惜,那群魔修建的客栈从今算荒废了, 以后勉强能给来往的行人提供个暂时休息处。   衣轻飏与他大师兄仍是一前一后走着,中间隔着郑允珏牵那一匹骆驼。驼铃叮叮当当, 倒不至于让气氛太过尴尬。   衣轻飏只埋头在最前面走着, 没回一下头。   百里鸣沙山正在他们脚下嗡鸣, 发出隐隐如铁马刀戈之声,真似当年征西军的万万亡魂在哀嚎。那十天十夜的一场鏖战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本来此处怨气缠绕, 可这次再经过, 却悉数察觉不到了。   障已了结, 怨气该回到了神器中。   衣轻飏这才发现一个问题——神器呢?   勾陈弓最有可能是在山洞里, 伴随他出障而一起带出来。衣轻飏想要自然地扭头看他大师兄, 可有外人在,他问什么都不合适。且无论怎样,贸然回头的动作都不自然。   三天前,沙暴把他卷上天时,衣轻飏还在想如何保持二人之间界线微妙的平衡,眼下的关系就很舒服很安全。   可经历山洞那一晚,这些想法便都被推翻了。   大师兄既然对他无意,只是师兄弟之情,衣轻飏也无法强逼他往前迈一步。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想遂大师兄的意,回到以前那个舒适又安全的师兄弟关系。   衣轻飏无法说服他的身体与感情割裂。大师兄可以,他“佩服”他。   他就做不到。   经历了那样的事,怎么还能面色平静地回到以前的生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正是这样一个往牛角尖一钻便回不了头的人。大师兄或许因为了解他,才在山洞里几乎算得上“强硬”地想抹除他这段记忆。   只有没了这段记忆,衣轻飏才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正如上辈子那样,兄友弟恭,无知无觉,最后乃至一剑“弑”师兄。   光是回想一下上辈子,胸口便憋闷得慌,心脏迟来密密钝痛。   大师兄对他没有感情,他又为什么要替隐瞒了一切的大师兄难受?   但,真是没有感情么?就算抵不上喜欢的程度,也待他……远超过了一般师兄弟吧?   这时,郑允珏忽然指向沙丘另一边:“你们看!那有块碑!”   衣轻飏回过头,这次回头有了正经理由。   余光里瞟到的大师兄也侧头,微眯起眼望向那块碑。   “是什么?”   衣轻飏问。   郑掌门跑过去,敲敲那块带着风蚀痕迹的石碑,拂开黄沙,惊奇了一下:“是墓碑——南晋将军解轻舟……及十万征西军将士之墓?”   大概是因之前那阵沙暴,原本埋在黄沙下的墓碑得以重见天日。   衣轻飏走过来也瞧见上面一行字:“南晋?那应该是后人立的碑了。”如果是同时代的人,只会称呼大晋。   郑掌门点头,刨开最右下角,果然刻有几行小字,字迹工整而笔锋坚韧。   云倏也走下沙丘,郑允珏一字一字念出声:“余西行问道,途中从嘉峪关百姓所愿,立此碑以祭先朝英魂。”   “有个落款,”郑允珏细看,“清都山云门宫,抱元子?”   郑允珏怔了怔。   “清都山?”衣轻飏眉微扬,回想十七曾给他们上过的课,“抱元子前辈?”   郑允珏笑笑,将刨开的黄土又埋回去:“是老前辈了。这位道长还活着的时候,南晋已过三百年。”   衣轻飏不知想到了什么,蹲下跟他一起刨土。   郑允珏莫名其妙叹了一句:“缘份呐。”   衣轻飏手摸到了一个坚坚的东西。   郑允珏眼睛闪过一抹光:“有宝贝?”   二人一起顺着那块东西刨开,渐渐摸出一张暗紫色的长弓。这弓箭的长度是真夸张,衣轻飏在前面刨,郑允珏在后面接着,还得起身站远才能将它弓身拉出来。   紫衫木的长弓坚韧不易折,外面还漆过上好桐油,历经几百多年不曾腐烂。除了没有弓弦,抹干净上面的沙土仍是一张完好的坚弓。   郑允珏估摸了一下,咋舌:“得有四尺长了吧这弓?”   一直不曾说话的云倏垂着眸,抚上弓尾,指腹摩挲过长弓上的刻字:“勾……陈。”   郑允珏:“是解轻舟那弓?”   云倏瞥了他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在说什么废话。   郑允珏咳了一下。   衣轻飏蹲地上笑了一下:“亡人之弓。那咱们埋回去,郑道友?”   郑允珏一听急了:“别啊,好不容易挖出来的……不,我的意思是,这弓身上似乎附着仙灵之气,应该本是仙家宝物。”   衣轻飏笑笑。   怎么仙灵之气都钻出来了?   这勾陈弓本就是封存怨气的,早八百年那点仙灵之气就被消耗殆尽了。单单为了引他收下神器,郑掌门看着这怨气满满的阴毒之物,还能说是仙家宝物,他敬这份演技。   云倏的手还放在勾陈弓尾,细细摩挲那两个字,眸色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衣轻飏忍不住起身,攥起了大师兄的手。   “不要再碰它了……不好。”   怨气稍不留神便会侵蚀人心,对极为讲求道心的修士而言,这类怨毒之物极不友好。   二人四目相对。   这大概是走出山洞以后二人第一次四目相对。   连郑掌门都察觉出,这一次对视中所笼罩着的诡异氛围。   二人各有心事,各有心结,又因各自顾虑而无法坦荡说出。只是这一望,彼此都想望进对方眼里,望进他们照看不到的彼此的世界。   有时候,真相是伤人的,执意活得明白,往往活得痛苦。云倏想阿一无忧虑,可这小孩却偏不,执意要活得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云倏做不到这样。   他无法坦荡,因为他知道所谓的真相,也知道拨开疑云后,看清所谓真相的下场是毁灭性的。阿一想要探知的真相好比一柄利剑,高悬于他们二人之间。当利剑落下,他们都将遍体鳞伤,无一幸免。   云倏宁可自己满手鲜血,也要牢牢攥住那把遥遥欲坠的利剑,守住他们摇摇欲坠的关系。   在少年人赤忱的、几乎袒露情愫的目光下,他只得目光转开,选择回避。   衣轻飏还认为自己的目光是平静的。他毫不知情,在外人眼里,尤其是当事人眼里,从小到大他望向他大师兄的目光就不曾平静过半分。   孺慕,仰望,赤忱,坦率。   被对方刻意避开视线后,复又低落,委屈,强撑着平静。   他的一切赤忱情绪就像清澈可见底的云门湖,袒露倒影山间日月白云,落在云倏转开视线后的余光里,一眼便能望到底。   他们二人是不对等的。   他全然坦诚,将自己的全部情绪铺开在他面前。而他全然闪躲,将自己的心思藏得诚惶诚恐。   微妙平衡中一方的失重,致使另一方因得不到回应生出抵触。   良久,衣轻飏放下大师兄手腕,面色平淡。   郑允珏眨眨眼,觉得只有自己这个二傻子还在关心勾陈弓:“这个,我看这弓还是谁先发现便归谁吧。毕竟这等不寻常之物若是遗留此处,叫别有用心之人发现就不太好了。”   “二位道友觉着呢?”   二位道友没什么想法。   云倏随口说:“可以。”   郑允珏抚掌:“那就归衣道友所有了。”   衣轻飏道:“都行。”   他将勾陈弓收进芥指里。以前大师兄也送过他一个芥指,可眼下拿出的那一个,却是他从浮幽水之下得到的那枚。   衣轻飏已无所忌讳,破罐子破摔。反正他家大师兄什么都知道。   郑掌门倒是惊奇了一下:“这……这是个宝贝啊,衣道友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衣轻飏本不想回答,余光瞄到大师兄面无表情的脸,停顿一会儿,勾起唇轻轻笑了:“当然是我家大师兄送的了。”   郑掌门神色讶异:“容与君……送的?”   云倏静了须臾,淡声应道:“嗯。”   郑掌门常年担任天道与凡间之间的无间道,卧底经验丰富,此刻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东西……倒像是卷轴上浮幽之水下的宝物,按理该五年后,被衣轻飏拿到……   容与君怎么回事?不按剧本走?怎么能提前把这东西给他?   可想了想,郑允珏缩缩脖子……又惹不起。   他敢怒不敢言,越发觉得这次下凡以来有什么东西超出了计划之外。   直觉告诉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变数。这变数的发生,致使无论是容与君还是衣轻飏,身上都发生了鲜为人知的变化。   之前郑允珏屡次想找机会问问,可碍于姓衣的始终黏在他大师兄后头,一直没找到时机。现在二人明显闹了矛盾,本以为能抓到机会,可姓衣的还是从始至终没远离过他大师兄十步之遥。   ……搞什么啊?能不能尊重一下“闹矛盾”这个词?   进了嘉峪关,大街上熙熙攘攘,才终于让郑允珏逮到机会。   碍他眼的衣轻飏去前面茶肆接水,云倏则候在茶肆外面那棵大树下擦他的宝贝佩剑,只是细看的话,云倏的状态比起平时稍稍有些心不在焉。   郑允珏把骆驼扔一边,走过去给他扇风套近乎。   “容与君此行随小师弟出门,想是去鹤鸣山参见天阶大会的吧?”   云倏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没什么情绪,低头继续擦剑。   郑允珏再接再厉:“您看,这回这邪祟除得也快,离天阶大会开始掰起指头算也还有半个多月。这儿离终南山也没多远了,您看可否赏个面子莅临寒舍做个客?”   云倏顿了下:“多谢。”   郑允珏还没来得及喜笑颜开,云倏便冷着脸:“但,没空。”   郑允珏:“……”   您老人家是没听懂我的暗示吗?   他展开高深莫测的笑,压低声音:“容与君,在下是有些事想要请教您一二……”   “请教?”   衣轻飏拎水袋走过来,正好听得一清二楚。他弯起眼睛,似笑非笑:“正好,郑道友,我也有些事想请教您一二呢。”   郑允珏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带笑:“请教我?哈哈,衣道友莫不是说笑吧?你有问题放着你跟前的大师兄不问,跑来问我……”   衣轻飏将水袋递给他大师兄,手搭上郑允珏肩:“我问题可多着呢,郑道友。甭说,还真只有您能替我解答。正好离天阶大会满打满算还有半个多月,郑道友不如请我去您紫虚观坐上一坐?”   郑允珏:“……”   这词儿怎么这么耳熟?这臭小子刚都在旁边偷听完了吧!   他又不好只请云倏一个,转念一想,等到了自己的地盘,找机会避开这小子单独和容与君谈话还不容易?   郑掌门笑脸扯得很快:“当然,当然,衣道友你和你大师兄一道来紫虚观做客当然欢迎之至,我那儿蓬荜生辉呀。”   衣轻飏看向他大师兄,脸上与郑允珏虚以委蛇的笑还没散去。   云倏也盯了他一会儿,点头:“你且与他去吧。我先到鹤鸣山一趟,你二师姐已经在催了。”   衣轻飏许久不出声,视线不与他眼眸对视,停顿在云倏淡薄的唇线上。   云倏高挑的身形挨近他,道袍上淡凛的熏香气也近了。西北近乎直射的烈阳使他们在地面的影子几乎融为一体,仿佛什么嫌隙也没发生,仍旧亲密无间,还似一对“正常”师兄弟。   男人伸手,把已长到接近他身高、但本质还爱钻牛角尖的少年脑后散乱的马尾解下。   衣轻飏眼皮一颤,直视男人胸膛,用最大力气保持呼吸不乱。   熟悉的指尖温度触碰他头皮,激起一阵发麻感,又娴熟地穿过他发间,仅在几息之间便重新束好一把,捆上发带。   衣轻飏赶紧垂下眸。   他得强制自己记得他还在和这人闹别扭。   云倏注视他低下的线条姣好的下颌,嗓音也随之低下去:“我在鹤鸣山等你,早去早回,阿一。”   衣轻飏轻轻嗯了一声。   等完他的回应,云倏不再不舍,断然转身汇入人潮之中。衣轻飏再抬头,便只能远远望见那个人潮中最显眼的高个背影了。   郑允珏托着下颌,回过味儿来:“不……不是?他真舍得把你一个人丢我这儿了?”   “注意用词。”衣轻飏还在望。   郑允珏:“不该用“舍得”?不是,你俩都那关系了……咳,好,我的错,我不该玷污你俩纯洁的师兄弟情谊……”   衣轻飏纠正:“不是“丢”。听不懂人话?是他大爷的“寄存”。”   郑允珏一怔,不知道戳中他哪儿的笑点了,笑得捧腹:“你大爷的,你大爷惹你了,天天骂你大爷?我可警告你啊,衣道友,你大师兄才刚走……”   衣轻飏叹气:“我大爷是没惹着我,但我八辈子亲戚里就没有过该叫大爷的,那我不骂大爷我骂谁。”   作者有话说:   步九八:那喊我九八大爷叫的是鬼?数十年情谊,终究是错付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3个;姜问、anonymou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700980 10瓶;柯糖 4瓶;一只鞋垫子、不知道叫什么 3瓶;悉茗、烟云、梵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昆仑雪|三   ——   日将暮, 西域都尉府门口,衙役倚靠府门打了个哈欠。地上半跪着一个石匠, 不时敲敲打打, 修补破碎的地板砖。   忽然远远瞧见有两个道士牵着骆驼过来,其中一个行了个礼:“两位小哥,福生无量。贫道来自终南山紫虚观, 来此归还此前一案的卷宗。”   听见是紫虚观的道士, 衙役忙合掌道:“道长请进,我这就为道长引路。”   衙役领着那道士去了, 剩下一个把骆驼牵到路边, 石匠一面敲石砖一面偷偷打量那小道士。约莫弱冠之年,头顶大斗笠遮住半张脸, 阴影中出露的下颌隐隐瞧得出其面容的精致。   衣轻飏逗弄骆驼时注意到石匠目光,伸出一指略抬斗笠沿,冲他友善一笑。   石匠大着胆子问道:“道长你们可是为了那河西商道的案子来?”   “是。”衣轻飏喂骆驼草料。   石匠讶然:“这案子结了?”   “结了。”衣轻飏眼底噙着笑意。   石匠惊喜:“那可真是……道长你们可真是造福四方了啊!”   衣轻飏一滞,眸中笑意渐淡,“算不得什么。”若他们知道引起这几场惨剧的罪魁祸首是谁, 就说不出这番话了。   “道长,那小女孩又是怎么回事?”石匠忍不住问。   “小女孩?”他说的应该是那个因和阿寒同名而幸免于难的小女孩。衣轻飏压下斗笠, 半张脸沉回阴影, “谁知道呢?大概是唤起了怨灵的良知吧。”   ——   洒扫紫虚观山阶的弟子忽然注意到传送法阵的动静, 扫把一丢,欢天喜地大喊:“师父回来了——”   满山的弟子全挤到山门来迎接。   衣轻飏不由觉得他们是否太过夸张。笑尘子回一趟清都山, 都没郑允珏这动静大。   郑允珏和他弟子们关系处得像朋友, 挨个拍他们肩, 让人把骆驼牵下去:“为师回来了。去收拾间客房, 再准备一桌子好酒好菜, 好生招待清都山来的客人。”   “好酒好菜就不必了。”衣轻飏摆手,“给我整俩馒头就成,吃不了那么多。”   天知道让吃穷清都山后厨的衣九九说出这话有多么不容易。   衣轻飏有更重要的事:“先带我参观一下你们紫虚观,郑道友?”   郑允珏说:“行,行。”   紫虚观山门走进去,正对的仍是无上天尊的巍峨神像,只不过比起清都山的稍小一点。衣轻飏凝眸,想把天尊这张脸印进脑海里,但很快又发现,这几乎不大可能。   神像的脸肃穆悲悯,五官却无任何鲜明特征,无形无相,稍加改变便可幻化成世间任何人。各地宫观供奉的神像皆大同小异,一双无悲无喜、悲悯众生的眼则是它们的共同点。   作为客人,衣轻飏按礼节取三炷香,压着淡淡的反胃感,合掌拜奉天尊香坛前。敬香讲究心诚,至于衣轻飏心不心诚,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郑允珏引他往里走,迎门先是祖师殿,里面供奉紫虚观的开山祖师,清鹤子。   在正中高堂处悬挂的画像却让衣轻飏一怔,“玄微的画像?”   微微泛黄的画纸上勾勒云涛雾海,神君的脸笼在云雾中不甚分明,唯二标志性的,是那一袭白衣,一柄黑剑。   许多神仙的画像往往雕饰过多,脚上蹬着祥云,身披霞帔,手上还要拿如意,好像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其仙家尊荣。画像简洁如此的,只有一个天尊座下首徒玄微了。   “是。”郑允珏眼怀感慨,同他一起仰望那高悬画像。画像侧下的供桌上,才是紫虚观祖师清鹤子的道身塑像。   “我们祖师爷,据说当年便是玄微神君游历人间时收下的弟子。”   “当年?”衣轻飏思量,“四百多年前?”   郑允珏颔首,骤然一合折扇:“是啊,都四百多年了。”   玄微游历人间,点清鹤子为徒,于终南山为其讲授大道七日七夜。此后清鹤子创立紫虚观,为天下人传其师之道。   紫虚观算是六大派中资历最浅的一个了,与其他动辄千年历史的门派相比,开山到现在只有短短四百多年。但因传说是玄微亲传,紫虚观在道门中地位不低,也素来与清都山交好。   “四百多年前,玄微传道于清鹤子,这是道门文献中最后关于他的记载了吧?”衣轻飏斜乜郑允珏,唇角微勾。   郑允珏也无可隐瞒的:“对,打那儿以后,与玄微有关的记载便消失了。”   衣轻飏眼底深藏探究,以一种玩笑话的口吻问:“郑道友,您觉得是凡间道门无法探知天上事,还是天上人不再是天上人?”   郑允珏像被他最后那句绕进去了,也像懂装不懂,笑问:“什么天上人不再是天上人?”   衣轻飏道:“譬如,玄微不再是玄微?”   郑允珏眼底闪过一丝惊觉,“衣道友,我怎么没听懂你这话……玄微不再是玄微,还能是谁?”   衣轻飏笑着将手搭上郑允珏肩:“郑道友是真不懂呢,还是懂装不懂?”   郑允珏怂着脖子:“衣道友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同门,我还能有什么藏着捏着的地方吗?”   衣轻飏拍拍他肩:“郑道友自己心里清楚便行了。得,继续参观吧。”   郑允珏面上丝毫没受他那番话影响,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便说不定了。继续领他参观,沿山阶而上,终南山山腰是供奉三清的大殿。绕过三清像,背面没供什么神,只放着一枝梨花在净瓶中。   衣轻飏仰头,穹顶隐在阴暗中,勾勒满室壁画。   “全是壁画?”他还第一次见大殿背面画壁画的宫观。   郑允珏暗觑衣轻飏仰起的侧脸,划开旁边的灯符,满室燃起亮堂的灯火。   衣轻飏为这壁画规模骇然。   金壁彩线祥云。   他正头顶的天花板上,正是如此辉煌壮阔,勾勒着天上宫阙,重重叠叠的云团,每一朵云团上都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神仙。   画面最中心,重叠的云团最下方,盘膝而坐一道衣轻飏极熟悉的身影——白衣黑剑,身高肩宽,上半张脸虽模糊了,唇却微微张着。离他最近围了一圈神仙,唇形也清晰,像在和他情绪激动地争论着什么。   衣轻飏怔了许久,目光久久落在中心神君身上:“这……画的是七百多年前论道大会的情景?”   郑允珏打量思索的目光一直停在衣轻飏身上,“是,正是那场规模空前的论道大会,由神君玄微一手主持。”   “他们辩的是什么?”   郑允珏微微勾起唇:“天道异数,该不该活。”   衣轻飏蓦地回头,讶然看向郑允珏。他居然这么轻易就和他说了?   郑允珏怂怂肩:“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多翻点古籍,也有书记载过的。”   他指向四侧的壁画:“这外面一圈,绘的是三界之内,四面八方。”   有桃花源,人间世,深幽谷……四面八方的神仙受邀,共赴中央的天上宫阙,参加这场七百多年前的盛会。   盛会不设在三清境,而设在任何神仙都能进入的四梵天。就连凡间修士也在画面中出现,他们借阵法神识出窍,旁听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论道大会。   “论道大会召开的背景,便是此前天道刚降下预警,示意异数降生。”   郑允珏说,“天尊便命人向凡间遣下天雷,意欲将异数消灭于未成长之际。前两道天雷都叫异数躲过去了,本以为第三道天雷再无可避,必叫异数神魂俱灭,从此再无转世之机——”   “你也知道了,”郑允珏探究的目光落在衣轻飏身上,“异数没死,玄微遣元神下界,替他挡下了这道雷劫。”   衣轻飏喉头哽涩,眼前浮现大师兄那道白衣翻飞的背影。   郑允珏再指向云团上那些仙人,“天界众人自是震动不已,于是玄微说服天尊,由他主持一场论道大会,决定异数生死。”   “这些神仙持的观点都是异数该灭。唯玄微一人,执意认为,异数之生亦非他本人所能决定,又怎能以不该出生之罪归咎于他。”   郑允珏微讽地勾起唇角:“是有点慈悲心泛滥了吧?若玄微当年未在雷劫前救下异数,往后八百年,牵扯出的所有事都不会再有。”   衣轻飏仰望那道形单影只的神君身影。   独自一人,辩倒咄咄逼人的八方诸神。只为一颗慈悲心。   他眼中酸涩,心中有千言却一句难说。   他第一次见到大师兄,原来正是七百年前雷劫下那道白衣背影。后世一切孽果,皆由那一时的悲悯而缘起。   他因大师兄的悲悯而活,如今,大师兄又是否因了一颗善心而心甘情愿为他改善体质?   善心呵,善心。   “那场大会的结果衣道友可预见了?异数获得了继续活着的机会,但其命格却生生世世锁于八苦塔,待八苦成一劫,即永世难以翻身。”   衣轻飏忽然想到:“天道当初示警过神仙们异数降世,若是天界早已知晓八百年内异数必为天地招致祸患,何以谈及令其生生世世命格锁于八苦塔?这不显得多此一举吗?”   郑允珏眸中带笑:“这个问题问得好,衣道友。原因——我猜的啊,或许是天道当时并未提过异数将来会祸害三界,只是说他之生非大道自然衍化,有违自然伦常?”   衣轻飏淡淡看向他。   郑允珏接着说:“我这么猜就显得阴暗了——天界只是因为异数之生违背大道自然,而觉得不可把控,想要将其消灭。消灭未果,便寻了个正当理由将其命格锁于八苦塔,使其生生世世命数不会脱离天道掌控。”   衣轻飏觉得这个猜测新颖,“若只是如此,天道降给凡间的预言又怎么解释?”   郑允珏“哗”的展开折扇,“天道和天界不是不能直接干预凡间吗?八苦塔的缺陷便是必须成一劫后,命格才彻底无法改变。”   “所以啊,为了让八苦扎扎实实地落在异数身上,前八世,天界必须使点手段——他们干预不了,便让道门之人协助他们呀!”   “你看看,这预言不就只谈了八百年吗?恰恰好,与八苦塔的前八世对上。如此,注定异数在凡间每一世落不得一个善终,而后八苦必成一劫。”   衣轻飏默了片刻。   他懒散地笑开:“若真是如此,天道与天界蛇鼠一窝,想出来的法子可太缺德了。”   郑允珏轻叹:“我猜的啊,猜的啊……真是不是这样,我一个凡间修士又如何得知呢。”   衣轻飏不置可否,“郑道友您知道的,可比一般凡间修士多多了。”   郑允珏自然不愿和他深究这个话题,话头转回预言上:“那,衣道友又如何看天道的八道预言?”   衣轻飏歪了一下头:“若如你所说,预言是假,天道与天界编造预言只是为了惩戒异数八苦,那——如今预言中的“百年内凡间将作地狱,世间种种皆化虚无”也是假的了?”   郑允珏笑笑:“百年后的事情,谁知真假呢。”   衣轻飏深深看了郑允珏一眼。   如果预言是假,那上辈子发生的事……不就完全成了他自作孽?   假使他不曾自作孽,百年后什么事都没发生,天道失信,在凡间的威望难道不会大打折扣?   郑允珏咳了咳,笑容高深莫测:“衣道友难道没想过,经历了完完整整八苦的异数,还会如当初第一世那个单纯孩童一般吗?”   衣轻飏侧头。   郑掌门摇摇头:“这八苦搁谁身上,都得逼疯啊。”   衣轻飏眼底闪过微微的光:“郑道友以为,天道故意逼历经八苦的异数走上绝路?”   郑允珏笑笑:“走上绝路的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衣轻飏眉笼起:“这样做,对天道有什么好处?”   郑允珏忙摆手,撇清关系:“我可没说天道是故意的哈。也许是它明知降预言惩八苦,最终可能致使异数走上绝路,但它也有那个自信——异数即使走上绝路,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呢?”   衣轻飏点头,认可道:“郑道友讲这么多,前半部分的逻辑倒是通顺。”   至于后面天道降下预言的真实原因,这猜测却有些说不通了。   怎么说得,像天道故意引他走上绝路,好毁天灭地一般?   郑允珏笑摇折扇:“说着玩玩,衣道友当个笑话听就行了。”   衣轻飏往后殿的大门走去。   “多谢郑道友这一路招待了,我今夜再叨扰一晚,明日便启程去鹤鸣山。”   “……”   “衣道友。”   郑允珏却并未跟上他,后殿的灯符熄了,他半个身子隐匿在了阴影中。   “怎么?”   衣轻飏回头。   郑允珏脸上神色辨不清,“你可知道,六大派隐藏了预言的后半部分?”   衣轻飏微微怔忡,还是两辈子第一次听说。   “八道预言,前四道都与公布出来的无异。唯有后四道,每一道都多出了一句话。”   “多出了什么?”   衣轻飏心中快速推算,后四道预言的第一道降下时,正是三百多年前。   站在这个时间点,再往前一百年,玄微刚刚在终南山结束布道。此后三百多年,有关玄微的全部记载销声匿迹。   那场布道结束后,他去了哪儿?   他隐隐有了预感,和这预言的后半部分有关。   果然,郑允珏说:“异数虽难以根除,却有救世者将降生于世,力挽狂澜,拯救苍生。”   “他与异数一阳一阴,命格相悖,终将一死一活。”   衣轻飏猜到了。   玄微由于某种原因,在三百多年前下凡转生为人。   天道同时为其降下预言。玄微转生为人,便为了铲除异数而来。   或许,这就是过分偏袒异数的惩罚。   ——由他亲手了结异数性命。   天道,预言,玄门,天下人——会逼他们一死一活。 第58章 昆仑雪|四   ——   地牢壁上烛影幢幢, 衣轻飏蹲在一个魔修前:“昆仑山巅?你确定长乩关在那儿?”   上辈子长乩几乎没提过他确切关在哪儿,现在衣轻飏想找他, 还得来问这些魔修。   魔修猜不到他问这事的意图, 也不想告诉他。这道士可是清都山的人,万一回去就喊人把昆仑山的结界加强了怎么办?   但谁知道这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是踩着他影子,便能将他神魂拿捏住, 这是哪种邪门道法, 他怎么从没见过?   魔修瑟瑟发抖:“大仙,小的说是真是实话!您要再具体问少主关哪儿, 那我也不知道了啊, 我只知道他被关在昆仑山巅了啊,大仙!”   “行吧。”   衣轻飏拍他脑袋一下, “小子,我量你也没那么多鬼心眼。”   子子孙孙就这么干等着结界削弱的主意都想得出来,这脑子,这心眼,也只能当赤混他手下了。   “好好待牢里改过自新吧。”   魔修们抹泪:“是是, 大仙,我们去了外面一趟, 也觉得还是在牢里待着最自在。”   衣轻飏叹气:“说了, 别叫我大仙。”   叫得心烦啊。   魔修们:“好的, 下回绝对不会了,大仙。”   衣轻飏:“……”   行叭。   ——   衣轻飏出了阴暗的地牢, 谢过郑允珏让他见那些魔修们一面。郑允珏也不多问他进去干嘛, 只笑问:“衣道友可是要启程去鹤鸣山了?”   衣轻飏道:“我也不会御剑, 剩半个月, 边游玩边赶路过去, 时间也刚好来得及。”   郑允珏语气艳羡:“游玩好啊,我这儿还有一堆有关这些魔修的事要处理,半月后咱们再在鹤鸣山会面?”   “这是自然,郑道友。”   说罢,衣轻飏拱手告辞。   撇开郑允珏上辈子最后坑他一把不谈,单论这人,客观公正地讲,衣轻飏觉得还行。   大概是各为其道罢了。他要灭道,自然便有人要卫道而已。   离开青烟袅袅的紫虚观,衣轻飏背着郑掌门给他准备的包袱,里面装了干粮、水袋和盘缠。他并不急着南下,而是继续往西,向荒原与雪山而去。   大师兄没有再来信。   反倒是二师姐,九七九八他们先后来了信。   衣轻飏坐在一块石头上,一面就着水,咬硬邦邦的干粮,一面读二师姐他们寄来的符纸金字。大概是问他好不好,一路怎么样,多久抵达鹤鸣山。   其实没必要走路,他又不是什么真的不会御剑的炼形期弟子。   只是想拖延一会儿时间,路上顺便想些事罢了。   油纸包着的干粮饼吃完,衣轻飏将纸裹巴裹巴,饼渣聚在一起倒进手心,仰头送进嘴里,一点渣子都不浪费。   他慢慢地嚼,慢慢地想,那张昳丽惊艳的脸上浮现沉思的神色。   紫虚观这一趟,许多事都渐渐理清了。   这是他的第八世,自第一世为大师兄所救后,他可以笃定,后面几世他几乎都遇见过大师兄。   因为某些原因——可能是被谁故意消除了有关大师兄的记忆,上辈子衣轻飏卜算前世,忆起了前七世的所有,独独忘了大师兄。   但刻进骨子里的记忆永远存在,总会因某些契机牵扯出曾血淋淋的伤口,牵扯出引他疼痛却不敢忘的人。他的每一世,几乎都有大师兄的参与。或者说,大师兄因善意接近他,却反倒冥冥之中成为了他的“苦”。   但这不能怪大师兄。   命数,真的是一个琢磨不透的东西。他喜欢大师兄,这份喜欢却成了折磨他的根源,如何能怪到被喜欢的大师兄身上去?   命数琢磨不透,可衣轻飏又不信命数。   否则上辈子他不会执意逆天命而行,意欲强行破除自己的八苦命格。   但又是谁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是因为天道没料到灭世预言真的会实现,又奈何不了已被放出的神器怨气,只好让他重生,对付这些怨气?   还有好多东西是乱麻一团。   直觉告诉他,这些一团乱麻的东西才是大师兄真正想隐瞒的事,是他摸清大师兄心结的关键。   若他想要大师兄不再回避……   若他想要知道大师兄对他的真实想法……   他必须要先知道所谓真相。   而且……衣轻飏想得有点远,若是大师兄真对他有那么点,超乎师兄弟的感情,他又有把握追到大师兄——   那之后呢?   这可是他的第八世,一劫形成的关键时期,衣轻飏可不想在这时掉什么链子,让他即使和大师兄在一起了,也落不了一个好结局。   既然在一起了,他就要让大师兄幸福。   他得先弄清真相,才知道如何对付天道。   是的,衣轻飏在短短几天内打定了主意,重操旧业,继续和天道作对。不过是再试一次罢了,他已经输过一次,还有什么可怕的?   只有改了命,破了八苦之劫,他后面才能和大师兄好好地在一起。   尽管他现在还没和大师兄在一起,但衣轻飏已经自作多情地想到那一步去了。   总不能人追到之后才来想改命之事吧?他这才叫有备无患。   什么“一阳一阴,命格相悖,终将一死一活”?见他大爷的鬼去吧,他衣轻飏什么时候信过这种鬼东西?   拍掉手中饼渣,谋划好未来,衣轻飏神清气爽,站起身想了想,把芥指打开,一把揪出赤混后领子扔了出来。   赤混忍了又忍:“又干嘛?”   “我可警告你!你再叫本尊给你充打手,我真跟你拼命了!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   衣轻飏歪头不解,漂亮纤细的眼睫眨了眨,天真无邪的,“我寻思您也不是兔子啊。”   赤混捏紧拳头:“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衣轻飏不逗他了,“您上回不是说让我帮你救长乩出来?这事我又考虑了几天,觉得成。”   赤混孩童的脸上明显一愣,天塌下来他都没这么诧异过。   “你、你答应了?”   “嗯哪。”   赤混:“你没被夺舍吧?”   衣轻飏:“没啊。”   赤混:“你没吃错药吧?还是说,玄微那个狗贼终于认清你跟他是一路货色,把你给抛弃了,受刺激了?”   衣轻飏笑得和善:“我想了想,觉得救长乩这事还是难度太高,您还是另请高明来……”   赤混能屈能伸,扑通跪下:“我错了,爷爷,这事就您能办,其他人都不好使。”   衣轻飏轻叹:“行了,快起来吧,乖孙贼。您说您这一大把年纪了,还顶着张小孩脸,无论是尊老还是爱幼,我都受不了您这一跪啊。”   赤混马上爬起,爬一半犹疑了一下:“你真答应了?”   衣轻飏道:“你爷爷一言,驷马难追。”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得先答应我件事,以神魂起誓,不得有悔。”   赤混脸上浮现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心里居然反倒不忐忑了,“什么事?你说。”   衣轻飏看着他:“尊主只剩一缕残魂,空有一身修为却无法使出,不如悉数传给您儿子如何?反倒还算物尽其用。”   赤混脸上又犹疑不定了:“只这一个条件?”   他本来就打算救长乩出来后,把自己的修为全传给他,姓衣的这条件不等于白提?   衣轻飏反问:“难道尊主身上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么?没有就闭嘴。”   赤混忽然想起,“本尊记得,你以前说,跟我一个儿子是旧相识……可本尊只有长乩这一个儿子。”   “是吗?”衣轻飏面色如常,翻账很快,“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赤混:“……”   他细思量,衣轻飏确实没机会认识他儿子。只能说这狗东西脾气怪得很,今天说了什么明天就改口了。   但这回衣轻飏能帮忙的确是他赚大发了,赤混不和衣狗计较,心平气和地在他面前起了誓。   ——   通过阵法,不到几息二人便来到昆仑山巅。   一出阵,寒风便裹挟冰雪扑打在他们脸上,赤混冻得一哆嗦,裹紧衣服缩着脖子问:“你要怎么找人?”   衣轻飏将绕指柔取出,幻化为一把白伞丢进风雪里。绕指柔稳稳飞到赤混头顶,悬浮着慢慢转动,一道结界便自上而下铺设,形成了一方隔离外界风雪的小空间。   赤混瞬间不哆嗦了,结界内温暖如春。   他又看衣轻飏站在结界外,无声打了个响指,冥冥幽火即刻从四周升腾。   黑色火焰晃动着,如流水,又如无形无质的幽灵,是赤混做了近千年邻居的浮幽之火。   火焰燎过衣轻飏的发丝,却只是无形穿过,发丝完好无损,不曾对主人造成一丝伤害。流水一般的幽火漾在他极盛的容颜上,尤其是流过他眉心那颗红点上时,惊艳又瘆人。   幽火如有灵智,在衣轻飏示意下向四周扩大蔓延。   “流水”在昆仑山巅四漫,淌过无瑕白雪,淌过赤混脚底——赤混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他现在才知道姓衣的给他头顶安个结界干什么,要没这结界,他这点残魂早被这鬼东西烧完了。   幽火向四面涌去,缓慢寂静的流动里暗藏着无言的危险,飞雪落进其中即刻消弭无声,不到一柱香幽火便覆盖了整座山巅。   赤混屏住呼吸,为眼前一幕心惊胆战。   他没料到衣轻飏的实力竟到了这地步,本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怨力,外加绕指柔与浮幽之火的加持,好比如虎添翼。试问当今道门,此等实力,有谁能敌?   只怕是如今的玄微,遇上也够呛。   不不不,赤混暗暗摇头,哪怕是当初的玄微,遇上这种怪物也只怕难分胜负。   ——天道这是造了个什么怪物出来?   显然,这怪物现在也只是在试试昆仑山结界的水,压根没使出全力。   衣轻飏映着沉黑幽火的眸,忽然轻轻一动。   他偏头,锁定了远处一个方向。   “找到了?”赤混在结界内惊喜道。   衣轻飏点头,赤混下一刻便见到浮幽之火迅速退去,流过他脚下,悉数向那一个方向涌去。   赤混还有些紧张地等待浮幽之火大战结界的一幕。   结果便听衣轻飏忽然“咦”了一声,浮幽之火骤然散去,仿佛曾经覆盖整个山巅的一幕是赤混的幻觉。   “怎么了?”赤混紧张问,“这结界不好对付?”   “唔,怎么说呢。”衣轻飏伸手,绕指柔回到他手上,他漂亮的眼睛里还有点惊讶,“已经破了,我都还没发力,一碰就破了。”   六大派合力打造的,号称玄门最牢固的昆仑山结界,居然这么……脆弱?   赤混:“……”   那你好棒棒哦。   衣轻飏诚实道:“我是真没想到。”   比起上辈子最后死时,他的实力绝对上升了。好像每次在障里找回完整的前世记忆,怨力都会更上一层楼。   不过也很好想通。他每一世之“苦”,或多或少与大师兄有关,补齐有关大师兄的记忆,怨气自然会加深。   “别说这个了,先去看看长乩。”   结界其实打造了一个看不见的隔绝世界,长乩常年生活的,便同样是眼前满山飞雪的山巅。   只是在这个小世界里,无论他在飞雪中走多久,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看见的除了一片白还是一片白。除他以外,没有其他有生命的物体。   玄门惩戒长乩的,便是这千年的孤寂。   后来长乩来到衣轻飏身边,常年寡言少语,更被言弃讥讽为哑巴,也不是不可理解了。   结界破开后,他们便看见雪原中盘腿坐着一个青年。   青年模样清秀,一身苗疆服饰,回字纹的银护腕,四处点着小小的银缀,乍一看还像个姑娘,鼻梁却很挺。   赤混急走了几步,速度渐慢下来,直到停在长乩几步远的地方。   走路时压雪的声音簌簌落落,长乩明显足以听见,却仍低着头,眼睫半垂,陷入了沉睡一般。   衣轻飏走过来,“他可能还以为自己在结界里。”   长乩闻声慢慢抬了头,黑眸将二人收进眼底,却仍如一潭死水。   衣轻飏又解释,“他可能觉得我俩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人物。”   长乩皱了一下眉。   衣轻飏道:“他可能在想,怎么这回这个幻象还猜得出他心中想法。”   赤混:“……”   不是,你怎么比我还了解我儿子?   长乩顿了一下,眉紧皱着:“你是谁?怎么进来的结界?”   衣轻飏便道:“尊主,瞧瞧您儿子,还是比您聪明多了。”   赤混:“??”   你丫偏要捧一踩一是吧?   长乩看向那小孩,脸上浮现茫然、疑惑而后复杂的神色:“魔尊?”   他在赤混那缕残魂上感受到了熟悉感。   作者有话说:   时间设错了,发晚了呜呜,给大家道歉(_ _) 第59章 昆仑雪|五   ——   风雪如盐粒扑在脸上, 重获自由时连严寒也不再冷峭。   长乩重复了一遍问话:“你们说,是来救我出去的?”   衣轻飏应:“是。”   长乩迎着雪粒微微眯眼。眼前的道士撑着白伞, 眼底淡淡笑着, 分明容颜极盛,可对万事不在意的态度,好像他下一刻便会融入风雪一般。   这人能救出赤混, 能出现在这, 自然不简单。   于是,长乩哑声问:“条件?”   赤混方要插话自己已答应过条件, 便为衣轻飏打断:“很简单, 我只要你立誓,为我所用。”   赤混急了:“你方才还没说过有这个条——”   “成交。”长乩毫不迟疑。   赤混瞪大眼:“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立誓?你脑子是在山上冻坏了吗?”   长乩面色不变, 语速飞快地以神魂起誓:“我长乩立誓,终生为……”   衣轻飏笑:“在下衣轻飏。”   长乩自然接道:“终生为衣轻飏所用,有违此誓,神魂俱灭。”   赤混气得踢踢打打转身就走,“我就不该来这儿!不该来救你!没脑子的东西!”   腿坐得麻木, 长乩尝试站起无果,下一刻面前便递来一只手。衣轻飏单手撑伞, 唇角微弯:“合伙愉快。”   长乩一顿, 伸出手去。   “合伙……愉快。”   赤混还在前面骂骂咧咧, 脚步却仍停了等他们过去。   衣轻飏在后面慢悠悠走,还喊:“尊主, 别忘了您老人家许的条件呀!”   赤混没好气:“心眼这么多, 怎么没把你累死呢?姓衣的!”   衣轻飏理所当然:“因为我看得开呐。”   ——   赤混一路脾气不好, 长乩虽然话少, 可对他这位便宜爹的训话一向左耳进右耳出, 时不时还顶一两句。   两人关系本就不好,现在更是水火不相容了。   赤混给长乩传修为时也就没客气,给人折腾得凄凄惨惨,半死不活,叫衣轻飏看了都得说一句,这可真是亲爹。   刚灌入修为的长乩状态虚弱,还需要疗养。衣轻飏在芥指里存过好些大师兄、二师姐他们送的伤药,便叫长乩先进去待着,养好伤再出来。   好嘛,前任魔尊大人就有小脾气了,说他坚决不和“逆子”共处一室。   衣轻飏没法子,只好放他出来透透气。   奈何赤混小短腿走路频率实在不高,累得哼哧哼哧的,“你就不能用阵法吗?眨眼的工夫就到鹤鸣山了,非要走着去?”   “这叫游玩。”衣轻飏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没想惯他,“是你自己要出来的,我可没逼您啊。”   赤混别有用意看了衣轻飏一眼。   衣轻飏挑一下眉:“您老可别想我背你。”   赤混哼了一声:“我自己走!”   赤混的身体其实也很虚弱了,仅剩的修为只够支撑他保持残魂不散,外加衣轻飏的固魂符维持,才足以苟延残喘下去。   一路入蜀,走的山路,路上倒风平浪静。   进了剑南关,街上来往的巴蜀本地小门派道士多了起来,二人才渐渐察觉出不对味。   熙熙攘攘的城门处,众人围看一张贴着的玄门通缉榜,议论得热闹。   “昆仑山结界被破了?”   “听说上面关的是个大魔头呢!”   “什么啊,我听说明明是关的大魔头他儿子!”   “那也差不离,大魔头他儿子也是小魔头。”   “天呐,这晚上谁还敢出门啊?”   衣轻飏读完通缉榜,往下压了压斗笠,挤出人群。赤混原本守在一个卖糖葫芦的人的旁边,有路过的几个妇人觉得他可爱,便给他买了串糖葫芦。   赤混一边咬着糖葫芦一边问:“如何?”   衣轻飏道:“昆仑山结界原归终南山管,结界一破,紫虚观那边就知道了,他们发的通缉。”   赤混犹疑:“他们真有画像?”   衣轻飏嗯了一声:“别说,画得还挺惟妙惟肖的。”   “他们哪来的画像?都一千年了!”   衣轻飏托着下颌:“这您就不知道了,当初收押所有魔族余孽,每人都留了一幅画像,如今倒派上用场了。”   赤混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你们正道心眼就是多。”   衣轻飏没理他这话茬,“咱们得想个法子给长乩伪装一二,总不能让他一直待在芥指里。”   赤混疑惑抬头:“用易容术不就成了?”   二人身边又有一行道士路过,他们行色匆匆,为首一人手里还拿着有符纸张贴的镜子。   赤混睁大眼:“那是识相符?”   衣轻飏亦侧身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是鹤鸣山掌门千华子画的符,看来这符纸已散布蜀中各地了。”   赤混“咔嚓”咬碎糖葫芦核,恨恨道:“他们至于吗?这么大阵仗?”   “连您老那些手下都知道,”衣轻飏凉凉说,“当今天下,除了“死去”的无上魔尊以外,长乩就是邪魔外道最后的希望了。”   赤混痛骂了一通赶尽杀绝的正道,习惯性求助于衣轻飏:“那现在怎么办?你施易容术能瞒过千华子的识相符吗?”   千华子,那可是天下第一老不死了,当今玄门老古董级人物。   衣轻飏思量片刻:“我不擅长道术,瞒过大多数人可以,千华子这个老不死嘛……有点悬。不过我倒另有个主意。”   “什么?”赤混忙问。   衣轻飏笑道:“识相符只能识破易容术,既然如此,不施道术,只单单瞒过肉眼不就行了?”   赤混眨眨孩童的眼:“你的意思是?”   ……   半个时辰后,长乩面无表情拿着手里的裙钗:“要我伪装成女子?”   衣轻飏显得挺兴奋:“嗯哪。我再给你贴张符,掩盖魔修气息,搭上你的妆容,就完全是个寻常凡间女子了。”   他以前在障里就有被迫女装的经历,现在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迫害昔日同僚,可不得乐?   长乩默了默,艰难开口:“我……你怎么能确定,对方认不出我是个男人?”   衣轻飏看向赤混。   赤混理所当然,这个当爹的没觉得有任何不对:“你本来就长得秀气啊,小姑娘似的。”   长乩:“……”   衣轻飏拍拍他的肩,假模假式地说:“时势所逼,长乩兄姑且忍一忍吧。”   长乩面无表情拿过钗裙,钻进了草丛子里。   很快,只见一位小家碧玉、姿容娴丽的姑娘生硬地踩着步子走了出来,衣轻飏忍不住吹声口哨:“哟,这不比易容术好使?”   赤混很是怀疑为什么他妆能画这么好,“你别是以前还有过这种女装经历吧?”  ”……“长乩冷冷道,“我有告知您的必要吗?”   赤混咬牙:“成,我算你小子天赋异禀。反正你打小修炼不积极,就这些污七糟八的东西最擅长。”   长乩:“确实。”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赤混气冲冲回芥指里憋着了。   现在外面全是长乩的通缉令,又不能让“父慈子孝”的二人一起待在芥指里,衣轻飏便让长乩自个儿找个地方休养。   长乩本身已有千年修为,外加赤混几乎倾尽全部修为相授,就算在养伤期,只要没惹上道门那几位老不死,问题都不大。   衣轻飏又给他留了几张联络用的符纸,二人才在城门处分道扬镳。   ——   鹤鸣山下,小镇茶肆。   一个青绿道袍的道士斟了杯茶,张口便是纯正的蜀中口音,道:“大师兄,你说内个魔族少主,能跑到哪个当(地方)去呀?”   正上方的男人一脚搁在长凳上,一手支着把大刀,冷笑一声。   “哪个当?那个啥子少主只要敢跑到我们鹤鸣山来,老子这把刀看到没得?把他手儿脚儿都砍断!”   旁边还有个鹤鸣山弟子,正在边剥花生边观察来往行人。   最近因天阶大会召开,鹤鸣山底下这个镇子人流量增加不少,整个白天都人来人往的。大多数人身穿门派道袍,当然还有部分穿着随便的散修。   忽然,这弟子猛拍他大师兄背——   “大师兄!美女!美女!”   鹤鸣山大弟子楚沧澜“切”了一声:“美女?你大师兄啥子美女没见到过,大惊小怪的。”   他不经心地视线投向大街上,恰好见一个蓝白相间道袍的人走近茶肆,伸手抬起斗笠,露出那张昳丽盛极的脸。   楚沧澜刚剥好的花生掉桌上。   他语无伦次:   “美、美、美女!”   这位“美女”向茶博士讨了杯茶,听见这边动静,斜眼不经意瞥过来。   又似是认出他们是谁,“美女”微挑起一边眉,眉心那粒点睛之笔的胭脂红便鲜活如跃纸上。   楚沧澜呆呆望着美人,努努唇想说些什么,却紧张到声量低得听不清。   “美女”看了他们一眼便回头,一口气把茶水喝光。   眼见人就要走了,两个弟子猛拍他们大师兄:“不要怂啊大师兄,快去把美女名字问到!等哈走了就搞不成了!”   楚沧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大师兄雄起!”   楚沧澜被他俩猛地一拍,还没准备好,就被推到“美女”跟前拦住了路。   “美女”挑下眉,好整以暇等他开口。   楚沧澜挠挠后脑勺,话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个彻底。   “内、内个……美、哦不,道友……”   “你、你……”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喜欢吃青椒不?”   俩师弟:“……”   大师兄,说好的雄起捏?   “美女”唔了一声:“还行吧。怎么?”   楚沧澜喜出望外:“好巧哦!我、我也喜欢吃青椒!”   不远处,正陪着二师姐逛街的步九八本来蔫头耷脑的,忽然眼尖地瞧见前面动静,喊道:“二师姐,你看!那个背影是不是九九?”   司青岚放下挑拣的钗子,闻声望去。   “还真是九九!这倒霉孩子总算走到鹤鸣山了!”   “大师兄呢?”司青岚推九八,“快去那边店里把你大师兄喊出去,就说九九到了!”   这边楚沧澜还在磕磕巴巴,为了问个美女名字,还先得把美女喜欢吃啥给问完。   “那、那你喜欢吃芫荽吗,道友?”   传说中的“美女”——衣轻飏其实有点疑惑他到底想干嘛,但还是答了:“不喜欢。”   楚沧澜马上道:“好巧哦,我也不喜欢吃芫荽得嘛!”   衣轻飏:“到底想说啥,楚道友?”   楚沧澜一愣:“你认得到我?”   衣轻飏淡笑:“鹤鸣山大弟子朔苍君的名号,谁人不晓?”   上辈子的旧相识了,也是那些人杜撰的他的“老相好”之一。当年千华子为这事可没少叹气。   楚沧澜只当被他夸了一顿,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红晕。   云倏出店,在司青岚挑眉弄眼的神情下走近时,便听见楚沧澜红着脸,如此对他的小师弟说——   “这位道友,在下对你一、一见钟情,可否冒昧一问芳名?”   云倏:“……”   “?!”刚走过来的步九八睁大眼。   司青岚及时捂住他嘴巴,避免他发出大动静打扰这场大好戏。   云倏则陷入长久的沉默,目光久久落在不远处那道背影上。   渐渐,脸也随之沉了下来。   司青岚与步九八偷瞥见他们大师兄神色,头皮发麻。   还没等衣轻飏大笑出声,把自己其实是个男人的事抖搂出来,身后便有只手搭上他的肩。   衣轻飏侧头,发丝擦过身后男人的下颌,熟悉的冷冽香气瞬间笼罩他鼻尖,男人身形投下的阴影仿佛已将他拥入怀中。   那一瞬间,心跳不受控地加速。   好似有什么脱离他身躯的一块重要东西,历经漫长别离,重新和他严丝合缝,填补尽空虚。   衣轻飏微微张唇:“大——”   “无可奉告。”   云倏截断他的话,将他半挡在身后,回答了楚沧澜。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喜闻乐见修罗场—— 第60章 天阶榜|一   “容与君?”   楚沧澜一脸懵, 迫于对方气势后退半步。   那股无名火气升得快,灭得也快。回过神的云倏也察觉出此情此景的尴尬, 不自然地咳了声, 垂眸想说些什么,半挡着自家小孩儿的姿势却不变。   衣轻飏便接了他家大师兄要说的话,“楚道友, 你再好生听听我声音, 看看我样子,确定不收回方才的话?”   他取下斗笠, 楚沧澜眼睛迷茫。   衣轻飏五官盛极, 方才斗笠的阴影削弱了他颧骨脸型的立体性,也淡化了凌厉感, 美却是跨越性别相通的,错认成女子也并非无法理解。   楚沧澜,铁直男。   此刻在场最尴尬的就不是云倏了,直男楚沧澜从头皮尴尬到脚底,眼神犹如受过一道晴天霹雳, “这位道、道友,是男哩?!”   三观破裂也不足以形容楚沧澜此刻心情。   “男哩?男哩啷个长得这么好看?”   衣轻飏弯起唇角:“我的错。”   云倏略略扬起一条眉毛:“长得好看, 是错?”   致命问题。楚沧澜摆手:“不不不……我就是第一次见到……有点黑(吓)到了……”   楚沧澜另两个师弟也赶忙过来, 跟二人连连道歉, 今天这脸可丢大了。   衣轻飏轻摇头:“没事,不打不相识, 在下衣轻飏。”   楚沧澜挠挠头, 不好意思得很:“在下楚沧澜。”   云倏垂着淡薄的眼皮, 静看二人互动。几乎是转眼工夫, 几句寒暄玩笑, 他家小师弟便能和对面称兄道弟了。   这时后面提心吊胆了半晌的司青岚与步九八,看见风波过去,也走上前。二师姐拍拍比她高个头的小师弟,“总算来了,二师姐还担心你在路上被谁拐走了呢。”   云倏目光转开,落在和他齐肩的阿一身上。   衣轻飏抿了抿唇,笑,“大家都在这儿,就算有人拐,也拐不走我啊。”   这个“大家”,包括进了他主要在意的那个人。   云倏眼皮一撩,联想昆仑山结界被破的事,若有所思。   步九八揽过衣轻飏肩,将他带到前面去走,留下二师姐与大师兄在后面,“等会儿九七见到你肯定惊喜得不得了,在山上他念叨你好多次了,老妈子似的!”   于是,衣轻飏见到九七第一眼便喊:“九七娘亲。”   叶聆风:“??”   步九八后背冒汗。   叶聆风迷惑:“为什么这么喊我,九九?”   衣轻飏诚实:“因为九八说了,你就是我俩的老妈子。”   叶聆风拳头硬了:“步九八!”   步九八大叫着逃了:“九七你听我解释!你是我爹,我爷爷!千万别中了衣九九这厮的离间计啊!”   衣轻飏往椅子上一躺,悠游自在拿了串葡萄,皮也不剥,一口一个,乐得看年轻人追逐打闹。   回到熟悉的人之中,浑身放松了不少。   云倏和徐暮枕说着什么事,路过这边廊下。徐暮枕见到便冲那边喊:“九七九八,你俩又在干嘛?走廊不许追逐打闹!”   云倏侧过了头,视线仿若不经意地望进屋内。   大开的窗棂中,衣轻飏面向阳光仰在躺椅上,轻弯起唇,冲他微微一点头。   “大师兄。”   云倏亦颔首,淡淡回应。   徐暮枕好不容易止住了“兄友弟恭”的九七九八二人,回头,也喊了阿一一声,便道:“走吧,大师兄,师父和千华子几位前辈还在等着。”   云倏视线转回,平视前方:“走吧。”   好像回到了清都山上的时光,回到了那一场荒唐未发生前。   但又终归不同。客套有余,亲近不足。   敏感如叶九七察觉出二人气氛的不对,往窗户上一扒:“九九,你和大师兄是不是……闹矛盾了?”   衣轻飏正闭眼晒着太阳,闻声也不睁眼。   “有吗?”   “有啊!”叶聆风道,“要换以前,大师兄路过这儿,你早扒窗户上黏过去了!”   衣轻飏轻叹:“我只是长途跋涉,累着了。”   叶聆风有点怀疑这借口,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衣轻飏仰在躺椅上,就这么慢慢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听见九七、九八问他要不要给他带中午的斋饭,衣轻飏睡意沉沉中“嗯”了一声,偏过头去。过了一会儿,隐隐又感受到一只手轻轻落在他发顶,将他睡散了遮住脸的发丝拨到耳后。   那只手垂下的袖口熏着熟悉的味道,带来奇妙的安稳感,引他思绪沉入更深的睡眠。   再睁眼时,是被窗户前谈话的两人吵醒的。   天已日暮,身上盖了件薄薄的毛毯,衣轻飏拥住毯子,费了很长时间聚焦,认出面前谈话的二人是谁。   纳兰泱从窗外探出一手,在他面前晃晃:“这是睡醒了还是没睡醒?”   玄天观大弟子百里陵端正拱手道:“衣道友,不好意思,多有叨扰了。”   本来百里陵问过叶聆风他们,打算在外面等衣轻飏醒了再进来,没成想纳兰泱来了,一把便将他一道拽进屋内。   衣轻飏摇摇头,坐起身,人还有点懵。   纳兰泱:“我看你睡好久了,睡太久了对身体不好的。不过你到底做什么梦了?睡觉都一直皱着眉。”   衣轻飏摸向眉头:“有吗?”   他闲闲地笑开:“做了个得而复失的梦。”   梦里大师兄来了,搂着睡不着做噩梦的他轻声哄慰,等他睡好了,便一点不曾留恋地离开。   纳兰泱撇了一下嘴:“事先声明,我可不是来关心你的,我只是来提醒你一下,我们五年前做的那个天阶大会再见的约定。”   衣轻飏懒懒打个哈欠:“这事你还记得呢。”   纳兰泱道:“本掌门一向记性不错的,好不好?”   “挺好,”衣轻飏撩起眼皮看她,“现在也是做掌门的人了。那纳兰掌门——可否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个小道士?”   纳兰泱道:“你别在我这儿耍嘴皮子,咱们可是约好了的,天阶大会上谁输了就不许再缠着容与君了!”   连一旁安静听着的百里陵都一惊,“为何会做这个赌注?”   纳兰泱:“你问他!”   衣轻飏怂怂肩:“冤枉,我何时跟您下过这个赌注?”   确实没下过这个赌注,但纳兰泱以为五年前那个情景下,约定五年后打一架就有这样的赌注的意味。   衣轻飏道:“我觉得,你也不必赌了。”   纳兰泱反问:“为何不必?”   衣轻飏不经意地笑:“打一架就算打一架,还搞这么多名堂?难道我输了,就真的不会再缠着大师兄了?你信?”   纳兰泱眼睛一亮:“你真报名参加天阶大会了?”   衣轻飏有气无力:“报了报了。行了,问完就快走。”   纳兰泱满意地离开了,也不知道她一个中乘修士欺负一个炼形期有什么可乐的。   剩一个百里陵格外尬尴,“衣道友……不知还记得在下否?”   衣轻飏点头:“记得。一见我就脸红那个,百里道友?”   百里陵脸唰的红了:“我、我没有……一见你就脸红。”   衣轻飏叹:“你就脸皮太薄了,平日你师父就该喊你出来多练练。有空和九八他们多玩玩,你也会学到他的千层鞋底做腮帮子。”   百里陵疑惑:“千层鞋底做腮帮子?”   衣轻飏:“脸皮厚。”   百里陵“噗嗤”一声笑了。   素来少年老成的他很少有笑得这么开朗的时候。   笑着笑着,百里陵笑容蓦地停住,露出在长辈面前才会有的肃然神情,敬声拱手道:“容与君。”   衣轻飏不自觉坐直身体,随百里陵拱手的方向望去。   原来大师兄不过是路过小院,在院门口投来不经意的视线,便叫百里陵紧张成这副模样。   “大师兄。”犹豫了一下,衣轻飏也跟着喊了一句。   云倏淡淡颔首,风一阵路过又风一阵离开了。   衣轻飏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怎么感觉大师兄老是路过他这儿?   百里陵只是想来和衣轻飏交个朋友,如果说最开始是因为容貌被惊艳到,现在接触了衣轻飏这个人,就有了一定要和这种人做朋友的决心。成功和衣道友寒暄了几句,百里陵脸上带笑满意地离开了。   天阶大会后日才开幕,这几天鹤鸣山山上陆续齐聚各门派年轻一代修士。   云倏少不了要和大大小小门派的掌门们交接应酬。有些小门派脱胎于江湖武林,没那么多清规戒律,聊上头了还得喝上几盅酒,云倏少不了得陪上几口。   “大师兄?”步九八蹲在夜色寒风里,墙角逮蚂蚱。   见到大师兄披着寒霜而来,他还格外心虚将串好的蚂蚱往后一藏。这蚂蚱是他打算深夜偷偷回敬衣九九,以报白日“九七娘亲”一仇的。   云倏停下脚步,淡淡垂眸,眼睫染着倦怠:“九八,阿一呢?”   步九八瞥向欢声笑语的院里,“二师姐、几个师兄还有九七他们在里面呢,聊得可开心了。”   “为何不进去?”云倏淡声问。   为了抓蚂蚱啊。   步九八挠挠头:“里面闷得慌,大师兄,我出来透透气。”又忙转移话题,“大师兄你要进去吗?”   “……”云倏道,“嗯。”   他踩着步子沉入夜色中,步九八后知后觉嗅嗅鼻子,怎么感觉……大师兄身上有股酒味?大师兄莫不是喝醉了吧?   不会不会!看大师兄刚刚说话那样子,分明清醒得很。步九八摇摇头,继续沉浸于专门捉那种个大的蚂蚱,一边被夹得嗷嗷叫,一边幻想夜里衣九九摸到床上蚂蚱时的表情,乐得不行。   云倏进到院中,远处廊下阖上的窗棂透过明黄光亮,欢声笑语渐渐近了。   云倏却沿着墙角走了一会儿,垂着眸在那一阵笑语中清晰辨认出阿一的声音。   他靠进墙里,微抬起下颌,阴影将他全身笼罩入月光所无法企及的位置。酒意微醺的暗色里,他仰着的眸子倦怠而又清明。   聆听着那道熟悉的少年嗓音,稚气将脱,略有变声期的沙哑,云倏的眸子里闪过难耐、渴求与压抑。   他倾听那道声音,本以为自己便会得到满足,却终究只是饮鸩止渴,难得满足。   喉结吞咽了一下,他干渴得厉害,若不是靠着墙,只怕站也难站稳。   这功法……着实厉害。   逆转阴阳,调转两位,使自身阳清之气去换取对方阴浊之气。每至夜深,便是最难耐时。   这一世重来之时,这功法便开始练起了。但是,之前的渴求总归是轻易便能压制下去的,云倏擅修道心,擅坐忘,擅清净,连心魔都能压制,何况区区欲求。   可自山洞一场荒唐后……这功法便愈发厉害。   得到一点满足,便欲壑难填。   且这功法明显受主人心境影响。浅尝过那一次后,本以为可以压抑的情感汹涌溃堤,他撑着剑在这场汹涌的漩涡中心苦苦支撑。欲求越浓,压抑越深,却再铸不起堤坝,只能任自己独木而支。   云倏单手捂住脸,捂住阴影中眼眸那一闪而逝的脆弱。   苦苦压抑的欲求与难得解脱折磨着他时,一股近乎自虐般的快感却使他得到病态的满足。   他甚至苦求着自虐。   在三清境时,他无欲无求,永守孤寂一遍遍诵着晦涩的大道之经。在凡间游历时,他清贫只剩一双布鞋一身敝袍,路过无数的人,走过无数的故事。在清冷的山洞时,他守着那一石床的孤冷,而不敢上床去重温曾拥有的温暖。   苦修得来的自虐般的满足,敲击着他的心,一遍遍说:你看啊,这点程度便觉得受不了?你看啊,你所经受的痛苦及得上阿一十万分之一?你看啊,你可曾体会到他走过这条路时的锥心之痛?   不,你不能。   你永远不能将他经受过的,再尝一遍。   明黄的灯光不曾照亮云倏,待到很久后,欢声笑语也散去。   他听见司青岚、叶九七他们与阿一告别的声音。   走出院时,九八还纳罕了一句:“大师兄呢?大师兄没进去吗?”   司青岚的声音远远传来:“大师兄?没见着啊。”   步九八咦了一声:“那是大师兄已经走了我没注意到?”   叶聆风奇怪:“九八,你背后藏什么呢?”   “没!没什么!你看错了!”步九八吞吞吐吐地跑了。   屋里的烛火又亮了一会儿,方才熄了。   云倏在黑暗里又站了片刻,觉得那股涌上的难耐已蛰伏下去,撑着墙站起。扶住墙根,拖着倦怠的身体一步步往外挪。   这时,清清冷冷的廊下远远传来一道声音。   “大师兄。”   云倏身体蓦地僵住。少年嗓音略显沙哑,随夜风吹拂他耳畔,冷静而笃定。   不止是说完,脚步顿了顿后,也朝这边近了。   慌乱感涌上心头,云倏不确定现在这个状态的自己会不会做什么不可控的事,将他们二人本就尴尬的关系推得愈远。   脑子里浆糊一团,身体也僵在那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以至于再回过神时,腰上已被身后那人用手轻轻圈住。   衣轻飏贴上大师兄的背,脑袋埋入他后颈间,声音闷闷地传来:   “大师兄,我们不要闹矛盾了好不好?”   “……”   “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 20瓶;40211076 10瓶;青山横北郭 8瓶;崔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天阶榜|二   ——   衣轻飏想了很多。   大师兄不愿意说的事不说就好了, 他愿意等,也可以自己找到。无论那后果是什么, 他都愿意受着。   因为无论爱和恨, 眼前这个被他圈住腰的人已融进他血脉里,再也无法割裂。   如果硬要割裂,他想象中那疼痛, 拿剥皮抽筋、幽火焚噬——这两种他所目前体会过的最大痛苦比之尤为不及。   “……”   云倏背对着他, 一阵沉默。   “大师兄,对不起, ”衣轻飏轻轻地贴着他后颈说, “我不该和你说那么重的话。”   什么身体和感情可以分开的混账话。   “不要闹矛盾了?好不好?好不好嘛?”他的口吻甚至不自觉带了一点撒娇。   云倏骤然转身,衣轻飏不察, 竟叫大师兄一把摁在了墙上。背贴到冰冷的墙面时,他还有点懵,月光里大师兄垂着眸,眉高目深的脸浸透月色与微醺的酒意。   云倏近身,被风吹凉了的唇落在他唇角。   衣轻飏眼睛睁大。   酒液似乎还残存在大师兄唇齿间一般, 衣轻飏品到了酒香,云倏摁人摁得凶, 吻印下时却不自觉轻柔, 羽毛一般轻抚笨拙地舔着。   他终究无法对这小孩做出任何具有伤害性质的事, 哪怕是亲近的,好的方面。   这事儿还得衣轻飏来主动。   衣轻飏被大师兄大力摁住也不妨碍他主动侵入,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究竟是什么意图, 什么意味, 衣轻飏急剧膨胀的脑子里想不了太多。   他背弃了自己凡事活得明白的信条, 先是无缘无故山洞荒唐一场, 如今又明知荒唐,再度扑火。他被这一夜微醉了的大师兄亲手拖拽,由一个吻,一点点的触碰开始,拽入无尽的沉沦。   云倏如涸辙的鱼张着受着。干渴的咽喉渐渐湿润,醉意好似现在才上头,狭长的眼尾渐渐红了。   摁着人的手也软了。   于是,一开始摁人的人被反摁到了墙上,属实风水轮流转。   云倏仰望月色,目光朦胧不复清明,大概他也不知为何会演变到这地步。   ……   “九九人呢?”   此刻的步九八正从后窗翻进屋里,打算把刚捉的蚂蚱派上用场,床榻却空空如也。   步九八撑着后窗怔愣很久,“大半夜不睡,难不成又跑去找大师兄了?”   ……确实去找大师兄了。   九八若是换个方向翻进来,便会成为第一个看到这足以使整个道门震动的一幕的人。   后半夜,二人跌跌撞撞回屋里时,步九八却捉弄不成早回去了。   也许是暂时脱离阿一使得云倏清醒了一瞬,他手腕恢复力气,在衣轻飏刚关上门寻他唇时,又将人摁在门板上。   “大师兄?”衣轻飏眼中带点懵。   清醒时的沉沦才是真正的疯狂。   云倏没有犹豫在他面前矮下了身。   衣轻飏整个人……炸了。   淡凛的熏陆香由他唇边沉了下去,衣轻飏模模糊糊地要推拒……但后面又推不了,反倒是攥着大师兄发顶的手愈发紧。   这一夜被无尽地延长。   终究证明了一件事实,大师兄的野烈并非那一场山洞荒唐时他的错觉。那些不敢再回忆一遍的情形与现在贴合,连衣轻飏都渐分不清,此是彼时,还是彼是此刻。   但也并非荒唐得全无边界,也没做到底。   至少他们都知晓,这次对方是无比清醒的。   他们沉默着清醒着,一个索取对方的渴求,一个回应对方的渴求。   等天色熹微时,衣轻飏翻了个身,朦朦胧胧去捞怀里的人,却摸了个空。   眼皮陡地掀开,衣轻飏眸光清明,视线聚焦片刻,清晰地落在榻边坐着披袍穿鞋的男人身上。   “大师兄?”衣轻飏犹豫一下没贴上去,微撑起身问,“不再睡会儿吗?”   云倏系衣带的手一顿。   他的背影高挑瘦削挺拔,沉默须臾,点头:“不睡了,早点回去。”   衣轻飏想也是,晚了就该被二师姐他们看到了。   虽然也可以解释是大师兄昨晚在他这儿睡了,二师姐他们并不会多想,但现在这俩人自己做贼心虚,自然看谁都心虚。   云倏系好衣带,回身自然而然地给他掖了掖被子,叫人躺回去接着睡,“我等会儿把早饭端来,再睡会儿。”   他伸手摸摸衣轻飏的发,启唇想说些什么。   终究什么也没说,说什么也不合适,站起身,把阿一的衣服堆和衣服堆里被丢弃的守一剑捡起来。   “大师兄——”   衣轻飏忽然唤住他。   “嗯?”云倏侧过头,侧脸鼻梁高挺。   衣轻飏想问,昨夜的渴求是否代表着在意,在意是否代表着喜欢,但他将这些太过求成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问:   “我们现在算和好了吗?”   云倏默了一会儿,问出昨夜便有的疑问:“我何时与你闹过矛盾?嗯?阿一?”   衣轻飏噎了一下,须臾,低下头眉眼弯起笑开了。   “对,我们一直好好的,大师兄。”   以后也会一直好好的。   ——   天阶大会召开在即,千华子时不时找各派掌门开会。离开幕只有一天,反倒只约了六大派的掌门,也不知还要聊些什么。   云倏送完早饭便被鹤鸣山的弟子请去了主殿,来到主殿后,他不动声色环视一圈。   千华子高坐殿上蒲团,笑眯眯地喝茶吐茶叶,远远朝云倏点一下头以作打招呼了。   玄天观掌门业尘子一掌拍开撑着他背的笑尘子,“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笑尘子身体灵活向后一退,朝云倏“哟呵”一声:“好徒儿,你来了?”   纳兰泱端坐侧方蒲团,眉头紧蹙,神态紧张。乍见到云倏,犹如见到救星,眼睛明显一亮,但却不敢如以前一般没仪没态地贴上去,只小心唤了一句:“容与君,您来了。”   郑允珏摇着折扇,坐纳兰泱正对面,朝云倏点头一笑并不多言。   云倏在纳兰泱身旁坐下,有了熟人在身边,刚刚上任的纳兰掌门不由松一口气。   除罗浮宫以外,六大派掌门皆齐,还多出一个笑尘子。   等了一会儿,千华子轻叹:“染霄子道友想是路上又耽搁了,我们就先议着吧。”说着,千华子这位东道主反倒将目光投向了客座的业尘子。   纳兰泱本准备了一肚子有关天阶大会开幕的腹稿,打算等会儿就算紧张了也随便挑几句出来说,总不会出错,没成想千华子却将主话权交给了业尘子。   玄天观地处京师,世代侍奉皇权,历任掌门也被人间皇帝奉为国师。之所以能在凡世享有如此尊荣,也与玄天观擅卜算天命有关。   如果说清都山是众道之门,万门之宗,那么玄天观便是执天道行事的使者。   纳兰泱向来神经大条,也在此时悟出这届天阶大会的不同寻常。   果然,业尘子端正身体,肃然道:“实不相瞒,这次寻几位掌门前来,也是为了异数一事。”   异数!纳兰泱陡然绷紧神经,这还是她当上掌门以来,第一次接触到有关整个凡间未来的大事件。   郑允珏今日清晨才处理完通缉魔族少主一事,匆匆赶至鹤鸣山,闻言他似笑非笑:“难不成玄天观又卜算出了什么重大线索?终于能让咱们逮着异数了?”   业尘子瞥他一眼,“线索谈不上,只是借着这次天阶大会的契机,贫道有了九成九的把握找到那异数。”   “九成九?”郑允珏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既如此前辈便说说,若真逮着异数,您当居头功。”   业尘子鼻腔里哼出一声:“笑话,贫道擒那异数难道为了什么头功?郑掌门,年轻人合该沉得下心。”   郑允珏笑着抱抱拳:“您说,您说。”   业尘子谈回正题:“半月前,我观中弟子监测星象,意外发现异星犯界太微垣,多方测算后,推演出异数如今便藏匿在我们玄门之中。”   纳兰泱惊了惊,也顾不上什么说错话了:“前辈,您的意思是,异数如今便藏在哪个门派之中?!”   四五年前玄门就曾展开过一次大肆搜捕,竟也叫那异数躲过去了?   业尘子点头,神色沉重:“异数这一世狡猾胜过以往,推算当初天道降下预言的时间,如今异数不过弱冠之年,若他真藏在我们哪个门派之中,十有八/九会参加这届天阶大会。”   郑允珏反问:“倘若他不参加呢?”   业尘子道:“天阶大会预期举行半月,这半月时间,各门派留守的二十左右的弟子不过寥寥,挨个搜查难道还怕找不出那异数?”   这时,一道稚童声音悠悠从殿门传来。   “那莫掌门打算如何确认他为异数呢?”   众人看去,只见一小女孩身后跟着个青衣男人进门,小女孩脸上挂着若有似无、与她外表截然不符的深意笑容。   青衣男人倒恭敬,给几位掌门拱手见礼。   “染霄子道友来了?”笑尘子眯着眼笑,“来来来,您可是大忙人,快请上座。”   业尘子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恶感,答道:“贫道自然有招,染霄子道友无需担心。异数不受天道庇佑,只需叫这些年轻弟子算上几卦,若卦象无一不是凶卦,便可将这人带至贫道面前。”   “届时,贫道自然有法推算他的天命。”   染霄子坐下后托着腮,“这招损啊。”   业尘子再看向主位的千华子,“那时就需要千华子掌门协助我辨认一二了。”   “哦?”染霄子饶有兴趣,“此话怎讲?”   千华子仍笑眯眯埋头喝茶,一副啥也不爱掺和的模样。   业尘子替他答道:“两百年前,道门唯一一次成功寻到异数——正是将其关押入鹤鸣山,千华子掌门当年尚为鹤鸣山上一内门弟子,曾远远见过那异数一面。”   染霄子眨眨眼:“既已知道异数相貌,为何不张贴画像寻找?”   业尘子道:“焉知那异数转世后,相貌是否改变?况且两百年已过去太久,千华子掌门也只留了个大概印象而已。”   早暗暗扣紧折扇骨的郑允珏闻言,松开手心,笑了笑:“那这也太可惜了吧?”   纳兰泱跟着点头:“太可惜了。”   千华子从始至终笑而不言,慢慢喝着茶叶,余光里瞥着云倏平静如常的侧影。   商议好借此次天阶大会寻出异数的事宜后,染霄子和郑允珏先行说说笑笑、一唱一和地离开。这俩就属于典型的开会不积极,撤会第一名。   云倏则站在殿门口,事无巨细地嘱托毫无经验的纳兰泱,如何吩咐门下弟子回去办这事,如何在不引起恐慌的情况下将这事办好办妥。   剩三个老不死则最后从殿里出来。   路过云倏身边,笑尘子状若无意地对他大徒弟提了一嘴,“容与君,明日天阶大会赛事结束后,记得来找为师一趟。”   云倏看他一眼。   笑尘子眯着眼:“有关门下弟子管理的事。”   云倏淡声:“是。”   ——   “你们见着了吗!见着了吗!巽字位场地,形势简直逆转啊!”   “巽字位场地?”有人疑惑,“不是鹤鸣山大弟子抽中的签吗?这还怎么逆转?对手不是清都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吗?”   “什么逆转啊!我去!简直是压着对面打啊,碾压!”   “吹过头了啊!反正你们快去看,刚开始还是楚沧澜压着对面打,结果对面那小弟子却越挫越勇……”   一众弟子高声议论着,刚听说这事的还待去凑个热闹,却见刻字在山门巨石上的天阶榜排名骤然发生变化。   比试已经结束。   第一位,纳兰泱。   第二位,百里陵。   ……   第三十位,衣轻飏。   ……   第四十二位,楚沧澜。   天阶榜采取积分制,每场随机抽签,所赢的对手排名愈靠前自身排名变化也就越大,反之所败的对手排名越靠后,排名跌落幅度也就越大。   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幸运,衣轻飏第一天便遇上排名第二位的楚沧澜,借踩着他的机会,一举从名不见经传跃升第三十位。可怜楚兄,则一下从第二跌到第四十二。   楚沧澜只怕这辈子都没跌到这个位置过。   最先看傻眼的不是其他门派弟子,反倒是最了解衣九九实力的清都山众人。   二师姐被语无伦次的叶聆风、步九八拉到天阶榜前时,再三揉过眼睛,半晌憋出一句:“莫不是大师兄帮着九九作弊了吧?”   步九八:“我看还不如“楚沧澜被美色所误,故意输掉比试”这说法靠谱呢。”   叶聆风则担心得更现实:“九九不会为了给咱们挣面子,偷偷磕丹药了吧?”   此刻,另一头,结束一天观赛席高坐的云倏,按昨日笑尘子嘱咐去了鹤鸣山专为各派前辈准备的院里寻他。   笑尘子在亭子里独自下棋,见他背着剑来了,笑笑:“看天阶榜了吗?”   云倏在对面坐下,接过笑尘子递给的黑子,平淡无奇地叙说:“刚看。”   笑尘子道:“您不打算解释解释,阿一这离谱的排名么?”   这座专为笑尘子准备的小院,此刻已被结界笼罩,外界无法探知其中任何动静。   云倏薄唇微动:“我应该解释什么?”   笑尘子道:“譬如他体质得到改善的问题?”   云倏掀起眼皮,抿了下嘴唇:“你既已知道,何必寻我解释。”   “大师兄!不要转移话题!”笑尘子突然很激动,情绪年轻了许多,“当初我带他上山时,你是怎么说的?”   云倏捏着要落下的一颗黑子被他无意识攥入掌心。   笑尘子不介意帮他回忆一二,“你说过什么?为避免第八苦,会远离他,就算远离做不到,也会保持寻常师兄弟关系,结果你就是这么保持的?那本双修功法,你也练了?”   “解毒”并不会帮他调离阴阳失衡的身体,而双修之法则可以。   更何况,这还是一方置换一方的双修之法。   笑尘子觉得愈发看不懂自己曾经的大师兄:“你究竟想做什么?大师兄?”   云倏垂下眸,单薄眼睑掩去眸中颜色,这是他回避人时的惯常动作。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你如常便好,不必为我担忧。”   笑尘子凝视他的脸,久久一叹,无可奈何:“我如何能不担忧,大师兄?收他入清都山,护佑他前半生,你已经仁至义尽,不要因为他一错再错。”   “从三清境到被逐凡间,从众仙之上到道心不稳,三次转世,两次都丢了性命,现在第三次呢?”   “你已经输得够多了,大师兄,你还有什么可输的了啊?”   这一刻被曾经的师弟苦心质问着,云倏仿佛回到当年三清境,师尊询问他为何独独对异数放不下时。   当年的玄微回答:“我道为救苍生。”   撇下这一人与撇下苍生无异。   当年的玄微也曾是一个钻进牛角尖便再也出不来的人。他说服不了自己,只将目光投向那大多数,而遗忘掉那个天雷前惶恐睁大眼的孩子。似乎丢下这一个,便背弃了他以往所信奉的全部的道。   后来,当年的天尊座下首徒被放逐凡间时,第一次接触到凡人喜忧爱恨,撇开坐而论道,他亲眼看见所谓苍生苦乐。   体会过得到,也体会过失去,他才明白,那孩子对自己笑时,百花在他心中盛放的感觉,有多么珍贵。   “我们一直好好的,大师兄。”   阿一如此对他说。   当年的自己太过年轻,以为法力无边、心怀大道便可救全部苍生。   现在,他发现自己能力实在太过有限。   他能输掉全部,换那一个好好的,已是毕生修行之幸事。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前文的设定,把道门找到过异数两次改成了一次。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WhiteZii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光不度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天阶榜|三   ——   一夜失恋又输人是什么感受?   鹤鸣山下酒肆, 楚沧澜大拍桌子撒酒疯,“啷个我就这么背时啊?纳兰道友, 啷个都坑到我一个人身上啊?”   纳兰泱坐他对面, 一面谨防他继续拿酒,一面哄小孩似的说:“行行行,姐姐帮你报仇啊, 你不背时, 你一点都不背时……”   楚沧澜仰天痛哭流涕,“未必是我一个人眼神不好咩?那么大的一个美女, 那么大的一个!一哈就变男娃了!”   纳兰泱被他吼得捂住耳朵。   “其实吧……”纳兰泱说实话, “你看到他那么高的一个大个,你就应该意识到不对……”   “我哩错?”楚沧澜瞪大醉眼, “我哩错咩?”   纳兰泱心虚:“其实还好啦……怪衣九九!都怪衣九九!你下回长点心眼就行,别光看人脸,还得综合一下衣服呀,身高呀……”   楚沧澜“嗯嗯嗯”地乱点头,醉得不行趴到桌子上像睡着了。   陪醉汉陪得心累, 纳兰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眼睛往外瞥, 忽然望见街边路过一群熟悉的身影。   ——清一色的蓝白道袍, 勾肩搭背, 横行夜市。   衣九九、步九八他们?好啊,不备战明天的比试, 今天小赢了一把晚上就出来鬼混了?   纳兰泱啧啧摇头, 正要推一旁的楚沧澜快起来砸对面场子, 却发现刚还在这儿睡着的人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诶?”纳兰泱迷惑, 问旁边桌的鹤鸣山弟子, “你们大师兄人呢?喝醉了还乱跑?”   鹤鸣山弟子们正忙着“五魁首,六六六”地划拳行酒令,只有一个抽空回了她一句:“大师兄?刚我看到放水去了!后院呢!”   纳兰泱听了也没多想。   此刻的楚沧澜进了后院,却连茅厕门都辨不清,睁着醉眼,直直走出了后院门,来到了酒肆背后的街巷。   他沿着青砖墙一边摸,一边碎碎念:“搞啥子哦?啷个全是墙,茅厕门呢?”   摸着摸着,摸到一堆稻草,楚沧澜啧了一声抬头,却见稻草堆上,好大一个美女正盘腿坐着,啃着馒头低头与他视线正对。   楚沧澜惊为天人,后退半步:“仙、仙……仙女?!”   麻木了的长乩:“……”   于是,他指了指街角:“找茅厕?那边。”   ——   清都山弟子们由三师叔带着,驾轻就熟逛夜市。   “九九这回厉害,一鸣惊人,一下整到三十位去了!”随逐说,“咱们让九九今晚上请客,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跟着起哄:“好!”   衣轻飏叹气:“你们省着点,我钱不够,到时候只能把你们当那儿刷盘子了。”   随逐勾肩搭背,“九九啊,你这运气好啊,和大师兄出门一趟体质问题就解决了,修行还进步神速,大师兄不少给你开小灶吧?”   ……开小灶。   衣轻飏莫名想起前天晚上。   那小灶确实开得不错,嗯……最好再……   衣轻飏耳朵尖藏在发丝下悄悄红了。   随逐压根没注意他出神出到十万八千里外了,还在说:“大师兄修行给你开小灶,零花钱上嘛,嘿嘿,也没少给你开吧?你还跟你三师兄装穷,见外了不是?”   衣轻飏觉得有必要辩驳一下,“我都还欠着大师兄债呢。”   随逐啧了一声:“咦咦咦!你们俩口子的事能叫欠债吗?啧,见外,太见外了!”   步九八瞎应:“就是!”   大半夜都能摸到大师兄屋里睡觉的关系,能叫欠债吗?   “衣九九就这种人,”步九八很了解他似的,“嘴上很见外,身体最诚实了!”   衣轻飏:“……”   你大爷,九八你明儿给我等着!   就这样半拖半就,一行人起哄拥着衣九九进了一间饭馆子,把店里经典的蜀中菜肴上了一套。付账时,衣轻飏每掏出一笔自己写话本、卖符纸赚的辛苦钱,心都在滴血。   酒足饭饱,一群街溜子勾肩搭背,横行街市。   三师兄道:“还是九九大方!这顿肉多得给我吃撑了!”   步九八喊:“大方的九九万岁!”   叶九七偏头:“什么意思?不大方的九九就不万岁了呗?”   三师兄啧了一声:“看破不说破嘛,你搞得人九八、九九多不好意思啊。”   衣轻飏谦虚,“我不比人九八嘞,”他伸手做了个“三”的手势,“往脸上割哩三刀都不出血呢。”   步九八醉眼懵懂:“哈?”   叶聆风抬起步九八脸拍拍,忍着笑:“脸皮厚哩。”   步九八捏起拳头,喊着要砸:“衣九九!”   衣轻飏伸臂夹住他拳头,笑得力气都没了:“欸,孙贼,爷爷在这儿呢,快别砸路人身上了,丢咱们清都山面儿。”   步九八怒吼:“最特么丢面儿的就你这厮了!”   衣轻飏可不服了:“大师兄二师姐都说了,我随便往街上哪一杵,就是那条街最靓、最长面儿的了!”   “哈哈哈……”随逐笑得肚子都痛了,“九□□八,别比了别比了,这是真话,越比越心凉……”   步九八:“啊!这个看脸的世界啊,我要发出我绝望的怒吼!”   随逐捂着肚子,残酷地摆手说:“别怒吼了,三师兄也十二分地认同,九九绝对是这条街最靓的仔。”   失策!三师兄才是最看脸的那一条颜狗!   叶聆风拍拍步九八的肩,安慰:“九八,其实你挺……好看的。”   步九八抱住叶聆风肩头:“呜呜呜,亲人啊,九七娘亲!”   叶聆风:“……”   气氛太好,随逐一时得意忘形,走到勾栏门口就走不动了,老毛病复发:“谁陪我进去逛一趟?看看也好啊,三师兄绝对不上手……”   众人齐齐后退一步,与随逐作界限分明的斗争。   唯有衣轻飏上前一步。   随逐眼睛闪着老泪纵横的光:“九九?你懂我!”   衣轻飏走向了隔壁的书斋,疑惑歪头:“懂啥?”   随逐:“特么哪家书斋这么彪悍,开在勾栏旁边?”   事实证明,蜀中之地人均彪悍。   众弟子拉着他家三师叔/三师兄不让他犯错,这边勾栏女子们或拽着或唤着随逐,“大爷,进来玩啊!看一看不收银子!”   还好衣轻飏撤得快,躲进隔壁书斋逃过一劫。   外面乌糟糟的,他在里面岁月静好地逛了一圈,居然在一个不起眼角落发现了自己写的话本子。   这本子一看便卖得不好,只那一小摞,冷冷清清地放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有个小女孩蹲那儿,翻着其中一个本子,边看边脸埋进膝盖里“哧哧哧”地笑。   有点好奇,自己书里写了什么,叫她这么开心?   衣轻飏背着手大爷逛圈似的,走至书堆前,状若无意往她正翻的那一页一瞥。   已是结尾的部分,书中女主角为拒强行安排的婚事,削发出家,最终于道观咳血而亡的那一幕。   衣轻飏很是意外地挑了下眉,这小妹妹搁这儿乐什么?   小女孩最后翻完那一页,重重叹气,将本子放回原处,道:“好惨呀。”   衣轻飏:“?”那你还乐?   最重要的,乐了还不买?   小女孩歪过脑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与他对视上,衣轻飏倏然明白这小女孩为啥见人越惨越乐了。   哦,不对,不该叫人小女孩,该叫祖师奶奶。   染霄子问:“你想买这话本么?”   衣轻飏道:“没银子。”   染霄子叹气:“别买,不好看。”   衣轻飏忍不了了:“不好看,您还乐?”   染霄子:“因为她真的好惨哦。”   衣轻飏道:“别人越惨您越乐呗?”   染霄子摇摇头,很认真地说:“连最重要的人和事都忘了,怎么不惨不可笑呢?”   衣轻飏有些意外:“什么?”   染霄子道:“若少去一个重要的契机,她的选择不就显得单薄而可笑了吗?且这写话本的人太平铺直叙了,都不将自己代入主角,完全一个俯瞰所有人物的视角,让人看了故事只觉得惨,却难得感动。”   衣轻飏默了默,淡淡笑了。   “说得对。确实缺少契机,也难以代入。”   将这些事写成话本时,一方面是避免自己忘记,一方面也是在顺便理清逻辑。他的记忆在很多层次断断续续,像被人在关键契机点截断。   衣轻飏以前疑惑截断的是什么,如今却明白少的究竟是谁了。   是谁,抹去了他关于大师兄的所有片段?天道,玄门,还是大师兄?若他这一世重来失败了,是否也会被抹去有关大师兄的记忆?   他确实不怕任何失败的后果,可每每想至这个可能,心便泛起空空的茫然。   这时有个青袍男子从柜台走来,带着刚付完账的几本书,“师父,买好了。”   他先对染霄子如此说,视线后落在了衣轻飏身上。   “我的书,现在就要看。”染霄子捏着他衣角撒娇似的说。   青袍男子冲衣轻飏微一点头,将书递下去,染霄子拿过书后,男子手心浅黑色的小月牙图案便晃进了衣轻飏眼里。那图案,衣轻飏只在一个地方曾见过。   ——流时的锁骨。   胎记居然也有重合的吗?   他出神间,青袍男子道:“这位道友可是出自清都山?在下沐青,这位是我师父,染霄子。”   衣轻飏刚说完自己名字,步九八便在门口处喊他:“九九快出来,大师兄和师父他们逮到三师兄了!”   那神情那语气,分明是叫他赶紧出来瞧热闹。   衣轻飏一怔。   沐青知情识意:“既如此,衣道友先去吧,天阶大会必有再相见时。”   衣轻飏走后,染霄子将目光投向角落,扯扯沐青的袖子:“那个话本子,也要买。”   沐青:“不是看过了吗?”   染霄子弯起唇角:“还挺有意思的,想再看一遍。”   ——   “阿一。”   衣轻飏一出书斋,便见到了夜市灯火中侧身向他望来的大师兄。   笑尘子正苦口婆心说着三徒弟,九七九八挤在一个小摊子前看师傅画糖人,其他弟子则呼啦拥在套圈的摊子那儿,你丢一个圈我丢一个圈,圈中一个小陶人便乐得开花。   万家灯火,只那一人于阑珊处等他。   “大师兄!”   衣轻飏快步走了几下,最后干脆跑起来。   云倏怔了一下,张开手,没有迟疑,将冲过来的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少年拥进怀里。   “想吃什么?”云倏低头,嗓音低磁。   他刚从九八那儿知道,他们才下过馆子,但吃的都是些口味偏辣的菜。阿一爱甜食,云倏怕他因为吃不惯,没吃饱。   既然大师兄都这么问了,衣轻飏开始掰着指头:“那就多了,大师兄,我一路走过来看见了小糖人,糖葫芦,米花糖……”   三师兄以前嘲讽他迟早给大师兄吃穷,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云倏都一一应了,还得叮嘱:“适量,饱腹后不可多食。”   叮嘱了不放心,一路还盯着他究竟吃下肚了多少。   衣轻飏“嗯嗯嗯”的。   大师兄有没有在场,衣轻飏会表现出明显的两种状态。在大师兄面前,他似乎永远如少年般依赖而赤忱。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33瓶;青渊之黯 20瓶;毛栗子 10瓶;KongKongKong、听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天阶榜|四   ——   一行人乌烟瘴气地回到山上, 随逐少不了又得挨二师姐的训。   他都能把小师弟领进那种地方了,以后能干出什么, 司青岚简直不敢想。   一行人在路口告别, 衣轻飏的院子就在路口边上,云倏摸摸他发顶,像是在避着大家说话, 嗓音很低:“去睡吧。”   衣轻飏“嗯”了一声, 一只手却悄摸摸攥住人袖口,蝉声四伏的夜色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眼神赤忱得云倏足以不自在, 也足以不忍。   衣轻飏的手在袖口的遮掩下勾了勾他的小指, 云倏轻轻握住他作乱的手,这回声音更低了:“等会儿我来找你, 嗯?去睡吧。”   毕竟这回是真该避着人了。   衣轻飏乖乖回了院子,大家也都散了。   可真叫他睡吧,怎么可能睡得着?他完全怀疑,大师兄说那句“去睡吧”是故意的。   “唉。”衣轻飏叹口气,望着天花板。   大师兄来, 应该就单纯哄他睡觉。   嗯,单纯……不单纯的人, 是他自己。   前天晚上的事他都还没摸出头绪, 怎么还能想着这档子事儿?这不把本就咂摸不清的关系弄得更糊涂吗?   他向来反感与人近距离……乃至负距离接触, 步九八碰他一下脸,都得被追着打好几天。他是说过, 身体和感情对他来说无法割离, 但无可否认也无可奈何的是——   即使在无法确定大师兄的感情之前, 他对大师兄的那份喜欢, 也足以令他跨越这项原则。   但这种跨越, 衣轻飏希望仅此一两次就好了。   接触越近,越会贪恋上这种滋味。如果到头来从大师兄身上得出一个不尽人意的结果——譬如,尽管衣轻飏不觉得有这个可能,但的确有这个可能的,大师兄对他称得上怜,算不得爱。   那么这份贪恋,将使他的抽身退去显得愈发割裂,愈发痛苦。   毕竟他每一天都在发觉,他对大师兄的感情,比他前一天所以为的多。   衣轻飏越想越清醒,躺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阖上的窗户从外边传来轻轻的一阵敲击声。   衣轻飏蓦地坐起,望向窗户,明明知道是谁,可心跳还是莫名加快。   像在忐忑着他们的结局,也期待着他们的未来。   云倏敲了三声,便推开窗户长腿先翻了进来,动作极其熟练利落,看得衣轻飏简直怀疑他家大师兄经常干扒人窗户这种事。   床榻就挨着窗户边,云倏坐在窗沿上,与呆呆坐在床头、也不知道帮他一把的小孩对视片刻,把背后过长而有点碍事的守一剑抛了过去。   他看着干净的床面犹豫了一下。   衣轻飏抱住剑,才回过神,弯腰过去将大师兄的布鞋脱了,扔在外面榻边。   云倏弯曲的长腿伸直,便轻松触到了床面。   踩上去又怕床塌了,他跪坐下来,回身把窗关了,还不忘留神看看外边有谁没谁。   一气呵成,很有经验。   他转回身,便见阿一也正跪坐他面前,黑幽的漂亮眸子直勾勾盯他。   少年屏着呼吸,歪头凑到他跟前,对着他耳朵小声说:“大师兄,我们好像偷情啊。”   等等……   衣轻飏表情凝重了一下:“我们好像,就是在偷……”   云倏漫不经心捏住他下颌,撩着眼皮:“偷什么?”   “大师兄来……”衣轻飏眨了眨眼,下颌下意识蹭着他掌心,“偷偷陪我睡觉?”   云倏淡声说:“我是光明正大。”   衣轻飏眼睛笑着:“光明正大哦?那大师兄下回翻进来后,就别再往外看有没有人了。”   下回……   说完,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衣轻飏转过目光,轻咳了一声,枕着手臂仰躺下去,自然地转移话题:“大师兄要怎么光明正大陪我睡觉?”   云倏不说话,静静跪坐在原处垂眸望着他。   衣轻飏伸出一只手臂,轻松将他拉了下来,在自己旁边躺着,笑弯起眼,“其实,也不用大师兄做什么,就这么陪着,我就能睡着了。我很容易哄的。”   “睡着了,”衣轻飏顿了顿,“也别走。”   “好吗?”   云倏脸侧在枕上凝望他。   良久一声,“嗯。”   他从嗓子里闷出这声响。   他们脸在一个枕头上相对着,鼻尖仅隔一个小指头宽的距离,衣轻飏得到回复,便满意地弯唇笑了笑,阖上双眼。   云倏看着阿一浓密的睫毛,月光在他眼斜下方打下蝶形阴影。   他紧闭着双眼,呼吸逐渐趋于平静。   可云倏知道,他还来不及睡着。   云倏稍一撑起身,低头,微凉的唇便印了上去。闭着眼的人感觉到唇上的触感,眼睫极快地掀开,云倏甚至感受到了睫毛擦过他鼻尖的痒意,衣轻飏睁大眼,带着微微诧异看他。   云倏退开些许,神色寡淡,等他的质问。   衣轻飏捏住他的手,有些懵也有些狼狈地调整呼吸。   他掀起眼睑,眸中沉淀着情绪。   “为什么?”   云倏嘴唇动了动。   “有很多原因。”他沉默一下,“你想听哪个,阿一?”   衣轻飏捏着他的手用力,“我全都要听。”   云倏目光转开,回避了一下,说:“你的身体……只是初步调整了个大概,后续还需要……双修来改善。”   听到这样的回答,衣轻飏眯起眼,很缓很慢地笑了起来。   “还有呢?”他温和地问,“大师兄?”   云倏避开的视线转了回来:“还有……你说过,若你的身体背弃感情,你宁愿毁掉它同归于尽。”   “嗯。”衣轻飏漫不经心点头,“我是说过。”   云倏说:“所以,我只能在你清醒的情况下,这么做。”   衣轻飏怔愣住。   他掐住大师兄的下颌,迫使他抬头,动作强硬,语调却甚至称得上委屈,“所以,大师兄,你是仗着我喜欢你么?”   云倏下意识眉头蹙了蹙,淡着声音问:“你想我做什么,阿一?”   衣轻飏用大拇指摩挲他的唇角,贴住他的额头,“我要你回应我,我要你不要回避。大师兄,不止是身体,也要有感情的回应。”   云倏唇角蹭着他拇指,垂着眸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阿一,只要你希望。”   “你也可以对我做任何事,阿一,只要你想要。”   不皂色的雾眸第一次散去看不透、摸不清的那层雾,如此平静而坦诚地倒映进衣轻飏眼里,薄唇吐出的话犹如誓言。   这给衣轻飏一种错觉,好似大师兄的灵魂——他的情/欲,他的自持,他的喜哀,都由他一手操控。   他心底蛰伏的巨兽那一刻在深渊里睁开了猩红的眼睛。他完全可以让大师兄永远属于自己一个人,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因为大师兄如此信任、偏爱着他。   只要他想,大师兄就会乖乖地被自己锁住,蜷在自己掌中,任自己作为。   ——永远属于自己。   多么具有吸引力的一句话。   衣轻飏眸色隐秘暗沉,抚摸他的唇角吻了上去。   大师兄的眸中氤氲热气,淡冷的双唇极尽配合,狭长眼尾渐次熏染红意,缺水的鱼一般配合着他一呼一吸。   先是清浅,而后微微粗重。   吻了很久才分开,衣轻飏蹭着他鼻尖,亲昵又温存,“我什么也不用你做,大师兄。”   “你只需要回应我。”   “哪怕是慢慢的。”   ——   次日天阶大会如常进行。   道门几位老不死的前辈,高坐观赛席上议论比试场上的情况。   清都山这一届有两个让人印象堪称深刻的弟子,一是赢了东道主鹤鸣山大弟子的衣轻飏,二是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升至前三十位的流时。   相比模样过分出挑的衣轻飏,业尘子显然更对沉默稳重的流时欣赏颇多。   观赛席正对的离字位比试场,围拢人山人海,此刻正进行着玄天观大弟子百里陵与清都山衣轻飏的比试。   百里陵神色端肃,礼节一丝不苟:“衣道友请指教。”   衣轻飏便显得随意多了,往边缘的一根柱子上一靠,象征性拱起手:“请指教了,百里道友。”   观赛席上,业尘子倒不在意比试胜负,毕竟自家徒弟的实力自己了解。他目光反倒投向了场中央作为裁判的徐暮枕,按规矩,比试双方中有同为清都山的弟子,徐暮枕应该避嫌。可梦安君的品性名望在那里,比试过了一半,甚至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业尘子想起,“那个流时,是梦安的徒弟吧?”   “嗯呐。”笑尘子闷得拿拂尘头挠背。   业尘子斜睨了他一眼:“梦安怕是你这辈子教得最拿得出手的徒弟了吧?”   笑尘子唉了一声,“容与君就坐我后边,你这话叫我怎么应呢?”   云倏目光焦点落在战况焦灼的离字位比试场,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道:“您请随便应。”   业尘子都嫌弃:“要点脸吧,容与君是你教得出来的?”   笑尘子啧了一声:“怎么叫我就教不出容与君这种人了?老莫,你这歧视啊。不过真要我说嘛,我觉得自己教得最好的徒弟就是老三了。”   随逐正在侧后方陪站着,乍被点到名头皮一悚。   怎么,天塌下来了还是什么,老笑居然夸他了?   笑尘子道:“你看老三那滚刀肉的模样,平时虽说不正经,但遇见天大的坎坷都不会寻死觅活,一看便得我精髓。”   “三儿啊,”笑尘子亲切地喊,“千万别学你十七师弟啊,脑子精明,可就是缺根心眼……”   随逐唉声叹气:“师父您高看,这两样我都学不来嘛。”   业尘子喉咙里“呵”了一声,意味不明。   笑尘子反眉一皱:“老莫你好意思不屑我?你教出来的徒弟有多好哦?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古板生了个小古板,你看你把人小孩的天性扼杀成什么模样了。”   “……”业尘子噎了噎,“至少,他很优秀。”   笑尘子指指焦灼半晌,逐渐占上上风的衣轻飏,“优秀?瞧见没,那我徒弟。”   随逐咧嘴:“徒儿大逆不道地寻思,师父您也没怎么教过九九啊。您说九九是大师兄教出来的,我还信一些。”   笑尘子从桌上提供的瓜果堆里随手抓一个砸去,“刚夸你一句就皮痒了,用你拆为师台?”   业尘子从台上站起,目光不可置信。   “怎么会?老笑你小徒弟怎会进步如此神速?”   衣轻飏如今的修为虽陡然飞跃,磕了药一样由炼形飞至金丹,可他大徒弟可是中乘期修士啊!   第三洞神小乘期与第二洞玄中乘期之间,相差如隔天堑,占上上风这有可能吗?   答案是有可能的。   衣轻飏前期尽量避免与百里陵硬碰硬,一边避让一边消耗对方灵力,直至中后期百里陵攻势减弱,衣轻飏剑法之精湛才开始显山露水。   玄天观重心法修炼,而轻道术,门派弟子多以拂尘为法器,可拂尘之威力相比剑而言还是差得太远。   法器本身的优势外加过于出神入化的剑法,那点修为上的差距在前期大量消耗过后,也显得微不足道,足以磨平了。   业尘子凝眉认出了剑法的路数,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是容与君在场上比试。   “这剑法……果真师出容与君。”   云倏教过清都山很多弟子剑法课,可能继承到他剑法精髓的弟子,不足十之一二。徐暮枕算是其一,衣轻飏算是其一。   可即使师承同一人,二人的使剑风格也大相径庭。徐暮枕是刚中藏柔,用剑攻势强悍的同时,处处暗含细节,攻守兼具。衣轻飏则是柔中带刚,看似路数随意不经心,可处处暗含凌厉攻势。   他的使剑风格,可以说,完全与他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不搭。   而容与君本人的风格,也倾向于后一种。起剑轻飘飘的,看似只扫得起落叶,出剑时却凌厉可削铁如泥。   业尘子眼睛一错不错,未有遗漏衣轻飏的任何一招一式。   不,二人还是不同的。   容与君落剑点到为止,衣轻飏攻势更强,即使想要点到为止,只怕最后也控制不住手里那柄剑。   他的危险,甚至有时无法受他个人控制。   业尘子回忆起五年前笑尘子寿辰,在清都山山廊时对衣轻飏的偶然一瞥。那小弟子与容与君有着无人可比的亲昵关系,这百年来,业尘子只见过他一个人,能与容与君如此亲密无间。   不,不是只他一人。   在业尘子出生前几十多年——也就是两百多年前,曾有一个人,也曾与容与君如此亲密无间。   云倏前世的道侣,爱人。   也是那个唯一一次被道门捉拿住的异数。   关押鹤鸣山,也死在鹤鸣山的异数。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几天事情太忙了呜呜,卑微的作者瑟瑟发抖JPG.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光不度 13瓶;绯馆的绯二、luotan 10瓶;wang 3瓶;七里笙歌、染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天阶榜|五   ——   接连十几日都是比试。   众道门弟子再看天阶榜时, 第二位的名字赫然写着那位曾名不见经传的清都山小弟子。   一旦受到某种超乎自身承受水平的打击,人们往往倾向于找一些看似合理的理由。譬如围着天阶榜石, 一些弟子便议论开了。   “听说这衣轻飏从小便由容与君教导……”   “那怪不得了, 难怪看他剑法眼熟,确实有容与君的影子。”   “一个金丹修士居然胜了中乘期,简直不可思议!不过说他是容与君教大的, 这也不奇怪了……”   “楚沧澜和百里陵输得不冤!”   此刻输得不冤的鹤鸣山大弟子楚沧澜, 正偷偷从后山摸进自家门派,脑袋往墙外一探。   “没得人!”   楚沧澜火速收头, 靠在墙上, 向旁边面无表情的“仙女”说:“长姬姑娘,等哈一定跟紧我!”   “仙女”动动唇, 露出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的神色:“楚……我……”   “别我我我了!”楚沧澜比他还急,“你说你被屋头人(家里人)赶出来,没得地方去是吧?”   “仙女”点头:“这个……确实是。”   楚沧澜:“你还说有瓜娃子因为看到你的画像,所以到处追杀你是吧?”   “仙女”艰难点头:“这个……也确实是。”   楚沧澜:“那不就对了!保护你这种小妹仔,我楚沧澜义不容辞啊!”   麻木了的“仙女”本女长乩:“……”   可到处追杀我的瓜娃子, 就是你们门派的人啊。   楚沧澜本想拽起长姬姑娘的袖子带人跑,可拎到一半, 想起男女之别, 耳根子倏地红了:“我、我……反正你等哈一定要跟紧我, 你说哩不能让其他人晓得你躲在这儿哩嘛。”   长乩低头嗯了一声。反正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楚沧澜仍不放心长姬姑娘会不会跟丢,想了想, 踮脚探向墙头, 想折根木枝下来, 等会儿一人牵一头。可墙里那树桠开得离他远, 长乩离得近, 想也没想替他伸手折了。   “谢了哈。”楚沧澜随口说。   等哈……   他抬头望向和他差不多高的长姬姑娘,有点蒙圈:“长姬姑娘你个女娃家家,啷个……长得这么高?”   长乩:“……”   “可能是,”他薄唇翕动,“小时候太能吃了?”   楚沧澜想了想刚遇见他时一手一口馒头的模样,深以为然:“确实,你个女娃家家比我还能吃,属实罕见。”   左拐右拐,绕过几行巡逻弟子,楚沧澜领着人闪进了外院弟子住的院。   “等哈我去给你偷摸摸办个外院弟子名契,放心,这里住的都是女娃子,你躲在这放心得很!”   楚沧澜刚想走,袖子就被牢牢拽住。   哪知长姬姑娘一脸紧张,面红耳赤:“我、我住这里?不合适吧?”   楚沧澜眨眨眼:“合适呀,合适得很!”   他还要走,长姬姑娘的手却跟铁箍似的,挣都挣不掉:“不,楚……楚道长,我真不能住这儿!”   楚沧澜顿一下,凝着长乩的脸陷入沉思,就在长乩心跳加速以为他识出自己真身份时,楚沧澜猛然一砸拳:“你是不是担心那些妹仔大嘴巴,把你躲在这的事拿出去到处说?”   长乩:“你明白?”   “我明白!我很明白!”楚沧澜不知哪来的自信,“这样子嘛,长姬姑娘,如果你不介意……嗯……可以来我那边住,我那儿只住了我一个人,我可以给你办个身份,说你是来照顾我起居的外门弟子。”   说完,他还是有点犹豫:“你不得介意吧?”   长乩立马松了口气:“我不介意,我很乐意。”   ——   “师父……师父?”   百里陵轻敲房门。   业尘子已将自己关在房间不吃不喝五日有余。   听房内迟迟未有动静,百里陵深深皱眉,“师父?师父您在里边吗?您没事吧?”   屋里忽地传来“嘭”的一道倒地声。   百里陵心中一咯噔,也顾不上仪态了,猛一撞门冲了进去,便见自己师父正坐在蒲团上,身子向前栽在地板。   “师父!”那一刻百里陵甚至以为是那些叛逃的魔族余孽前来暗害。   业尘子发丝蓬乱一团,被扶起时,半张脸都糊着自己吐出的鲜血,往日仙风道骨的风姿已荡然无存,但他整个人却处于一种极致的兴奋与癫狂之中。   喉咙风箱似的呼呼着风声,说不出一个字,手指却颤抖激动指着百里陵脚下。   百里陵先是为自己师父这模样骇然,顺着他指的方向低头,便见自己脚下正踩着赫然一幅完整太极八卦图。   他顿时明白了,涌上哭腔:“师父,您到底算了什么卦?竟然反噬如此强,把您弄成这副模样!”   探知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要探知的天命越事关重大,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   能叫当今道门第一术士口吐鲜血,几近折去大半寿数的卜卦,卜的究竟是谁的天命?   徒弟险些哭出来,业尘子却丝毫不减癫狂之色,颤着手指头指了半晌,破风的喉咙终于发出声,喜悦而激动:   “我、我找到异数了——”   “他!哈哈!他就是异数!”   ——   接连十几日的比试,天阶大会终于即将迎来最激动人心的一场比试。   天阶榜第一位对战目前的天阶榜第二位。   玉妙宫年轻的新任掌门纳兰泱,对战清都山小师叔衣轻飏。   比试前夜,衣轻飏洗完澡,抱着澡盆从男生澡堂里出来,往自己院里走,正巧路过十七的院儿。   “十七师兄?”他从墙边探进头去,“二师姐?”   这二位坐在廊边,像是在赏月?   徐暮枕见他偷摸偷摸的模样便觉得好笑,“我正与你二师姐商议呢,怎么配合玄天观的人在咱们门派找异数。”   衣轻飏啧了一声:“他们怎么还在找呢?”   这都多少年了?属实锲而不舍,越挫越勇。   司青岚招招手:“阿一,来,到二师姐身边坐坐。”   衣轻飏思索了一下,今儿笑尘子那个老王八像是找大师兄有事,晚上大师兄可能不会再摸到他这儿来。   于是便抱着澡盆子坐了过去,司青岚摸了他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皱眉:“啧,你这倒霉孩子,洗了头也不知道擦一下,回去路上还东家望一眼,西家探一头,悠悠哉哉的,着凉了你就知道厉害了。”   衣轻飏被迫低头,让自家二师姐帮着擦头发。   “阿一啊,最近和大师兄,处挺好?”司青岚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   衣轻飏心中一颤,不知是不是自己作贼心虚,怎么听怎么觉得二师姐像是知道了什么。他掀起眼皮,瞥了一眼认真给他擦头发的二师姐:“您这话说的,我以前跟大师兄,处得不好?”   司青岚唔道:“也不是这个意思。也可能是我感觉错了,总觉得你俩……最近怪怪的。”   衣轻飏打个哈欠,不动声色套话:“有么?哪里怪怪的?”   司青岚:“以前你也黏大师兄,但最近吧——就天阶大会这阵,你俩平时接触变少了,但一遇到,对视那眼神,大师兄碰你时你那表情……嗯……就你俩那氛围,特像……”   司青岚皱眉,像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徐暮枕适时补上:“暧昧恋爱中的小道侣。”   衣轻飏:“……”   他悚然直视十七。   十七笑眯眯的:“特像,是像。”   司青岚:“对,就这比喻,太贴近了!”   得,自己再和这俩聊下去,晚上就别想睡得着了。   “行了,二位师姐师兄,饶了我吧。”衣轻飏站起身,帕子捂住半干的头发,“我先回去睡了,特困。”   “嗯,阿一明天比试加油呀。”司青岚给他鼓励,“放心,输了咱们也不丢面儿。”   衣轻飏笑笑,末了停顿片刻,看向十七:“十七师兄,你最近……忙吧?”   徐暮枕道:“挺忙的啊,怎么了阿一?”   衣轻飏点头,模棱两可的:“忙就好,忙就好,那我先走了,您二位也早点歇息吧。”   “这小子。”   司青岚笑着摇头,“他担心你呢。”   徐暮枕无奈:“是我前些日子叫大家担心了。”   司青岚也起身,一掌拍下他肩:“过去了就好,别说这话,这些日子你拼命给自己找事做,大家都看在眼里。以后别再说这话了,十七。”   徐暮枕沉默着,点了点头。   司青岚出来时,恰遇上流时。   流时道:“您走了?”   司青岚拍拍他肩:“多陪陪你师父……我老觉得,他那么缺根筋的人,那事儿发生在他身上过不去的。”   流时敛下眸,郑重嗯了一声:“我会的,您放心。”   ——   在笑尘子找云倏说事儿前,闭门五日的业尘子出来后,和他谈过话。   业尘子说:“老笑,你藏得够深啊。我说怪不得你以前老云游四海,到处收徒弟,收到九十九后却又不再收了。”   “我以为你是觉得收够了,收腻歪了,结果好啊——你是找到那个该收的了,是与不是?”   笑尘子心底一噔愣,面上装傻充愣:“老莫,我咋听不懂你说的啥?啥叫那个该收的了?咱们道门有教无类,哪分什么该收什么不该收?”   业尘子冷笑:“装,你就给我接着装,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须臾,笑尘子长叹:“老莫,你还是又拿自己的命算出来了?”   业尘子道:“我不拿命去算,指望你告诉我?老笑,这不是你个人的私情私怨,这是有关天下人存亡的大事,你偏了哪一方都对不起另一方!”   笑尘子啧了一下,坐着动来动去,怎么坐都觉得不得劲。   业尘子看他那模样就心烦:“你别晃!你再晃?”   笑尘子安生坐下:“所以你现在要怎么办?”   业尘子冷睇向他:“自然是告知其他六大派掌门,趁此天阶大会,铲除他于鹤鸣山。异数上一次死在鹤鸣山,这一次,我也要叫他葬身于这儿。”   笑尘子深吸一口气,捂住半边脸。   业尘子皱眉:“你又干嘛?”   笑尘子:“我牙疼。你们,可真下得去手啊。”   业尘子眸冷着对他:“我们不下手,那他就得对万万无辜下手了。”   笑尘子道:“所以你找我,怕不止是质问吧?”   业尘子道:“我需要你这个名义上做师父的,牵制住容与君。”   笑尘子摆手:“别,我不告状也不参与,你们别想让我帮忙。”   业尘子呼出一口气,也不意外他这答案,“那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上,看在天下苍生的性命上,你帮着等会儿把容与君叫过来。”   笑尘子不满:“为什么是我叫?”   业尘子将拂尘直插进桌面三分,冷着眼睨他:“叫不叫?”   “我……”笑尘子声音低了下去,“我叫就是了。但你可别指望,我会帮你多说一句话。”   ——   深夜,云倏从笑尘子那回去时,鹤鸣山遥远的另一边,千华子掌门的院子正灯火通明。   除去笑尘子与云倏,六大派掌门齐聚,大半夜被急唤过来议事。本来各有怨言的几位掌门,听见业尘子所言的找到异数一事,脸上的诧异震惊止也止不住。   “什么?!”   “你确定异数是他?业尘子掌门,这玩笑可开不得!”   云倏从窗户熟练利落地翻进去。   衣轻飏已是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动静,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努力想掀开眼皮。   云倏弯腰,贴着少年耳畔,轻声说:“阿一,明日比试,我可能到不了场。”   衣轻飏眼神有些清醒,眼眨了眨:“为何?”   “方才业尘子和千华子两位前辈找我,说是蜀中某地一门派发现了异数踪迹,要我明日同鹤鸣山大弟子一起去看看。”   “放心,我会速去速回。”   “……”衣轻飏眸中片刻的清醒也被大师兄抬手捂去。   “困了便睡吧。”   月色里他侧脸朦胧,嗓音低磁。   “明日之后,我们便回清都山。”   ……   议事厅中,业尘子看向纳兰泱。   “纳兰掌门,明日便是你与那异数决赛之时,贫道希望,你能在比试场上将那宝物用上。”   纳兰泱垂下眼,手放在两边微微蜷紧。   “前辈,您说的是……”   业尘子道:“便是你师父飞升前留下的法器,金枪夕颜。”   “这金枪是你师父当年以心头血为契收作的贴身法器,如今你师父飞升仙界,这法器自然留有纯正的仙人之气与天道庇佑——是天生的异数克星。”   纳兰泱手指攥紧:“可……他若真是异数,我……”   业尘子缓缓摇头:“大庭广众,他需要隐藏身份便不会动用全部实力。到时,你只需借这柄金枪重伤他,我与其他掌门随后便一起动手。”   纳兰泱骤然抬头,眸中惊涛骇浪:“你们要杀了他?”   业尘子道:“若他不反抗,便证明他非异数,我们只会暂时收押他以查验清楚。”   “若他反抗——”   业尘子的声音冷如冰棱,一字一顿,“我们便不得不,诛杀他。”   门外,百里陵端着茶盏,脚步不由向后退,后背抵至墙面,眼底骇然惊乱。   ——衣道友是异数?!   师父他们,明日便要诛杀他?   作者有话说:   给大家鞠躬Orz;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尘时 9瓶;光不度 3瓶;阿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天阶榜|六   卯时, 微光穿透薄雾,洒落睡梦沉沉的鹤鸣山, 外门弟子已开始了新一日的山阶洒扫。   天阶大会的最后一日,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长乩扫着山阶,似有所感抬起头,逆着光线凝眸, 发觉山门前立着一道微光勾勒得肩阔腿长的道人身影。   看起来……很眼熟。   适应光线后, 识清那人是谁,长乩心跳陡然凝滞。他攥紧手中扫帚, 强迫自己凝固在原地, 才不至于见到那人下意识便想逃走。   “容与君。”   高个儿道人身后走出一个些微低点的青年,向道人点头, “山门的传送阵法检查无误,能暂时送我们一程。”   长乩还凝滞着,见到青年才略缓了些呼吸,还来不及转身躲开,隔老远那青年便认出了他:“长姬姑娘!嘿, 你啷个也在这啊?早上好呀!”   长乩深缓一口气,不得不冲楚沧澜敷衍地招招手, 尽量自然地低头, 假装认真扫山阶。   却有一股直觉告诉他, 道人因楚沧澜那一打岔,目光久久落在了他身上。长乩被盯得头皮发麻, 后背涔着冷汗, 攥住扫帚。   若是玄微认出他了, 他便……   云倏盯着那女弟子看了一会儿, 片刻便收回视线, 向楚沧澜道:“先走吧,我们快去快回。”   ——   衣轻飏醒来时,手先自觉摸向旁边,那里被窝已凉了大半。   他缓缓睁开眼,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   又埋头睡了一刻钟的回笼觉,不情不愿起床,穿衣穿鞋洗漱。桌上大师兄留了早饭,应该是施了术法,粥和包子馒头都还热乎着。   衣轻飏火速干完饭,嘴里叼起最后剩的一个馒头,边系头发边出门,刚一脚把门请开,迎面险些撞上一个人。   “谁?”   衣轻飏眼底很懵,叼着馒头说话声音也含含糊糊的。   百里陵在他门前不停走来走去,原是犹豫敲不敲门。他一夜未睡,卯时未到便摸到衣轻飏院外,纠结来纠结去,还没打定主意进不进去,便叫他瞧见了容与君从衣道友院里出来。   百里陵那一刻想了很多。   他不怀疑师父的卜算,可他也无法相信衣道友会是将来毁天灭地的异数。   云倏的出现让他打定了主意。身为玄天观大弟子,未来的掌门候选人,百里陵自然知晓他师父公布的预言隐藏了后半部分。   尽管他不知师父和几位掌门为何隐藏后半部分预言,但百里陵清楚,容与君便是预言中的救世之人。容与君与衣道友关系匪浅……他愿意相信救世之人的判断,也相信容与君的品性。   面临犹豫不决的抉择时人们往往会为自己偏向的那一边,自发寻找说服自己的证据。百里陵成功说服了自己,走进了院子。   被迎门撞见,百里陵深吸一口气。   衣轻飏还在系头发,看了他一眼,虽然有点懵仍耐心等他开口。   百里陵神色专注:“衣道友,我下面说的话你可能觉得不敢置信,但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衣轻飏叼着馒头点了下头。   “我师父,昨日卜算出你的命格与异数相撞,因而怀疑你便是异数。他昨夜便召集了其他六大派掌门,要在今日布下天罗地网擒杀你,你听我的,现在就跑……”   说着,不由分说拽他往外。   “他们猜不到你提前知晓了消息,昨夜鹤鸣山的防备虽然加强了,但还有些地方有缺漏,我带你去,你现在就跑,跑得远远的……”   “哦!”百里陵突然想起什么,“你快去找容与君,我知道他和楚道友去哪了!我这脑子……我应该今早就拦下容与君,不让他去的……”   衣轻飏快被他拽出院子,反手摁住他手臂,终于把那要命的馒头噎下去,有了说话的机会。   “等等,百里道友你先等等。”   百里陵停下脚步,眼底焦虑:“怎么了?”   衣轻飏笑了一下:“虽说我是很想跑去找我家大师兄,但我现在跑了,不就等于默认我是异数了?”   被天下玄门满地追杀的头疼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百里陵顿了一下:“可,我师父他们已认定你是异数了。”   衣轻飏微弯唇角:“我自有办法,打消他们的疑虑。百里道友,我可还要成为天阶榜第一,成为天下玄门不得不认可的后起之秀,这样,不才是最讽刺最好玩的么?”   百里陵眼底浮现迷惑,像是没反应过来他的脑回路。   衣轻飏笑笑:“吃一堑长一智,我吃了太多堑了,百里道友。谁玩弄谁,要到最后才见分晓。”   百里陵垂眸深思片刻:“可……你要小心,纳兰道友可能会……用她师父飞升前遗留的法器对付你。”   衣轻飏应道:“你放心,今日的比试我自有分寸。”   “你先走吧,注意避着点人,叫你师父发现你来告状了可就不好了。”   百里陵再三叮嘱他去信通知容与君回来,得到保证后方才离去。   望着隐入阴影里的百里陵,衣轻飏想起上辈子。   当年几个玄门老不死联手设阵企图对付他,那一战,正邪两方皆死伤无数。笑尘子,千华子,包括百里陵的师父业尘子在内,当年代表玄门最高境界的三人,皆陨落于那一战,死在……他手上。   六大派掌门中剩下的三位——染霄子重伤,郑允珏在那一战前被玄门发现卧底身份,早已被玄门围剿至死。仅剩的纳兰泱并未参与那一战,得以全身而退。   自那一战以后,以百里陵为首的新一代弟子才开始执掌道门。   也是自那以后,他和清都山众人、昔日交好的其他门派弟子形同陌路,乃至仇敌。   玄门实力大挫,才请出当时闭关已五十年的容与君。   五十年,世事变换,几近沧海桑田。   衣轻飏终于猜到当年大师兄闭关的一部分原因。大师兄闭关时,正是他们从南疆历练回来,二十岁的他发觉自己体质因祸得福改善,来不及惊喜,大师兄便闭了关。   以前不明白,现在知道那次历练究竟发生了什么,衣轻飏猜测……大概,大师兄是因无法再直面曾春风一度的小师弟?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大师兄闭关五年后,衣轻飏二十五岁时,已是当时成名已久、众道追捧的后起之秀。若不是那一年与十七、九八他们出门历练,发生了那件事,只他一人活着回来……   衣轻飏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   时间重拨到现在,他才二十岁。   大师兄没有闭关,他们的关系也发生了至关重要的改变,一切都在向好。就连当年与他不共戴天的百里陵,也能来跟他通风报信。   离十七出事,还有五年。   一切都来得及改变。   天道,玄门……   谁玩弄谁,要到最后才见分晓。   ——   几位掌门神色如常,于不远处观赛席入座。只有部分弟子注意到,平时不怎么出席的罗浮宫掌门染霄子,今日也坐上了台。   是因为今日是至关重要的决赛日?   中心比试台,徐暮枕站于正中,示意两边弟子赛前行礼。   “请多指教。”衣轻飏状若不经意,瞥了对面一眼,“纳兰道友。”   “请指教,衣道友。”纳兰泱视线低垂,并不与他对视。   衣轻飏挑了下眉。   徐暮枕示意二人退出距离。   他大概能明白,纳兰这丫头现在的犹豫纠结。   上辈子那一战后,百里陵等人与他不共戴天,就连二师姐、叶九七也跟他形同陌路。唯有纳兰泱,是唯一还能跟他互吐苦水的酒友。   若不是后来大师兄也死在他剑下,纳兰泱仍会顶住压力,保持从始至终的中立。   纳兰泱说,这是因为大师兄闭关前的嘱托,她才如此做。这辈子没了大师兄的嘱托,她会做什么,衣轻飏都不介意。   就当上辈子纳兰听了他那么多苦水,今世来还这份债了。   徐暮枕退到上三角位置,抬手。   “比试,开始。”   ——   郑允珏摇着折扇,懒懒往后倚着。   在场最悠哉的,也就他了。   但若细看,郑允珏眼底含着冷光,紧盯台上,紧张并不亚于旁边几位掌门。   纳兰泱并没在一开始使出夕颜枪,用的仍是自己的法器。瑶池剑与衣轻飏手中那柄无名黑剑相接,剑风震荡,剑器嗡鸣,至比试台上削出一道深痕。   转折,提前了。   郑允珏知道。   在天道一手撰写的剧本中,道门不该这么早便推算出衣轻飏身份。而业尘子之所以早早觉察出异样的关键,在于容与君和衣轻飏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   那么变的关键,就在于容与君的态度。   按理,第八苦如利剑高悬头顶,天道本预测,容与君这一世不敢轻举妄动。   郑允珏想,若他是容与君,要避免八苦成一劫,最保险的做法便是先远离衣轻飏,与他保持若即若离的普通师兄弟关系。但自他河西遇见这对师兄弟以来,二人之亲密无间,已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程度。   容与君要做什么?   郑允珏眼下暂时无法顾及。若道门今日真要动手,他不得不提前暴露,先一步动手,救走衣轻飏。   业尘子紧紧盯着衣轻飏一招一式。   纳兰泱步步相逼,衣轻飏每招每式皆无异样,剑法精湛,师承容与君,修为始终保持在金丹期。   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金丹期修士。   步百里陵后尘,纳兰泱渐渐后劲不足,衣轻飏剑招则愈发凌厉,渐居上风。   众修士的目光都聚落台上,他们只以为这是寻常决赛,为战况提心吊胆,也为衣轻飏出彩的几招而喝彩。   台上的衣轻飏感觉更明显,纳兰泱注意力并不集中,这在势均力敌的比试中是大忌。   众人屏住呼吸。   直至瑶池剑被打落,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纳兰泱睁大眼发懵之时,清脆一声远远落在台边。   绕指柔的剑风削去了纳兰泱的一缕青丝,她惊醒般向后急退,欲拣瑶池剑。   接近比试台边缘时,她若有若无听见了嘘声,拣剑的手蓦地顿住。这一刻是绝佳时机,作为对手的衣轻飏本该趁机将她击落台下,可他没动。   纳兰泱耳侧一片嗡鸣,指尖发麻。   嘘声被无限放大。   乃至于她耳边全是吁声,吵闹声,质疑声。   若她只是玉妙宫大弟子,质疑声并不会如眼下这般如潮水涌来,好比前面同样输掉的楚沧澜与百里陵。可她现在,是应该支撑起整个门派的掌门,六大派之一的掌门。   纳兰泱感受到同门的师姐师妹,如有实质般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担忧,指责,埋怨。   玉妙宫的未来,在她。   而她的未来,在这一念之间。   台上陡然划出一道璀璨金光,闪得众人不由眯眼。   再睁眼时,一柄金枪已由纳兰泱手,堪堪擦过了持剑来挡的衣轻飏左臂。   血丝滴落。   众人惊诧。   徐暮枕是仅次于衣轻飏,离这柄金枪最近的人。   他眸光涣散,失神般念:“夕颜。”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otan 4瓶;染久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天阶榜|七   夕颜……  夕颜……   颜汐。   九灵子之名。   五十多年前, 徐暮枕还是无忧虑的富家公子,坐拥祖业, 逍遥自在。   唯一操心的, 仅一个顽皮幼弟,如父如母地养他长大,不求太多, 只求他一生平安顺遂。   瘟疫席卷邻县时, 本县好多人都逃了,他们也不例外。瘟疫却紧跟他们脚步, 甩不掉, 挣不开,路上死的活的还在喘气的, 乌糟糟一片,混乱不堪。   十七岁的徐暮枕,在逃难途中与幼弟失散。   家产尽散,亲人不存。   他乞丐似的逆着人流回去,沿路见人便问, 是否见过一小孩,半个他高, 锦衣打扮, 脖颈侧有浅黑色月牙胎记。   所有人都摇头, 劝他别再往回走。   他渐渐染上了疫病,破道观里, 躺在满是染了瘟疫的人之中, 苟延残喘。他却憋着一口气, 一口没见到亲弟弟绝不肯断的气。   颜汐就是那时出现的。   白衣胜雪, 白纱薄面, 不染纤尘,是上天在他将坠深渊时递来的一根稻草,照入的一束微光。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女道长是西山玉妙宫的掌门,道号九灵子,传闻中已至大乘期的半身入道仙人。   凡人的生命很轻巧,稻草不如的重量,可他们身上却可以承载比自身重许多倍的情感。   本是将死之人,却为了找到此刻不知身处何方、正盼着他寻来的弟弟,徐暮枕在一堆死尸里活了下来。   那时瘟疫渐要结束。   他告别颜汐,带着她资助的盘缠,去茫茫人海中寻自己的弟弟。逢人便问,不厌其烦,四处张贴寻人告示,每至一郡必先去三教九流混杂之处,探问弟弟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了将近三年,在一间破道观里寻到了当年失散时贴身照顾他弟弟的小厮。   小厮当年家境贫寒,被徐家招进府中做杂役,徐暮枕还资助过许多银两帮他老母亲看病。小厮感念他的大恩,在失散后也一直紧随小少爷,不敢怠慢。   可他弟弟却早在三年前便染上瘟疫,不治身亡了。小厮将他埋在了城郊荒坟岗,因自觉自己没照顾好小少爷,有愧于徐暮枕,便一直守在这座城乞讨为生,不敢离开,等着徐暮枕找来。   这三年徐暮枕找出了本郡,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这才与小厮遇上。   身逢乱世,天命弄人。   徐暮枕在弟弟坟前守了三月,举目茫然,不知未来。   偶然一天看见隔壁坟前有道士做法,才想起了当年那位救他的颜汐道长,想起自己还有天大的恩情未还。   将仅剩的盘缠留给小厮,徐暮枕再度只身上路,赶赴西山。   在玉妙宫山门前,他再见到招收新弟子而出关的九灵子。玉妙宫从不收男弟子,也不会为他破例。   九灵子像是读出他眼中那种走投无路、只能视她为支撑的眼神,说他不适合修道,劝他下山去。   徐暮枕不愿放弃,听见另一个女弟子劝他不如去最近的清都山试一试,方不远千里,拜倒在清都山山门前。   大师兄第一次见他,便说他修道之心不纯,意不在此,勉强必招至恶果。   后来,接触得久了,也才知道,一颗道心之于修道之人而言,有多重要。   可他,终究是辜负了期望……急功近利了。   徐暮枕目视那柄光线下炫目的金枪,步步后退,双手握不拢拳的颤抖。   可此刻众人目光皆集中场上的焦灼战况,只有观战的流时察觉自己师父有些不对劲,慌忙朝台边奔过去,小声问道:“师父,您怎么了?身体不适?”   徐暮枕不做言语,直愣愣地站着,双手颤抖。   紧盯着那柄舞动的金枪弧度。   业尘子在台上紧绷,预备衣轻飏一旦展现出超越金丹期的力量便出手。   夕颜枪威力非凡,普通金丹期修士,即使强如衣轻飏,也难以招架。更何况自左臂那道口子,一股纯正仙气正源源不断渗入血液,在极阴之体内搅得天翻地覆。   衣轻飏唇色渐白,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   似乎察觉衣轻飏力不从心,本该一直强逼他使出超越金丹期力量的纳兰泱,金枪却慢慢缓了下来。   那股力证自己的热血冷下去,纳兰泱再次犹豫了。   司青岚忍不住站起身:“够了!十七,快停赛!”   目光落在徐暮枕身上。   她才发觉不对劲。   十七为何一动不动?   不对,这状态不对!   司青岚正要让观赛席的几位掌门暂停比试,却听台下修士们一片喧哗。她转身,只见十七不知为何,蓦地跪坐了下去。   自他周身,陡然弥漫起一股浓黑煞气。   司青岚呆愣住,一时竟失去了判断力。   步九八、叶九七还以为十七师兄只是简单地出了什么状况,奔上台子,九八和流时去查看十七情况,叶聆风则去扶衣九九。   早在司青岚喊“停赛”时,纳兰泱便停下夕颜枪,像才回过神自己做了什么,不知所措,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的衣轻飏。   衣轻飏笑了笑:“这不还没打完吗?你停什——”   徐暮枕这时倒地。   他俩同时转头,惊诧看去。   叶九七跑来扶他,刚摸到衣九九手臂,便听九九忽地大喊:“九八!躲开!远离十七——”   步九八正要扶起十七师兄,听九九大喊,懵懵抬头。   流时的叫声同时响起。   “九八师叔,躲开——”   ——   云倏眼皮陡地一跳。   脚下踩着一只黑甲魔物,拔出插进它背里的守一剑,心底蓦地空落,像缺失了一大块什么东西。   耳边楚沧澜正咕哝着:“怪得很,这个门派搞啥子哦?”   “异数是个人得嘛,他们居然说这个魔物是异数?怕眼睛有点毛病哦,搞了半天,是叫我们来除魔……”   云倏忽地回神。   “不好,中计了!”   调虎离山之计。   ——   九八是死在他怀里的。   一点一点,血流殆尽。   雨水一滴一滴,砸在衣轻飏脸上。   上辈子那场雨夜,成了他无限循环的噩梦。   因而这一世,徐暮枕忽然抬剑,向离他最近的步九八刺去时,衣轻飏的手脚几乎不受脑子控制,先于意识,伸出绕指柔拦了上去。   拯救九八这一幕,在他无数个噩梦里预演过无数回。   这是第一次,在现实中上演。   ……也成功了。   步九八呆呆的,似乎未反应过来,便被后一步赶来的叶聆风向后一扯,彻底远离危险中心。   绕指柔牢牢钳制十七的枕潮剑。   全场似乎才慢半拍反应过来,一片惊哗。   台上的梦安君浑身煞气,意识不清,分明是入魔的征兆!   “师父……师父……”   “怎么会……”   流时满目空洞,始料不及。   笑尘子站起身:“这是怎么回事?!”   衣轻飏已是强弩之末,入魔时的十七修为比之以往更胜,非他所能抵挡。绕指柔失力,枕潮剑毫无章法,乘势而追,直袭他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夕颜枪飞来,噌的一声抗住枕潮剑之势。   剑尖斜过,衣轻飏偏头,只擦落几根发丝。   纳兰泱揪住他领子往后一扯:“还不快跑!”   徐暮枕眸光落在金枪之上,翻涌愈深惊涛骇浪。   “快收回夕颜枪,不能再刺激他!”衣轻飏喊道。   纳兰泱一怔,没问他为何这么清楚,往后一撤欲收剑,可枕潮剑攻势之猛,已不是她想撤便能撤得了的。   幸而一道青色剑光驱上,司青岚的虚幌剑赶到,截住枕潮剑攻势。   “你们几个!快躲远点!”司青岚喊道。   这种场面,就该她这个当师姐的上了。   夕颜枪收回,步九八与叶聆风撤下,纳兰泱与衣轻飏紧随其后,四周修士亦作鸟兽散。   司青岚看了一眼与她并肩的流时,知道这时候劝不走他,便默许他在场。   可惜,虚幌剑也渐支撑不住。   司青岚修为本不胜十七,何况对上入魔时的他。   “十七!你冷静!”她苍白无力,试图劝醒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差点害死九八!你平日最疼爱的九八!”   步九八听见身后二师姐喊声,眼圈一红。   他紧紧抱住叶聆风手臂:“九七,十七师兄怎么了……他不可能入魔的……我入魔了十七师兄都不可能入魔的……”   枕潮剑剑势之盛,不分你我,很快波及场内来不及逃开的修士。   随逐接替难以支撑的司青岚,边御剑,边破口大骂。   “十七你他娘的醒醒!你他娘入魔?你入个锤子魔!他娘的一个女人,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再不醒,三师兄我就入魔入给你看了!”   什么叫计划之外,偷鸡不成蚀把米?   笑尘子逮起业尘子衣襟:“就你他娘的出的馊主意!夕颜枪?枪你大爷!”   千华子赶忙拉架:“老笑啊,莫激动,现在最关键是把十七从歧途上拉回来啊。”   业尘子亦愧疚不已:“对,清心咒……我们三人齐施清心咒,以我们的修为,使十七清醒不在话下。”   笑尘子勉强冷静下来。   郑允珏收拢折扇,正色道:“这个忙我也能帮,多个人多份力。”   染霄子跟道:“算我一个。”   五人站于五方设阵,又找来门派弟子,围绕五方加固阵法。无数道念咒声重叠,在阵角五人引导下,形成一道道金辉,汇聚比试场上空,渐成一顶似有若无的金钟。   “苌弗君!濯缨君!”   阵法外的弟子喊道:“向外撤!”   司青岚不由分说提溜起流时衣领,御剑躲过飞袭而来的枕潮剑,迅速与随逐撤至阵外。   三人一撤,金钟便轰然撞动。钟声震荡,一声一声,直达阵中之人命门心穴,化作无数道剑刃敲骨击髓。   此为震神清心咒。   清心咒中见效最猛的一种,专用以入魔之人身上。   徐暮枕捂住头,面目扭曲,痛苦不堪。   “师父——”   重重念咒声中,流时那一声呼喊格外凄异。   在那一刻,徐暮枕眼底滑过一丝清醒。   阵角五人以为见效。   谁知,忽然一股极深的怨念之力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徐暮枕眼底仅有的清醒即被吞噬。   后方人群之中,衣轻飏眸底滑过冷芒,似有所感。   枕潮剑袭向阵角之一,郑允珏的位置。   “不是吧?”   郑掌门手抖,“这么倒霉?”   枕潮剑裹挟汹涌怨力,郑允珏骤展折扇,剑透扇面,堪堪在他鼻尖前停下。   “好强的怨力!”   郑允珏惊叹。   阵内以徐暮枕为中心,源源不断的怨力招引而出,徐暮枕刚开始还有些许痛苦之色,很快便为癫狂与麻木所吞噬。   金钟难以成声,震鸣渐渐小去。   直至猛然一股滔天怨念冲破阵心,巨大的冲击力将设阵的众人撞得后退,倒伏一片。   枕潮剑剑气化作无数利刃,四散飞去,在倒伏一地的人群中割开一道道血路。   混乱中,衣轻飏护住九七、九八与周围弟子们。   可已是死伤无数,哀嚎遍野。   幸而业尘子几人及时反应,以屏障镇住徐暮枕,将他围困其中,才未酿成更大惨剧。   “十七!”司青岚不甘心地大喊。   千华子摇了下头。   “不行。”   笑尘子、业尘子神色凝重灰败。   染霄子替他们把心中话说了出来:“梦安君这情况,已是无可挽回了。若想尽可能减少伤亡,只能将其就地诛杀。”   她看了眼笑尘子的脸色,补充一句:“当然,若是舍不得他死,入魔就入魔了,放他走也行,我是都没意见的。”   闻言,业尘子冷然:“如何能放他走?意识全无,见人便杀。苌弗君与濯缨君联手尚且难以招架,何况普通修士,普通凡人?”   染霄子撇了下嘴:   “那只能就地诛杀喽。”   千华子轻叹:“为今之计,只有如此。老笑啊,早做决断,我们镇不住十七太久。”   司青岚抓住师父手臂,无措摇头。   “不!师父,十七还有救的,你们不能杀了他!”   “那是十七啊……你的徒儿十七啊……”   “你若杀了他,我再不能原谅你,师父!”   笑尘子一言不发,入定般纹丝不动。   后方,步九八牢牢攥住九七手臂,九七牢牢攥住衣轻飏手臂。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枕潮剑将冲破屏障。   笑尘子抬眼,目光果决:“我们五人一起动手,尽量擒住十七。若擒不住,便……就地诛杀。”   若说心里话,笑尘子只有那一句。   ——报应啊,报应。   他默许业尘子支开云倏,也默许他们就地诛杀阿一。如今,这报应便轮到他头上来了,上天也叫他尝一尝,失去至疼至爱的徒弟的滋味。   这种情形下,妄想活擒十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活擒了,也将遗患无穷。   “老三,拦住你二师姐。”   笑尘子往前一步,身前却被拦上另一人。   流时面无表情地拨开拦下他的师叔师兄们,举剑至前,面向笑尘子。   “我不管什么入魔不入魔。”   “我只知道,你们商议的结果是要杀了我师父。”   “要想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笑尘子叹气,对郑允珏道:“郑掌门,劳驾,拦下这傻孩子。”   流时不管不顾,使剑法甩符咒,妄图拦下靠近师父之人,可他力量实在不足一提,光一个紫虚观掌门便压制得无还手之力。   另四人围住屏障,默施道法。   屏障缩水一样减小,逐步内缩,挤压……   笑尘子祭出佩剑,声音沙哑:“诸位,撤去屏障,让我用剑,最后给他一个了断吧。”   几人无异议。   无人注意到,人群后方,衣轻飏一只手始终背在身后。   此刻,手心轻轻向下一翻。   隐形符纸早已悄无声息附着屏障上,随之轰地一声炸开,震得几位掌门齐齐后退,脸上止不住诧异。   屏障碎得一干二净。   场内散开一阵浓烟,呛人得紧。   “不好!”   浓雾中只听业尘子一声,“梦安逃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羊w.j.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西问道|一   鹤鸣山后山, 古木苍苍,郁野千里。   再大波动, 也只掀起清波微澜。   “护山阵法在, ”千华子眼望郁野深处,“他逃不走。”   后山成了另一种屏障,囚住误入其中的困兽。   众修士暂喘一口气, 包扎的, 扶人的,为不幸丧命的同门收尸的。无声默哀中, 也有为交好的友人低声抽泣的。   天阶大会最后一日的惊变, 令众人皆始料不及。   “没受伤的道友,请找同门组队, 一起搜山——”   鹤鸣山弟子在各处分发符纸。   “若遇见状况,请迅速远离并捏碎这张传信符……”   “嘶。”   衣轻飏吸了口冷气,“九七娘亲,轻点。”   叶聆风吸着鼻子给他包扎左臂,眼圈又一红, 甚至不再在乎九九叫他什么,泪珠子嗒嗒地掉。   衣轻飏慌了:“别啊……”   “不才刚哭完一轮吗?”   步九八呜呜哇哇, 鬼哭狼嚎, 也跟来凑热闹。   司青岚坐台阶上, 愣愣看着手中虚幌剑。   她刚刚拿自己的佩剑,对向了十七——她看着成长为道门楷模的师弟。   随逐这边提溜拳打脚踢的流时过来, 啧了一声, “这小子怎么回事, 平时一声不吭, 关键时刻凶得跟狗似的咬人。”   司青岚并不抬头。   随逐叹了口气:“我先带这小子上山去了, 尽快找到十七,劝劝他吧,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听见“转圜余地”,司青岚才抬起头。   她失魂落魄的目光重新聚焦:“我也要去!”   随逐应:“行,你带九七和九九,我把九八这鬼哭狼嚎的倒霉玩意儿先拎上去。”   说着,一手拽哭得忘我的步九八,一手拖要咬人的流时,可谓克服艰难险阻才上得山去。   “哭丧啊——”   随逐边拖边骂骂咧咧,“你十七师兄还没死呢!”   司青岚攥拳:“老三!给我管住你那臭嘴!”   随逐怂着脖子声音低下去。   “好好好,管住臭嘴。”   ——   “你俩一定时刻跟紧我。”   山道上,司青岚不厌其烦念叨。十七如今这样,她再也不能承受失去第二个师弟的痛苦。   “有什么动静,一定迅速逃到我身边,同时捏碎传信符。性命攸关的事,开不得玩笑……”   衣轻飏与叶聆风自然连连点头。   山道上树林阴翳,叶隙间漏洒的阳光在衣轻飏仰起脸时,浮光掠影般流转在他昳丽面容上。   他停下脚步。   风声簌簌,蝉鸣,鸟叫。   隐隐夹杂着细细的笑声,瘆人得紧。衣轻飏举起掌心,怨灵似四处游动的鱼儿,穿过他掌中,这笑声,这怨灵,好像只他一人能听到能看到。   之前炸开屏障的符咒有几张附到十七身上,他能感受得到十七如今藏匿于后山哪个位置。可解救十七的关键不在于找到人,而是找到致他入魔的罪魁祸首。   ——寻仙炉。   传闻可助人修为大涨,寻仙问道,飞升仙界的神器。   上辈子十七便因急于求成,而听信传闻找到了寻仙炉。心境不稳,反为寻仙炉所噬,走火入魔。   他本以为还有五年,一切来得及改变。谁知十七原来早在这时就已经得到了寻仙炉。   ……可能也有他重生的缘故。神器散落各地,比之上辈子的封印状态更易找寻,也就可能更早被十七得到。   之前为替十七改命,也为给自己改命,他尝试过推演神器位置,寻找与他隐隐有一根细线牵引的寻仙炉踪迹。   可那次遭遇想起来就糟心。   他放进寻仙炉的那缕怨气拒绝他控制就算了,还逼他回答,他之道为何?   强行控制是行不通的了,看来还是只能进入障中,找到障眼,对症下药了。   见他停下脚步,司青岚回头训了一句:“阿一,二师姐刚说的话你右耳朵就出了?”   “哪敢呐?”他快步跟上。   那么,障的入口在哪?   ——自然是怨灵最多的地方。   衣轻飏走至司青岚并肩位置,不动声色地引路。搜山本就没有固定路线,二师姐与九七跟他走,都没觉出哪不对。   三人一路走一路唤十七名字。   司青岚轻轻叹:“你十七师兄,是真的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九七,阿一,你俩以后千万别学,谈个道侣就和人好聚好散,偏执要不得啊。特别是你阿一,连大师兄都说你在弟子里脾气最倔,你以后要是找了道侣,一定要提到二师姐面前把把关……”   衣轻飏和叶九七都有点蒙圈。   刚不还谈十七么?怎么又扯他头上来了?   懂得放手,这是十七的病症,也是二师姐苦口婆心所劝的。   又走了一段路。   衣轻飏方才淡淡一笑:“我懂得,您不必为我操心。”   “你那模样,就让我最操心。”司青岚侧头,本来是回怼,但看见他那张脸又不自觉温和。   “阿一啊,其实二师姐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那张脸格外亲切,忍不住想为你多操心……”   “亲切?”   叶聆风怎么品,怎么觉得这词怪怪的。   “二师姐你初见九九,他才十岁吧?十岁小孩你用亲切,不合适吧?”   二师姐友好瞥他:“九七,多久学会你三师兄那样说话了?”   叶九七乖乖闭嘴。   “二师姐。”衣轻飏目视前方,“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   “嗯?”二师姐稍稍疑惑。   衣轻飏唇角弯起清浅的弧度。   司青岚微怔,第一次见阿一笑得如此好看。   少年眸光温柔至极。   “我有一个心上人,想请你把把关。”   此言一出,司青岚眼底那抹惊诧尚未褪去,周遭环境便已异变。   方才的山林转眼变作了喜堂,身上的弟子服忽然变作嫁衣,眼前蒙上一层红布,像是盖头。她未及惊呼,盖头外便传来一道声音:   “长姐,门外守着的喜娘和几个丫鬟吃酒去了,你快偷偷随我来……”   司青岚眼底流露迷茫。   她是谁来着?   眼底又渐渐趋于平静。   哦,她叫衣卿岚。   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大喜”的日子。   ……   “二师姐?!”   叶聆风悚然四顾周遭山林。   “九九?!”   方才九九不是在说有件事想告诉二师姐吗?怎么声音突然没了,人也没了?   “九九!二师姐!”   他慌张奔走呼喊,可只有风声与鸟鸣回应他。   ——   云倏御剑,忽然眼皮微颤,似有所感。   “容与君?”楚沧澜见他顿住,疑问,“啷个了?”   云倏回神,朝楚沧澜拱手道:“我有急事得去一趟,楚道友请先回吧。”   楚沧澜虽疑惑,仍应了声。   楚沧澜继续往前殿去,云倏则下到鹤鸣山后山。   守一剑落地便乖乖回到主人背上的剑鞘,云倏环顾四周,浓黑怨灵如鱼群游弋在半空,他掐指算了几息,眸色渐深。   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踩碎树枝的动静。   云倏深眉微敛,侧头:“出来吧。”   一双手掀开倒垂的树枝,来人笑吟吟,折扇轻摇。   “容与君不是除魔去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除魔……”云倏琢磨了下这话,垂眸看他,“原来郑掌门也是这桩调虎离山之计的知情人之一?”   郑允珏耸耸肩:“我倒是想救人,这不还没来得及么?容与君可别冤枉人啊,贫道可是除您以外,最希望衣道友的脑袋待在他脖子上的人了。”   云倏不置可否,寻到障的入口便欲进去。   “梦安君入魔了。”这时,郑允珏在他身后道。   云倏蓦地回头。   折扇缓缓阖上,郑允珏目光沉下:“容与君,看来您十分讶异——梦安君入魔的时间提前了,不是吗?”   “梦安如今在哪?”云倏避而不谈,只问他最关心的。   郑允珏笑笑:“几位掌门镇住梦安君的屏障忽然炸开,众人不察,便叫他逃入后山了,此刻全部人都在搜山呢,贫道也是上山搜查梦安下落的。”   云倏看向障。   要救十七,最后一个法子便是制住寻仙炉了。   阿一,便是因为这样进去的吗?   “贫道一直想找您私下谈谈。”郑允珏顿一下,“不过眼下看来似乎没这个必要了。我也大致猜到了一些,要不我说说,您听听?”   云倏眉梢微扬,有些意外:“洗耳恭听。”   郑允珏语出惊人:“一切都重来了对吗,容与君?”   “衣轻飏已经按天道的剧本来过一次,不过因某种原因,他失败了,天道也就失败了,对吗?”   云倏冷着脸,眸底却滑过轻微光芒。   “天道失败了,所以天道与天尊不得不逆转光阴,重新来过。而您是衣轻飏失败的关键,所以您和他一样,保留了全部记忆对吗?”   山林间陷入寂静。   片刻,云倏冷然启唇。   “你的目的,郑掌门?”   郑允珏重又展开扇子,这是他放松下来的表现,他不着调地笑了笑:“我相信您上辈子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那么,我的答案会是一样的,我也已经告诉您了——”   “我是除您以外,最希望衣道友的脑袋待在他脖子上的人了。”   ——   衣卿岚随妹妹避开人群,去往后院。   来到最深的一座小庭院,门前雪阶未扫,枯簌簌的几棵枣树,凄清冷落,与院外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相径庭。   轻叩了三记房门,门吱呀开个小口,一个年轻姑娘探出头:“长姐,三姐,你们可算来了,姑姑都说……罢了,没人看见你们吧?”   “没人,”三姐摇头,“但我们待不了太久,长姐快进来。”   衣卿岚进屋后即刻阖上门,驱走那一瞬间钻进来的寒气。   屋里温暖如春,却尽是苦涩的药味,旁人若来这儿只怕一刻钟也受不了,衣卿岚却闻惯了,轻车熟路往里走。   还有两个年轻姑娘迎上来,眉间焦虑,看见她便像看见主心骨,低声唤:“长姐,你可算来了。”   听到动静,一只苍白如雪的手从榻上探出,穿过重重纱帘,手腕如名贵瓷器般脆弱纤细,轻轻一握便要碎了似的。   “长姐……是长姐吗?”   衣卿岚快步跪倒在榻边,一个老妇人替她掀开重重的纱帘,露出榻上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这张脸本该秾艳绝色,令人一见便惊心动魄。此刻让人见了仍然心惊,却是因她病容难掩,恐不久便日薄于西山。   “阿窈!”   衣卿岚将她冰凉的双手贴在自己脸上,失声哽咽。仅七日不见,她的幼妹便病成这副模样。   “是长姐,长姐来陪你了……”   因筹办大婚,继母以她幼妹久病之人不祥为由,不准她来探望。今夜大婚前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见到的是她幼妹这副模样。   “长姐……咳……”衣卿窈一开口便撕心裂肺地咳,老妇人忙拿帕子来,她便咳了一帕子的血。   久病之人已神志不清,紧紧攥着衣卿岚手,絮絮念:“阿窈不用治病,不用吃药,阿窈已药石无医了,长姐别嫁人,答应阿窈不嫁了好吗……”   衣卿岚哽咽着:“长姐不走,长姐今夜都陪着阿窈。”   早已三书六聘,岂是她能临时反悔,说不嫁就不嫁了的事?   哭过一阵,哄过一阵,衣卿窈很快失去意识,重又陷入昏迷。衣卿岚用力抽出一直被攥着的手,她虽仍红肿着眼但已冷静不少,和几个妹妹走出内室,对老妇人轻声嘱托道:   “姑姑,我明日一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一看你们,想必夫人以后……不会再在看病用药上为难阿窈。若还有旁的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让阿窈这四个姐姐写信联系我,只要我帮得上忙,一定尽力去办。”   老妇人拿帕子抹泪:“大姑娘,阿窈眼下这身子……还谈得了以后吗?”   也不能怪姑姑说话不吉利,这几日城里什么名医大夫都请了,来来回回地进,来来回回地出,看了这么久,可还是来来回回那几句话——   娘胎里带出的毛病,没得什么可看的,都是命,只怕没以后了。   衣卿岚想起阿窈今年不过十六岁,胸口更涌起一股心酸。   都是当年娘怀阿窈时,吃了太多乌七八糟的药。   淮扬这边的人都知道,江都富商衣家,最重那狗屁劳什子的宗法,前夫人连生了五胎,可惜全是女儿家。   好不容易怀上第六胎,本来胎象就微弱,要不是请了道士算过,说一定是个男娃,吃了好些药,不然这孩子胎里便保不住。   好呢嘛,生下来一看,这不还是个女孩儿吗?   气得前夫人月子没坐完便撒手人寰,衣老爷又娶了位填房,第一胎怀了便是男娃,自此上头那五个闺女在继母眼皮子底下愈发不受待见。   作者有话说:   前排预警前排预警,阿一女装出报应,这回真有一个前世是女孩子,介意的小可爱跳过下章就行-生老病死,总得有个病嘛——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霸鬼醇醇俏阿白 5个;可悠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霸鬼醇醇俏阿白 13个;可悠儿 3个;luotan、大古、嗷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渊之黯 15瓶;嗷呜 5瓶;故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西问道|二   黎明, 爆竹声噼噼啪啪传来。   衣轻飏迷蒙地想掀开眼皮,眼皮却犹如铁铸, 沉重得睁不开。全身也跟软泥似的, 有劲使不出,各处传来疲惫与酸痛之感。   衣轻飏心底叹口气。   从他修道以来,好久没体会过幼年时缠绵病榻的滋味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世是个女子。好像前面七世就这个第四世是个女孩子。唉, 这下真是不得不女装了。   躺着也整挺好, 至少不用面对。他安心闭着眼,索性让前世的记忆和感情继续操控他。   进入障确实会影响他的情感, 根据影响程度不同, 障主在障中所担任的角色也就不同。譬如第一世的那个障,他非常抗拒回忆, 因而障中甚至诞生了两个他,将他和他的前世分裂开。   抗拒程度减低,譬如第二世的障,他成为了前世的自己,但除去重要节点, 大部分时间仍能自由行动。当然,到了后面, 他主动将控制权交给了小白花兄, 他的言行也就完全按照前世。   第三世则是叫那伙怨灵钻了空子。他本来在集中心神护住记忆, 不让大师兄抹去,识海便被见机钻了空子, 他被强行扯进了障中, 自身言行完全不受控。   当然, 也有后来他与解轻舟情感逐渐趋同的缘故。   这一世的障嘛……叫他现在来当个女孩子, 这不得当场露馅?指不定还吓得几个姐姐以为他鬼上身。   这样嘛, 便按前世言行,顺其自然好了。   衣轻飏其实也挺好奇的。若大师兄真和他每一世相遇过,那这一世,大师兄岂不是见过性别为女的他?   ……有点好奇。   嗯,只是好奇。   门外传来细碎的交谈声,原来他几位姐姐仍不放弃,甚至连道士都请进了门。那道士想是昏迷中给他看过病,此刻摇头道:“六姑娘没有邪祟上身的痕迹。”   “贫道从没见过如此蹊跷怪异的病。本是风寒引起,风寒治好了,按理也该好了。”   “但六姑娘的生机好似被不知名的东西一天天抽走,就像老天爷预订好了,要在某时某刻取走她性命。”   “老天爷……一定要收走阿窈的命吗?”   几位姐姐捂帕抽泣,那哭声叫衣轻飏听了都觉得有些心酸。   他想起以前病中……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得有两百年。   幼年的他缠绵病榻,长年累月的昏睡中偶尔醒来,隔着重重纱帐,总能听见外面贵妃娘似有若无的泣声。   她生下他,这辈子都没落着什么好。或者说,他每一世的娘生下他,也都没落着什么好。   贵妃娘和皇帝爹,想是已转世投胎了吧?愿他们做一对寻常夫妻,再不会生下他。   长姐如母,这几位姐姐待这一世的他,该是如贵妃娘待他这般。那些泣声与更外面大婚吹吹打打的热闹声揉作一团,听了让他胸口泛起更深酸意。   唉……   衣轻飏叹口气,该说什么呢,不止亲娘,他每回身边亲近的人,都没落着什么好。   忽然有人在院门口喊:“吉时到了,大姑娘该上花轿了,几位姑娘快去送送吧!”   ——   衣卿岚一身大红嫁衣,被喜娘牵着送上花轿。花轿一动,她一直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揪紧。   她隐隐听到几位妹妹的哭泣,喊着“大姐”。夹杂继母王氏低声的呵斥,大意是大喜之日不许哭哭啼啼之类的话。   随花轿移动,这些都与她渐渐远去了。衣卿岚盯着眼前通红的盖头,喜庆的红里藏着余生的未知与迷茫。   阿窈,是她始终放不下的幼妹,是她想用余生幸福从老天爷手里挽回的幼妹。   她对幼妹唯一的希冀,便是她能活下去,除此以外都无所谓。只求老天爷开恩,放过这可怜孩子……   衣卿岚轻轻掀起轿帘,觑向热闹的大街,眉间蹙着散不开的忧云。   蓦地见街边,一玄衣道人正朝花轿相反的方向溯流而上。   那玄衣道人个儿很高,配着同样玄黑的剑,侧脸眉高目深,无俦若玉,天然慑人气度,叫人一眼便于众生中望见他一人。   衣卿岚还未见过如此仙风道骨的人物,怔愣间,却见道人忽地偏下头,脚步一顿,朝她抬眸看来。   她微微一震。   道人淡薄眼睑下,不皂色眸底沉着幽长岁月,仿佛来自时光另一头的一望。   衣卿岚心跳不受控地加速。   她忙将头探出,望见那道士旁若无人地走近衣府,在大门口石狮子旁停住,朝她四个妹妹说了几句话,妹妹们眼神皆是一亮。   “大姑娘,快把头伸回去,这成什么样子?”花轿旁的喜娘着急。   上了花轿始终未带笑颜的衣卿岚,此刻在花娘眼前忽然欢天喜地,喜形于色。   “我的阿窈,我的妹妹……定是有救了!”   ——   病体的衰痛令衣轻飏昏睡中也蹙紧眉。   半睡半醒间,一只微凉的手掌轻放他额头,伸出两指轻揉,便使他眉心舒展。   衣轻飏识海渐清明,嗅到那只袖中似有若无的熏陆香,微辛凌冽,提神醒脑,是他以前最反感的独属于道观的味道。   那是神前供奉的清神之香,只有日日夜夜蒲团坐忘,才能一遍遍熏染上道袍袖口。   这个时候的大师兄,手仍是凉的,揉向他指尖的手仍带薄茧,是长年累月练剑与抄经遗留下的。   可只有衣轻飏知道,这双微凉的手掌在抠紧他肩胛骨时,有多么炙热滚烫。修长有力的手指,力道有多么深,以至于山洞那一夜荒唐以后,他后背的抓痕遗留了好多日才消掉。   大师兄落在他身上的吻炙热却有限度,几乎不会落下什么痕迹,很珍惜,很小心,那几道抓痕反倒成了他也曾克制不住的动情表现。   克制欲念,克制躁动,以达清净无为之境,几乎是大师兄毕生的修行。   衣轻飏记起自己曾担心过,大师兄是否会因此在欢/爱后产生自厌之感。   他很是避免与大师兄深入亲近。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在关系不明确时越过界限,一方面也是出于这样的担心。   在鹤鸣山这些日子,除了和好那天大师兄主动野了一把,后面几夜都真的是纯陪/睡觉。   嗯,亲亲不算,亲得再深都不算。亲都不让亲的话,衣轻飏真怕自己在关系不明确的时候就干出什么畜牲事。   在障里躺了这么久,大师兄的手落在他额头时,飘着的心才仿佛有了着落,落了地。   他无意识蹭了蹭大师兄的掌心。   玄衣道士敛下眸中翻涌的情绪,神色平静转过身,屋内众人满怀希冀地看向他。   “道长,我六妹的病……”二姑娘小心地问,害怕他也给一个治不了的答案。   道士斟酌词句:“六小姐这病,是近年来大悲大喜之缘故。”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姑姑忙点头:“道长您说得对,我们六姑娘这些年的确常是大悲大喜。”   “这就是了。”道士平淡叙说,“她母胎里不足,平日切忌大悲大喜,有伤身体。”   几个姑娘忙问:“那道长,我们阿窈还有救吗?”   “有救。”玄衣道人笃定颔首。   几个姑娘和姑姑皆喜出望外:“道长您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姐妹一定去办好!只求您能救下我们阿窈!”   道士略一忖度,写下一张药方让她们去拣。都是些极寻常的药材,看不出什么端倪,几个姑娘不由迟疑,但也只能选择相信。   几个姑娘都走了,房内只剩下老妇人。玄衣道士没有多言,只是坐在床头,垂眸觑着阿窈沉睡的脸。   姑姑开始纳闷,这道长为何一直沉默地坐那儿。   院外暖阳溶溶,却不知为何阴云渐从天边卷起,遮掩天光。   屋内顿时暗了下去,明明精神饱满的姑姑,不知怎的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地趴下。   沉默的道人此刻抬袖,再度点向少女额头。   “醒来吧,”他低声,“你命不该绝此。”   遮掩天听,强行续命。   衣轻飏倏地睁开眼,定定望向他的大师兄,这一世的大师兄。或者说,神君玄微。   天界神仙并不能轻易下界,他们的修为境界是超出凡间限度的,因此不为凡间容纳。神仙想要下界,只有遣下元神,元神被视作他们本尊在凡间的投影。   也因此,元神在凡间的一举一动,皆为无所不知的天道所监视。   更遑论,玄微是想为异数续命。   身上的酸疼与疲惫在以惊人的速度散去,玄衣道士似乎也很意外,他醒来得如此之快。   衣轻飏怔愣地定定望他,这一刻的怔愣与前世阿窈的情感渐渐趋同。   姑姑突然惊醒,竟见榻边六姑娘正睁大眼睛,盯着玄衣道长。   道长起身,浑身冷漠,站离床榻。姑姑惊喜上前:“姑娘,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身上可还有哪不舒服的地方?”   衣轻飏摇头,听见自己发出轻哑的女子声音,也是前世的阿窈在问:“姑姑,这位道长是……”   姑姑对道士千恩万谢:“道长,您可真是神了,您只来这一会儿工夫,我们六姑娘就醒了!”   衣卿窈懵懵懂懂,仰起苍白却难掩美艳的脸:“是道长救了我?”   玄衣道人作揖:“是姑娘福泽深厚。”   老妇人这时想起:“说起来,还未请教过道长您的名号,还请您告知,也好方便我们日后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不必。”道人淡淡摇头。   姑姑看出他不愿告知,也不愿她们多作报答,再三问过只得作罢。   道士又嘱托了几句拣的药要常喝,以后切忌大悲大喜之类的话,姑姑直点头,牢牢记下,道人便揖道:“既然六姑娘已醒,贫道便告辞了。”   “道长,等等……”未及老妇人阻拦,他已径直转身而去。   一直发愣的阿窈见他离去,不知怎么有了力气,从床榻上挣起。   “道长——”   原本不顾姑姑呼喊的玄衣道人,听见阿窈这句,脚步蓦地顿住。   “道长既不肯告知名号,那能否请道长告知,贵观为何处?”   刚刚病愈醒来,她的声音还有些哑淡,却竭力提高语调以让道士听清。   静了良久,道人淡淡垂眸:“贫道师从……终南山紫虚观。”   衣轻飏一怔。   他心底飞速计算时间,几乎以为是自己记错了。   紫虚观在六大派中资历最浅,开山到郑允珏那一代也才四百多年。第四世的衣轻飏,也正身处四百多年前。   这样便要细算时间,阿窈如今十六,而紫虚观的创立还要在三年以后——玄微游历人间,点清鹤子为徒,在终南山为其讲授大道七日七夜,清鹤子才开始创立紫虚观。   所以,这个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现在压根就没有紫虚观。   这是大师兄现编的一个地方?   衣轻飏看着缓步离去的道人,背影冷淡,步履平静,他有点怀疑——这么平静的大师兄,居然刚刚脱口而出了一个胡诌的地名吗?   玄微遣元神下界,不存在师从什么道观的说法,他本就并非凡间人。看来为了哄小姑娘高兴,随便诌了个道观名。   衣轻飏品了品眼下阿窈心底那点小雀跃,她正在暗暗牢记这个观名,不自觉一点醋味便涌上他心头。   大师兄为了哄小姑娘居然可以撒谎?大师兄平时怎么教诲他的,诚实呢?坦率呢?不打诳语呢?好呀,真的好呀。   好呀好呀好呀。   好大一个醋坛子被人踢翻了。   ——   衣轻飏横着眉,冷眼睇着这小姑娘。   即便这小姑娘就是他自个儿。   他看着小姑娘一天天病愈,开开心心给远嫁燕州的长姐去信,说自己自那日后已然康健。小姑娘身子虽仍虚弱,却比以前好了许多。   受那位救命恩人嘱托,她渐渐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行事说话更加平和,很少再有事物引她心境起伏。这与现在动不动翻坛子、暗暗醋自己的衣轻飏形成鲜明对比。   小姑娘偶尔还会藏几本才子佳人的话本,看来,将来写话本的手艺就是来自这时的熏陶。   看多了,就看出套路来了,无论哪种开局,这类话本子的结局往往是才子考取功名,逆袭人生,衣锦还乡迎娶佳人。   看魔怔了,小姑娘就自己做起梦来了。   衣轻飏还记得自己那晚正睡意沉沉,忽然感觉有个奇怪的梦钻进自己脑海。   梦里,这小姑娘不仅长高长大,考取功名,成为高骑白马的红衣状元郎衣锦还乡,还跑去了终南山,寻到那位救过她的玄衣道人。   衣轻飏还记得自己看见火红嫁衣的大师兄时,那一口气险些呛死在喉咙里的感受,实在太过惊心动魄,印象深刻。   他由衷生出实感,这小姑娘确实曾是自己。   因为这梦,深得他心。   梦嘛,想一想而已,想啥别人也管不着呀。   一面唾弃自己呢,一面还盼着小姑娘多做点这种梦,但渐渐长大的阿窈这种梦却少了,她开始接触现实,自己是女子,并不能考取功名。况且找不找得到恩人,还是二话。   这话本子的开局和发展都稀碎了。   既无法科举,阿窈便学着画画。她画初春的芽,仲夏的荷,秋尽的枯枝,冬日的暖阳。也画她爱的人,五个姐姐和莫姑姑。   也偷偷藏下,她画的玄衣道人赏雪图。纯粹的一黑一白,赏心悦目。   衣轻飏觉得这画还可以再添句诗,一句他再熟悉不过的诗。想想,小白花兄应该和小姑娘最聊得来。   光阴总非无忧无虑。几个姐姐大了,到了寻觅亲事的年纪。   阿窈见到二姐倚窗边发愁,得知王夫人要为她寻亲事,很是不解:“二姐,你喜欢谁便嫁谁呀,何必如此发愁?”   二姐笑她不懂:“天下事哪有这么简单的?我该高兴的是,幸亏我没心上人。”   小姑娘更不解了:“没有心上人,为何还要高兴?”   二姐笑了笑,看向窗外暮春时节落花飘零,“大多好物不坚牢啊,阿窈,世上大多相爱之人,终难成眷属。”   “爱而无果,到底只是徒增烦忧。不曾心动,便无所谓得到,也无所谓失去了。”   阿窈似懂非懂:“害怕失去,便不去爱了吗?”她又隐隐想起自己不可言说的感情,不由轻叹:“可我们如何能控制自己不动心呢?”   二姐见她这副大人模样便好笑:“听咱们阿窈这话,难不成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快,说给二姐听听。”   逗得小姑娘憋红了脸:“没、没有的事!怎么可能!”   二姐笑闹过,也没怀疑她的话,完全不知自己妹妹的小心思。   阿窈红着脸,暗自思量,道士可以娶妻么?   应该……还俗就可以了吧?   二姐在王夫人的安排下,嫁给了淮扬本地一家富商为妻。按二姐的话,既然都不喜欢,不如嫁个最富的,到时她还可以为姊妹们撑腰。   阿窈隐隐不喜欢这种感觉,她不希望二姐为了她们而活。她试图劝说,二姐却说,她长大便懂了。   而耿直的三姐,明明喜欢上了私塾先生的儿子,结果还是在王夫人安排下,答应远嫁另一富商之家。阿窈甚至为她规划好了私奔一计,结果三姐却笑她想得太简单,太天真。   世上哪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的?   三姐认为只有嫁得好人家,才有能力守护她们,守护小六健康快乐地长大。三姐说得隐晦,阿窈却隐隐明白了,到底还是她连累了几位姐姐。   她每日不可断的药,日常请脉看病的大夫,都要银子,而继母王氏却一直暗暗克扣着她们的月例。就算有那些月例,也远远不够她一月的开销。   她们需要银子,却没有银子,唯一能依附的除了父亲,便是丈夫。四姐、五姐也这样接二连三嫁人,成为爹娘笼络富商巨贾、合开商贸的筹码。   阿窈不想任由这样的命运支配她的人生。   人生的确不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但世上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有时能做成一件,便是幸运。   那年她十七,在大堂听到父亲与几个掌柜讨论冀北灾荒,官府欲征粮一事。   阿窈见缝插针,建议道:“若等官府征粮,则为时已晚。不若主动调查清冀北粮食涨价,再收价低地区之粮,转以相对低价卖与官府。如此,既可相助灾民,又可赚取银两,还可赢得官府赞誉,树立名声。可谓一举三得。”   衣老爷很是讶异,虽然法子朴实,但自己一直忽视的小女儿竟能如此大胆机敏。其他几位掌柜也纷纷拍马屁,老爷教养了个好女儿。   衣老爷笑捋着胡须,又问了她一些意见,阿窈皆马上答来,建议甚为中肯。   恰逢衣家临码头的客栈经营冷落,衣老爷便试着让小女儿去代为管理。   阿窈注意到,码头人流混杂,主要的饭客应该是码头干苦力的汉子们。但衣家客栈却秉承偏见,不愿自降身份。   阿窈隔开了客栈布局,既没打算放弃原有客人,也想吸引更多人来光顾。有些苦力忙碌,没功夫来客栈用饭,也不在乎在哪吃饭。在他们眼里,在哪儿吃都是吃。阿窈便让人在饭点时,送饭菜去码头。有需求的,甚至可以提前点菜。   一时间,码头的衣家客栈生意兴隆,一改往日门庭冷落。衣老爷喜出望外,又将城内几家客栈都交予阿窈打理。   阿窈均据位置和受众施策,将客栈打理得井井有条。   衣家善经商理财的小女儿的名声,渐渐传遍城中。   继母自然气得牙痒痒,可心想到底是个女儿家,总归要嫁人。将家产打理好了,也是为她儿子卿云铺路,便放任衣老爷将更多的生意放入她手上打理。   阿窈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走出了府门,走到了人前。每次她出远门,去外地打理生意,姑姑都要唠叨着她注意身体。   六小姐在家中的地位已今非昔比,自然也没人敢克扣她的月例,衣老爷更是按工钱发给她银两。   阿窈虽再缺不了药调养,但日日劳碌,殚精竭虑,身子不坏,也谈不上多好。   衣家小女儿的名声,传遍淮扬一带。谁人不知,衣家有个能干至极的女儿。谁人不叹,虽为女儿身,却聪慧胜男子。   逐渐掌握衣家许多生意、也有了自己心腹的阿窈,在王夫人眼里,早不是当初那个她可以擅动的六小姐了。   这位继母终于开始焦虑,夜夜担心她私吞自己儿子的家产。   不断上门提亲的人家,又勾起了王氏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恭喜阿一开启宅斗副本hhhhh 第69章 西问道|三   阿窈名声一显, 登门求亲的人家险些将衣府门槛踏破。   衣老爷却不舍得将能干的女儿早早嫁出去,也瞧不上那些来提亲的人家世。无论王夫人怎么劝, 衣老爷都不松口, 逼急了,王夫人拂袖一句:“再不嫁,你闺女可就嫁不出去了!”   衣老爷艴然:“我女儿如此聪慧, 怎会无人可嫁?真嫁不出去, 大不了我养着她!”   王夫人愤愤不平,以前也没见他多关心这女儿, 如今倒好, 翻脸比翻书快。   但衣老爷也是一时气话,在他心底, 女儿到底不抵儿子,总归还是得出嫁的。令他欣慰的是,王氏虽溺爱儿子,到底没把他养废。   卿云这孩子虽对经商索然无味,却嗜书如命, 出口成章。不久前参加州府乡试,更是高中第二, 如今成了他们衣家几代来第一个举人。   为商虽享富贵, 却比不上为官更耀门楣。衣老爷甚至在家中办了大宴, 给儿子接风洗尘。   宴席当日,四方宾客恭贺讨好, 王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这宴席由阿窈一手操办, 自然她也不得不出席。   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正躲懒时却忽听外面一阵吵闹。   一个小丫鬟办事毛手毛脚, 端茶时不慎摔了杯子, 洒了客人一身,叫小丫鬟吓得直哆嗦。   管家见了正欲训斥,阿窈叫丫鬟清干净摔碎的瓷片,替她向客人致歉道:“这位公子,不如我带你去后面换件衣裳?”   那客人是个年轻俊朗的锦衣公子,见阿窈一眼,眼底便掠过一丝惊艳。   阿窈再问他一遍,那公子回过神,揖了一礼,“要的,烦请姑娘带路了。”   路上,公子时不时向她投来一瞥,似是想与她搭话又不敢唐突佳人。   衣轻飏在识海里盘腿而坐,捂住一边牙。   牙疼。有点话本子那味道了。   阿窈兴致缺缺,待那公子换好衣服出来,又秉公领他回去。   在那公子愈感挫败之际,又一年轻公子自远处奔来。   “致远兄,你跑去哪了?可叫我好找!”那年轻公子怨道。   阿窈看着来人,眼底淡淡浮过一丝意外。   这人她见过,可不就王氏那宝贝儿子,她弟弟吗?   衣卿云也注意到一旁的她,怔了怔:“六姐?”   那公子眼前一亮:“这是你姐姐?”   衣卿云介绍:“这是我六姐。六姐,这位是我挚友傅泊明,表字致远。致远兄是与我同科的举人,州府人士,受我邀约特来我们家中做客几日。”   阿窈随意地点点头:“很高兴认识傅公子。后面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她走了很远,傅泊明目光还投在她身上。   本以为不再会有交集,没曾想,当夜家宴便再遇了那位傅公子。   自几个姐姐先后出嫁,家宴拢共没几个人,作为衣卿云挚友,傅泊明自然被请上筵席。   王夫人对这位州府来的傅公子出奇热情,直劝他多吃点菜。傅泊明温文知礼,做客旁人家中亦不卑不亢。   阿窈冷眼旁观,心道这傅公子定是家世不凡。   但这又与她无关,满桌的烦闷客套让她巴不得插翅飞回去,和姑姑自在闲聊,自在吃菜。   衣卿云道:“娘你快别劝了,致远兄的碗都满了!”   “娘这不是高兴嘛。”王夫人笑眯眯,“你出门在外,好不容易交到个能带回家的朋友。”   却不知衣卿云想到什么,吃着吃着,也没饮酒,两颊倒先绯红了。一直冷眼觑他的阿窈注意这点,有些纳闷。   那傅泊明忽然问:“六姑娘,吃这么少,是没胃口吗?”   被点名的阿窈一怔,低头装老实:“我向来没什么胃口,劳公子挂心。”   王夫人冷声:“傅公子,你莫管她。她病怏怏的,胃口向来那样。”   傅泊明温声道:“我祖母也久病榻上,胃口不大好。但大夫说,该吃的还得吃,六姑娘万不可任性行事。”   这话便有些太过关心了,连一直埋头吃饭的衣老爷、衣卿云都不由抬头,怪异地看了眼傅泊明。   衣老爷的目光,闪过些意味深长。   衣轻飏在识海中哂笑。人小姑娘当然会吃,回家吃。   但这话,阿窈不会傻到明言。   她只笑了笑,客气道:“谢谢公子关心。”   随后仍我行我素,象征性戳几筷子。   家宴结束后,阿窈便将傅泊明这人忘了个一干二净。若不是王夫人突然办鸿门宴请她,她险些忘了这号人物。   当时二人正饮着茶,王夫人没头没脑来一句:“昨日傅公子回州府了。”   阿窈默默啜口茶,心底却纳闷傅公子回家,关她何事?   王夫人随即语出惊人:“昨夜他向老爷提了亲,今日便回去请示父母了。”   阿窈勉强收好表情,斟酌词句:“他好像只见过我两面?”连这两面,她都有些不确定。   王夫人意味深长:“不是有那句话吗?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嘛,况六姑娘你又生得这般姝丽。”   从对头这儿听到这番话,鸡皮疙瘩简直掉一地,她不动声色,笑笑:“父亲他同意了?”   王夫人打什么主意,她门儿清,不过以前都有她爹挡着。   果然王夫人神色微凝,她心下便有了断定。   王夫人冷下声:“一旦傅公子请示了他父母,到时也容不得老爷同不同意。”   这话?傅公子来头不小哇?   王夫人下一句便揭了底:“六丫头,劝你不要再打什么鬼主意。你知那傅公子是何人吗?他父亲可是淮扬知府,母亲乃当朝郡主,嫁他为妾,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嘶……   这下可算明白她爹为何不同意了。这老头定是不满妾的名分,否则上赶着就把她嫁了。   她爹也是贪心不足,任谁看来,一个商贾出身的女儿家妄图做傅家正妻,与痴人说梦无异。   这么想,唯一满意的倒是阿窈,妾很好,他爹不答应更好。她从未有过嫁人的念头,更不敢设想余生屈居他人之下,依附他人而生。   可,若是那位道长……   那位救命恩人……   在衣轻飏歪头打哈欠时,那股少女的悸动猝不及防涌进心头,叫他心跳也跟着加速。   他摁住心脏的位置,在这股莫名的粉色悸动中,好像与前世的自己重逢。   若是道长……   小姑娘想,她是愿意的,上赶着嫁出去的愿意。   只是……   如二姐所说,世上哪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否则这世上怎会有那么多的求不得,那么多的意难平?   阿窈不再多想,每日仍默默去店铺打理生意。   一月后,傅泊明迟迟归来,却不料他去府上提亲,许的是正妻之位。   衣老爷、王夫人第一反应不信。可登门提亲的还有傅泊明的母亲,那位高傲贵气的郡主。   这便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衣老爷大喜过望,果然不负他女儿所望,上赶着同意这门亲事。   这时希望反倒落在王夫人这边。这位继母念不得她好,自然百般阻挠,但奈何郡主亲临,衣老爷又极力促成,王氏不得不跟着应了。   一时衣府上下喜气洋洋,竟也无人过问阿窈愿不愿意。   只有姑姑尤为担忧,劝诫六姑娘勿要大悲大喜。   “其实我瞧着,那傅公子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对待姑娘也是极真心的……”姑姑劝着。   除远嫁的长姐外,四个姐姐也回了门,相继来劝:“阿窈你想想,他那样的家世门楣,如何肯娶我们这种商贾人家的女儿为正室?这背后傅公子定担了不小压力。”   “别的不说,光他那份心意,已属难得了。”二姑娘道。   三姑娘也劝:“况且亲事也已定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窈你只能往好的地方想啊。”   四姑娘道:“对我们这种人家而言,这已是想也不敢想的亲事了。阿窈,我知道你一向心比天高,但女儿家总归要嫁人的啊。”   “早嫁晚嫁都要嫁,不如挑个最好的!”五姑娘道。   沉默须臾,阿窈轻叹:“正是如此,我更不该嫁给他。”   几位姐姐奇道:“这是何意?傅公子还不够好吗?他身世极好,品性模样极好,对你的心意更是极诚……”   阿窈一味摇头:“正是如此,我更对不起他,对不起他这份心意,这对他也不公平。”   几个姐姐都沉默了。   二姐试着劝道:“既如此,你不妨试着去喜欢他?”   阿窈一滞,愣愣道:“不,我不可能喜欢上他的。”   “为何?”姐姐们追问。   阿窈喉咙一哽,答不上来。   识海中,衣轻飏轻轻叹气。小姑娘的心早已装满了另一人,又如何能匀出地方,留给他人?   劝解到了死局,无论几位姐姐如何追问,阿窈皆摇头不肯答。   她仍每日按时去店铺打理生意。   一日,却见衣卿云在店外踌躇几圈,犹犹豫豫,想进又不敢进。   他找自己有事?   阿窈想不出理由,他找自己,能有何事?   衣卿云不经意往店内一望,恰与阿窈对视上。这一对视,让他如惊弓之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转身便逃了。   阿窈望着他惊慌逃走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   她对衣卿云,说不嫉恨是假的。他生下来便享有父母的宠爱,他的父亲望他光耀门楣,他的母亲视他如珍宝,为他筹谋良多,殚精竭虑。   他生下来健健康康,不必每日喝极苦的药,不必为病痛折磨,可以去书院读书,可以正大光明出门远游,参加科考,高中举人光耀门楣。   他占尽她所有想象,怎能不引她嫉恨?   可这样一个在宠溺中长大的人,却单纯善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怎能心安理得去嫉恨他,埋怨他?   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年幼时因多病未曾见过这位弟弟几面,当长大后真正见到他,这些年所有的不满嫉妒都没了着落。   晃晃头,抛开脑中胡思乱想。   阿窈垂首,待继续算账,一只手却在柜上敲了敲。   抬起视线,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手上放的纸包。   再是那只手的主人。   傅泊明献宝般地把东西递上,笑道:“山楂糖。”   阿窈蹙眉:“为何给我这个?”   傅泊明笑了笑:“每日一颗,胃口常开。”   阿窈一怔。   片刻,低头道:“傅公子,你不必如此。”   傅泊明见她不收,语气难掩失落:“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我,也连带着不想见到我,但六姑娘,我是真心的。”   他干咳着缓解尴尬,无奈,“你若真不愿,我也……无法强求。”   闻言,阿窈抬头:“你愿意退回亲事?”   见她如此,傅泊明心中更为苦涩。   “我们家已经提了亲。以我母亲的性子,就算我愿意,她也不愿别人看我家的笑话。”   “况且,我也不愿退亲。”傅泊明神色专注,“若六姑娘以后嫁与他人,在下定不会甘心。与其抱憾终生,我更愿你永远属于我。”   阿窈眉头蹙得更深,“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属于我自己。”   傅泊明却笑了:“正因为六姑娘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心悦你啊。”   他确定这是心悦么?   阿窈不确信。   傅泊明是否心悦她,也与她无关。但这位傅公子要娶她,就不得不在意了。   然则,世上哪是想不做什么,便能不做什么。   幼时,遇到她不解的事,姑姑和姐姐们常说,等她长大就会明白。等她长大了,她也终于明白所谓无可奈何。   她曾是姐姐们的枷锁,眼看她们为她牺牲了太多。如今,她们也成了她的枷锁。   没人能随心所欲做成一件事。人们以一重重关系建构了互相约束的网,大家都处在枷锁之中,带着镣铐,不得不做不愿的事。   人说尘世有八苦,此便为怨憎会吧?虽无可奈何,仍不得不做。   阿窈收到了远去终南山的商队回信。   信中谈及,那里并没有什么紫虚观。   识海中,衣轻飏眼皮一跳。可不没有吗?大师兄,你个骗子精,这下伤小姑娘心了吧?   小姑娘攥紧那张信纸,半晌,才慢慢松开。   她垂下眼睫,烛火跃在眼睑下,投射她人生拂不去的阴影。   阿窈缓缓阖上眼,阴影锁住她双眼。   如梦似幻的那个冬日,终究是她年少一场梦。   给长姐回了信,表示不日将成婚。也给另外几位姐姐回信,表示之前的任性是她的错。姐姐们并未将之前的事放在心上,真心为她找到一个好归宿高兴。   大婚当日,除了长姐,几位姐姐都到了场,含泪看小六着嫁衣,点红妆,上花轿。   送嫁队伍从衣府出发,将跨越几个县镇到达州府,路途漫长,持续五六天的路程。   郡主早已回了州府,准备那边的拜堂礼。傅泊明本欲随送嫁队伍同行,却被郡主以不合礼制为由,先赶回了州府。   阿窈的长姐衣卿岚也将在州府傅家等她,几位姐姐也随后赶路。   十里红妆的送嫁队伍,一路行来,蔚为壮观。   旁观百姓不由感慨,谁家结亲能有这么大的阵仗。   阿窈看着车外的敲锣打鼓,眼前的热闹总抵达不了寂寞的内心。   她的心上人,甚至可能连她是谁都记不得,从此她便要放弃喜欢他了。   今生注定,曾有缘却难有分。   赶了三四天的路,送嫁队伍途经一片荒郊野岭。众人连续赶路已有些疲惫,便就地休整。   这时,后方忽然尖叫声四起。   “山贼!不好了!山贼来了——”   家丁们慌忙应敌,护住新娘花轿,来的山贼却不少,从山上四面八方杀来。   听见外面动静,阿窈警然惊醒,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   这伙山贼来得诡异,不知何时知道了他们送嫁的消息,有准备地杀来。   阿窈隐隐有一个猜测。   若真是继母王氏所为,山贼必不会全为了财物而来。   极有可能,冲着她来!   果然,外面围杀花轿的山贼聚得越来越多,他们目的明显冲她。   阿窈握紧匕首,双手沁出冷汗。   她手无缚鸡之力,若真是冲她而来……   忽地,她闭上眼。   再睁眼时,已是衣轻飏从识海中醒来,重新操纵了这具身体。   虽说也是他,还是已发生过的事,但怎么能让小姑娘的“他”和这伙山贼硬碰硬?   衣轻飏娴熟地试了试匕首手感。   谁要来?就叫他尝尝,什么叫欺负小姑娘的下场。   他侧耳听,自己人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外面突然一阵死一般的静默,只听得见小姑娘胸膛急剧加快的心跳声。   若山贼真的冲进来,他便……   还没想完,轿帘蓦地被掀开。   衣轻飏眼底泛过冷光,提匕首刺去。   没料到对面力道不小,匕首被轻松抓住,不察间落入那人怀中,他还待挣扎,鼻尖却嗅到了熟悉的冷冽气味。   衣轻飏微怔。   一道低沉却温和的声线,擦着发顶撩进他耳朵。   “没事,没事了。”   “是我。”   衣轻飏略显僵硬地仰起脸,大骗子的脸便出现在他眼前。   眉目沉冷,面容俊美,脸廓深邃。   一双深灰的眼,眸光专注,倒映衣轻飏仰着的脸。   小白花兄爱的那句诗,真的魔怔。   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   大师兄是个大骗子?骗就骗了。   他好念他。   作者有话说:   下章一定写完,副本越来越长了真的qaq;   私奔吧二位,谢谢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49瓶;梵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西问道|四   轿外, 大多数人都昏睡了过去。   衣轻飏将手放入道人掌中,被他扶出时, 见到的便是这样奇怪的一幕。   抬首看了大师兄一眼, 衣轻飏欲言又止。   大师兄略扬起一边眉,似在耐心等他提任何疑问。   阿窈大抵想问,你是何方修道之人, 竟会如此厉害。也想问, 为何她派去终南山的人,没有寻到紫虚观。   衣轻飏弯唇淡淡一笑, 重匿入识海。   阿窈望着面前耐心等她的玄衣道长, 又不想追问了,人就在她面前, 何必再追问那些无关紧要的外物。   且她与他,注定只有当下,没有未来。   她恭敬行了一礼:“多谢道长又一次救命之恩。小女子今生恐再难回报。”   道长垂下眼睑,淡淡问:“今欲何往?”   阿窈低下头,默了须臾, 道:“回州府,完婚。”   道长颔首, 并不多言。   二人沉默一阵, 道人道:“贫道护送姑娘?”   阿窈点头, 勉强展颜一笑:“多谢道长。”看了看倒地的那些人,又欲言又止的, “那……这些人?”   道长道:“不到一个时辰便会醒来。”顿了顿, 他斟酌添上一句, “他们不可信。”   阿窈正走在最前, 闻言一怔, 转身扬起小脸,莞尔道:“嗯,我只信你。”   她的笑靥,令玄衣道人寡淡冷漠的神色略一怔忡。他垂眸,敛回思绪,落半步跟在她身后。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阿窈身着大红嫁衣,不紧不慢,不似去完婚,倒像在山野间悠闲游览。   玄衣道人只沉默跟在她身后,很少有话。   阿窈却觉得心满意足。   她折了路旁芦苇丛的一截芦苇,边走边挥洒在手中。   微风吹动飞絮。飞絮飞往的后方,有他。   “道长,你有喜欢的花吗?”   “有。”道士语气无波无澜。   “道长也会喜欢花吗?那是什么花呢?”她笑笑。   “梨花。”他答。   “我也喜欢梨花呀。”她语气惊喜,却不曾回头,只看着手中吹向后方的飞絮。   “嗯。”道人应。   “我上辈子见过道长吗?第一眼见你时,总觉得你很眼熟。”   “嗯。”   阿窈并没将这声“嗯”当真。   她继续问:“道长将来,是要继续修道吗?”   “嗯。”   阿窈按下心中失落,笑了笑:“修道应是很寂寞的吧。道长可真厉害,耐得住长长的寂寞。”   道人一直注视她背影,并不答话。   她自顾自说:“若让我一直一个人待在一个地方,恐怕我就不行了。几日还成,一月,一年,十年?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但是,好像也没这种机会吧?”她歪头想了想,“不过若我也去修道,那就不一定了。”   道人一愣,脚步停下。   阿窈听见他脚步停了,却仍背对着他。   她不知他那一瞬,不皂眼眸中翻涌着怎样道不明的深幽。   她道:“可世上哪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我注定与道长道不相同罢了。”   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某一点相遇,此后便朝着各自的轨迹,远远相错。   天道最善用人世因缘际会,牵扯不同人的命格,铸成牢牢的网,将他们绑在该有的轨迹上。   阿窈默默道:“我总感觉自己像个木偶戏里的玩偶,被不知名的细线牵扯着,在台上演着戏。”   她举起苇梗,看着它随风散去,“可什么是最真实的真实呢?既然摆脱不了当下的命运,何尝不试着融入当下的真实?”   “我们都是戏中人,身在戏中却不自知。”她道,“谁又知道,是否有谁摆弄了我,而是否又有谁摆弄了道长你?”   道人沉默着。   临近州府时,已是入夜。小姑娘忽然惊喜道:“道长,快看!”   道人抬首。   他看见无数流萤,如星火点点,点缀在芦苇飞絮之上。   她欲拨开芦苇丛,他便为她开道。二人悉悉索索地,穿行在深深的苇丛中。抬首,他们便身处流萤的最中心。   仿佛身处浩瀚银河之中,抬手可触星辰。   阿窈仰首望着,萤光打在她脸上,显得朦胧迷离。   她默默道:“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道人下意识回道:“会有下次的。”   说罢,二人都是一怔,陷入沉默。   阿窈忽地抵唇连声咳嗽,道人注意到她身体不适,“天色已晚,我们早些休息。”   阿窈点点头。二人寻到一棵避风的大树,道人略一施法,阿窈便见一个隐形的罩子将整棵树和他们笼了进去。   她好奇:“这是做什么的?”   道人解释:“避寒气,驱蚁兽。”   阿窈点头,又问:“那我们也出不去了吗?”   道人看了她一眼,道:“对里面的人没有影响。”   阿窈撇撇嘴,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小失落。   “那晚安,道长。”   “嗯。”道人应。   二人各占了大树的一头,隔着树干背对休息。   夜色渐渐深浓。道人听着阿窈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微弱,便也阖眼,打坐静心。   黎明将至,山间雾霭沉沉,云涛雾海将这处透明的小罩包拢为一座孤岛。   道人正欲睁眼,去寻些食物给阿窈,却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故意压低朝这边来。   道人认出是阿窈的脚步声,下意识没有睁眼。   他感到阿窈在他面前蹲下,她声音缓缓:“道长,前面就是州府城门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道人一愣。   却听她小声叹道:“这小姑娘还是没勇气亲自跟你告别,只好我来了。她姐姐们,还有姑姑,都在等她回去,她总不可能临阵跑掉。”   “前世便是这样么……”   道人听她声音愈发低,喃喃似的。   他正待侧耳细听,一个温凉的东西忽地落在他唇上。   道人几乎呆在原地,忘记睁眼。   小姑娘俯身,珍而重之地,落下了一个极浅的吻。   一滴一滴,凉凉的水珠,落在了道人脸上。   黑暗中只有那极浅的吻和苦涩的眼泪,潮水般涌漫了道人全部感官。   又听小姑娘语调含着笑意:“道长,若是将来的我,今夜便带您私奔了。您可要念着我呀,千万别忘了。”   过了一会她深吸一口气,悉悉索索地踩着跑了。   她落荒而逃,却不知身后的道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失神看她离去的背影。   ……将来。   阿一,你看清我们的将来了吗?   云倏垂睑。   阿一,等看清真相那一天,你真不会后悔吗?   ——   天色大亮时,阿窈寻找了傅府。傅府门口仍是红灯罗缎,却显得冷清萧瑟。   府中的人看起来少了大半,阿窈想进去,却被守门的家丁拦下。恰此时,衣卿云匆匆忙忙从府中出来,正撞见阿窈。   他惊喜道:“六姐——”   阿窈魂不守舍地看了他一眼。家丁听见真是失踪的新娘,忙告罪让行。   衣卿云领着她往府中去,担忧道:“六姐,昨日你究竟去了哪?听说你们遇见了山贼,傅府上下都去寻你了,可就是没找到你。”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身上可受伤了吗?”他打量她全身上下,眼中满含不作伪的忧虑和关切。   阿窈扫了他一眼,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衣卿云微微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眼下傅知府和郡主,还有我娘和几个姐姐们都在大厅,我带你去。”   阿窈点了点头。衣卿云见她没问傅泊明,忍不住道:“致远兄还在外面寻你。”   阿窈也点了点头。   见她还是那副不关心不在意的态度,傅泊明忍了又忍,忍不住道:“六姐,致远兄待你……极有真心”   闻言,阿窈不由抬头,淡淡瞥他一眼,“所以呢?”   衣卿云低头,不敢看她眼睛:“你明明对他毫无感情,为何还要嫁给他?这不是玩弄他对你的心意吗?”   阿窈被他气笑了:“你可真是单纯心大。是他执意娶我,不管我愿不愿意。”   她淡下神色:“是他要把自己的心意糟蹋掉,又关我何事?”   衣卿云一滞,憋红了脸,道:“他、他宁肯你恨他,也要娶你。可你……”他闭上眼,将眼中的痛苦掩饰掉:“可你即使毫不领情,他也愿意娶你。就因为你是女子吗?”   阿窈本就心情烦闷,不想与他多言。但听见这话,她不由停下脚步,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衣卿云似乎破罐子破摔了,抿了抿唇,“难道就因为你是女子,哪怕我与他最早相识这么久,也比不过吗?”   阿窈愣愣:“你、你对傅泊明……”   衣卿云抬头,眸底满含不加掩饰的悲哀,“六姐,你视之如敝履的感情,我却视之如珍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因为我从小夺走了你太多东西。”   “但六姐,我跟你换好吗?我把男儿身,把父亲母亲的喜爱,把读的书,全拿来和你换好吗?这些我都不想要,不在乎。为什么,为什么你轻而易举就拿走了我所有想要的东西……”   说到最后,衣卿云已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阿窈愣愣半晌,自嘲一笑:“那老天爷可真是喜欢开玩笑。”   他们珍而重之的东西,都偏偏被对方拿到,又偏偏被对方视若敝履。以往所有的不甘、嫉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她心怀嫉妒这么久,为的又是什么呢?   阿窈恨铁不成钢:“你既喜欢他,连试都没试过,怎知他不会喜欢你?哭哭啼啼完全解决不了问题。”   这话说的,她完全忘记了早上那个哭哭啼啼的自己。   衣卿云怔怔:“可我们都是男子,怎么会有可能……”   “路在自己的手中。”阿窈淡淡道,“或许你们还有可能,而我……”   此生此世,绝无可能。   道不相通,何以同行?   她冷冷道:“擦干净你的眼泪,不要让你娘看出端倪。”   衣卿云忙用袖子拭泪,待入大厅时,除了眼眶有些红,也叫人看不出发生什么了。   阿窈这边一跨入门槛,王夫人的嘲讽便传来:“哟,这不是我们失踪了一天一夜的新娘子吗?”   “一天一夜”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连衣卿云都听出了她的阴阳怪气。   他忙打圆场道:“娘,六姐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我们该高兴才是。”   阿窈几个姐姐和姑姑忙上前来,簇拥着她问长问短。见她真的无事,才放下心来。   长姐攥紧阿窈手心,心有余悸:“人没事便好。”   “人是没事,但清白还在不在,可就不好说了。”王夫人继续凉凉道。   傅知府与郡主的脸霎时黑了下去。   见状,衣老爷忙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六丫头这不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吗?”   王夫人冷笑:“一个黄花大闺女,被山贼劫道,失踪一天一夜。谁知道她的清白还在不在?”   “夫人,空口无凭,你莫要诬陷我们六妹!”几个姐姐气愤道。   女儿家的清白是最要命的事,岂能容她胡言乱语?   王夫人笑:“这事早传遍了全城。你们出去问问,谁会信一个失踪了一天一夜的新娘子清白还在?”   衣卿岚冷声:“夫人,开口说话也要讲求个证据,不分青红皂白造谣,便是恶意中伤。”   “好好好,就说你们六妹清白还在。但就问知府大人和郡主,这样败坏了名声的女子,你们还敢要吗?”   王氏这话,直戳傅知府与郡主的心。   在场人都不由沉默了一阵。   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直说。   就算阿窈清白还在,这事过后,名声早已败坏,傅府怎可能要一个败坏名声的女子为正室?   阿窈几个姐姐和姑姑尤为揪心,若傅府就此退了亲事,就更坐实了楠`枫六妹清白不在的传言。以后,谁家还敢要六妹啊?   衣老爷紧张试探:“傅大人,你看这亲事……”   群主神色矜漠:“退婚吧。我们傅家不会要这样不清不白的女子。”   衣老爷急道:“郡主!这事万万不可啊!”   傅知府犹豫地看着妻子:“可,你也知道,泊明很喜欢这孩子……”   “喜欢又如何?美貌女子世上多的是!”郡主声调骤然高扬,“这婚必须退!”   “母亲!”傅泊明的声音从堂外匆匆传来,“儿子不愿!”   此话一出,大厅中人都不由望向赶来的傅泊明。衣卿云投向他的目光,更为复杂。   “胡闹!”郡主呵斥道,“我们傅家绝不可能让这个不清不白的女子进门!”   傅泊明跪地磕头道:“儿子不愿!还请母亲收回成命!”   郡主气得说不出话:“你、你这个逆子!你又要为了这个女子,与你母亲作对?”   傅泊明大有一跪不起的架势,执拗道:“儿子不是与母亲作对,儿子是真心喜欢她。”   衣卿云在一旁听着,被这句“真心喜欢”刺痛了心。就算他真的去尝试,又有可能吗?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王夫人不由相劝:“傅公子,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好。这个女子不清不白,怎能嫁进你们傅家啊?”   “你闭嘴!”傅泊明斥。   王夫人一哽,讪讪不再开口。   傅知府见妻子与儿子僵持不下,打圆场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折中一下。把六姑娘纳为妾室如何?”   闻言,大堂中人表情各异。   阿窈冷冷地看着他们,任由他们如一个物品般决定她的归属,而从未询问她的意见。   郡主犹豫:“若是妾室,这事还可以商量一下。毕竟我们傅家就算是妾室,也得清清白白才是。”   “母亲!”傅泊明见母亲松口,眼前一亮道,“儿子还愿母亲成全!”   衣老爷见事情已到这地步,叹口气:“郡主,您看傅公子这么喜欢我们六姑娘……”   郡主犹疑了一会儿,到底不想把母子关系闹僵。事情到现在这一步,早已达到她的目的。   她只好点头:“既如此,那我便同意了。”   傅泊明喜不自胜:“儿子谢母亲成全!”   按他所想,先将六姑娘娶进门,以后再提为正室便是自己的事了,母亲再要阻挠便慢慢地磨,总会同意的。   但阿窈几位姐姐和姑姑就不这么想了,她们愤慨地对视一眼,又有些无奈。   事已至此,可到底还是委屈了六妹。   “六姑娘……”傅泊明带着温文笑意上前来。本以为她至少会感动几分,却万没料到,她径直甩开了他的手。   阿窈本一直冷眼瞧他们的争论,仿佛看一场事不关己的戏。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一个从属物,不该有自己的意愿。   此刻她终于看透了这些人的面目,轻轻一笑:“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好生热闹啊!”   “六姑娘……”傅泊明怔住。   阿窈视线略过他,直直看向上座的华贵女子。   “郡主,你和王氏真是联手的好谋划,既不想你儿子娶我为妻,直说便是,又何必弄这一台戏?”   郡主和王氏的脸均是一白。   傅泊明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亲,质问:“母亲,这一切是你的算计?”   郡主脸色苍白,王氏还欲争辩:“我们怎么会想出这样的毒计?”   “娘!”衣卿云沉痛道,“若真是你所为,你便说实话吧。”   郡主冷冷笑了,索性大方承认:“是又如何?我儿执意娶这个低贱之女为妻,我怎能让你们如意?”   衣老爷被她这句“低贱之女”刺中,忍不住道:“郡主何必这般瞧不起人?我们衣家好歹是淮扬首富,怎算低贱之家!”   郡主哼笑:“蝇营狗苟之流,也妄图攀附我傅家门楣?”   王夫人还想帮说几句,却被得知真相的衣卿云缠住:“娘,你怎能真的做出这种事?那伙山贼掳走六姐,会发生什么歹事,你难道不清楚吗?”   王氏气极反笑:“你当娘是为了什么?娘是为了你好!她一个没娘的丫头,也妄图爬到你头上?”   “娘,你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衣卿云哀声,“可你有想过,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娘为了你的家产着想,难道不是为了你好?”王夫人气道,“娘算计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   阿窈几个姐姐也纷纷道:“夫人,你可从来都是好算计!若不是你生了个儿子,又如何从个婢女爬到正室之位?”   王夫人冷笑道:“我再怎样,也比你们那个生不出儿的亲娘厉害!”   场面此时才混乱到了极点。   一切虚伪和掩饰,都被撕开得一干二净。人人身上都长满了触角,恨不得将别人扎得遍体鳞伤才甘心。   阿窈深觉眼前一幕可笑极了,也讽刺极了。   人世一切吵吵嚷嚷、营营算计,都在这台上被直白地撕开得一干二净。人活一世,到头来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阿窈突然觉得无比烦闷。眼前的场景,一遍遍的争吵,渐渐离她不断远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此时此地。   她一生多病,只愿苟活余生,可从来没人告诉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活着,便是这样为了眼前这一幕吗?为了名利私欲,个人爱恨,争得你死我活,大家都不轻松?   戏中人身在戏中却不自知,像一场木偶戏,被不知名的细线牵扯着,在台上轮回上演着可笑的戏。   眼前之物不为真实,若她执意,要剪短那些细线,一窥真实呢?   面对满场的争吵,阿窈突兀地笑了。   所有人停止了争吵,将视线投在她身上。看着她大笑着,直到眼角含有泪花。   阿窈蓦地止住了笑,面无表情掏出一把剪子,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散开发丝。   青丝长发随一剪一剪,倏然落地。   “阿窈,你做什么!”几个姐姐和姑姑吓坏了。   “六姑娘!”傅泊明亦是惊异。   阿窈置若罔闻,待发剪至及肩时,将剪刀掷落在地。   朝姐姐、姑姑和父亲的方向跪下,她分别磕了三个头。   衣老爷也惊了:“六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长姐、姑姑待我如母。可阿窈不孝,以后恐再难侍奉在侧。”   几个姐姐和莫姑姑都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窈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只道暂还了一半,此后也会一一还尽。”   “阿窈,你这话是何意?!”姐姐们被她的话吓白了脸,“你不要吓姐姐啊!”   衣卿岚欲哭无泪:“阿窈,我们回家,我们不嫁了,从此以后姐姐们养你,我们回家,好不好?”   阿窈垂首,不再看她们。   “阿窈从此愿出家为道姑,再不理凡尘俗事。还请姐姐、姑姑和父亲,只当从此后,没有我这个妹妹和女儿罢了。”   “出家?!”   全场人被她这话震撼到。   傅泊明忙道:“六姑娘,你莫要冲动!是我委屈了你,我一定娶你为正室,以后也不会再委屈了你!”   郡主气得说不出话:“你、你敢!”   阿窈瞥向他,眼中没有一丝温度,那冰冷的眼神令傅泊明心中猛然一颤。   傅泊明突然忆起了半月前,阿窈曾对他说的话——“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属于我自己。”   哗地抽出袖中匕首,阿窈抵在自己脖颈。   “若你们再上前来,我便死在你们面前。”   “阿窈,你莫冲动!”姐姐们连应,“好好,我们不上前,不上前!”   阿窈不再看她们,将大红嫁衣就这样在众人面前脱下,浑身只余两件单衣。   女子在大庭广众更衣,只着单衣,这一幕可谓惊世骇俗。连郡主和王夫人都震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只道这六姑娘被逼疯了。   阿窈没有再看众人,举匕首抵住脖颈。   仰首望门外遥遥青空,一步一步,向外迈去。   众人愣神中,唯衣卿云一人突然解下自己的外衫,追了出去。   追上阿窈的步伐,将青色外衫披在了她身上。   阿窈没有理他,只顾看着天空往前走。一路上,无数人侧目注视,议论着她。   衣卿云渐渐停下脚步,在她身后喊道:“六姐,外衫里有一些银两,供你一路住行。去吧,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   阿窈微微一滞,脚步却没有停顿。她朝着想去的方向,一路不回头地朝圣而去。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   她的方向却很简单,一路向西。   目的地所在——终南山。   ——   待月余后,她走进终南山时,便径直望见了山麓间一座道观。紫烟袅袅,香火缭绕,匾额上书“紫虚观”三字。   她平淡的脸上终于浮现起惊喜的波澜。   没料到,自己真的这么容易找到了这座道观。   一个道童上前道:“小童清鹤,这位信士请进,我师父已等候你多时。”   识海间,一直阖眼的衣轻飏掀开眼帘。   原来,紫虚观是这么来的。   没有多加询问,便随道童入内。一进大殿,就见日思夜想之人端坐于蒲团之上,打坐静心。   衣轻飏在对面的蒲团坐下,感受到小姑娘满心满眼全是他。   道人缓缓睁眼,眼神无波无澜,似与对面之人毫不相识。   “信士前来,所求为何?”   他问道。   衣轻飏答:“求仙问道。”   道人微微垂下眼睑,“既不信道,何来求道?”   衣轻飏笑:“因不信道,故来求道。”   道人终于正视对面:“所求何道?”   衣轻飏的思绪与前世的自己在这一刻完全重合,破碎的记忆终于融合成现在的自己。   他一字一顿,眼神专注。   “道长之道。”   道人眼睑一颤,素来波澜不惊的他此时有些意外。   “我之道?”   “道长难道不知,你之道为何?”他反问,“非天道,非他道。我只求,道长之道。”   道人想答天道,却被这句话噎了回去。   衣轻飏见他愣神,缓和声线:“若今有一预言,一山村将诞变数之子。此子之生,非天道所预料,非自然所衍化。未来几百年,或恐为祸世间。”   “试问道长,若是天道,欲何为?”   道长垂眸,诚实答:“除之以绝后患。”   衣轻飏又问:“若是道长,欲何为?”   道人一怔,忆起很多年前自己的做法。   “观察之,感化之……若为良善,救之。”   衣轻飏反问:“若不为良善呢?”   道人驳道:“光阴暂短,稚子无辜,未来变数又何其之多。如何能简单断定,他是否为良善?”   衣轻飏弯唇笑:“道长,既如此,你又如何断定,你之道为天道?你所求与天道所为,可说全然背道而驰。你如何能说,你之道,即为全然的天道?”   道人一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衣轻飏起身,俯视向他。   “道长,你也尚未寻到自身之道。世间庸庸碌碌之辈何其多,又有几人,真正明白所求为何?”   “但我之道,唯有道长之道。”   道人抬首,目光深幽。   “我希望以后道长能回答我。你之道为何,故我之道该为何。”   衣轻飏与他对视着,最后一遍珍重地描摹下前世大师兄的面庞,笑了笑。   “今既问道,虽死无憾矣。”   她转身踏出门外。   身后的道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兀自低头沉思。   他尚不知,在她转身那刻,阿窈扶住门框,口中溢了一地鲜血。   “信士——”道童诧异的喊声传来。   道人蓦然抬头。   只见阿窈站在逆光的方向,背对着他,缓缓倒了下去。   就像他们初遇那一天的冬日,永远沉入了地平线。   动作先于意识,道人飞身上前抱住了她。   大悲大喜,命不久矣。他早该知道的。   这一滩血,更是将所有执念吐得一干二净。执念一去,死亡也不远了。   道人将手放在她鼻息间,已然没了呼吸。   惶然抱着她的尸首,他不知所措地,感受体温渐渐消逝。   一世又一世目睹他死去的情感若潮水,再次一寸寸漫上他心头,噬咬着他五感的痛觉。   三清境的神君玄微尚不明确这痛感因何。   只是忽然在那一世那一天,意识到。   他永远不会习惯这个凡人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嗯,这下彻底完了。   前世的be都为了今生的he,嗯嗯嗯。 第71章 西问道|五   白鹤展翅, 伴夹带湿气的许许清风,撩起云倏发丝些许。   日夜不停的诵经声自头顶铺开。   脱离凡尘浊气, 身体再次轻盈空灵, 这感觉无比熟悉,云倏迎清风抬首,云巅之上端坐的无上权威面庞仍模糊, 却是他千年来熟悉的那副面孔。   阿一的障影响了他的心境, 他又被牵扯入自己的魔障。   一道声音自上传来。   “玄微。”   天尊的声音似乎永远听不出悲喜,辨不出情绪。   “吾罚你独自静心七七四十九天, 如今四十九天结束, 可有收获?”   “……”玄微垂首,“弟子已醒悟过错。”   “哦?何错?”   云倏答:“弟子……背弃了前半生所修之道。”   天尊问:“此话何解?”   云团上诵经的仙人们仿如不经意地垂下眼帘, 细听底下白衣神君分辩。难不成大师兄终于明白,不该偏袒异数,也不该再钻什么牛角尖?   玄微膝上的指尖扣紧。   “弟子曾一心认为,我道意在渡天下苍生,可异数一事却令弟子倍感自身之虚伪。异数出世, 弟子本该教化之、渡引之,牵他后半生走上正途。”   “可弟子却同样将其放于与苍生对立的另一头, 虽曾不忍, 却未能以己度人, 设身处地。”   “弟子本以为自身之道意在渡天下苍生,可此一人尚不能解救, 何以渡苍生?”   仙人们暗暗嘶了一口气。   这岂止是不钻牛角尖?这是陷进去了啊。   云山雾绕间, 天尊沉默良久。   而后, 不悲不喜道:“你可知, 道心不稳, 后果如何?”   玄微垂首:“修为停滞甚或后退,心生魔障……乃至堕神入魔。”   天尊道:“你倒是一清二楚。”   “弟子有负师尊教诲。”玄微磕下头,“此问不解,弟子恐……再难有进益,还望师尊指点迷津。”   云颠再度陷入沉默。   身处这种氛围中的仙人们倍感窒息焦灼。   天尊良久开口:“所以,为求此解,你不惜遮掩天听,为异数续命,企图篡改八苦命格?”   玄微有些意外。   仙人们更是惊得诵经都断了。   瞒得了天道,却瞒不了天道之下的无上尊者。   玄微脊背挺直,目光低垂:“弟子愿领罪受罚。”   须臾,仙人们都听见了清风里夹带的那声似有若无的,自云端飘下的叹息。   “修为停滞,道心不稳,吾强留你于三清境已无用。”   “既如此……”   那双俯瞰众生的手轻轻一覆。   玄微便这么坠落云间,耳畔风声猎猎,这位神君微微睁眼,神色怔愣。   “便下凡去罢。”   “去凡尘里求得此解。”   那是他最后听见的来自三清境的声音。   记忆里,还有那张云颠上仍旧模糊的天尊的脸。   “待你得解时,便是重回三清境之时。”   从此,神君一路跌落,投胎凡间。   天生神明轻盈的灵识,从未切身感受过来自大地的重量。   自此,也再没有天尊座下首徒玄微。   ——   衣轻飏身处一片空无之境。   黑暗从脚下延伸至天边,他踩的似乎是水上,黑水无波无澜,他踩上去才一步一个涟漪,这种熟悉的感觉太像浮幽之水了。   在障里死了,就来到这么个地方。   前方似乎传来无声无息的呼唤,衣轻飏怔了怔,顺从本心朝前方而去。   刚开始还走在水上,渐渐的,身体开始往下沉。   脚尖,小腿,膝盖……每走一步便沉下一点,这水不像浮幽之水唬人,是货真价实的水,浸透他的道袍衣衫,沉重得好像无数双手在拖他往下。   但衣轻飏却越走越兴奋。   他望见了潭中心悬浮着的一顶博山炉,燃着飘渺的几缕香。   那就是寻仙炉了。   正所谓,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它的样式便是一款青铜博山炉,雕刻重山云纹,点香时轻烟缭绕,便如云雾遮山,一座仙山孤岛。   一路,有道声音自他内心叩问,是那个熟悉的问题。   【回答我,我之道为何?】   这确确实实是他的问题。   到了后面,黑水漫过胸口,他几乎洇水淌过去,却按捺不住心底那股兴奋劲。   就像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终于在黑暗里寻到了方向。也像孤坟里爬出的野鬼,辗转破碎凌乱的各世记忆,外表悠哉,内心彷徨,跌跌撞撞寻不到自己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终于,在这时,看到了他的归处。   就在最起点。   他一步跃起,寻仙炉晃了一下,被他牢牢抓住。   底下黑水如退潮般消失。   衣轻飏定定回答。   “我的道,名叫云倏。”   ——   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他鼻尖。   衣轻飏睁眼,伸手摸了一下,是叶子上滴下的露珠。   嗯?   他发现自己正倚在一棵大树下。   二师姐呢?   司青岚就靠在另一边,紧闭双眼,陷入梦魇一样,无知无觉地泪流满面。   “二师姐?”   他有点慌,喊了几声没反应又拍她脸颊。   司青岚缓缓睁眼,失神攥住他手掌:“我……阿一?这是哪?”   衣轻飏有点担心她状态:“我们还在鹤鸣山后山。”   “鹤鸣山?”司青岚扶额,“哦……对,我们还要找十七来着……十七!十七!”   二师姐一惊一乍地爬起来,衣轻飏不得不拽住她,无奈问:“二师姐,你怎样?”   “我怎样?”司青岚有点懵,皱紧眉,“我……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内容记不太清了,但……让我很难过,很悲伤……”   “好像,”她努力回忆,“还和阿一你有关……”   衣轻飏张开双臂,弯着眼笑:“抱抱,二师姐。”   司青岚一愣:“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什么抱抱……”嘴上嫌弃,还是回抱了这倒霉孩子。   衣轻飏在她颈侧笑:“抱一抱,眼泪飞飞,就不难过了哈。”   司青岚也笑了:“歪理一肚子。”   九七不知道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了,给叶九七发了传信符,二人继续进山寻人。   “我们刚刚,该不会进了什么障吧?”司青岚这才想起,“不会和十七身上莫名出现的怨气有关吧?”   衣轻飏正经地点点头:“很难不赞同。”   说着,他悠哉哉从芥指里取出寻仙炉,二师姐诧异:“这什么东西?”   衣轻飏:“从刚刚那个障里得来的啊。我合理怀疑,通过它就能找到十七。”   司青岚也暂时顾不上起疑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十七再说,最好是先业尘子他们一步找到十七。   她见自家小师弟无师自通般鼓捣了几下,那寻仙炉便泛起一阵黑浓的怨气,满目的黑中,一小团飘起的白色灵气尤为明显。   “阿一,那又是什么?”司青岚感受到了那股灵气的熟悉感。   “应该是十七放进寻仙炉的东西了。”衣轻飏托腮,“成仙的执念?”   司青岚忽然领悟一些:“是不是只要这团执念没了,十七就能清醒了?”   “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说时迟那时快,衣轻飏一个没看好,司青岚一瞬抽出虚幌剑砍去,“那把这执念给解决了不就成了?”   “等等等!”衣轻飏忙拦,“别这么暴力呀二师姐,把住,把住。执念得自己化解才可,你这一刀砍下去,十七可清醒无望了。”   听见“清醒无望”,司青岚才依依不舍收剑。   “这团……执念?会带我们找到十七吗?”她抬头看向那团一游一游的灵气。   “跟着它看看?”衣轻飏道。   灵气团往前游动,二人快步追上。   追了很久,将近日暮,来到一处极偏僻的林中,树林阴翳,暮光隐隐打在前面的洞窟上,反射微薄的金光。   “十七。”   司青岚恍然,感受到了来自洞窟里那股杂乱的灵气。   灵团钻进了洞里。斜入的暮光只照亮洞口位置,灵团在黑漆漆的偌大洞窟里继续向前游。   嚓——   司青岚擦亮灯符,亮光瞬间铺满整座洞窟。   角落里一团黑影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那团黑影背对着他们,面向石壁,蜷缩一团,发丝散乱及地。   世人皆道清都山梦安君温润如玉、端方君子,可如今这位君子却成了这副凄惨可怜模样。   司青岚眼圈一红。   衣轻飏有些恍惚。   他想起上辈子死前的十七。   大癫大狂,大起大落,那些癫狂好像耗走了他全部生命力,最后一切终归沉寂。   司青岚犹豫一下,隔了几步喊:“十七,我是二师姐啊!十七,我们回家,跟二师姐回家好不好?”   枕潮剑斜插在一旁,灵团在徐暮枕上空轻轻浮动,他微仰起脸,发丝间露出一点下颌,白光映在他脸上,也是一明一暗的。   “十七,不要放弃自己,变成现在的模样也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我们都在等你回来,跟二师姐回家好吗?”   “我们慢慢等,慢慢的,不着急,大家都会等你恢复正常……”   她像哄一个小孩子。   衣轻飏看向那团灵气,十七仍望着它,好像在望自己不肯磨灭的执念。   衣轻飏顿了顿,“大道千千万万,十七师兄,你认定要在这条注定不通的路上,走至穷途吗?”   “我还记得,以前给我们上课,你说过,有人成仙仍未得道,有人终生身陷凡尘,却胸有大道。终究,什么都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这条路不通,我们换一条路。下条路不通,我们再换一条路。下下条路再不通,我们接着换……难道到了自己身上,便不能从这条死路上回来吗,十七师兄?”   徐暮枕慢慢扶枕潮剑起身。   缓缓侧头,符纸的光芒将他影子打在石壁上,映出他悲凉神色。   他似乎有了短暂的清醒意识,也辨得清来人是谁。   “阿一,可这条死路……已是我寻了多年才找到的一条路。”   “红尘一切,死时才知一场大梦。可我活时,仍呼吸着,便仍活在红尘里。”   “很久以前我也无忧无虑,悠游度日,没什么目的地活着,后来那场富贵大梦醒了,唯一的亲人也不见了,找到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连他也死了……那点旧梦的影子也随他随我同葬了。我本也该死在那场瘟疫里的,阿一,我那时死了该多好?”   “活下去,”他喉咙里有了哭腔,“多难啊。”   “好好活下去,五个字轻轻松松说出来,有多难,总得有个盼头吧?”   “我得到了一个盼头,一条出路,靠走上这条路,我才有笑有哭,有知觉有感情地活到了现在,已是不敢想的事了。”   “抽身而去,和沿着这条死路走到底,大抵……一样的结局罢了。”   衣轻飏与司青岚久久无话。   在清都山上时,十七是最没什么欲念的人。他唯一的欲念如此浅薄,却所托非人,仍遭摧残。   “趁我还清醒,没造下更多杀孽,”他闭上眼,轻笑,“给我一个痛快吧。”   他太明白自己何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有时太明白,就劝不回来了。   “拜托你们……别让她知道,我死得如此不堪。”   衣轻飏十指渐渐攥成拳。   “混蛋啊十七!”他怒吼,“你凭什么?凭什么叫我们给你一个痛快?你凭什么把你的痛苦转嫁到他人身上?转嫁到最不想你死的那些人身上?”   司青岚红眼哽咽:“十七,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你凭什么叫我们对你动手?”   她大吼:“一切无可挽回了吗?混蛋!不就是放手的事吗?你怎么知道放手就也是死路一条?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什么都算清楚了?”   手中的枕潮剑渐渐躁动,徐暮枕咬牙压抑体内翻涌的怨念心魔。   二师姐不肯,他目光投向阿一,仿佛什么都看透了似的。   “阿一,如果是你,你找到了一条道,黑暗中唯一的那条道。”   衣轻飏微怔。   “那是唯一的,证明自己还存在的道了,那就是你的归宿,你肯放手吗?”   他缓缓举起躁动不安的枕潮剑。   “回答我!你肯吗?!”   衣轻飏后退半步。   徐暮枕蓦然执剑袭来。   司青岚持剑一挡。   “十七!你冷静!你先冷静!”   好不容易恢复的清醒,又陷入癫狂的泥沼了。   衣轻飏背抵石壁,撑住额头,有些目眩,泛起恶心感。   他直直盯着只懂进攻的十七。   在这一刻才绝望发现,重生以来一切妄图拯救十七的信誓旦旦,被这几句话击得粉碎,踩在脚下。   他怎么劝得回他。   他们竟是同一种人。   枕潮与虚幌的剑气卷起砂石,在石壁和地面上荡开道道深痕。   宿命便是宿命。   十七的宿命,和他的宿命。   重生了,又怎样呢?   重重一声响,司青岚不敌修为猛增的十七,摔在了石壁上,呕出一滩鲜血。   “十七!”   她勉强撑起身,额头青肿,喊声惶然凄厉。   徐暮枕毫无反应,眸光翻涌着疯狂,枕潮一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她刺去。   司青岚绝望阖眼。   锵——   两剑相接,衣轻飏执绕指柔抵住剑势。   他目光沉如黑水。   “十七师兄,对不住了。”   ——   叶聆风紧随流时脚步。   “你确定吗?”叶聆风擦汗,“十七师兄在前面?”   流时脚步不停,笃定点头:“师父肯定用了枕潮剑,我感受到它的剑气了,就在那边!”   叶聆风隐隐望见前面洞窟。   “等等!好像就是那个山洞,里面有激烈打斗的剑光!”   流时快步奔去。   ——   徐暮枕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半是癫狂,半是清醒。   枕潮剑仍在毫无章法地攻击衣轻飏,而他嘴里却在说:   “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大家。”   衣轻飏思绪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冷静。他冷静地寻枕潮的破绽,冷静地朝这个破绽袭去——   剑尖直指,徐暮枕胸膛。   “不!”司青岚绝望,“阿一——”   “谢谢你……阿一。”   徐暮枕这么说道。   下一瞬,他胸膛被一柄剑自后背穿透。   衣轻飏心脏麻掉一半,绕指柔停在胸前几寸。   先他一步穿过十七的这柄剑,他无比熟悉。   流时与叶聆风先后赶到洞口。   于是便看见——   云倏手执守一剑,低眉沉目,一剑穿透十七身躯。   那身躯薄如纸翼,守一剑抽出,便轻飘飘倒下。   流时跪倒在地,喉咙涌起腥甜,布扯一般嘶哑。   “师……父……”   那一天他才知道,人在极度悲伤时往往不会呐喊,而是连声音都发不出的。   作者有话说: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李白《杨叛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然、青渊之黯 20瓶;折枝 13瓶;夏俞^_^、未离 10瓶;故日、嗷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西问道|六   ——   “大……”   衣轻飏喉咙暗哑。   鲜血滴滴嗒嗒, 沿剑尖凝成朵朵血花,云倏沉眸, 目光久久落在还有气息的十七身上。   他俯瞰艰难喘息的他, 眸色淡凉,在衣轻飏看来,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悲悯无情。   那眼神忽地提醒了他, 大师兄曾是一个俯瞰众生、五行之外的神仙。   流时踉跄着, 半爬半奔来。   “师……父……”   衣轻飏下意识快步上前,挡在大师兄身前。   流时这个疯子, 已让他怕了。大师兄挡了他命中这一劫, 他怕极了流时的报复落在大师兄身上。   “师……父……”   流时自喉咙发出嘶哑哀鸣之声,叫闻者无不感同身受。泪水顺脸颊流下, 他想抱起师父不断流血的身躯,却又害怕引起更大的伤害。   徐暮枕的手指在沙砾上爬过蜿蜒痕迹,勾起流时颤抖的小拇指。   “不要……伤心……”   他用气声,断断续续,“不要……做……傻事……”   “师父……失约……了……”   “生辰……立夏……一个人……去……临……”   勾住的手指连轻微力道都失去, 声音骤然断掉,十七眼眸阖上, 面容安详, 死在了今年的清明前。   流时埋首, 头磕在他掌心,失声痛哭。   极致的痛哭没有声音, 所有悲痛与绝望争先恐后从喉咙中涌出, 最终反倒堵塞喉中, 无声无息, 只见到他双肩耸动, 天塌下来一般。   叶聆风远远站在洞口,闭上了双眼,不忍再看。   衣轻飏扶起伤势不轻的二师姐,二师姐侧首埋在他颈肩,肩膀耸动,泪水濡湿了衣轻飏衣领。   他目光一瞬不瞬投在沉默无声的大师兄身上。   云倏身肩仍挺立着,视线久久落在十七身上那处不住流血的窟窿,直到夕阳沉到最底时,外面脚步声乱起来,其他人也寻到了这,大师兄仍旧保持原有姿势。   他在余晖中投下的影子极长,极长,长到不知名的黑暗里,衣轻飏才发现,大师兄身影的单薄并非他年幼时错觉。   他总是肩背挺立,扛起不同人要求他扛的东西,可他身影却如此纤细单薄。青松不折,可青松亦只是青松,做不了磐石。   不知道叶聆风如何对外面人叙说,过了许久,只笑尘子一人走了进来。   一个师父,就这么跪在了徒弟的尸首面前。   “十七,好孩子。”笑尘子淡淡地笑,“是师父未能早早察出你行差踏错。好好睡吧,孩子,下辈子……”   末了词不成句,哽咽嘶哑,说不出下辈子该如何。   下辈子……莫做他这个不负责任的师父的徒弟了。   ——   梦安停灵在鹤鸣山正殿,鹤鸣山上下皆布素缟。   清都山老师祖笑尘子亲笔讣闻天下玄门。   梦安的尸身待明日便一路护送回清都山。   流时不吃不喝,跪在师父灵前。同辈的师侄轮着班子去陪他跪灵,无论问他什么,皆不言语,好像一夕之间丧失三魂六魄一般。   此事纳兰泱最为自责。若不是她急功近利用了夕颜枪,也不会……   现在谈什么都完了。   衣轻飏陪着负伤不轻的二师姐。   云倏当夜则去了鹤鸣山掌门的议事厅,将守一剑插进了几位掌门中央的议事桌上,剑身几乎刺穿桌板。   业尘子:“容与君这是……何意?”   千华子打圆场:“没事没事,就一张桌子,我们山上多的是桌子……”   染霄子向后一仰,表示自己和这些老不死界限分明。   郑允珏摇着扇子:“嗐,算总账了呀各位,甭躲啦。”   纳兰泱慌张不已:“容与君,我……”   云倏眼睑下眸色幽玄凉薄,攥住剑柄的指尖修长,力道却不容小觑。   “敬告诸位,若再敢打我家小师弟的主意,此剑便不会再顾念任何同道之谊。”   剑光冷冽扫过众人,拔出剑那一瞬,木桌四分五裂。   “多有失礼。”云倏收剑入鞘,朝众人点下头,客客气气,“先行告辞。”   诸位掌门:“……”   敲!老笑你这时候躲哪去了?忒不仗义了!   你徒弟都要灭我们口了!   ——   “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大师兄可威风咧。”郑允珏来探望苌弗君,顺道和衣轻飏磕着瓜子唠嗑。   “啧啧,那叫一个护短呀,差点就把业尘子那老头给吓尿了哈哈。”   衣轻飏磕着瓜子,哂笑:“确定那人不是郑道友自己?”   倚在榻上有气无力的二师姐话本卷成一团,砸他脑袋上,“客人,礼貌。怎么说话呢?”   郑允珏笑呵呵的:“欸,苌弗君,我和衣道友这交情,揭点短就揭点短了,少不了两斤肉的。”   衣轻飏揉一下脑袋:“挺好,恢复得不错。”   司青岚叹:“唉,你俩出去玩吧。看着就心烦。”   衣轻飏也叹:“擅变的女孩子呀,几个月前还说我永远是她最可爱的小师弟。走喽,出去浪浪,郑道友。”   司青岚笑骂:“你这破孩子,快滚吧。”   衣轻飏抓起大把瓜子揣兜里,和嘴叨叨不停的郑掌门刚出来,迎头遇上步九八和叶九七。叶聆风那叫一个有礼貌,客人走了还问呢:“不留下吃个便饭吗,郑掌门?”   “不不,不了。”郑允珏笑摆手,“我这嘴啊矫情,享用不得你们这儿的好饭好菜。”   步九八疑惑一下:“嘴还有矫情来形容的吗?”   衣轻飏倚着阑干寻大师兄身影,左手嗑瓜子,右手包瓜子片。   郑允珏便和九八闲扯:“主要是戒口的多。譬如什么芫荽不吃啊,葱也不要啊,辣椒不吃,油也要少,有时候啊,就连盐还嫌太咸。”   听见这话,衣轻飏略一怔忪。   “别说了,我也受够我这破嘴了,”郑允珏叹气,“幸好修了道辟了谷,不然有天迟早饿死。”   衣轻飏转头,不动声色打量郑允珏的侧脸。   头一次这么认真。   好家伙,这脸可真会长啊。   他投胎是世世脸不变,郑掌门投胎这是回炉重造?他不确信。喜恶和阿寒太巧合了,但长得忒太不像了,性格也南辕北辙。   “九八,来。”他伸手递给步九八。   步九八以为给他瓜子呢,欢天喜地接了,发现一手瓜子片:“卧槽,你脸呢衣九九?落二师姐屋了?”   衣轻飏拍干净手中的残灰,瞥向郑允珏:“郑道友没修道以前,家里是做什么的?”   郑允珏把自己没磕完的瓜子给九八息怒,闻言一怔:“以前我家里吗?没啥印象了吧,好多年了,好像记得……是个大户人家来着,老家在武陵一带,后来搬到京城去了?”   “哦,”他忽然想起,“我祖父好像还是个大官,当什么什么部尚书来着。”   叶聆风讶然:“尚书?那还真是大户人家。”   郑允珏弯唇笑:“不是我吹,我以前还有个好哥们,十七岁就高中探花了,惊才绝艳啊!”   “哇哦。”步九八边嗑瓜子边演技虚伪地惊叹,“你哥们好厉害。可是这又和你有啥关系呢?”   郑允珏展开折扇:“那不就四舍五入,等于我也差点高中探花了吗?这叫什么?人中龙凤呀。”   步九八给他竖起大拇指。   衣轻飏亦失笑摇头:“还是您厉害。”   他又望望楼下,心不在蔫的,问九七九八,“瞧见大师兄没?”   叶聆风摇头:“一直没瞧见,该是忙吧。”   郑允珏道:“容与君从议事厅出去后没回来?”   衣轻飏神色略沉:“我去找找。”   ——   从鹤鸣山东街找到西街,这头晃到那头,大师兄没寻到,倒是隔着一条街遇着了业尘子。   可真是晦气。   业尘子正与自己大徒儿嘱托什么,余光忽然瞄着对面走来个熟悉身影。百里陵也瞧见了,有心打招呼,却只能背着师父视线偷偷招手。   业尘子慢捋白须,目光辨不清情绪地打量他。   衣轻飏对百里陵点下头,转身向后山而去。   既然山下都找全了,便只剩这么一个地方。   夜色已漆黑,远离灯火,山野间偶尔有流萤点点。   沿着记忆里的小路寻到之前那处洞窟,洞中抹黑一片,连月光也照不进。衣轻飏正想燃亮符纸,忽然空寂的黑中闪耀起一团白光,似萤火般游浮着。   那一瞬衣轻飏心底涌现一股莫名的情绪,心脏被这情绪紧紧包裹,鼻尖一酸,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中掉下来。   十七……   大师兄。   灵团照亮了底下盘腿而坐的男人,浮光跃在他侧脸,鼻梁轮廓勾起光晕,空灵又复寂静。   衣轻飏忽然意识到,大师兄已不知在这儿坐了多时。   就在十七倒下的位置。   他紧闭双眸,就如日常坐忘静心一般。而那小小的灵团,十七不散的执念,就这样默默陪了他许久。   衣轻飏也似日常一样,悄悄摸到大师兄身边,盘腿坐下。   手支在膝盖,他撑着脑袋歪头盯着大师兄脸。和障里他曾仔细描摹过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闭眼时显出同样属于神明的无情。   大师兄缓缓睁眼,淡淡启唇:“阿一。”   衣轻飏从他眼睛中辨出自己,因为满室的黑,也只容下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于大师兄来说,是多么自私的一个存在。   “何必呢……大师兄。”他静静说,“如果是我的命数,那么无论躲不躲得过,结果都该我一人担。玄门那么重视因果,你没必要……牵扯进与你无关的因,担下不该你担的果。”   无论大师兄在外人面前如何享有盛誉,如何令他们敬仰,衣轻飏也不觉得大师兄是神。   别人承担不起的,他从不觉得就合该大师兄承担。   他该承担的,就更不该大师兄来担。   云倏静了片刻,看着他说:“阿一,没那么复杂,大道至简,世上的事只分我想做和不想做罢了。”   衣轻飏唇紧抿:“想做和不想做?大师兄,我不想你做。本来这事是我造下的孽债,将来口诛笔伐,都写在了你本子上,我……我怎么办?”   说完,他整个头都低了下去。   云倏沉默揽臂,将他轻颤的肩膀靠入自己怀中。   “可我……已经经历了一次眼睁睁无能为力了,阿一,你叫我怎么办?”   衣轻飏指尖攥紧他后背衣料,“大师兄,你果然也是……”   云倏下颌放在他肩上:“嗯,我果然。”   衣轻飏的声音闷闷的:“你愿意告诉我了?”   云倏垂眸:“阿一,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衣轻飏捏住大师兄的肩,声音轻轻,“为什么我们会重生?”   云倏顿一下,“是无上天尊将时间重拨回了百年前。”   衣轻飏从他怀里抬头:“是只有我们拥有之前的记忆?”   云倏点头:“是。”   “不过……”他仍揽着衣轻飏的腰,斟酌词句,“郑掌门应该也猜到了。”   衣轻飏皱眉:“郑掌门……也曾是神仙?”   云倏点头:“他曾是天尊座下的一名神将,飞升距今不过两百年。”   衣轻飏道:“我前世认识他?”   云倏有些意外地看他,“你……猜到了?”   “阿寒?”衣轻飏说,“我今天才猜到。”   云倏拨去他前额些许散乱的发丝,“不止阿寒。还有后来……郑允珏这名字本身,也属于你前世之一。”   衣轻飏有些迷惑了。   说实话,还有点……大吃一惊,接受不能?阿寒居然变成了……郑掌门?这实在相差过大。   衣轻飏低头埋进大师兄颈间,低声道:“最后一个问题。”   “嗯?”   云倏低头,专注地听,气息撩在衣轻飏耳边。   他按捺耳侧的痒意,轻轻问:“大师兄……有喜欢的人吗?或者说心上人?想要共度余生的道侣?都可以。”   云倏静了静。 第73章 西问道|七   等了许久, 衣轻飏定定看他。   “大师兄,这问题回答不了么?”   云倏轻揉他发顶, “都可以问, 但并非都能答。”   他们都太知道,答了这一问,意味如何。   衣轻飏反问:“答案也分想答和不想答?”   云倏低眉, 眼底映着他倔犟影子, “分能答和不能答。”   衣轻飏笑了:“是不能么?”   他的手探下,由挺拔脊背至劲瘦腰身, 稍用力一揽, 云倏不察间跌落他怀中,为避免压到他, 一手撑于地面,一手撑于他肩上。   衣轻飏仰起脸,鼻尖仅距处他上位的大师兄一指宽,他眼尾轻弯,笑得颇为蛊惑人心。   “那么我替大师兄答, 这样的人,我有。”   “喜欢的人, 或者说心上人, 想要共度余生的道侣之类, 这样的人,我有。”   云倏心跳在胸腔中振动, 他面无表情:“是么?”   衣轻飏那点笑意愈发撩人:“大师兄不猜猜?”   云倏视线偏过那张撩人的脸, 有些狼狈, 强作镇定, “你自己决定便好, 情爱一事,旁人说不上意见。”   衣轻飏搂着他腰,垂眸悟道:“原来大师兄也懂情爱这个词。”   云倏冷道:“略懂。”   “略懂就够了。”衣轻飏笑,鼻尖蹭上大师兄抬高的下颌,“大师兄有没有发现?当我不谈及心意时,您总比我主动。当我谈及时,大师兄又撤得比谁都快。”   云倏抿唇:“我说过,是与……改善你体质有关。”   衣轻飏笑意淡了淡,“大师兄,这时候说这种事……您可真会提啊。或者说,您还很后悔,那日没将我记忆抹除?”   云倏垂眸,神色专注:“我尊重你的意愿。”   衣轻飏从他腰上放下一手,慢慢探至地面,与云倏撑于地面的五指交缠,他像听到什么笑话,“我的意愿?可我说了,我有心上人了,大师兄还要改善我的什么破体质么?”   他轻掐云倏腰身:“大师兄知道,这叫什么吗?”   云倏眸底渲染一层幽深,“那便是我,不知礼义廉耻了。”   衣轻飏泄愤般咬住他肩,“你这样都不愿意问我,他叫什么名字!”   “阿一。”云倏阖眸,“你不能……”   衣轻飏仰起脸,眉眼忽地笑开,“那我不跟大师兄讲他姓甚名谁,我只与大师兄说说,我都和他做些什么。”   他将砂石上十指相扣的手抬起,在云倏手背印上一吻,垂着眼睑,“我正吻他左手,而他坐于我膝上。”   腰上的手顺着往上,“我正数他有多少脊骨,他肩膀宽厚,蝴蝶骨形状正好。”   他抬起脸,眼底漆深与云倏对视,“我摁住他的后颈,只需要用一点点力,他便会与我接吻。”   云倏呼吸滞住。   衣轻飏眸光温柔倒映他,“大师兄,我的心上人,就在我此刻的眼里,你看见他了吗?”   云倏低眸,凝望他双眼许久。   “阿一……”他低低道,“可他仅仅是他自己吗?”   衣轻飏歪头,“唔……大概还有前世的许多他?可这又有什么分别?不都是他吗?”   “阿一……你怎知,你所望即是真相?”   “而真相,你又是否能够承担?”   “大师兄。”衣轻飏敛眸悟道,“原来这才是你真正拒绝我的原因?大概也是件不能答的事吧?”   云倏叹:“我不希望你将来有一日,后悔今夜的决定。”   衣轻飏抬头,有点委屈,“大师兄因不能答的事,而拒绝什么也不知情的我?因将来的我会后悔,而拒绝现在的我?”   云倏哑口无言。   衣轻飏深深低头,发丝遮掩辨不清神色。   一股不忍与不安交融涌进心头,云倏怔愣片刻,心生自嘲,这不是他所求之事?他们的关系,停在这一步便是最合适的。   却不料,他的阿一眼睛亮亮地抬头,不知道那小脑袋瓜又想到什么东西,居然说:“那不就等于,大师兄其实是喜欢我的?只是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外因,因顾虑我,所以拒绝?”   云倏:“不……我……”   衣轻飏双手摸着他下颌,“那大师兄看着我眼睛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心里一点也没有我?”   云倏顿一下,开口似乎想说什么。   衣轻飏唇抵上他的唇,摇头,“不,大师兄是个骗子精,你说了我也不会信的,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所以大师兄,你就准备好吧!”   “准备……什么?”云倏有点呆,不留神露出来的死鱼眼还是那么可爱。   衣轻飏自信满满道:“既然我们两情相悦,大师兄你就安心些等我,我会克服万难和你终成眷属的。”   “等着我,下回指名道姓地和你表白心意吧。”   云倏:“……”   他有些无奈摇头:“你这孩子,可真是……”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典型了。   衣轻飏脑门轻磕上他的,笑得开怀,“我头硬啊,大师兄,您第一回 知道?”   云倏叹了口气。   “行了,回去洗洗睡吧。”   “好嘞。”   他们起身,正互相拍对方身上沾上的灰,不知溜去哪玩的那团灵识溜达回来了,还带来一群小伙伴。   一群萤火虫们。   流萤点点,辉洒洞窟,令人如置星河,抬手可触星辰一般。   衣轻飏忽然想起前世的阿窈与那位玄衣道人。   “这便是下一次么?”他若有所思。   云倏似乎并不奇怪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而是仰望流萤,低声应:“嗯。还会有下一次。”   ——   天阶大会就此落幕。   本来与纳兰泱的那场决赛未有结果,可纳兰泱后来主动认输,认为自己比试作弊,应该丧失资格,天阶榜第一位便这么落在了衣轻飏头上。   大概,大会开幕前没人能想到,天阶榜第一会落在一个赛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身上。   盛会以不太理想的结局落幕,这位一鸣惊人的弟子名号也由此在玄门中传播开,一点星火便呈燎原之势。   天阶榜向来象征玄门几十年后的未来,正如当年的天阶第一容与君,如今成了玄门第一人。   大家不由感叹,即使失去了第一代弟子里天分最高的梦安君,未来玄门第一人看来还得出自清都山。   梦安君葬礼并不大办,修道之人一向看淡生死,下棺时除了清都山本门弟子外,只有几个与梦安君交情尚可的外门修士出席。   落棺处是历代清都山弟子安葬之地。有些出门历练,尸身也难寻回的,便只有个衣冠冢。   北峰大殿十七的那盏长明灯灭了,笑尘子将它收进了内殿,那里有许多盏灭掉的长明灯,是他两百多年间见证过的诸多生死。有他的大师兄,他的师父,他的同辈师兄弟,弟子等等。   修道之人看淡生死,也有寿命过长,见证过太多的缘故罢了。   往往年纪尚浅的修士,越走不出亲近之人的死。   流时便是这般不分日夜守在墓前,早晚课不论,吃喝不论,炎寒亦不论。同辈弟子有担心的,告了老祖师,笑尘子闻言只叹,随他去,待哪天人撑不住了背回来就是。   衣轻飏倒是对流时防范甚多。   遣了符纸也守在十七墓前,等他哪天有异样动作,便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衣轻飏怀了心思,并没将十七还在这世上剩一缕执念的事传出去,二师姐大概也自然而然觉得人死执念便散了,事后并没找过这团灵识,便叫衣轻飏收进了芥指里。   赤混就有怨言了:“臭小子,你怎么什么东西都往里收?捡破烂的你啊?”   衣轻飏托腮:“我寻思,里面地儿这么宽,也没挤着您啊?”   赤混道:“碍着我眼了!也影响我睡眠了!”   衣轻飏挑眉道:“难不成它在你睡着时还说话?”   赤混:“敲!它居然还会说话?!”   衣轻飏道:“这还真不一定。严格意义上,它算十七的一缕残魂,因执念而不散。我只能将它带在身边,等哪日执念自己消散,十七也才好投胎转世。”   赤混头发挠乱,“所以本尊得一直忍到它自己消散?”   衣轻飏给他个建议,“你不妨和它多说说话,劝解劝解它,万一哪天就看开了呢?”   赤混呵了一声,“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小子跟我玩什么聊斋?想骗我无酬帮你开解师兄?你怎么不去梦呢?”   衣轻飏叹气:“那没法子,碍着您眼就碍着了呗。”   赤混猛憋一口气:“我忍!”   衣轻飏:“忍呗。”   ——   “九九!有你的信!”   叶聆风立房檐下,朝一回山就往屋顶跑的人招手。   灵芝扑棱羽翅飞下,不情不愿地叼了信回去,衣轻飏揉它脑门那搓红毛,奖励地把梨子塞给它。   灵芝咬了一口,正要叼走享用呢,却眼睁睁见那大梨子又被拿回去,衣轻飏觑它一眼,在它眼皮子底下咬了一大口,晃脑袋道:“是一口不是一个哈。”   灵芝:“!”   怎么会有这么没脸没皮的人?!   仙女暴躁啄人。   衣轻飏不慌不忙拆信,又把梨子递去,喂了灵芝一口,勉强安抚了仙女。   是书铺的信,看起来寄了有一个月了。因他不在清都山,便一直没看到这封信。   大意是,他上回那话本卖得虽然不好,但那位死(冤)忠(大)读(头)者,银子给得很足,书铺光卖他一人就卖去几万本,大赚一笔。关键印书钱也是这位冤大头出的,很难不大赚。   衣轻飏看得倒嘶一口气。   瞥了眼手上梨子,瞥了眼灵芝。   是他这种一个梨子还惨兮兮分两半吃的人理解不了的世界。买几万本,回去搭房子呢,这位仁兄?   所以书铺除了催他赶紧写下一本,还委婉劝他给这位冤大头,哦不,死忠读者写封信,笼络一下感情,避免这么大的人形元宝哪天跑路喽。   对衣轻飏而言,笼不笼络倒是其次,有人这么支持多少有点感动。   ……好吧。   其实是他也赚得不少。   把最后一口梨子喂给灵芝,手在衣服上蹭蹭,衣轻飏叼起笔,拿出纸,洋洋洒洒给人写信。   先感谢一下,嗯,然后问他最近身体可好,家人可好,事业感情可顺利。   提到感情顺利。   衣轻飏不免联想自己,仰天长叹一口气。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写着写着,他就歪到自己情路上了。   【唉,冤兄,总而言之,我也并不想逼他这般紧。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他那模样总让人瞧着心疼。】   【后来我想,我对任何人都保有余地,独对他步步相逼,背后何尝不也有他素来对我溺惯之由?由此着想,更觉得自己过分。】   【冤兄大抵不能体会我心境。我本以为,我所经历之事,只可诉诸笔端,供旁人以消遣。其中苦乐,仅我一人体会便足矣。】   【若我的故事编成一本书,那么在我将它写下之前,已有人将其逐页逐字览遍,恨不能与我感同身受。有如此一人,若冤兄是我,可愿满足于当下否?】   【纸短情长,伏惟康健。衣轻飏。】   写好信,封进信封,又以俩梨子为报酬诓了灵芝下山递信给书铺。   衣轻飏伸展懒腰,正待下屋顶摸去后厨,占占六师傅便宜,刚下来便被二师姐喊住,说是什么快立夏了,给他做几身新衣服。   “您还有这手艺呢?”衣轻飏讶然挑眉。   司青岚拉他去量衣服,“这不可以学嘛?反正最近山上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到了夏天就更懒怠,动都动弹不得。”   衣轻飏展开双臂,任她拿尺来量。   司青岚掰手指:“给你做几身,给大师兄做几身,九七九八也有,其他人看着也要做……唉,这不就忙起来了?”   量脖子了,衣轻飏歪头,“大师兄也有?大师兄什么色的布料?给我也来一套呗二师姐?”   “来什么来?”司青岚道,“什么色都有限,只能给你俩顶多做一件相同的。”   衣轻飏道:“一件也行哪。”   司青岚给他量完,忽然想起什么:“阿一,你上回在鹤鸣山后山时,是不是跟我说过,有个心上人叫我把把关?”   作者有话说:   删了文案的甜文。   小声bb,我自己觉得感情线是甜的,但是可能前世太苦了叭,看到有好多小可爱这么说,觉得还是改掉比较好,大纲是没变的qaq;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泡泡、光不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应看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不渡界|一   ——   “哦……”   衣轻飏挠挠脸颊, “您说这事啊……”   司青岚百思难得其解,“你平日也没怎么下山, 我实在想不通, 你多久心里藏了人?难不成还能是咱们山上的?”   衣轻飏拿了桌上水盈盈的李子,抛了抛:“男女都行吗二师姐?”   司青岚捂嘴:“还有男的?!”   衣轻飏被她这么大反应吓着,二师姐却上前摁住他肩, “男的?阿一, 你莫不是……”她欲言又止,“怪不得你说要我给你把把关, 难不成有哪个混蛋玩弄你之后, 还把你踹了?”   衣轻飏满头雾水:“不是……二师姐,你想什么呢?”   司青岚沉重:“阿一, 那负心汉姓甚名谁,二师姐替你讨回公道!”   衣轻飏扶额:“没有负心汉……我们……”他耳垂微红,“两情相悦,没有负心一说。”   简直叹为观止,阿一这倒霉孩子何曾有过这副少女怀春之态?   司青岚心痛:“阿一, 你现在这副模样活像失足少女,跟二师姐认真说说,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衣轻飏靠在桌边, 低头挑拣盘中桑葚, “他……待我极好,每次我以为这便是最好时, 总能发现还有更好。我与他……还有诸多前世……”   司青岚茫然眨眼:“前世?”   “嗯, 二师姐你便当个故事听吧。”衣轻飏苦笑, “反正在这些故事里, 他护我, 佑我,却不得善终。到现在他避让我心意,我看似步步紧逼,却实在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先不谈他怎么得知前世的,司青岚敛眉思忖,“他一直避让你心意?”   衣轻飏拣起一串桑葚进嘴:“嗯哪。”   他抿了抿酸涩过后的甜意,轻叹:“他有什么事瞒着我,觉得我以后知道了定会后悔。可他越不告诉我,我们越不能解决这问题,关系只能久久停滞现状。”   司青岚整理量身的软尺,侧头,“所以你定要弄清他瞒着你什么?”   衣轻飏慢慢拨弄桑葚,出神,“嗯。而且我有一种预感,这事也关系着我们最后能否长久厮守。”   司青岚有些讶然地转头看他。   “怎么?”衣轻飏抬眉。   司青岚蹙眉又松开,笑:“你真长大了,阿一。”   衣轻飏弯唇:“合着之前在您眼里,我都二十了,还是个孩子呗?”   司青岚低头一寸寸量布料,“可阿一,你得想好,你心上人——二师姐姑且这么称呼他,他既然也心悦你,却为了这件不能告诉你的事避让你心意,那这件事,可能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衣轻飏垂眸,眼里泛开恍然,“二师姐,其实说实话……我心底也有过害怕,也有过担心,是不是我知道了真相,真的会后悔。”   “我真的很害怕那一天,”他看着被桑葚染紫的指尖,“我有多么爱他,便会多么恨他。”   “可二师姐,我又不甘心,”他抬头,眼神明亮,“为了一个尚不清晰的真相畏首畏尾,和他沿着宿命这条线走到头,走到头……也就走到头了。”   “那不就和前世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吗?”   司青岚定定看他:“阿一,不要为前世所捆绑,我想,你的心上人也是这么想的。前世和现在,我相信你分得清。”   “你有些……”她很担心,“太犟了。阿一,一定只有这一条道可走吗?别学十七呀,二师姐真的怕……怕你步他的后尘。”   “……”   衣轻飏若有所思。   他想起大师兄欲言又止的那句:“阿一,你不能……”   不能什么?   他若有所感。   不能步十七的后尘?   ——   暮春,槐香漫上清都山时,衣轻飏收到了冤兄的回信。   没有开头,没有落款,相比衣轻飏那封“纸短情长(实则废话满篇)”的信,回信十分简洁,整张空白信纸上,只那笔力遒劲的一行字。   ——【情之一字,非世间唯一解。】   衣轻飏哂谑。   他曾劝十七“道士修道就好了,干嘛要谈感情,傻吗不是”。他也曾由衷觉得,情啊爱啊的,他是不懂。为情啊爱啊的舍弃自我,做一些本不想做的事,更觉得大可不必。   但现在才明白,他不想做的事太多。   仅此一件,是他最想做。   立夏那夜,天边响起惊雷,他从梦中惊醒,坐在床头,怅然若失,觉得自己起来是要做什么的,但又想不起到底是要做什么。   这时,窗户忽然敲了三响。   衣轻飏想起什么,豁然起身去开。   迎头是斜飞进的大雨,视线撞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大师兄就立在窗前,身披蓑衣,头系斗笠,手还停留为敲击状,目光撞上他时略显意外。   似乎没想到本该睡熟的他起得这么快。   衣轻飏盯着他,大师兄的身影替他挡去大半雨水,却还是有些斜飞的雨点打湿鬓发。   渐渐,他们都一样狼狈。   云倏开口:“做噩梦了?”   衣轻飏摇头。   “打雷声太大了?”   衣轻飏摇头。   “那是冷醒了?”云倏想摸他额头,但想到手上全是湿的,不由顿住。   衣轻飏握住他掌心,贴于自己脸颊,“所以大师兄来找我,是为了问我这些?”   衣轻飏仰起脸,天边又闪起惊雷,白光掠过他面容,云倏看见他线条姣好的唇微弯:“或者说,大师兄只是单纯想看我一眼?”   说着,不等云倏出声,他下颌亲昵蹭他掌心:“我发现我也是想见大师兄了,才会突然醒来。大师兄陪陪我,好吗?”   云倏眼神柔和下来:“怎么陪?”   衣轻飏笑眼沁出同样的温柔,“盖被子,睡觉。我很好哄的,大师兄,你要知足呀。”   云倏阖眼,低头前额轻抵他的,喟叹:“我已十分知足。”   第二日,衣轻飏提笔,洋洋洒洒,也回冤兄一封信。   既然情之一字,非世间唯一解。   ——【那便让它,做我最优解。】   ——   立春那场大雨后,流时便不知所踪。笑尘子派了人去寻,也嘱托外出历练的弟子们注意流时踪迹,可仍迟迟未得回音。   衣轻飏难得积极,领了出师以来第一次任务,和步九八下山去北边除魔历练。   这任务只要求两人,因此难度不大,除了魔后,眼看着把九八送回了清都山地界,衣轻飏便无情无义甩掉他,自个儿跑了。   步九八寻不到人,在客栈门口大声痛骂:“我就知道!衣九九那个混蛋约我下山做任务不简单!就觉得我最好欺负,呜呜呜哇……”   “九八现在一定在骂我。”   衣轻飏对芥指里的赤混说,“指不定都急哭了,客栈门口呜哇哇哇,怪丢面儿的。”   赤混凉凉道:“难道你良心不会痛吗?”   衣轻飏摸着心口,还认真感受了一下:“哎,真不会,还怪兴奋的。”   赤混叹道:“看见村口那条狗了吗?”   衣轻飏看了一眼,纯种乡间小土狗,正刨坑呢,玩泥巴开心得不行。   “看见了。”   赤混:“看见了就成,你比它还狗。”   “……”   赤混自觉掰回一局,笑得前仰后翻:“哈哈哈!上当了叭臭小鬼?”   衣轻飏温和:“很好笑么?”   赤混即刻收回笑,感觉危险,往灵团后面一躲:“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衣轻飏叹:“能理解。一般笑点低的人脑子都差点工夫。”   赤混:“……”特么的衣狗。   衣轻飏说正经的:“我带您老人家出来可不是春游的,难道您不想您宝贝大儿?”   赤混哼道:“他在鹤鸣山不是说过得挺好的吗?哼,男扮女装,当人正道外门弟子,还和正道大弟子拉拉扯扯,关系不清不楚……反正什么不能干,他全干了个遍,他不好谁好?”   走到村口,衣轻飏逗了那条小土狗一会儿。别说,看久了还丑乖丑乖的。   “长乩和人楚道友不清不楚因为谁?是谁心眼小,容不下人,把人逼出去扮女装的?”   赤混捂耳朵:“我不听我不听!反正不是我!”   灵团都瞧不下去了,咚一下撞他脑门。   赤混:“小东西,别以为你是残魂本尊就收拾不了你!”   衣轻飏友情提醒:“您也是残魂。”   就这么一边逗尊主一边画好阵法,不一会儿工夫来到鹤鸣山。阵法非常好使,说是去找长乩,直接就给人传送卧室去了。   进的还是衣柜。   ……嗯,下回还是别这么直接了。   隔了条缝,衣轻飏本想直接推开衣柜,却听外面传来窸窸窣窣声响。   “阿澜,别这样……”   一道疑似他手下长乩的声音。   “就是要这么搞才得行。你忍一哈。”   嗯,这回是楚沧澜声音没毛病了。   不……好像有点毛病。   “他们在做什么?!”赤混从芥指里听到动静,面露惊恐。   阿澜?叫这么亲密?这才多久啊喂!   “安逸不?”楚沧澜说,“我手艺巴适得很嘛?”   长乩轻轻哼唧了一下:“还成吧。”   赤混忍不了,衣轻飏觉得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未及阻拦,赤混已从芥指跳出来推开衣柜门:“你俩给我住手!”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不知羞——”   他的话蓦地卡住。   只见长乩躺在一个小竹榻上,发丝倾泻,落在底下木盆里,而楚沧澜坐一根小板凳上,正给他搓洗头发。二人都睁大眼睛,撞鬼了一样看着这从柜子里猛跳出来的小孩。   衣轻飏从衣柜里出来,松口气。   幸好他隐身符贴得及时。   现在尴尬来到了赤混这头。   “我……我……”   他语无伦次。   “你……你们……搞什么?外面太阳这么好?屋里洗什么头?”   “你们还发出……那种……那种容易让人误会的声音!完全不能怪我多想!别想怪我!”   楚沧澜挑眉:“你搞啥子哟?弟弟?你哪个旮旮角角钻出来哩?”   长乩不得不艰难出声:“阿澜,我认识他……他是我亲戚家小孩,应该是来找我的。”   “你屋亲戚?”楚沧澜还是怀疑,“他啷个好好的躲衣柜头?”   赤混憋红了脸:“你管我!”   “小孩嘛,总是调皮。”长乩坐起身,背着楚沧澜对赤混眼含警告,擦着头发,“小赤佬,堂兄去哪了?”   赤混有点懵:“……”   楚沧澜迷惑:“小赤佬?”   长乩一本正经:“我亲戚小孩的昵称。”   楚沧澜迷迷糊糊:“有点像骂人的话耶。”   衣轻飏憋笑憋到肚子疼。他觉得自己是全场最痛苦的人了。   赤混额头青筋直跳:“长乩你不要太过分!我警告你,别以为龙游浅水遭虾……唔唔!”   长乩捂他嘴出去,扶着门框回头:“阿澜你稍等,我和他说点事就回——嘶……”   居然还咬人?   楚沧澜忙来看他手:“没得事嘛?我看哈。”   赤混指着这俩:“你们两个男的……也不害臊!长乩你别女装穿多了就真以为自己是女孩了!”   楚沧澜手一僵,不敢置信:“他在说什么?”   长乩默了默,正待说些什么。   衣轻飏从门外易了容进来:“抱歉啊让让,我是堂兄,这就把熊孩子提走收拾……”   “唔唔!衣……唔唔!”赤混被迫下场。   一个时辰后。   赤混蹲在鹤鸣山脚下的茶肆门口,恶狠狠地咬冰糖葫芦。   衣轻飏在旁边给自己斟了杯茶,摇头,“您老忒没眼力见了。”   赤混道:“我这叫把不该有的苗头扼制在长大前!”   衣轻飏轻叹,又忍不住想笑:“楚道友真的……哈哈,太惨了。”   又半个时辰后,山阶下来一道熟悉身影。   长乩面无表情在茶肆里坐下。   衣轻飏给他斟茶:“怎么?赶你下山了?”   长乩微微恍惚,摇头:“不。我跟他说,你们来接我回去,便自己下山了。”   赤混撇嘴:“我也没说错什么嘛,反正你总是要和我们走的。”   长乩凉凉睨他一眼。   赤混自觉心虚,缩回去继续啃糖葫芦。   衣轻飏忍了忍,没忍住:“他知道你是个男的了?”   长乩嗯了一声,一口气喝完半杯茶。   衣轻飏:“他什么反应?”   长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学楚沧澜的口气和语调:“我啷个这么背时(倒霉),同一盘栽了两道?两大两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故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不渡界|二   自从上回捡走赤混小祖宗, 将近五年衣轻飏没回浮幽山了。   他对浮幽山的感情一向复杂。这里是他夜夜噩梦的来源,感情让他将此地在梦里不断妖魔化。   可事实是, 这只是座普普通通的荒山, 他曾在此种过菜,唠过嗑,打过三天三夜的马吊, 后半生多少年于此度过。   这里是他的家。   传送阵法送他们来到浮幽山脚时, 最慌且摸不着头脑的,便是小祖宗了。   赤混道:“回这儿干嘛?”他防备地躲往长乩身后, 探脑袋出来:“你可甭想再把我丢回去!晚啦!”   衣轻飏听了, 鼻腔里嗤出一声笑。十七的灵团也被放出来放风,它好像格外黏小祖宗, 不断围他身边,却老被赤混当苍蝇一样赶。   “所以你回来到底干嘛?”赤混凭简单的脑力也能听懂他这一笑,不得不说,环境对于人的成长具有极大促进作用。   衣轻飏懒懒掀起眼皮,了了一眼沉默是金的长乩, “学学人家——成吗?”   关于长乩与赤混的血缘关系,他一向保留怀疑。   “我啐!他就是被人揭了短, 坏了好事, 心情吃瘪呢。”赤混道。   长乩果然心情不太美好, 甚至没心思怼回去,沉默地紧跟衣轻飏步子。   古往今来, 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最大的。甚至连浮幽山这破地儿, 山道边, 石岩间, 都稀稀疏疏种了蚕豆, 蚕豆花的气味是一股醺人的香。   小祖宗那小短腿,爬几步就嫌累。他极怀疑衣轻飏居心,传送阵法不一下整山上去,是不是针对他。   说不是来春游的人是衣轻飏,春游一般,对庄稼们的长势指点江山的,也是衣轻飏。   赤混又忍到爬了几步,才钻回芥指里,进去前还凶恶地对衣轻飏说:“不准把芥指关上!”   他想看。不落渊底下待久了,对什么都稀奇。近千年了,他甚至连镇压自己的这座山到底什么样都不清楚。   灵团这回没黏进去,倒很稀奇地山上飘呀飘,看呀看。这要是被谁夜里看到,便坐实鬼山之名。   立于山巅,不落渊底涌上的狂风吹得俩人衣衫乱卷。   衣轻飏把一吹就飞的灵团护进怀里,顶住狂风,往下望去,颇有一览众山小的狂恣。   长乩这时在风声中发出疑问:“您要做什么?”   衣轻飏掌心托起,灵团往他衣襟里小心钻进去,一道玄黑幽火升腾他掌心之中。   狂风不灭,狂风不散。   小小一团掷入不落渊中,即便强如狂风,也一口便被小小黑火吞噬。一路坠落,碰谁吃谁,愈长愈大,连昔年玄微为镇压魔尊而设的阵法,也毫不留情被它一口吃掉。   赤混在芥指中实时关注,不由长大嘴,下巴合不回去。   破解玄微阵法的关键原来就在阵法之下,可千年来,无人能将浮幽之火收服。除了衣轻飏。   浮幽之火的来头可不小。   据说,当年天地未开辟时,世间都处于一团虚妄的“气”之中,后来阳清之气上升为天,阴浊之气下沉为地,方才有了今日的天与地。   而天地开辟后,多余的阳清之气残余天际,大道于此中孕育,逐渐修成一位天生神明——也就是如今的无上洞虚天尊。天尊位比三清,后来传道四方,门徒无数,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首徒玄微。   至于残留的阴浊之气,则下沉地底,经年沉积为一潭幽火。   也因此,浮幽之火理论上蕴含造化天地的力量。   即便残余幽火用以造化天地过分夸张,但区区一方空间,还是随手拈来的。   山巅上的长乩难得此刻与他爹的神情重合,睁大眼,见那愈长愈大的幽火从中间断开一个黑幽的洞口,周围幽火往中挤涌,饺子下锅似的,扑通扑通掉进去便没影。   最后只剩那一道幽黑的洞口,沉入归于死寂的不落渊底,占了原先浮幽之潭的位置。   二者颜色相近,乍一看竟像原先的浮幽水回到了潭中。   只是谁也不知,这回掉进浮幽水,会去往什么地方。   “想知道,下去看看?”衣轻飏挑了下眉,给十分好奇的长乩一个眼神体会。   长乩犹豫了下,随后二话不说,断然进入洞口。   旁边万鬼坟,挤了乌压压一群小鬼看热闹。   方才阵法一破,那么大的动静它们自然感知到了,未及冲出牢狱狂喜呢,一见山巅站了那位去而复返的煞神,小白兔见大灰狼似的,又嗡一下瑟瑟发抖一群鬼挤了回来。   见到那洞口时,他们战战兢兢想到——   这魔头不会想出什么新法子,来折磨他们了吧?   一时兔死狐悲,那小伙子就这么下去了,怪可惜的。   嗯……等等,那小伙子为何长得如此面熟?   ——少、少主?!   变态呀!不仅尊主大人被他捉走了,下落未明,居然连尊主唯一的骨肉也要祸害吗?   但不多时,他们理应被祸害的少主,居然好好地从底下回来了,面色兴奋,开口就给那魔头找好了定位:“主上!里面居然……居然有个不亚于凡间京城大小的小世界!”   衣轻飏点点头,目光不乏赞许。   这一会儿工夫,长乩便从刚下去时的震惊,狂喜,到勉强冷静,甚至在底下逛了一圈,估算面积。不说其他的,光这心态就好极了。   但小鬼们和芥指里赤混的神情便不一样了。   这是什么人呐这是?!   随手辟出一个小世界?!   赤混多出一份狂喜,若这小世界肯收容他手下,那千千万万无处可去的魔族不就有了家?   “主上……这是?”长乩压抑快跳出胸膛的心脏,声音涩而哑。   赤混正犹豫自己还有什么条件能和衣狗交易,却听衣轻飏面向众鬼,如此回答:“我知晓大家都是天道不容、世间不容的存在,就算逃出去,也只能躲躲藏藏。”   衣轻飏浅淡的笑意像风掠起的微澜,藏着水的刺骨冷意,又矛盾地掺杂水的包罗万象。   “既然世间不容,何不独创一界?”   渊底沉寂几瞬。此刻连风声也听不见。   狂妄,狂得至极。   但听着很爽,很爽。   很他大爷的解气!   那一刻,这些曾是一方魔头的小鬼们瞬间接受了这位新魔头,并爆发狂热整齐的呼喊:“主上万岁——主上万岁——”   长乩向主上请教这个新世界的名字。   衣轻飏歪头想了想,“天道、正道不是时不时说,想渡我们吗?他们便是这世上唯一正确?而不符合他们标准的,都属错误的吗?”   他笑,淡漠且恣意。   “那便叫他们,什么也渡不成。”   这新世界,便叫不渡。   ——   “主上还要回清都山?”   长乩来请教事务,眼底泛起纯粹的迷惑。   这些天万鬼坟的鬼们都搬进新家,长乩也以昔日少主之名,召集流放四方的魔族与妖修们。   这几日,陆陆续续从各地方来人,最开始的那批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来,后来发现确凿,狂喜之余消息经由他们传得更广。每日投奔不渡界的妖魔鬼怪,用蜂拥而至都不足以形容。   浮幽火在开辟小世界的同时,经由衣轻飏的意志,在其中同时幻化了山与林,城与渊,村与路。   不渡界的天色是蒙上暗的灰蒙蒙,土地村落也是如此,和凡间大相径庭。但却是最适合妖魔鬼怪生活的。   每来一个邪修,都对他们的新家格外满意。其中不乏长乩当年的旧交好友。   渐渐,即便面积不亚于凡间京城,住这么多人也不太够用。   长乩还犹豫是否请教主上,约束一下收容标准。可他很快发现,小世界的边缘,幽火仍在向外扩张,向虚无处燃烧,辟出一方新天地。   几乎每天都会扩张出与一个京城大小无异的面积。   但衣轻飏说了,后面速度会慢慢放缓。如果真不够了,再叫他回来加把火就行。   长乩这才从这句话中得出另一个信息:“主上还要回清都山?”   衣轻飏正蹲在菜畦边,捣鼓自己的宝贝大葱们。芽苗、青菜,架子上挂的没长开的小黄瓜,暗暗的天色下藏不住清新的生机。   不愧是种菜大户衣九九。   听长乩那话,他拔草的手一顿,闲闲撩起眼皮:“我看你挺上手的了,怎的,还不准我回去?”   长乩顿一下。   觉得主上还蹲着,他站着说话是不是不太好。   长乩也跟着蹲下,那些大葱不知道被衣轻飏灌了多少灵力,几日长到他蹲下时头顶高。他不自觉压低声音,鬼鬼祟祟的:   “主上,既然不渡界已开辟,您回清都山也没什么用处,大家都希望您留下,不然心里都没底……”   “没底?”衣轻飏瞥他一眼,继续拔草,“你们还是小孩不成?没底的人你就踢出去,给正道他们找些茬,不要太闲……”   “干脆这样好了,”衣轻飏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之前你不跟我说要搞个约束吗?干脆谁三天没出去给正道找茬,谁就滚好了。”   长乩:“……”   衣轻飏:“嗯……但要注意三个条件,没遵守的也可以滚了。”   长乩一下正色:“您说,我记。”   衣轻飏拍干净手上泥巴,掰手指头:“一呢,不准伤人,正道修士和凡人都不许伤害,搞点破坏,让他们心情不爽就行了。”   长乩郑重点头:“明白。”   “二呢,打不过就跑,不要硬碰硬,反正不渡界的入口我设了禁制,非邪道之人进不来。我相信大家逃跑的工夫修得多么出神入化。”   长乩沉着点头:“明白。”   “三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清都山的人不要搭理,见到就跑。但为了不搞那么特殊,平时遇到了,嘴上要骂几句,但要骂得让他们怀疑人生。”   长乩点不下去头了,一阵无语。   “……”   清都山上的笋都被你挖光了吧?   衣轻飏还额外补充:“容与君就算了,嘴上别骂,脚底快跑,我是为你们好。”   长乩:“……”   谢谢您嘞。   作者有话说:   阿一他觉悟了,开启事业线了,落泪JPG.   今天晚了一点,给大家鞠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罗湾 4个;卡哇1也是1、可悠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魅之、可悠儿 30瓶;老罗湾 14瓶;YHWH 9瓶;小埋 4瓶;故日 3瓶;离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不渡界|三   ——   浮幽之火的造化功底不容小觑, 在这凭空辟出的新界,竟也有天气阴晴变化。衣轻飏逗留了几日, 欲离开前, 不渡界便淅淅沥沥下起雨。   他撑着一把白伞,走在黑雨之中,正想去菜畦最后看眼儿砸们, 过廊下时, 又听赤混在训长乩。   他一向觉得这对父子关系奇妙。   上辈子他听长乩说过,他娘是苗疆一个妖修, 因相貌甚美, 曾得过苗疆第一魅妖的名头,而后遇见当年傲气凌云的魔尊, 彼此一见倾心。   邪魔外道都不讲求什么感情忠贞,无论对象是魔是仙,是邪道还是正道,只要相中了,都可春风一度。当年衣轻飏还是清都山弟子时, 出门历练就曾因这副皮囊被多次抛来桃花枝。   后来真成他们中一员了,抛媚眼者, 主动暖榻者, 空虚寂寞冷者更不计其数。不过衣轻飏对此事不甚爱好, 无数媚眼就这么抛进了下水沟子。   这类一夜春风大抵因相中彼此皮囊,大概因为他自己便长了常人难及的相貌, 看腻了, 就觉得大家都长得差不多一个样。   邪魔外道都爱及时行乐。衣轻飏也爱“行乐”, 但他的“行乐”大概都抛给了打马吊、看话本、种菜之类无底洞上。   赤混当年和长乩他娘便是另一般及时行乐, 后来好聚好散, 他娘回了苗疆,不久生下长乩。长乩的童年皆在苗疆深山老林里度过,那儿是占了他绝大部分回忆的故乡。   少年时,便不幸遇上了正道与邪道最势如水火的那些年。   苗疆妖修散乱分裂,遇上正道一溃即散不足为奇。大多妖修躲进了更深的老林里,而少部分则跟随长乩他娘去投奔了魔尊赤混。   那些年的正邪混战中,他娘丧命正道剑下,长乩也自然而然跟在了赤混身边。   谈不上父子情深,更像一种颠沛流离时的相濡以沫。   长乩唯一的心愿,大概是带领妖修们回到曾经的故乡。但这愿望终究未能实现。千年前,最终一战,被寄予邪道全部厚望的魔尊赤混,一剑即被玄微无情击败。   此后关押牢狱,只有昆仑山雪见证他千年孤寂。   衣轻飏现在所处的小村落,周遭便是仿的苗疆深山。他的菜畦就种在这山脚下。   上辈子和大师兄最后一次出门历练……也就是他在苗疆误饮赤楮花水,而后又中妖修暗算那次。   他那时所见的苗疆,除了极深的老林子里藏着妖修,时不时给你出其不意来上一点下三路阴招,大部分地方都有修士看守,正道门派算不上中原那么林立,但也不少。   衣轻飏上辈子身边聚的那群人,大抵和他同病相怜,俗话讲,就是惨到一块去了。他是无处可去,没有所谓故乡一类的存在。而长乩,则是回不去故乡。   他在廊外听了几耳朵。   原来是楚沧澜给长乩寄来封信,大意是为之前他的失态道歉,又说即便长乩曾骗了他,但也是不得已之举,他们还可以做兄弟,一起喝酒吃肉的那种。   叫小祖宗知道了,那就不得了。   昔年这位无上魔尊的情人也是遍布正邪两道的,但岁月不可不谓一把杀猪刀,赤混现在对长乩恨铁不成钢的,却是正邪不可两立。   衣轻飏立在伞下,身后寒风刮来凉飕飕的,一股空落感将他包裹。   他想了想,收伞上去,叩叩门框。屋里两人停止单方面争吵,赤混转身,瞪向他,余怒未消的:“干什么?”   衣轻飏懒懒靠在门框上:“回去了。”   赤混向前走几步,还不忘回头瞪长乩几眼,“总之你长点记性,莫被那小子的花言巧语哄得找不着北!”   长乩很无奈:“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赤混隔空食指点他几下:“朋友你也给我把持点分寸!”   衣轻飏忍不住抖肩笑。   赤混便瞪他:“还有你小鬼!你才是那个最教坏别人的!你比他——还要胆儿肥呢!”   “你说我?”衣轻飏挑眉睨他,“我要真胆儿肥,早把人拐回来在寂寞空虚冷的夜里暖榻了。”   他这一串连贯至极的话把长乩呛得不行。   反正赤混只是随口斥他几句,“算了,我早知道你没救了。”   衣轻飏反倒还叹息起来了,“我那么多媚眼子,全抛进下水沟子了。”   风水轮流转了。   ——   要说衣轻飏世上最羡慕的人,便是忘性最大的步九八。   历练完就把人没良心地抛下,可等他回清都山,第一个兴冲冲黏上来,跟他补完这些天缺席的山上八卦的,也是步九八。   第一件大事,便是失踪的流时捎了一封信回来。   帮他捎信的是临安城一个行脚商,预备北上做买卖,会途经清都山。同处长江以南,清都山离临安城不远,饶是如此,这封信也在路上花了十天左右。   流时想必早不在临安了。   信大意是请师祖恕罪,他决意离开清都山,往后所作所为皆与前门派无关。   衣轻飏倒想起另一件事。十七的故乡便在临安,师徒俩曾有约定,今年生辰会带流时去那。立夏,流时离开清都山那日,便是他二十岁生辰。   枕潮剑,也为他带走了。   仇上辈子报了,这辈子他们也没恩怨。即便衣轻飏对流时观感仍恶,但只要流时此后老实点,安生点,那些旧怨也没什么可回忆的。   大师兄这几日不在山上。   二师姐也下山去历练,临走前留在衣轻飏房里几件新做的夏衣。薄绸轻纱穿上身时,炎炎夏日便来了。   衣轻飏无聊坐在廊下纳凉,背贴着木板,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蒲扇。蝉鸣匿在荫凉里,九七九八坐一旁,边啃西瓜边唠嗑。   “往年三师兄这时候都下山浪去了,今年奇了怪了,居然在山上也待得住。”叶九七说。   步九八把西瓜籽吐在蒲扇上,他咧起嘴,有个没吐掉的籽黏在他嘴皮下边,“什么奇了怪了,三师兄那是因为山下有豺狼!”   叶聆风道:“你说三师兄被一群小妖臭骂三夜的事?”   衣轻飏蒲扇半遮的眼倏地掀开,“什么?三儿被骂了?”   他弯起唇角,“怎么骂的呀,说来听听。”   步九八啃大口西瓜:“还不是他自己,沾花惹草,好像把那群小妖的大姐头给招惹了,小妖们明知不是他对手,便夜里变成蚊呀蝇呀的在他耳边嗡嗡嗡,说他表里不一,衣冠禽兽,有辱正道……嗐,总之怎么难听怎么骂呗。烦得三师兄没法,在山下几夜没好觉了。”   “哈。”衣轻飏懒懒扇一下,“该呀。”   叶聆风却蹙眉:“我也听说了,好些小门派被邪魔外道恶意找茬,每回等他们要应战时,那群邪道便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下回却还敢来。”   步九八咕哝:“不止小门派,我听说玄天观的几个弟子外出历练,也被几个魔修遛着玩,带他们在山上兜了七八圈呢。”   叶聆风道:“也不知这么多邪修从哪钻出来的,以前也没怎么见他们出来呀。现在还成群结队的,专欺负那些落单的修士。”   步九八摸摸手臂鸡皮疙瘩,控诉廊上躺着的人,“下回出门历练,九九你再敢把我一个人抛下!”   衣轻飏摊出一只手,得寸进尺的:“好处呢?”   “小的献上新鲜冰镇西瓜一半。”步九八把西瓜放上。   “上道。”衣轻飏拿到嘴边,笑容忽地戛然而止。   一半新鲜冰镇的……西瓜皮。   步九八哈哈哈大笑,一边觉得自己聪明极了,一边扇风。乐极生悲便是这么来的。蒲扇上的西瓜籽扑了他一脸,步九八懵懵的,还没反应过怎么回事。   衣轻飏憋到肚子疼,拍拍他肩。   故作悠悠一叹:“该呀。”   ——   这些天,邪修们身上的变化,已在玄门中传开。   甚至六大派掌门又在玄天观开了次大会,说是探讨一下这些邪魔外道突然团结,是否有所预谋,又是否与异数有关。   清都山掌门缺席本次大会。   并请假称,回去收水稻。   其余掌门无不腹诽,这时节,收早稻是不是都早了一点?   事实是,这位大师兄回去的第一天,便用自己人工制冷的剑气给自家小师弟做了一碗冰酪。   哦不,是足足一摞碗。   某位小师弟平时恨不得长在凉地板上,这会儿倒不嫌热了,紧挨着自家大师兄坐着,肩贴肩,手贴手的,看大师兄低眉专注地刨冰。   主要大师兄身上是凉凉的,像行走的人形冰块。   做完这一摞,云倏扭扭手腕,在阿一“再来一碗”的期盼眼神下冷脸拒绝:“勿贪凉,肚子会疼。”   衣轻飏摸摸撑得圆滚滚的肚皮,眼神不自觉挪,挪着挪着,落到大师兄腹部。大师兄挑眉:“怎么?”   “大师兄这儿也是凉凉的么?”衣轻飏伸出爪子去。   他淡道:“别闹我。”   却没有任何阻拦。   这身衣裳也是二师姐做的,和衣轻飏今日身上那件同样的浅竹色。   隔着一层薄薄布料,触到不甚明显的凉意,衣轻飏指尖一颤,心上像凉风拂过水面,泛起蜻蜓点水的痒。   流氓耍一半,自己便惊弓之鸟收回。   衣轻飏仰起下颌,看向大师兄,而大师兄也正低眉垂目注视他,眼睛青烟石一样,浅色晕染在浓墨里。   对视片刻。   衣轻飏撑起手,气息贴近。他连呼吸都好似泛着凉意,拂于鼻尖,清凉安逸。贴得极尽时,大师兄垂着眼睫专注看他,微翘的薄唇中那点尖,也好似羽毛一样挠他心上,无声引诱一般。   衣轻飏掐了大腿一把,唇弯起,堪堪侧头错开。   “勿贪凉,勿贪凉。”他笑着找借口,也告诫自己。   转开的下颌忽然被捏住。   衣轻飏被动回头,尚未反应过来,凉凉的双唇贴近,那点无声引诱的尖被舍身送入时,他含着尖,心脏麻了一半,另一半则是无声炸开。   ……救命。   许久,大师兄退开,额头轻抵着他。   衣轻飏看他喉结轻轻滚动。   听他低低说,哄慰一般:“贪一点,没关系。”   ——   本来就热,这一天下来,衣轻飏脑子都是晕的。   具体表现为,他坐在桌边,狂扇扇子。而步九八坐他一旁,喟叹一声:“好凉快。”   他看向衣轻飏,又纳闷:“这么热啊九九?”   叶聆风道:“心静自然凉,九九。”   随口一句,衣轻飏狂扇扇子的手却停住。   他羞愧,尴尬,自我反省。   因为这话点他心坎上了。   夜里蝉鸣聒噪,衣轻飏披件薄衫躺凉席上,洗过澡后浑身清凉干爽,一面扇风一面睁眼紧盯天花板。   侧脸线条溶进月色里,蒙上淡淡浅光,美到不太真实。   门极轻微地推开。   衣轻飏却蓦然坐起身。   “还没睡?”   月光照不进的门口,那道高大剪影一会儿晃动一下,像在解外衫,换凉屐。   “早点睡。”大师兄走过来想摸他脑袋一下,却被突然不知发什么脾气的小孩给躲开。   他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   衣轻飏道:“您不是说过,我会后悔吗?”   云倏停留半空的手微不可察一颤。   “你……”他收手垂到身侧,脊背线条绷得很僵。月光几乎成了刀,削掉他本来宽阔的肩、柔软下来的线条。   你……   现在就后悔了吗?   少年人语调没他那么艰涩老成,句句珠玉一般,干脆地落在他面前。   “那大师兄会不会后悔,曾与我逾越师兄弟界限?还是说,庆幸曾与我及时行乐?”   那一瞬,身体里某种东西被刺痛。云倏神色恍然,他感觉站着的自己正被榻上仰起脸的少年一点点剖开,而少年明知会如此,却冷冷眼看他强撑。   好像前些日子曾说“会克服万难和你终成眷属”的,是另一个人。   即便云倏自己对这话也只是一笑了之。   他僵立时,又听小孩说:“大师兄,若是我现在后悔了,你会怎样呢?”   云倏好像找回一点平日的应对方式,倒流的血液一点点回归,他说:“阿一,在我这里,你永远有后悔的权利。”   空气静了片刻。   半晌,他竟听榻上之人轻轻一笑:“果然如此。”   月光在这时被阴云遮挡,衣轻飏脸色难辨。   “大师兄,”云倏只看见少年仰起脸,似在戏谑地笑,“你是上辈子欠了我什么吗?需要这样迁就我?”   “或者说,这就是——你的顾虑?”   云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玄微做了什么对不起异数的事吗?”衣轻飏从榻上下来,起身走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提起“玄微”,提起“异数”。   “异数命格永陷八苦塔,是玄微纵容默许之错?”衣轻飏道,“可他已随他轮回,外加时间倒流的上辈子,他已跟随他八世尽力弥补,本就不欠他什么,反倒还是异数亏欠于他。”   “大师兄。”   衣轻飏黝黑的眼里映着他,微光像烛火一样在他眼中时隐时现。   “在我这里,你也永远有后悔的权利。”   “拒绝的权利。”   “说不的权利。”   “就像我刚来清都山时一样,你对我说了许多的不。”   云倏唇动了动,用力攥住他一只手腕。   大师兄的力道从来不容小觑,可在他面前,似乎永远保持分寸,过分轻柔。而眼下这没有分寸的一攥,捏得衣轻飏发疼,可他惯会忍疼。   “可即便那样,”月光在窗外又渐渐亮起来,云倏看清了少年眼眸中诱人沉溺的温柔,“我还是喜欢上了你,不是吗?”   云倏眸光随他笑容牵动。   “可我……”他慢慢开口,像多年未开口说话的人一般干涩,“在那时,每次对你说不,都很难受。”   衣轻飏说:“怎样难受呢?”   云倏耷拉下脑袋,牵起他手置在心前,语调里竟有一丝难过的委屈,淘沙时的碎金子一样难得。   “很麻,很疼,偶尔一下针锥。不长久,但持续。”   “有时甚至不敢看你的脸,但见不着了又会很害怕,很空落。一想到你会像上辈子一样,待我恭敬又疏离,难受,又想见到你,珍惜和你每一次见面。”   “还有时,很想不管不顾抱抱你,亲亲你。”   “很需要你,阿一。”   衣轻飏感受到了大师兄所描绘的那种心情,因为在他平静地叙述这些话时,他心有同感地泛起难受。   可心疼都吞了下去,他眼眸愈发温柔。   张开双臂抱抱大师兄,在他发愣时亲亲他唇角。   “我们都有后悔和拒绝的权利。”他抱着他,熊抱一样姿势谈不上美观,但在蝉鸣声里泛开悠长的宁静,持续的温暖。   “但大师兄,你的心在说,你不想拒绝,也不想我后悔。”   云倏垂眸,顿一下,声线已恢复平常的沉稳低磁。   可这些话,是他平常绝不会说的。   “我不想拒绝。”   “也不想你……后悔。”   衣轻飏想,他淘了许久,终于拾到一地的碎金子。   作者有话说:   论谈恋爱,你永远可以相信一子哥。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老罗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罗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HWH 10瓶;夏俞^_^、星河宝贝 5瓶;毛栗子 4瓶;WhiteZi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不渡界|四   北方, 浮幽山。   百里陵站于重重邪魔外道之中,眼望山巅浓浊怨气, 神色渐凝重。   这几日他偷偷跟随几个魔修, 赶到此处才发觉异样不小。   周遭几乎全是排队等上山的邪修。魔修、妖修、鬼修皆有。   四面八方的邪修向浮幽山巅汇拢,可这些人上了山又去了哪?一个小小的浮幽山,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么多的邪魔外道?   他蹙眉出神之际, 两只手同时拍上他肩。   百里陵太阳穴猛跳, 手按向藏在袖中的拂尘。转头看,却是两个大块头魔修, 吸吸鼻子嗅他身上, “兄弟,不对啊, 我怎么闻着你这味儿怪怪的……你是魔修吗?”   百里陵紧抿的唇线松弛下来,手却仍悄悄摁在袖口,“我娘是凡人。”   这话他绝没撒谎。   周围几个魔修却都悟了:“怪不得,是说有股子凡人味呢,原是咱们半魔兄弟!”   说着, 猛拍百里陵肩,劲力之大, 几乎叫百里陵以为他们早识出了自己身份。   但这几个魔修的脑子看起来又实在不灵光。   百里陵刚想松口气, 小脸却被另一双花香浓郁的手揉捏住, 他懵懵地侧头,一伙女妖修正笑容不怀好意:“怪不得和一般魔修不一样, 瞧这细皮嫩肉的, 小弟弟, 你今年多大了呀……”   百里陵两边脸被捏成包子, 发出“唔唔唔”的惊慌失措和求救声。可惜, 只引来更多“怜香惜玉”的妖修姐姐们。   忍耐,忍耐,现在还不能暴露。百里陵以卧薪尝胆的意志咬牙坚持,视线往外到处瞄,希望同来卧底的几个同门能拉他一把。   看似没有秩序、有说有笑,甚至偶尔打野架的队伍,实则井然有序地排着,隔着乌泱泱人流,他视线瞟掠过一道高而微驼的身影,忽然意识到什么,即刻撤回,定格到那人身上。   百里陵睁大眼,纯澈的眼眸里那点不敢置信尤为清晰。   ——那、那不是梦安君的小徒弟……流时吗?   可那人身上怨气缠绕,分明已是将堕未堕的魔修!   ——   幼年,大师兄不在清都山上,衣轻飏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如今翻了样,大师兄在山上,山中有老虎,猴子便去老虎那儿称霸王。   后厨的六儿师傅掌着大捞勺,看看窗边摞着的一个没少的馒头,再看看坛子里一夹没少的咸菜,月底第三十次发出疑问:“九九不是在山上吗?也没下山啊。”   这很不对劲,九九现在连对美食的追求都丧失了?   难道最近沉迷马吊走火入魔?   作为衣九九常年御用牌友,三师兄说,这个锅他不背。   “九九最近搞什么?热出毛病了?”随逐丢下一张牌,和九八还有两个凑数的师侄咕哝,“马吊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老三最近为躲小鬼只能龟缩山上,心情甚烦躁,极其想骂人。   步九八道:“三师兄你说九九啊?”   他狡黠弯唇,露出辛灾乐祸的笑:“他最近不知道闯了什么大祸,天天被大师兄押着“三十遍”呢。我就说飞得高,迟早摔得重,该。”   一旁翻看经书的叶聆风食指戳他脑门上:“背后说人坏话,小心下回便轮到你。”   步九八捂住额头小声嘟囔:“大师兄才没空管我呢。”   至于现在疑似“闯了什么大祸”的衣九九本人,确实正在“三十遍”。   嗯,押着大师兄“三十遍”。   暑热未消,他也不怕热,见天跟人黏一块。   夜里不让人回自己屋睡,再热也要挤一床,幸好大师兄用了不晓得什么功法,身体冰凉冰凉的,四肢缠成一团也不觉得热。否则,清都山一代弟子里打头的和最末的两个,都要不中用地扑街在中暑上。   卯时再被大师兄捏着鼻尖醒过起床气,闭着眼睛去院里练剑。闭着眼他都能摸出大师兄走的哪个方位,自己该对应到哪个方位去。   下午大师兄打坐,他就坐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经书,一只腿半支在台上,另一只垂在窗下,将将及地。   看一页,字进来一半出去一半,空出来的一半把蒲团上大师兄的模样折巴折巴塞进去。   “看书,我脸上有字?”大师兄冷调的嗓音起伏极缓地上扬。   衣轻飏心道,为何活了上辈子近百年,外加眼下二十个年头,自己竟能在美色面前如此瞎了眼?   他点点头,语调轻快:“无字天书。很难读懂,每天都得看上好几遍,才勉强算满意。”   云倏抬起眼,眼尾狭长地眯起,颇有一种冰的凌厉:“何谓“勉强算满意”?”   衣轻飏本来低头翻页了,闻言有些意外。   在他印象里,他关于大师兄的任何评价,这人都不会有反驳,甚至连声反问都没有。他连“不知礼义廉耻”都能主动认下,现在自己说声“勉强满意”,他居然开始反问了?   “笑什么?”   云倏淡淡瞥他,不觉得这个问题好笑。   衣轻飏一愣,摸向唇角:“我有笑吗?”   云倏木着脸:“笑了。”他顿一下,阖上眼,仿佛回归刚才的坐忘状态,“很好看。”   衣轻飏看了他一会儿,眼里没了惯有的调笑和悠哉。云倏若在此时睁眼便会发现,这是阿一从小坐在屋顶垂脊上,荡着脚,远望青山深处时的神情。   冷淡,陌生,难辨悲喜。一切负面的情绪铺开在无言青山前。   却悠远,眷念,印刻着什么。   一个没归属感的人就像风筝,一根细线将它短暂牵连这一头,它仍怀念自己来时曾飘过的地方,又向往无穷无尽的远方。   而眼前这人,是他曾途径之地,也是他无穷无尽的远方。   辗转一圈,回到原点。   衣轻飏道:“大师兄,今天我们抱抱亲亲三十遍了没有?”   云倏一怔,抬眼看来,眸中泛着凉意,却叫衣轻飏读出些可爱的难堪来:“非得……三十遍?”   衣轻飏挑眉:“您不是喜欢三十遍么?”   云倏木着脸:“我不喜欢。”   衣轻飏走过来。   云倏迷惑抬头。   衣轻飏弯腰在他额头蜻蜓点水地落一下一吻,忍着笑意说:“是我喜欢。”   ——   “勉强满意”这个问题就这么被“三十遍”带过去了。   至于“完全满意”?衣轻飏并不急于求成,这么多回都过来了,他有十足的耐心蛰伏,或者说埋伏。   有了大师兄的话为佐证,已能证明他的“重生”是天道,或者说天尊的早有预谋——反正这俩都差不离。   结合“八苦一劫”这个说法,天道在上一辈子应该是以此掣肘住大师兄。毕竟这是他的第八世,该成劫的关键一世。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牵制住了大师兄。大师兄能如此笃定——他牵扯进他的人生必使他没有善终,这一点让衣轻飏奇怪,也让他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反正不管怎样,天道掣肘住大师兄后,一步步引他入套。   而在某一关键点,没能如天道所愿。这一关键点极为重要,以至于令天道和天尊不得不将一切推翻重来。   而若他没猜错,这个关键点与他、与大师兄都有关。大师兄是辅因,而他是主因。   换言之,不是他该屈服于天道,而该是天道需要他,甚至忌惮他。而他之所以一败再败,无非是他在戏中,难以脱身,而天道在戏外俯瞰,将一切因果看得明明白白。   有这样一种可能,只要他掌控了这个关键,那么受到掣肘的就轮到了天道。它将不得不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与他合作,甚至主导权也会落在他手上。   改命的关键,和大师兄能长久走下去的关键,就在这。   但他目前已知的信息太少。即使是凡间的六大派,关于天界的记载也如管中窥豹,难知全貌。   然而,他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天道算错一步,保留他的记忆有它的考量,却无异于把已走过一遍的剧本捧到了他面前。   只要他按这个剧本走下去,总会碰到那个至关重要的点。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是戏中人。   ——   入秋时分,草木摇落,玄天观来了几个道士,带来掌门业尘子的一封邀请信。说是新朝大周皇帝邀清都山掌门容与君,与国师业尘子共同主持祭天大典。   随信附有皇帝亲笔书信,言辞恳切,以个人身份邀清都山掌门出山,祈愿天佑人间再无天灾人害。   凡间每任皇帝登基,皆需祭告天地,有国师主持便可,并不需要这么大阵仗。但这次祭天大典不仅是为新帝登基,也为新朝初立。   按理新朝建立第一年便该祭天,只是那年恰逢南方水患,遍地灾民,祭天花费不小,为省出银两赈灾,大典便一拖再拖。   之后小灾小患一直没断,到近几年才算安生,群臣进谏,皇帝才下旨办祭天大典。   只是办了便不能白办。除了邀清都山掌门共同主持,还向其余大小门派发去请柬,邀他们共襄盛举。来不来另说,至少皇帝祭天的诚意到了。   “大师兄要去吗?”衣轻飏看一眼信件,偏头问道。   上辈子确有这事,不过还要晚上十年。大师兄方闭关五年,而衣轻飏那时还在浮幽水下,大典与他们都没什么干系。自幼年随笑尘子离京,除去……得知皇帝爹与贵妃娘死讯,被大师兄带去一趟,衣轻飏后来再没踏足京师。   不过京师禁宫之中,倒是镇压着他另一位浮幽山时的同僚。   既然大典也提前了,他也该提前一趟把人拎出来了。   云倏将信纸折了几折,工工整整,他侧望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你想去吗,阿一?”   他们正坐在挨着的两个蒲团上,衣轻飏牵过他手,比对二人手掌大小,又闲闲地拨弄他手指骨节。   衣轻飏出神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   云倏垂着眼睑看他玩自己手指。   忽然,这小孩牵过相扣的手掌,在略带薄茧的他中指尖亲了亲,抬眼向上看来,漂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意。   “当然。”   大师兄必定会去,他自然也得去。   最关键的是,进程加快,他的剧本也该提前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3个;方应看、卡哇1也是1、老罗湾、长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307410 28瓶;可悠儿 18瓶;>v<、冰月 10瓶;星河宝贝 8瓶;故日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执念相|一   ——   刚入秋, 步九八就着了风寒的道,和衣轻飏在山门等大家出发时, 扶着他肩, 一会儿一个喷嚏。   “九九,你是不是心里说我坏话呢?”步九八擤着鼻子,发出浓浓的鼻音。   衣轻飏给他一个眼神:“我没叫你滚远点, 已经算转性了好么?”   步九八侧过头, “啊切”又一个喷嚏。   二师姐、三师兄他们跟在大师兄身后出来,衣轻飏压低声音迅速说完:“叫你少熬夜打马吊了。”   弟子们自发聚拢, 听容与君在山门前嘱托几句。   而人群一角, 步九八低头咬牙切齿:“谁熬夜了?反正我知道大师兄以前不在山上时,某人是不打尽兴不放其他人回去的。”   远看二人便像窃窃私语。   “那是以前, 现在老三找我凑局,我应过吗?”   “哦哟,你还有脸提?大师兄要不在,你立马现原形……”   絮絮叨叨,叽叽咕咕, 麻雀一样挠人。   云倏冷脸停话,众人齐朝那一角看去, 背大师兄面挤眉弄眼。   这二人仍未察觉出师兄们的暗示, 衣轻飏侧头还想说些什么, 大师兄沉冷的声调随秋风拂来。   “一个都着风寒了,还有悄悄话说不完?”   衣轻飏闭上嘴:“……”   垂眸攥手指装老实。   不巧, 大师兄这回没想放过屡次三番开小差的这俩。   他嗓音很冻人:“什么悄悄话——说来听听?”   衣轻飏发觉, 明明语调相同起伏相同, 大师兄在接吻后低沉的声线, 与眼下给人的感受截然不同。一个勾人, 一个……扎人。   他正想几句含糊过去,大师兄压根没打算点他,直接掠过他点向耗子般默默缩到他身后的步九八:“九八,你说。”   步九八眼神像惶恐不安的小动物,唇蠕动一会儿,还没编出什么借口呢,令他尴尬到脚底发麻的一幕发生了——他就这么,朝着大师兄“啊切”一个大喷嚏。   ……算作回答。   云倏:“……”   周围同门特没同理心,东倒西扯地哈哈大笑。   ——   他们算是最早赶去京城的那批人。当年祖师爷画阵法时实在太有先见之明,设在北方的定点便在京师南城门。   ……只是这位祖师爷实在不按常理出牌,一伙人一眨眼,没反应过来,再睁眼,全一头扎进了城外乱蓬蓬的芦苇丛里。   “噗噗噗!咱祖师爷这方向感——”随逐吐扎嘴的芦苇叶子,竖起大拇指,“绝了!”   “绝了”的祖师爷本人神色寡淡地从芦苇丛里爬出来,甚为平静,自己头上的叶子都没顾得上,先去摘干净小师弟头上、身上的。   衣轻飏帮他摘叶子,忽然想到十五岁时大师兄领他回京城那夜,山门前现成的阵法不用,反倒要费工夫御剑。   现在看来……是早知道会有这结果。   玄天观收到消息,早早派了弟子来接。来接容与君,自然得有排面和诚意,大弟子百里陵刚从浮幽山回来,便被委以这项大任。   衣轻飏听说过他混入魔修当卧底的事,路上颇感兴趣地和他搭话。百里陵神情麻木,像是刚从虎口逃脱,抱着臂打了个冷颤,笃定地点头:“邪道中人,真的可怕。”   给衣轻飏乐得不行。   衣轻飏扫了眼街边的糖人摊。临近八月十五,街上好多泥塑的兔儿爷也摆上了摊接客,各个装扮像扛大刀的关公,倒竖长眉,嘴巴却是弯着的,见谁都笑模样。重生以来,他接连经历好几个障,就像一瞬间体验了几个百年,曾属于他却不再属于他的人生。   再见故都的人情风物,竟恍如隔世。   百里陵克制卧底那几天的心理阴影,当起导游来很是称职热情。说到这什么胡同有什么好吃的,这条街哪家的兔儿爷捏得最好看,都娓娓道来,模样还有些自豪。   毕竟他是实打实在这皇城根下长起来的,当清都山的道友们对他家乡风物发出一片惊叹——衣轻飏就习惯了,他同门走哪都这副乡下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百里陵自然忍不住流露小骄傲,介绍得也更起劲。   走到一个胡同口,百里陵又指着一口贴着封条的老井说,这井叫龙王井,打他小时候起这封条就有了,说是底下关着龙王爷呢。   于是一伙没见过世面的,又嗡一下围上去看龙王爷了。   衣轻飏仍停在街口那家专卖兔儿爷的摊上。   眼瞧那熙熙攘攘人流来了又去,大人牵着小孩挑兔儿爷。有爹娘笑眯眯主动来买的,也有小孩撒泼打滚不愿走的,闹过一阵,嚷过一阵,各买了各的东西又各自散去,走回各家的路。   他停留原地,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病卧榻上,脑子成日昏沉,忽有一日贵妃娘捧了个骑大虎的兔儿爷,搁他枕边,温暖的手和熏了香的袖口落在他头上,絮叨着念:   “咱们阿一要早些好起来呀,像兔儿爷一样虎虎生威,把坏东西全赶走。”   后来他在障中,总先像一个旁观者般默默观察自己前世的亲人,无法将太过纷繁的情感短时间代入。   那时他便会想起贵妃娘隔了一层纱帐的絮叨声,穿透碎了一地的时光,流水一样,重新在他耳畔涌动。   人总是这样。当她活灵活现在面前时,总觉得不过如此,琐碎的鸡毛蒜皮占去大半视野,不以为意。当她再也寻不见时,记忆里便自动筛去杂质,只剩下最触动内心柔软的模样。   等他回神时,那边嚷嚷看龙王爷的一伙人早没影了,他侧过脸,身边只剩下一人。   “……”他张张唇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内心此刻的柔软与温暖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也难以压抑,索性便任其自然。   大师兄眸光垂落下来,秋日光线不甚明朗,他眼中有沉沉暗影,眸光却被暗影衬得更鲜明,两点微光定定锁着他。   好似他站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   大师兄或是察觉他方才触动,或只是习惯沉默陪着他,衣轻飏内心一个小尖又忍不住泛起酸疼,那点酸疼熬过去,心里便全是抿不开的甜。   他牵起大师兄的小拇指,轻轻晃。   “嗯?”大师兄似乎也出神了一会儿,回过神来。   便听在他眼里,满大街最漂亮的小孩说:“想要一个骑大虎的兔儿爷。”   云倏刚刚还有些出神,此刻还没全聚拢精力,嘴里便先应了一声:“买。都买。”   ——   玄天观在北门外不远,挨着皇城根,临近八月十五,来上香求签的人已不少。   道门六大派里,玄天观是最接近凡尘俗世的那一个。就好比清都山,空有功德箱,一年到头也没个人上山来拜神捐香火。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压根不是给人设计的。   而玄天观不设限制,凡是香客每逢初一十五和节日都能来。虽是近郊,玄天观外这条路却热闹不输城内。   沿途一路支了一溜棚子,蒸起袅袅的烟火气,小桌子小板凳见缝插针地挤在人流里,坐满食客。   步九八他们缠着百里陵聊了一路,从胡同口龙王爷聊到大半夜城根下的吊死鬼,哪样猎奇吊人胃口聊哪样,百里陵讲着讲着,便讲到禁宫之中观星台也镇压着前朝某位厉鬼。   观星台是历代帝王祭天之所,叶聆风听了不免奇道:“什么厉鬼能被镇压在观星台?难道这回祭天大典不在观星台举行了吗?”   百里陵道:“自那位厉鬼被镇压以来,京城里的皇帝都是出近郊,来我们玄天观祭天的。”   步九八道:“所以到底是什么厉鬼这么厉害呀?”   百里陵摇头,不甚清楚:“我只知道是前朝某位国师,走邪门外道炼成的,好像是有法子助皇帝长生,才被破格封为国师,但最后像是想炼成什么邪门阵法,便被道门合力镇压了。”   “难怪。”步九八煞有介事点头,“历任国师按规矩都该出自你们玄天观,这还是个修邪门功法的,你们玄天观第一个不容他。”   这话哪一句都有理,合起来怎么听怎么奇怪,说得像他们容不了人似的,百里陵还没回过味,便见前面脱离大部队的二人终于回归,每人手里提满糕点、烤串和热腾腾的面食。   步九八斥满控诉的小眼神望去,被衣轻飏良心丝毫不痛地掠过。   小眼神再落到后面冒着热气的烤串上,目光慢慢往上挪,对上大师兄冷淡的双眸,步九八即刻沁得打了个寒颤,咽咽唾沫,飞速扭回头。   云倏:“……”   九八怎么见他就跟兔子似的躲飞快?   本想问问也算他小师弟的九八饿不饿的大师兄,没犹豫三秒,心安理得将阿一的屯粮收了回去。   九八看上去点儿也不饿。   空着肚子逛了一下午京城的步九八:“……”   玄天观门槛挤满香客,总让人觉得装不下时,还能再挤进新的香客。那高高的木门槛,磨得油光锃亮,都能反照人脸。   有玄天观的大弟子带路,待遇自然不同,一群人被领进小路,从侧开的小门进去。   甫一进去,是个偏堂,像是不对外开放,空置了两个蒲团。正对的案上挂一幅像是烟火熏黄了的画卷,隐约辨得出是个道士画像,面前的香炉插着不知多少年前便燃烬的两柱香。   “这是……”众人都没注意那幅都与墙面融为一色的画像,只有衣轻飏抬头,“哪位前辈?”   百里陵看过去:“这位吗?大概是……三百年前的,玄知前辈了。”   ……玄知。   这名字或许是同样占了个“玄”字,莫名其妙在他心弦拨了一下,他鬼使神差转头看向大师兄。   大师兄眼睫眨了眨,眼底浮动浅浅一层茫然。   “玄知前辈?”步九八疑惑,“这位前辈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叶聆风倒比他清楚,单知道个名字便掉得出书袋:“玄知前辈是齐朝生人,颇得当年玄天观掌门器重,将他作为下一任掌门及国师继承人培养。”   他顿了顿:“可这位前辈似乎格外孤僻,厌恶凡尘,后来便入深山修行,此后再无踪迹了。”   百里陵亦颔首:“叶道友果然遍览群书。”   一行人在那泛黄的画像前拜了拜,方才离去。   跨出门槛前,衣轻飏回过头。   门掩了大半,那张旧画纸也一半隐进暗色里,亮暗分明的割线削薄了画上人身影,肩背和画纸一般单薄。   作者有话说:   大师兄:马甲太多的烦恼。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嘎嘎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嘎嘎 5瓶;卡哇1也是1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执念相|二   ——   据祭天大典三日有余, 各门派陆陆续续来了人。   而六大派中,罗浮宫只送来封致歉信, 表明无法出席。玉妙宫掌门纳兰泱闭关修炼, 也只派来门下弟子参加。紫虚观的人则还在路上。   清都山之后,鹤鸣山是六大派中第二个赶来的。   千华子领着大弟子楚沧澜,楚沧澜领着乌泱泱一众师弟师妹。衣轻飏眼尖, 隔着重重晃动的人影瞧见楚沧澜身后弟子服打扮的长乩。   他微眯起眼尾, 长乩余光亦注意到他,幅度极小地朝他点了下头。   衣轻飏淡淡收回视线。   没人注意到这毫不相干的两人, 隔着人群悄悄对接上了。   在出发来京城之前, 衣轻飏写了封信寄回不渡界。长乩收到信便先去鹤鸣山找到楚沧澜,借口要来京城寻亲, 搭上了鹤鸣山的便船,成功混入玄天观内。   与此同时,一部分邪修也收到指令,往京城聚拢。   当他们聚集在京城外藏身地点时,理应向主事者发来讯号。衣轻飏以为这个发来讯号, 要么是烧张符,要么是传个音, 他绝对没想到他这群手下脑回路会浅显易懂到这地步——   直接在他出门逛街时, 人流涌动的大马路上, 冲他跳起来挥手,表情颇为兴奋, 眼神还写满了“主上你看我干得棒不棒, 快夸夸我”的意味。   而衣轻飏正在做什么?   他正杵在一家卖京城特产玉露团的摊子边, 懵逼地和那招摇出街的二愣子对视。在他身旁, 大师兄刚付完银子, 接过纸包,拿出一块转身要递衣轻飏手里,让他先尝尝味儿。   ——只要大师兄转完身,那一身怨气都不懂得藏那么一下的魔修就要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而大师兄最担心什么?最担心他走十七的老路。   他是没堕魔,但他比自己堕魔玩得还要大。这要叫大师兄知道了,那还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   衣轻飏一口含住大师兄手上那块玉露团,手上一扯,将人带进了旁边一家人少的书铺。   回身时,他一记眼刀凌厉地扫向那二愣子手下,做嘴型:“滚。”   二愣子那脑子认出“滚”字没不知道,他俩身影已闪进了书铺内,视野全被门板遮挡。   这家书铺冷清惨淡,店主人不知是对做生意都心灰意冷,还是临近关门大吉,门板都只拆了一小半,留了个仅供出入的口子;   北方初秋的阳光懒怠,一只橘猫趴在书架上,撩起眼皮抻个懒腰,却发现闪进店的这两个客人格外奇怪。   一个高个儿冷脸道士被摁在门板上,眼神有些措不及防,停在半空的指尖细看像在发颤。   而摁住他的——只看侧脸都瞧得出貌若好女,身形与冷脸道士一般高,扎着不太认真的道士头,散下来许多青丝掩住脸廓,是个大美人无疑。就是青丝里冒出来的耳朵尖,在后知后觉地泛红。   毛茸茸的橘猫眼睛观察这俩陌生客人。   大美人力气不小,看似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手却一直不松,眼睛直勾勾盯着下面指尖发颤、紧抿唇线的硬邦邦道士,就像在看……一条案板上的鱼。   嗯,这条鱼一定是大美人最喜欢的那个品种。   但……这个道士应该不是鱼变的吧?胖乎乎的橘猫这么想到,却见大美人忽低下头,嘴唇落在了道士紧抿的唇线上。   硬邦邦的道士一下就软了。   双手勾住大美人线条漂亮的脖颈,主动附上去。   橘猫眼瞳竖起,身子弓起,受到什么惊吓的样子。   比人吃人还要恐怖的事情发生了——这人居然主动让他吃!比吃人的人还凶!   橘猫尖叫一声“喵”,跳下书架跑了,惊开了“吃”得正起劲的俩人,活像偷那啥被抓的现场。   但他们进来时都看见了,这书铺里其实没人,除了那只猫。   橘猫蹿进了内室,衣轻飏还想再亲亲贴贴,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呵斥:“大海!你又叫什么?还没开春呢就发情了?”   衣轻飏:“……”   他堪堪住嘴。   云倏倾身,蜻蜓点水般亲他唇角一下,退回去沉着眸,辨不出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嘴上却压低声音在说:   “还没、开春。”   衣轻飏:“……”   他泄愤似的捏大师兄手心一下。   大师兄却知道,这是在卖乖。   也不知里面那对人猫能跨越物种对话还是怎的,就听之前那道苍老却坚实有力的声音说:“来客人了?那你不看店,跑进来偷懒?”   说着,一只手掀开门帘,从内室出来。   衣轻飏先注意到门帘上方其实悬挂了一幅字,明明是苍劲的行书,字却小得仿佛闺中女子娟秀的细楷,就好像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为语西河使,知余报国心。”   衣轻飏视线本是不经意掠过那行字,又低下,落在那老人身上时,彻底怔住。   五年前玄武大街,百姓举灯笼抬棺材载歌载舞的那一夜喧闹之景,似太过久远的旧梦,在他以为自己已忘得一干二净时,猝不及防,撞了他满面。   就连云倏都没能第一眼认出这人是谁。   他先是瞧见自家小孩太过明显的震惊神色,冷眯起眼,认认真真认了遍那位老人家,联系那幅字,忽然意识到了他是谁。   ——大魏礼部尚书,余西河。   当年曾一头撞在长平帝棺材板上的前朝旧臣。   大魏已亡,遗老犹存。   只是上辈子的衣轻飏再未踏进过京师大门,而这辈子的他,跟在大师兄身后,走进来了。   余西河虽已年纪不轻,满头华发,精神却矍铄,擦着手上沾的墨出来,抬眼先是奇怪这……长得过分好看的年轻人,为何这么盯着自己。   随即后知后觉,发现这年轻人五官有些眼熟,让他不由忆起当年艳压宫禁的沈贵妃。而那下颌和眼睛,又让他记起先帝。   直到视线最后凝在年轻人眉心那点胭脂红痣上——   余西河年迈仍挺直的肩背忽地颤动起来,情急之下握住衣轻飏的手,声音哆嗦着,一遍遍问:“你是不是姓衣……以前家中排行老七……你、你娘……”   他老泪纵横,词不成句。   “姓……沈……”   云倏默不作声,将选择权交给阿一。   名叫大海的橘猫似乎不解主人怎么突然这副模样,围着主人的腿拱了拱,又绕到会吃人的大美人脚边嗅嗅。   衣轻飏垂眸看他涕泪交横许久,像有什么千斤重的东西压他脖颈,使他沉沉低头,“嗯”了一声,声音干涩:“我是。”   “我叫衣轻飏,余大人。”   余西河泪眼怔怔地看他:“衣……轻飏……七殿下……七殿下!老臣终于等到您了!”   他说着就要跪,还好衣轻飏及时把他老胳膊老腿扶住,有些无奈地笑笑:“余大人,晚辈受不起您老这礼。大魏……早过去了,这儿也没什么七殿下。您若认我这晚辈,随您叫什么都成。”   余西河却很固执,以前便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人,越老竟还越固执:“不行,礼不可废!大魏虽亡,礼法规矩还在,只要我们这些遗老还活一天,大魏就还有光复的可能!”   衣轻飏一愣:“光复?”   余西河拉住他手,激动溢于言表:“七殿下,我们一直没有行动不是忘了大魏,而是一直在寻找您!现在您来了,我们……”   他这才注意旁边还有个人。   衣轻飏循他目光看去,与大师兄对视一眼:“您无需担心,这是我……”   他顿了下,蓦地想到余西河不会和他们认识的人有牵扯,他也无需顾忌那个他一直想大张旗鼓说出来的答案。   于是他说:“这是我道侣。”   大师兄的名字就别说了,毕竟太有名。   这答案一出,不仅余西河犹如晴天霹雳僵在原地,就连道侣本人都意想不到,懵了下。   余西河张嘴啊巴半天:“可他、他、他——不是男……”   这位老臣险些怀疑自己眼睛长错地方了。   没料想他们七殿下倒毫无顾忌,截断他话,牵起那道士的手,说:“是男的呀。”   老臣又指向他:“那您、您……”   衣轻飏替他回答:“我也是男的,我娘没对外谎称我性别。”   老臣把气捋直了:“那您就是……”   衣轻飏:“嗯。断袖。”   余西河深吸一口气。   衣轻飏忙扶住老人家,帮他顺气:“您别急,您甭着急,我也不是您孙子,断也不会断您家的香火……”   余西河才顺上的气又一噎。   ——断的是先帝、大魏的香火啊!   衣轻飏和云倏把老人家扶到椅子上,又是端茶又是拍背的,好不容易等余西河再捋顺气。   衣轻飏好心劝执拗的老人家:“您就当我爹香火早断了,大周皇帝干得挺好的,您复什么辟呢?您当官是为天下人,又并非为我一家姓,人老百姓过得挺好的,又折腾人家做什么呢?”   “况且,您也知道,我爹娘早送我上山学道,再不问凡尘俗事。我若应了您,也难成全一个孝字。”   余西河听他这话,瘫在椅子上默默良久。   直至衣轻飏告辞前,他才抓住他手,道:“殿下,若您心中真无一点俗事俗心,老臣以后不会再作打扰。但您若未斩断尘缘,今夜便来怀陵一聚。”   衣轻飏出神些许。   怀陵……先帝与贵妃合葬之所。   回去的路上,夕阳西下,城墙上乌鸦归巢。衣轻飏走在大师兄后面陷入沉思,一步步跳着,踩大师兄影子。   忽然前面人一停,衣轻飏不察间起跳,发现已收不回,大师兄转身,他便撞进他怀里。   云倏的手护住他脑门和鼻梁,衣轻飏探身,亲他唇角一下,问:“怎么突然停下来?”   云倏伸手抚平他额纹,耷着眼皮静静说:“阿一,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我能确保你平安,我都无异议。”   作者有话说:   真羡慕这些有对象的人(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 3瓶;梵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执念相|三   ——   在衣轻飏看来, 余西河想要复辟前朝几乎是痴人说梦。   大周这位新帝极有手段,也极有魄力, 在长年动乱后与民休息, 短短五年已收拢四海人心。祭天大典,不过是前朝尘埃终将落定的最后一块石头。   余西河合谋的那几位老臣是谁,他大概也猜得到一二, 文臣无兵权, 谋逆不是小事,稍不留神将命全搭进去。   他们自己也有这个自知之明。说是复辟, 却都心知肚明, 结局注定是为前朝殉葬。但或许,这也是他们所追求的结局。   衣轻飏理解, 却难以认同。   在他看来,好好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前朝随风而去,朝代更迭自古如此,便让它尘埃落定吧。   日暮时, 回到玄天观为客人安排的住宿院子,百里陵在院门等候多时, 说是他师父请容与君一同进宫一趟。   云倏看了衣轻飏一眼, 收回视线, 淡淡点头,扶住腰间的守一剑去了。   百里陵却还不走, 四下观察一会儿, 拽衣轻飏去了偏僻处, 低声道:“衣道友, 我怀疑我师父他们还不死心。”   “昨夜他老人家就约了千华子掌门聊了一夜的事, 还向紫虚观的郑掌门去了信,打算趁这次祭天大典……”   他顿一下,眉头拧起:“总之,祭天大典你多加小心,万不能离开容与君半步。”   衣轻飏拍拍他肩,淡道:“我明白。”   百里陵冲他点头,四下看看,又步履匆匆离去。   ——   禁宫大门次第而开。   云倏迈步目不斜视,听一旁业尘子叙说。   这次同见皇帝,并非仅为了祭天大典那么简单。   云倏进宫时便发觉,宫道两侧的宫人低眉垂目,掩上乌云似的凝重,仿佛深宫中那位人间至高无上的存在,出了什么大事。   业尘子沉肃的叙说验证了这一点。   新帝姓元名征,登基后改年元初。这位元初帝孤儿出身,从小吃百家饭长大,曾考科举,不中,回乡下教书,淮河发洪涝后在乡下揭竿起义。   起义那年,也正是十岁的衣轻飏被笑尘子牵上清都山那年。   短短几年,起义军势如破竹,直捣京师。长平帝与贵妃自尽宫中,京师才大开城门,得以保住城中百姓无恙。   起义军进京后,军纪也出人意料的严明,不曾烧杀抢掠,强掳民宅。元初帝称得上极其顺利地,接渡了天下至高权力。   之后境内也如有神助,未曾有大灾大祸降临,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但直到今年开春,这位顺风顺水的元初帝才惹上了些不小的麻烦。   业尘子自鹤鸣山天阶大会回京后,得知消息便入了宫,却至今束手无策,只好趁祭天大典的契机请来云倏。   云倏曾在多年以前见过元初帝一面。彼时的他,是起义军意气风发的领头将军。   而如今再见,元征在病榻上被侍从勉强扶起,许是殿里熏的清神香太重,缭绕烟雾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毫无血色,眼睛下积着浓青,形销骨立。   竟像短短几月,便被偷走全部生机。   饶是如此,这位起义军出身的开国皇帝,意志力犹如坚铁铸成,仍能强打精神,向业尘子身后的布衣道士笑笑:“容与君请见谅,恕我暂时无法与你见礼。”   他撑坐起身,手腕过于瘦削,袖袍滑落,露出一道显眼的天生胎记。   浅黑色月牙图案。   云倏不皂的眼眸滞在那道诡异的胎记上,元征注意到他目光,也大大方方,并不遮掩。   只一瞬,云倏淡淡收回视线,向他端正一揖:“见过陛下。”   这一揖,反倒叫元征一怔,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实在不怪他大惊小怪,见过这么多玄门高人,哪怕是他亲封的国师业尘子,也没给他这么端端正正地行过礼。   修道之人对俗世皇权多嗤之以鼻,他本就草莽出身,自然从未介怀。听业尘子说了多次的玄门第一人,朝他这么一拜,着实把他拜懵了。   “……”他回神,笑着摇头,“容与君不必这般多礼。”   云倏淡淡点头。   也不知他老人家到底点的什么头。   废话少叙,云倏与业尘子在椅子上入座,直入正题。   两侧侍从送来软垫叫皇帝撑着,元征向后略靠,在客人面前稍稍放松病体,语调缓慢,叙说这几个月来他的遭遇。   ——   怀陵在西门近郊。   西门荒凉,入夜土路上人迹罕见,隐隐有几声狗吠,草丛里闪着点点萤火。   拨开草丛再往里走,才能寻到另一条隐在林子里的小径,衣轻飏独自提着灯笼走了一会儿,瞧见面前出现台阶。   再抬头,出现一片汉白玉石铺成的平地,占地不小,但比起一般帝王陵寝还是差了些规格。   毕竟这本就是长平帝为沈贵妃建的陵寝,虽然建的时候为贵妃逾了制,但还是比不上帝王的规格。   魏是北狄南下建立的王朝,他娘却是汉人,得了他爹一世的喜欢,却得不了后位。不建帝陵是为了省银子赈灾,先建贵妃陵,却是为了向后来人表态。   怀陵规格虽小,胜在仍新,并不破败,刚建好有五年,石板间钻出丛丛野草,有的齐人膝盖高,却并不过分荒凉。   倒是个僻静安宁的归宿。   边上有块石碑,刻着“怀陵”两个大字,据说是前朝老臣,如今大周的殿阁学士的手笔。   衣轻飏抚着那两个字。   慈仁无为曰怀。   新帝给起的这名字很应景。性格仁慈,却没什么能力,足以概括进他皇帝爹的一生。足以守成,却不足以守乱世江山。   大小三灾,让凡间乱了这千年,短折王朝数不胜数,魏传了三代已是不易。   天道不仁,冷眼睥睨这苍生。   在这片土地上,谁都不易。   陵寝的封土一侧有个小机关,衣轻飏按余西河曾讲的按下,封土缓缓出现一道狭窄的小口,刚好足够一人进入。   衣轻飏探进去望了一眼,甬道漆深,不知通向何处。   他进去后又按下旁边机关,墓门便重新封住。里面并不是密不透风的,关了门才发现有股阴风不知从哪钻来,吹得人心里也凉飕飕的。   衣轻飏倒不怕这些鬼玩意儿。毕竟真撞见鬼,也是鬼跑了,不会是他跑了。   甬道只有一条,走了很久才见到火光,听见甬道里的脚步声,小房间里的人齐刷刷回过头,眼睛睁得老大,火光映照下,比鬼还吓人。   衣轻飏:“……”   他试探招手:“晚上吃了吗,各位?”   众位老臣:“……”   之前还有人不信余西河说找到七皇子了这事,等衣轻飏真到,见到这张脸,大家伙才惊叹,这模样真是照着贵妃和先帝刻出来的。特别是眉心那点浅红,那是属于七殿下的特有胎记没跑了。   之后当然是哭的哭,嚎的嚎,对着先帝牌位喜不自胜的,痛哭流涕的,什么都有,乱成一团。   衣轻飏给爹娘牌位上了香,叹口气,转身问:“各位大人究竟是如何打算的,说来听听?”   这些老臣中,有些已致仕不再见人,有些还在大周朝任职,有几位还是位高权重、颇得元初帝看重的高官。   只是做官好比女子嫁夫婿,前任没了,有的是着急投奔下一任,有的则看得很开,喜欢顺其自然。   还有的就属于贞洁烈女那种了,誓死不再嫁。即使投入下一任怀抱,还朝思暮想着亡夫,时时念着他的好,盼着他哪一日仰卧起坐,起死回生。   今夜秘聚怀陵的,就全属于后一种。   这些前辈脾气倔,不能硬劝,得一步步引导着来。   余西河先开口,道:“元初帝近来连连噩梦,据说是招惹了宫里什么脏东西,被折磨得身子早撑不住了。殿下,这就是我们刺杀他的最好时机啊。”   趁他病,要他命?   不过……   衣轻飏托着下颌,很好奇:“脏东西?我从小在那儿住,也没觉得有什么脏东西啊。他究竟做的什么噩梦?”   另一个在朝中任职的老臣说:“我收买了几个帝前伺候的小内侍,据他们说夜里总听元初帝忽然大叫,捂住胸口,像被噩梦魇着了。”   还有个老臣说:“我听太医院的人说,皇帝是梦见自己被箭射死了,有时是一箭,有时是万箭,有时梦里还听得到玉佩破碎的声音,还有什么人抱着他像在哭泣。”   来一趟怀陵,谋反的心思没有。   捉鬼的心思倒来了。   衣轻飏饶有兴趣:“哦?玉佩破碎?什么玉佩?那个抱着他哭的人又是男人还是女人?”   ——   “玉佩形制……我已记不得了。”   顿了一下,元征苍白着脸摇头。   “倒是那个哭泣的人,我每回梦中都没听那人哭出声过,辨不清男人还是女人。反倒是……”   他长眉折蹙,陷入回忆。   “隐隐听见有谁唤那人……贵妃?”   云倏眼底光影轻微一动。   一旁伺候的总管太监忧心忡忡地补充:“之前陛下以为是场什么预知梦,可后宫里却没有一位贵妃啊。”   业尘子捋着白须道:“那陛下不如暂立一位贵妃,试试看?”   元征沉思片刻,摇头:“我总有种感觉,梦里那人并非我。我虽暂代了他的身体,但却一直是旁观他的人生。”   业尘子叹道:“这症状便像邪祟上身。可惜贫道能力有限,这几月都未能查出陛下身上沾了什么邪祟。”   他望向云倏:“容与君怎么看?”   云倏抬起眼,目光深凝向皇帝,无情无欲的淡薄,似一柄冷刃穿透他心中试图遮掩的东西。   “陛下应当记得,那玉佩形制吧?”   元征一凛。   业尘子惊诧:“陛下竟见过吗?”   元征低垂下头,半晌勾起唇角,略显颓然:“我是见过,但……”   云倏平淡无奇地叙说:“但您并不想让我们知道,或者说,您不想将它交出来。”   业尘子讶然起身:“那玉佩竟在您身上?”   无法断定那玉佩是否为邪祟,但至少也与这场噩梦来源有关,皇帝既想摆脱噩梦,又为何隐瞒那玉佩的存在?   元征直面业尘子质疑,无法,只得笑笑,叫总管从他枕下取出一个绢帕包着的物什。   他珍重放在掌心揭开,沉声道:“我只有这玉佩的一半,与梦中那块……形制几乎一模一样。”   业尘子蹙眉:“梦中玉佩破碎?是否便是碎为两半?其中一半又何以辗转落入陛下手中?”   元征不答,只是似笑非笑望向云倏,有些艰难地撑着垫枕,喘了口气问:“容与君如何知晓这玉佩的一半在我手中?”   云倏道:“几年前,陛下尚在起义军中时,我曾见过您一面。那时,这半玉佩便悬于您腰侧。”   元征有些讶异:“原来我曾有幸,同容与君您有过一面之缘。”   他又笑着摇头,笑意淡淡。   “你们修道之人,便都是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了?”   业尘子道:“这玉佩……”   元征偏过头,目光看向帐边腾起的浓浓香雾,陷入沉思,斟词酌句道:“这东西,是我幼时从一修道之人手中得到。”   业尘子讶道:“陛下幼时?”   元征偏过头,眸光意味不明:“因而我不认为是这东西,使我这几月来噩梦连连。”   他轻轻抬起因病瘦削的手腕,袖口滑落,那道月牙图案晃眼得很。   “两位前辈,想必都知晓这胎记的意义吧?”   业尘子显得沉默:“民间传说有这胎记之人,是为上天诅咒的不祥之人,生来死去都将孤身一人,受尽坎坷,难得善终。”   他停顿片刻:“可这毕竟是传说,没有任何依据。”   元征淡笑着摇头:“不,国师大人,只有亲历过的人才知道这诅咒的真实。即便并非真实,有这传说在,他也注定是被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人了。”   他偏转目光,落向纱帐边缘的空处:“我前半生未曾顺风顺水过。相反……”他调侃般摇头,“十足的倒霉透顶。”   “而有了这玉佩,”他笑容微冷,嘲弄般,“我才有如得天庇佑,心愿之事往往都能心满意成,到了今天,甚至成了个皇帝。”   业尘子疑虑:“这玉佩会如此神奇?那赐你玉佩的修道之人又是谁?”   元征抿了抿唇:“我幼时见他以为是仙人,后来长大见了许多人……”他笑着摇头,“才发觉是幼年记忆模糊而产生的幻象,他应当是位凡人,是个道士。”   他垂头:“我现已不记得,他是何模样了。”   云倏沉默片刻,起身道:“这玉佩暂借我一用。”   元征抬头,流露出难以察觉的惶恐,攥紧掌中那张绢帕。   云倏弯腰贴近,低垂眉目,平静拣走那一半玉佩。   元征恍然看那玉佩自他手心远离。   至云倏握拢掌心,那玉佩便彻底看不见了。   出神中,听云倏忽启唇道:“事后退还。”   作者有话说:   卡文,唉。   卡到怀疑人生了,凑合着看吧大家(捂脸鞠躬Jpg;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罗湾 2个;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执念相|四   “衣道友——”   郑允珏从酒肆窗口探出, 招摇着手,脸上挂着久别重逢难以自抑的笑, 从来不像个修道之人。   衣轻飏自华灯初上的长街向他一望, 微眯起眼尾,忽然发觉之前那种不和谐感来自哪了。   当郑掌门融进周遭各种声音交杂、各种面孔交错的烟火闹市里时,面上的笑容才格外真实轻松, 让人瞧了很难不觉得舒心。   “郑道友几时到的京城?”他怠懒地往窗台上一倚, 双手撑在横木上,夜里的酒肆热热闹闹, 划拳声劝酒声不绝于耳。   郑允珏给他递来杯茶润润嗓子, “这不才刚到,出门小酌几杯就碰上你了, 这不巧了不是?”   衣轻飏大口喝完茶,又伸长手去,没怎么客气地拣了桌上一块点心吃。   他弯起眼睛别有含义地笑笑,“罗浮宫和玉妙宫都推了祭天大典说没空,我们清都山嘛, 因为皇帝亲自邀请推脱不得,郑道友倒是最清闲无事的那个。”   自河西那次, 郑允珏和他们共遇障以来, 往后他出门去哪, 都遇得见郑掌门的身影,过分巧合了。   郑允珏笑笑不答, 撑着另一边的窗台望了会儿来来往往的街景, “京师就是不一样, 嘿, 这都什么时辰了, 街上还一堆人扎着呢。”   衣轻飏转过身,背抵住窗台,掰着手中的点心一点点嚼,和他一起看熙攘夜市。   那种淡淡如初春微光,照在茸毛初生的万物身上那种感觉,正如他此刻心境,恬淡,亲切。   上辈子和郑掌门很少平静坐下来聊聊闲心,那时他们都没那个心情。衣轻飏自己也不愿承认,和郑允珏安静待一块儿时,那股淡淡的亲近感和舒心感总会不合时宜钻出来,嫩苗一样暗地生长。   是有一根线,牵扯住他们颠沛流离、又面目全非的数次轮回。   但是,时移境迁,必须堤防他的目的是另一回事。毕竟曾被狠狠坑过一把。   但或许也是因为被坑过那一把,才有了重生的机会。有了重生的机会,他才得以重新认识他的大师兄。   “这次来京城……”郑允珏忽地望向禁宫方向,凝望万户宫阙上方隐隐笼罩的一股怨气,“也是为了弥补一桩旧事。”   “嗯?”衣轻飏疑惑一下。   郑允珏眯起眼笑:“衣道友进京时也注意到宫中弥漫的怨气了吧?我猜测……怕是又和障有关。衣道友和我目的暂时一致,不妨互换一下信息?”   衣轻飏轻呵:“大师兄进宫了,我可以从他那探知不是么?”   郑允珏摇头:“你不会。”   “为何不会?”衣轻飏歪头,眸光淡淡睨向他。   郑允珏道:“很明显嘛,你们都想瞒着对方把这件事弄妥。”   衣轻飏凝望他一会儿,郑允珏笑模样滴水不漏任他看,深凝一会儿,衣轻飏渐渐笑开,去勾他肩:“行叭,郑道友先说说你知道的?”   郑允珏轻声咳了咳。   “也没什么别的,只是和一块玉佩有关。”   “或者说,半块。”   ——   路上遇见了,衣轻飏便和郑允珏同回玄天观,侧门入了观,在那间供了玄知前辈画像的堂前拜了拜。   二人拜完刚踏出门,迎面遇上勾肩搭背,不知聊什么正开心的楚沧澜和长乩。当然,看起来就楚沧澜一个叽叽喳喳,那口音辨识度极高,老远便让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楚沧澜也看见他们,正要招手打个招呼。   衣轻飏忽然想起什么,蓦地把望着长乩侧脸出神的郑允珏给勾了回来,“来来来,郑道友刚来,记得路没有?我带你去你那院……”   郑允珏还想转回头去,“等等,朔苍君身边那姑娘……长得有点眼熟啊怎么?”   衣轻飏把他脑袋摁稳了:“不不不,你一定看错了,人鹤鸣山的千华子掌门都没觉得哪不对,你就别管了……”   郑允珏还想说些什么,被他硬扯走了。   徒留要打招呼的楚沧澜一脸懵,转头问长乩:“那两个嘀嘀咕咕,说些啥子哦?”   为了混进鹤鸣山大队伍,不被千华子认出端倪,长乩女了个装,以前女装过好些日子,本来已没那么不适应。   但乍然遇见主上,之前混在人群里点头示意还好,和楚沧澜单独被撞见,他也不知怎的,格外尴尬,也拉住楚沧澜往回走。   “你别问了。”   楚沧澜侧头眼底疑惑,却任他拽着:“我们不是说出去喝酒咩?”   “这么晚了,喝个鬼。”长乩面无表情。   楚沧澜悻悻然,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咪咪地问:“你是不是因为穿成……内个样,心情有点撇(差)?”   长乩:“知道心情撇,你还问?”   楚沧澜摁住他肩,让他停下来,心情难得有点严肃:“其实……你这门子穿……”   他很正经地点头:“好看。”   “没得必要不好意思。”   长乩一怔,难以再绷紧唇角,弯了一下,复叹口气。   “啷个了?”楚沧澜凑近问。   长乩幽怨地看他:“好不好意思,你可以下回自己试一试。”   不知想到什么,楚沧澜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往前飞快走。   长乩却快步跟他,唠里唠叨地说:“你看,你自己试就不乐意了,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楚沧澜回头,恼羞成怒瞪他一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郑允珏有一点说得很对,衣轻飏不想大师兄牵扯进这档子事。   夤夜,他坐在窗台上等大师兄回来。   月色透过树间罅隙洒落斑驳光影,衣轻飏一只脚荡在窗下,一只脚弯膝搁于台上,单手撑在膝上托着下颌,目光定定想着什么。   腿长到荡着的那只脚,时不时点到地面。   不想再有隐瞒也是真的。   一时陷入两难的纠结,两方面都有顾虑。   但最终他将顾虑都付之一笑。大师兄喜欢顾虑事,他何时也染上这习惯了?不想大师兄惹上不该惹的麻烦是一回事,可决心将自己全部坦诚相待,铺开在他面前看,又是另一件必须做的事。   步步束手束脚,只会将他们彼此推开在名为互相考虑,实则隔离了交流的墙两边。   交流是极有必要的,对于一段想要维持的关系来说。连交流的欲望也失去,往往是一段关系淡化的开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睡意居然慢慢袭来。   云倏回来时,便见窗台上靠着的小孩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眼睛都睁不开了,见到他还拉他衣角,撑着眼皮说:“一起……”   后面的话含糊半截,梦话似的。   “一起什么?”云倏弯腰,耳廓贴近他唇。   耳廓被牙轻轻咬住,不疼,耳骨却敏感地颤了颤。   云倏:“……”   他手掌虎口掐起衣轻飏下颌,捏了捏两边的两颊,语气冷嗖嗖,“怎么又在外面睡了?还以为是夏天?嗯?阿一?”   衣轻飏仰起脸,迷迷瞪瞪的,做到了完全对他家大师兄的责备视若无睹,并蹬鼻子上脸地,下颌蹭他掌心几下,眼皮彻底耷下去。   于是大师兄对着空气,再次责备无果。   只得任劳任怨,一手托在膝弯处,一手搂住肩胛,将人抱到屋里去,轻而稳地放进柔软的被子堆。   这被子也不知道怎么理的。云倏又单手托起他肩背悬空,扯过底下压到的被子,将人好不容易放了进去。   云倏去隔壁屋沐浴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回来。   他坐在榻边,一面擦头发,一面垂眸凝视阿一的脸。发丝垂散,遮掩了他脸,眸光在阴影处偶尔闪动一下,不知名的情绪滑过眼底,一闪即逝。   用了些小术法,发丝很快擦干。云倏熄灭烛火,脱鞋上床。   却没立即躺下。   衣轻飏睡梦里无意识,仍习惯留了半个枕头。   这张脸极美,眼尾、鼻尖、唇线每一笔精心设计,似乎其他人都是天道随手塑成,只有这张脸耗尽它全部巧思与偏爱,最后由它落下一笔象征宿命的眉心痣。   过了那个度,便很显眼,也很脆弱。   云倏在很多年前,关于“好看”这个词的定义很肤浅。他那时几乎只穿两色的衣服,黑或者白,太极图相互转化的两种极致。他信奉至简至朴,认为自然去雕饰的,才是真的美。   在三清境时,天道命他铲除异数。   云倏透过太虚镜观察那孩子,从他降世,一直到他长到第十个年头。   看太久并没什么感觉,感觉小孩子就是顺其自然长成了那个模样。天道让他在异数降世时便铲除他,可他选择了先观察异数十年。   十年,便舍不得看着长大的小孩子死了。   于是终究截下了第三道天雷。   自此,命运将他们两根本该南辕北辙的线纠葛在一起。等那孩子第二世时,他仍在三清境修行,有时将太虚镜搁在了一旁,再拿来一瞥时,竟发现那孩子长成大人了。   那时第一眼所见的震撼,情感将它划分为没料到他已成人的意外。   而后多年,才渐渐悟出。   那一眼,名为惊艳。   又许多年,是在凡间,清心苦修多年的道士,终于明白所谓色即是空。   空,也即是色。   他孤身流浪凡间,于清泉石洞间盘腿坐忘,闭上眼,所见皆是空,所见又皆是色。   月色朦胧如水,将眼前之色化为心魔,少年时让人惊艳的脸渐渐长出男人的俊美,眉眼与脸廓皆变深邃。   这种变化是缓慢递进的,在日常中潜移默化生长,在云倏眼皮子底下,在他企图伸长手护他时,慢慢长得与他身量一般高、肩膛一般宽。   可又矛盾地,似乎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长不大的少年。   云倏愿他一颗心永不衰老,永远赤忱似少年。   他眼睑敛下诸多幽深,轻吻衣轻飏眉心的宿命。   可是……   他在另一半枕头躺下。习惯是可怕的,他一躺下,阿一便手长腿长地四肢缠上来,怨灵缠身一样将他搂了个彻底。   云倏背对他,脖颈枕在了他手臂上。   他一怔。按往常,为避免压着人,他会颇费一番工夫改变这只手臂的位置。可这次,他下意识地悬起上半身,又忽地不想挪开了。   便任性一次吧。他对自己说。   衣轻飏睡得早,白天又睡了一下午觉,后半夜就醒了。   醒来时最先的感觉,便是左手臂传来的阵阵麻意。他蜷了蜷手指,感官慢慢恢复,手臂上后知后觉传来的重量让他愣了愣。   唔……大师兄?   衣轻飏颇为意外。   他拱上他后颈蹭蹭嗅嗅,像只小动物依恋亲昵着,两只眉却意外得即将挑到天边去。   大师兄这是回来太累了,所以倒头就睡,没顾上?   便宜占大发了。   他四肢还缠着大师兄,另一只手臂在大师兄腰间轻轻勒了勒,心满意足地又往大师兄那面挤了挤。也不管他背后空出大片,两人全挤到了床一边。   云倏迷蒙地被他挤出了鼻音。   衣轻飏瞬间不拱了。   老老实实闭眼。即使睡意已无,也觉得自己可以再闭眼保持这姿势八百年。   他唇贴在他后颈,轻轻呢喃:“再多依赖我一点点吧,大师兄……”   在他面前,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少年。   可少年也想站出身,保护身前那个大人。   暗夜里,被他全身缠住的大人将呢喃收入耳中,背对他缓缓睁眼,眼神分明清醒。   作者有话说:   其实,阿一的情商真的要比大师兄高很多。   完全不像他带大的hhhhh;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执念相|五   ——   次日清晨, 云倏先起,去院中练了会儿剑, 擦净汗, 又去玄天观的斋堂领了早饭回来。   四馒头,俩包子,一碗豆汁一碟咸菜。   云倏喝不惯豆汁那味儿, 阿一倒是挺喜欢, 概率是因为打小喝惯了。他拣个馒头吃了,去外面打来热水, 沾湿帕子, 一巴掌糊到赖到日上三竿的小孩脸上。   衣轻飏脸侧鬓发打湿一缕,仍还迷迷瞪瞪, 被拉起上身,擦脸擦手,脸呈一种迷茫的仰天吊死状。   云倏熟练往他鼻尖一捏,“该起了。”   他松手,侧身去拧帕子, 衣轻飏便朝前直直倒下,额头贴云倏背上, 还往上挪了挪蹭一蹭。   大师兄便认出他伪装, 侧过脖颈拍他脸颊, “醒了就别赖床上了,吃点东西。”   衣轻飏深吸一口气。   有气无力:“哦……”   小孩长大了就这点不好。   若是小时候, 云倏用跟他在这儿废这么多话?早一手提溜起他, 该吃饭吃饭, 该练剑练剑。   长大了, 就不好提溜了, 云倏只得半哄半威胁的:“阿一,快些起床,等会儿我还得进宫一趟。”   衣轻飏耳朵灵敏竖起,终于舍得从温柔乡里抻直脖子,“什么?又要进宫?”   “昨夜约好,今日再进宫一趟,为皇帝驱邪破灾。”大师兄说得一板一眼的。   衣轻飏睁着一双漂亮眼睛,与大师兄对视片刻,火速起身穿鞋换衣。   云倏问:“这是怎么?”   衣轻飏洗了手,拿起块馒头,顺手掰给大师兄一半,叼着另一半匆匆捆头发,“我也要去!”   云倏想说些什么,可又顿住。   衣轻飏坐桌前,仰头看他:“宫里皇帝噩梦缠身一事,也是和障有关吧大师兄?”   “嗯。”   衣轻飏捆好头发一下站起身,贴到云倏跟前,刚醒时声音还有点哑,却落地干脆:“所以,我也得去。不能仅靠大师兄一个。”   云倏眼底滑过轻动的光,想起昨夜他说过的话。   “可以。”他点头,“但你得答应我。”   “什么?”衣轻飏紧跟着问,不给他的话留空出的间隙。   云倏摸他头发,轻捋了捋,垂眸专注,“若是进了障,所见之人、所遇之事,皆为过去。我们的目的,只是取得神器。其中之景象,绝不会影响当下的我们,阿一,可以做到吗?”   衣轻飏弯起眉眼,保证:“我可以。”   ——   余西河他们昨夜也拟了刺杀计划。   一是让七殿下找个借口,与师门中人混入宫中,为元初帝做法事。借做法事之余,稍稍动下手脚送他上西天就行。   衣轻飏听了,没全听。   二是他们借祭天大典刺杀皇帝。成则万事大吉,即使不成,把祭天大典搅个天翻地覆也是他们乐见其成的。   衣轻飏劝了,但没人听。   找不找得到七殿下,其实对这些前朝老臣的计划没有丝毫影响。衣轻飏觉得,他们筹谋已久,明知必败,献的忠心全是给已死的人。无论是否找到活人,这项给死人殉葬的行动都不会终止。   唯一的区别是,找到七殿下,他们更有脸下黄泉而已。   当然不排除刺杀成功的可能。元初帝无子女,也无兄弟,他一死,底下旧日的起义军将领必定大乱,余西河等人也好浑水摸鱼,扶持七殿下上位。   但这个扶持,对于无兵权、空有号召力的这些大儒们来说,可以预见的十分艰难。   扶不扶得成功是二话,但元初帝必须死。   这就是衣轻飏这一夜接触下来,对余西河等人的冷静概括。   然而从情感上来说,他也不希望他们白白送死。   总之祭天大典那日,只能你搅乱他,我便只好搅乱你了。   进宫之路非常顺利。衣轻飏因跟在大师兄身旁,模样也是清都山的弟子服打扮,一路都没受盘查,极其顺利地通过各重宫门,直达皇帝寝宫。   远远地,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亲自来迎,恭敬地送他们二人进了殿。   元初帝今日竟没安生躺床上,而是坚持在书案前坐下,翻阅堆成山高的奏章。听人传报清都山掌门到了,元征眉间微动,含笑看来,令侍从赐座。   他客气地说:“我身子还没大好,便不向您见礼了。”   云倏行了一揖。衣轻飏跟他身后也见了礼。   元征目光挪向衣轻飏,有些意外:“这位小道长是?”   云倏简短答:“贫道师弟。”   元征客套了几句少年英才之类的场面话,为避免他过于注意到阿一,云倏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陛下身体欠佳,如何又忙于政务?”   元征轻揉鼻梁,语气无奈:“不忙不行。况且昨日容与君来后,夜里竟没再做上噩梦,难得睡了场好觉,今日精神自觉好多了。”   云倏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他们都心知肚明。那半块玉佩取走后,皇帝便不再做噩梦,事情多半跟这玉佩有关。可皇帝似乎不想承认这事实,云倏也不会多言戳穿。   云倏又问了几句皇帝的身体状况。   衣轻飏独自坐着,有些无聊,余光打量这座宫殿。怨气的确散了点,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发觉有不少怨灵自殿外飘入,似乎这宫里还有另外一个怨气源头。   正细思着,有个老内侍过来给他们端茶。   杯子递到衣轻飏跟前时,他道声多谢,本要接着伸手去接,端杯子的老内侍却忽然手一抖,看着他的目光像看见什么怪物似的,将茶水洒了个彻底。   这动静将正谈话的二人目光都吸引过来。   老内侍跪伏地面战战兢兢:“老奴失、失手……望道长恕罪……”   云倏几乎想也没想起身,过来抓住衣轻飏手查看,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玻璃似的,低声问:“没事吧?”   元征眉头微微皱起。总管太监急忙过来,派人收拾碎瓷片,擦干净地。   衣轻飏看着地上战战兢兢的老内侍,淡了神情,道:“没事。”   总管太监余光瞄了眼皇帝神情,斥那老内侍道:“还不下去?冲撞了贵客,去外面请罚吧!”   衣轻飏淡声道:“我真没事。”   总管太监又瞄了眼皇帝神色,低声道:“还不谢谢道长大人大量?”   老内侍忙千恩万谢,连磕了几个头,和收拾净瓷片的几个侍从退下了。   云倏仍没放开攥紧的手,他面色淡淡,手上的力道却勒得衣轻飏生疼。   衣轻飏没料到大师兄反应会这么大。他抬起眼打量大师兄的脸,发觉陌生的环境似乎加剧了大师兄的不安感,他像在不安于,会有谁从他手中再次夺走珍视的东西。   衣轻飏回握他手,轻捏掌心,渡过去温度,语调放柔放低了许多:“我真没事,大师兄。”   之前两句是回给其他人听的,只有这句,是回给真正关心他是否被烫伤的人。   云倏神色不变,攥紧的指尖慢慢松开。   “容与君之前说,要在宫里找个地方做法事?”元征在书案后抵唇咳了咳,指尖点点总管太监,“你便陪着两位道长,去宫里找个合适地方吧。”   总管忙应声,领二位道长出殿。   人走后,元征抵着唇又咳了许久,眉间却沉下去,对身旁伺候的侍从道:“去把刚才那人叫进来。”   “你看到了什么?这么恐慌?”元征身体用不上力,勉强靠在椅背上撑起身,帝王的气场却密不透风地殿内铺开,底下跪着的老内侍一个劲磕头。   “你认识那个道士?”   在老内侍默不作声时,皇帝又追加一问,“他是宫中旧人?”   那小道长表面冷下了神情,但在他假意示意总管,叫老内侍出去领罚时,那小道长又冷着脸,几乎是追着解释了一句。   这二人必定是旧相识。   老内侍冷汗沁背,元征高居上位,将他反应尽收眼底:“被朕说中了?他是前朝旧人,年岁却不大,曾居深宫,又与你是旧相识……”   皇帝的每句话都步步逼向真相。老内侍重重在地板上磕了一头:“陛下您明鉴!老奴在麟趾宫侍奉时,那位、那位小道长……曾是老奴旧日主子!”   汗水滴落地板,他又重重磕了下去,一动不敢动。   屏息等待上位者的审判。   元征沉眸的确陷入思忖。麟趾宫曾居沈贵妃,除去沈贵妃外,麟趾宫剩下的一个主子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前朝残存老臣一向蠢蠢欲动,在他重病消息传出后更是按捺不住。这位遁入道门的七殿下……回来的时机倒是巧合。   更引他兴味的是,道门第一人和他的师弟,关系倒是非同一般。   ——   总管太监此刻正讶异地看着——   那位本跟在容与君身后的小道长,出了殿便换了个人似的,走到领先容与君半步的位置,带着他们在宫里逛来逛去。   找个地方做法事……这事不该容与君主导的吗?   怎么倒成这个年轻得很的小道长打头了?容与君还默许慢他半步,乖乖跟他身后到处逛?   总管太监拿不定主意,万一人道门就是这么个规矩呢?万一人只是看起来年轻,实则是比容与君资历还高的老前辈呢?   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呐。   那小道长背着手,闲庭漫步,跟在自家花园逛似的,轻车熟路得很。   总管和几个打下手的,都快被他这路线给绕晕。   眼看越走越偏僻,最终到了一处贴了封条的宫门前,那生得极好看的小道长终于停下脚步,满意地四下看看:“就这儿了。”   总管太监刚能喘口气,待看清那扇贴着封条的宫门是哪,喘上的那口气好险没噎回去。   “小道长!错啦错啦!这是观星台,历代禁地,咱们怎么能进去啊?”   衣轻飏扯过他家大师兄,站在宫檐下弯起唇笑,学他语气。   “总管大人,错啦错啦!不是咱们,是我和我家大师兄,你们先在外面等着啊。”   总管阻拦不及,便见这小道长撕下一边封条,他目光赶忙投向容与君,希望他老人家能阻止一二,却见容与君上前——   替自家师弟把另一边封条也扯了。   总管:“……”   一旁的小侍从小声紧张问:“总管大人,咱们还阻止不?这可是历代禁地啊,闯进去会……”   总管闭了闭眼,想起陛下的嘱咐,随机正色道:“什么禁地?这是二位道长寻的做法事的圣地,不懂别胡说。”   总管太监之所以能做到总管,别的不说,读他们陛下脸色是一绝。   作者有话说:   下个手下就要登场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郢君 10瓶;夕夜迢迢 5瓶;Be a Loit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执念相|六   凡是长在京城里的孩子, 打小都从爹娘那儿听过这样的故事——   在京城最中央,最高的那栋房子里, 关着一个大妖怪, 会在夜里抓走不乖乖睡觉的坏孩子。据说,这妖怪专门在夜里行动。   但到了白天,听过故事的同一批孩子们又会发现, 爹娘口中的妖怪白天居然也不睡觉, 还会来抓不乖乖吃饭、到处乱跑、上房揭瓦的小朋友。   总之,这妖怪好像专门和小朋友过不去。   衣轻飏小时候也没能从躲掉这个故事。   不幸中的万幸, 这妖怪只会在他不乖乖喝药时出现。万幸中的不幸, 他家就住在京城那栋最中央最高的房子旁边。   和妖怪做邻居,不得不直面恐惧了属于是。   说是房子其实很抽象, 具体来说,衣轻飏小朋友透过麟趾宫窗户望见的,是一座高而耸的楼台,如箭楼直入云霄,是整个禁宫最高的建筑。   观星台, 观测天象之用,自然建得不矮。   也因是前朝禁地, 蒙尘多年, 更罩上一层神秘幽暗的迷雾。   进入封禁的宫门, 映入眼帘先是无数级台阶,石缝间野草杂生, 近人膝盖高。衣轻飏跳上几级台阶, 回身来牵大师兄的手。   云倏将手递上, 甫一踏上台阶, 一股浓重的威压感便扑面而来, 试图将外来者排除出去。云倏似乎察觉到什么,仰头,目光移向站得比他高了几阶的衣轻飏。   衣轻飏将他一把捞到身后,挡在他身前,随手撩起几簇幽火,落于野草之中顷刻燃起遍地火势。   云倏淡冷的目光落在这幽火之上。浮幽之火诡异之处便在于,它的焚烧更类似于吞噬,无声无息,寂静蔓延,将一切随主人心愿湮灭于虚无的火焰之中。   云倏听说过浮幽之火。   在三清境时,自然对天地开辟时残余的阴浊之气,及它的造物有所耳闻。在上辈子,闭关五十年后,出山的第一天便从同门口中听到这名字。   浮幽之火的强势,他从来只是耳闻,今天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不知道为什么,阿一从没在他面前召出过浮幽之火。当年决战时,这小孩也执意以纯粹的剑来赌他们的生死。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自然平静地在他面前召出自己最大的杀器。   很快,之前那股威压消失得干干净净。   “阵法,破了。”云倏淡淡启唇。   衣轻飏点了下头:“应该是前朝时封印那位犯了事的国师留下的阵法。”   亲眼所见浮幽之火的威力之后,云倏道:“这火看来并不强势。”   衣轻飏愣一下,回头:“什么?”   云倏通过他们一直牵起的手轻握他掌心,眼睑在光线下因仰望而抬起,不皂色的眼瞳像秋日潋滟的一洼湖水,在衣轻飏面前第一次展露得这般干净。   衣轻飏心间如被什么轻软的东西拂过。   他软下眉眼,听见面前这个仰望他的男人柔声说:“是可以胜过至坚的至柔。”   云倏指尖停在他心口:“是我一直希望你做到的事。”   衣轻飏手掌摁住他指尖,微躬下腰,眉眼甜甜地弯起,“那么,我从没让您失望过吗?”   “从来没有。”他毫不犹豫接他的话,语气沉稳而笃定。   这个“从来没有”,将诸多前尘今世都圈进去了。也圈住他眼前的少年,自愿溺进这一湖温柔,不顾前世教训,只论今生和以后。   “大师兄若有顾虑,”衣轻飏垂下浓而密的睫羽,“那么我便做没顾虑的那一个。”   他缓缓笑开:“这样咱们就扯平了。”   他言语之轻松,仿佛只是大师兄欠了他一颗糖,而他欠大师兄一块小小的糯米点心而已。   云倏在那一刻恍惚怔忡,忽然意识到,他之前的犹豫不决是多么软弱的决定。他好像还是太顾虑自己——   因为害怕阿一知道真相后选择毫不留情的离开,而宁愿他们之间没有开始。因为害怕他们结局如旧,而宁愿对他捧上前的一颗赤忱真心视而不见。   他早已对他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而这伤害,只是出于他对还没发生的未来之事的畏惧。   他们走到高台之上时,一股浓怨的阴煞之气裹携罡风袭来。   伸头是一把刀,缩头也是一把刀。   云倏薄唇翕动,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伸手想去触碰阿一衣袖。衣轻飏没察觉到,绕着高台巡视起来:“看起来这上面也有个阵法,高台五个方向都有怨咒之物摆放,中心好像也有个祭坛?”   云倏缓缓放下手。   他沉下目光,睨视周遭一圈:“注意脚下,阿一。”   衣轻飏挪开步子低头,他站在中心祭坛的旁边,得以很清晰地认清地上扭曲蔓延的赤红阵法。   线条歪歪扭扭却很有规律,从中心伸展至五个摆有小祭坛的方向,像一张绵密罗织的大网,也像模仿日月星辰而画的天演图。这些红线上沉淀着经年腐朽的铁锈味。   衣轻飏蹲身,随意抹了一点红线。已经干涸了。他指腹搓着残渣,嗅了嗅,“是用血画的阵法。”   云倏根本没来得及注意他动作,反应过来时,阿一已抹了一把这看起来便很诡异邪门的阵法。   “血啊……”衣轻飏叹了口气,“这可是传导怨气的最好媒介。”   云倏抓住他手,颇为嫌弃那点血似的,拿出还没用过的拭剑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那点拇指尖。   “大师兄怎么看?”衣轻飏被他擦得心痒。   云倏瘫着张脸:“不怎么看。”   衣轻飏忍不住促狭他:“不怎么看啊大师兄?不怎么看,那您就这么干脆地跟着我上来了?不怕我带您做什么坏事么?”   云倏顿了一下,眼神非常袒露,十分真诚地质疑就凭阿一能做什么坏事。   在这位心眼偏到骨子里的大师兄眼里,他家小师弟从不主动害人,就算做了坏事,也是别人陷害。   他眸光浅淡一动,漫不经心中,无意识显露出玄门第一人的自信:“无论什么局,只要实力足够,便能强行破开。”   所有花里胡哨的技法和破题思路,在绝对实力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世上没有解不开的局,只是解局的实力太弱。   衣轻飏笑眯眯看他大师兄,眼神恍如一个诚挚的小迷弟,看他家盖世英雄一样的大师兄。他从来都是大师兄隐藏的小迷弟,以前是偷偷说不得,现在是恨不能满天下广而告之。   勉强控制一下迷弟表情,衣轻飏道:“大师兄,现在还不用劳烦您老出手,我先去那祭坛上看看。”   云倏想也不想就要跟上去,余光瞄到周围几个小祭坛,想了想,去将它们上面供奉的咒怨之物一一取了出来。等衣轻飏把中心祭坛的东西取了出来,一回头,自己已被五个小坛子给包围了。   这些小坛子让衣轻飏想起酸菜。   “有点想吃酸菜面了……”他嘀咕。   云倏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给他看,挑了下眉:“还吃得下吗?”   衣轻飏:“……”   坛子里分别装着指骨、脊骨、头骨……身上漫溢的怨气出自同一人,说明这些焚烧得乌黑、辨不清形状的骨头,分明也是出自同一人。   “中心祭坛的是什么?”云倏问。   “我这里的东西就正常多了……”衣轻飏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   云倏将之前从元初帝手里得到的那半块拿出,二者恰好合二为一。   “大师兄!”   衣轻飏来不及阻止,在合二为一那一瞬间,浓重的怨气如潮水从玉佩之中涌出,铺天盖地袭来。   他伸手去夺那块玉佩。   观星台外,总管太监和守门的几个小内侍目瞪口呆,望着观星台内骤然升起的一团黑雾。   漫无天际的黑雾之中,忽然有一道白色剑光刺破黑暗,守一剑出鞘,深深插入台阶之下石缝中,剑身触碰汹涌铺开的怨气震出一道嗡鸣之声,黑雾即刻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回高台之上。   怨气得以围困于观星台上。   守一剑护住了外面的人,而云倏本人则在怨气袭漫之际,一把侧身将向他奔来的衣轻飏搂入怀中。   剑护苍生,而我护你。   怨气之浩瀚出乎衣轻飏所料,他被护在云倏怀中,正想掰开这两半合二为一的玉佩,忽然冥冥中听见一道悠远沉稳的语调,好像自天际而来。   “玄微,可知吾赐你守一剑之由?”   衣轻飏恍然抬头,面容像撕裂一般震撼。   什么观星台,什么宫殿楼阁,琉璃瓦顶均消失不见。   袅袅云涛雾海,唯有几只仙鹤穿云间而过。   云海之巅,凌驾世间万物之上的位置,端坐了一道辨不清面容的身影。   那感觉与衣轻飏在清都山时,仰望天尊巍峨的神像时一样。   身体泛起下意识的反胃,干冷恶心,他摁住腹部,慌张环视四周去寻大师兄的身影。   很快他发现,大师兄就盘腿而坐在他面前的蒲团之上。   云团上众仙俯视着他们,辨不清神情。   而白衣神君背影挺直,苍劲如青松不可折,淡漠疏离,冷瘦如天色夜将雨。   那一截白皙藕节似的后颈,隐匿在乌发后若隐若现。   回答天尊时,声线寡淡到平直:“天地人三者,一以贯之,唯有道。”   “故道即为一,一即为道,守一即为守道。”   他跪坐间容止端方,默然片刻俯首跪拜,“师尊教诲,弟子从不敢忘。”   衣轻飏想上前的脚步顿住。   看来,他已经入了障,也误入了大师兄……或者说,玄微的回忆之中。   大师兄说过不止一次,障里的一切须当作一场梦。衣轻飏阖上眼,缓缓吁出口气,强迫自己放空,不去看也不去听。   那道悠远淡辽的声音在云中回荡,那位天尊似在反问自己最得意的大弟子:“一即为道,玄微,你守的是天道,还是什么道?”   听见这话,衣轻飏蓦然睁开眼。   那道始终孤独、始终空寂的背影抬起头,停顿片刻,复又谦卑地低下些弧度:“弟子守己道。己道为何,弟子便信奉何。”   这是什么时候?衣轻飏不确信。   大师兄还在三清境时?   很快他便知道答案了。因为那至高无上的存在对他的弟子说:“既如此,吾有一事需你亲自完成。”   “吾令你亲率神将,降天雷铲异数。必叫他神魂俱灭,湮灭于天地之内。不得有误。”   玄微略压低下颌,垂眸敛去神情,“弟子……愿不辱命。”   衣轻飏凝望大师兄背影许久。   他想道,若天尊当年派去的人不是玄微,他们的故事都将改写。   眼前忽然泛起一阵白光,衣轻飏预感这是大师兄的回忆即将结束了。   衣轻飏眨眨眼,努力将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大师兄的一面刻进心里。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乱他鬓发,他眼睛渐渐酸涩,大师兄的轮廓朦胧中渡上层雾光……   衣轻飏终于眨了下眼。   眼前一切黑去,耳畔风声也顷刻消散。   “殿下……殿下……”   有人声似在唤他。   衣轻飏慢慢掀开眼帘。   若不是发觉自己正坐在高高的琉璃瓦上,他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幼年。但以幼年的他那孱弱的小身板,绝没可能爬得上这么高的地方。   底下几个内侍眉眼焦急,朝他招手:“殿下!求您快下来!危险!”   这是第几世来着?   衣轻飏摊开手心,小巧,纤细,稚嫩。并没有什么茧痕,看得出来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他在内侍们的惊呼声中在屋檐上站起,环顾四下。   是那个熟悉的宫墙之内,但宫殿格局却大不相同,麟趾宫的方向成了一座草木幽深的园林,很多宫殿也已移位。唯一没变的只有观星台的高台楼阶。   这是哪个朝代?   衣轻飏眉头微皱。   前世记忆太多,他也没刻意去记,有些东西就模糊了。   “喂!”他朝屋檐底下的人招手,“考你们一个问题,今年是几年几月几日?”   伸出双手害怕小殿下掉下来的几个内侍,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试探回答:“平康十八年……九月十五?”   平康。衣轻飏支起下颌思忖。   好像有点印象……齐那个什么朝代来着?   晏轻衣。忽然之间这名字跃到他心头。   齐二世皇帝,晏轻衣。   因是早逝发妻留下的嫡子,平康帝素来溺爱,养成了他无法无天的个性,以至于这位二世皇帝在史书上名声极差。   一提起荒淫暴虐、喜怒无常的昏君,七岁孩童都能举出齐二世这个典例。最终盖棺定论,史家给了他个“幽”字,其在位时秉性之恶劣可见一般。   衣轻飏缓了很久,反应过来这个信息。   搞了半天,昏君竟是他自己?   说实话,他对这一世记忆实在浅薄。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后来他似乎故意与垄断国师之位多年的玄天观作对,重用邪道人士出任国师,引发天下道门讨伐。   与此同时各地叛乱频发,他最终死于京师。那位他重用的邪道人士也被道门联手镇压,封印于观星台。   自此,观星台再未对外开放。   直到衣轻飏和他大师兄前不久把宫门封条撕开。   如果说观星台里关着大妖怪,那他就是把妖怪引进来的罪魁祸首。   衣轻飏却不认为自己有罪。这一世的记忆极其破碎,因果都辨不清,他自然不会认下前世之人的过错。后来在各地收集神器,凭着仅剩的记忆,他寻到了逃出观星台的邪道国师。   收为己用后,这位邪道国师和长乩他们一样,陪他在浮幽山浪荡过几十年无聊光阴。   之所以提出和大师兄一起进宫,一是为了收回神器——也就是那块碎为两半的玉佩,二也是为了提前救出被镇压在观星台的前手下。   正思忖着前因后果,视野里殿楼旁的宫道间似乎人影攒动,挺热闹的样子。   衣轻飏踩着檐脊瓦片,向那边走近,问底下人:“那儿怎么了?”   内侍们顺他视线看去:“回殿下,好像是通往观星台那边的宫道……应该是玄天观的道长们进宫准备几日后的祭天大典了吧?”   嗯?这倒是巧,自己来的时间点居然也是祭天大典前。   衣轻飏又扶着檐脊,向那边挪了几步,引得底下内侍们惊呼连连:“殿下!殿下您别动了!梯/子快找来了,您别动!”   衣轻飏叉起腰,因为站得高视线也像睥睨:“我需要梯/子?我上得来,自然也下得去。”   屋顶可是他常年活动的老地盘了。   轻轻一跳就……嗯,低头看看自己现在这差不多十岁的小身板,跳就算了。   还是找个墙顺着摸下来吧。   衣轻飏往宫道那边慢慢挪,不得不小心翼翼,向宫道那边的矮墙靠近。   小孩的身体实在不太好控制。   他也不得不头疼。这什么幼年版昏君?好端端爬什么墙,上什么屋顶?平地上安生待着不好么?   摔死算了。   他也算史书上值得提一笔的大功臣。   靠近宫道,那些攒动的身影便逐渐清晰。乌压压的玄衣道袍,一群人一片黑,果然是玄天观那些人。   他们来来往往,手里似乎捧着几日后祭祀用的法器。衣轻飏瞧见为首那位老道长,仙风道骨,白须飘飘,简直就是翻版的业尘子,看一眼便叫人顿时索然无味。   衣轻飏趴到屋檐边,跟成年人相比短了不少的小腿去勾底下矮墙,又引起墙里边内侍们的惊呼。   衣轻飏真心觉得,说好的找梯/子呢?怎么从头到尾都只看见他们在这大呼小叫?最后还得靠他自己。   衣轻飏习惯性大人般地叹口气。   大概由于自诩上房揭瓦爬屋顶的老手,他没太认真注意脚下,一只脚的脚尖刚探到矮墙,便踩到一片滑溜的青苔。他正好将另一只脚也放下,一下失去支撑点,整个人怔愣间失足滑向墙外。   “殿下——”   大呼小叫还是有用的。   因为这一声惊呼,宫道上乌压压的道士们都注意到墙上忽然摔下来个小孩。   他们震诧不已,竟都呆在了原地——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衣轻飏正以为自己便要做历史的功臣时,一道冷剑从后方掠过人群而来,千钧一发中刺穿衣轻飏后领,一剑将发懵的他钉在了宫墙上。   这一幕和他幼年一次失足时的情景相重叠。   衣轻飏抬眸,屏住呼吸,不可思议地望向人群之中。   道士们让出一条道,同样身穿清一色玄色道袍的少年从后方缓缓走来。十五六岁的模样,黑色发带将长发束成马尾,高高垂在脑后,脸庞玉一样的白,俊朗玉树美少年。   走至目光定定落在他脸上、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的小孩面前,玄衣少年垂眸投下冷光,一言不发,将剑拔出。   由于腿太短,又是悬在半空中,剑一被拔出,衣轻飏便顺着墙滑到地上,摔了个屁股蹲。   宫道那头,里面的内侍们寻到殿门追了出来。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衣轻飏望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少年版大师兄,失语良久。   他正想说些什么,至少该表达一下感谢呢?   那玄衣少年薄唇淡启:“祭天之地,闲人勿扰。”   衣轻飏:“……”   他动了动唇,本想说点插科打诨逗逗小少年的话,脱口却成了极其傲慢的一句:“这是我家,闲人应该是你们吧?”   后面的道士们一时神色不好。   “我们大师兄救了你,管你是不是什么殿下,也应该说声谢谢吧?”   少年虚抬起手制止,提起剑:“不必与小孩见识。”   却听那被救的小孩被这话戳到什么急得跳脚,执拗地重复:“我不是小孩!我是小孩,那你也大不了几岁!你也是小孩!”   本转身欲离去的少年忽然转身。   吓得这位幼年版昏君赶忙朝后跳了一步。   衣轻飏:“……”   大师兄,你信我,这不是我原话!   不不,是前世的我原话……   少年挑起眉,拿起一旁同门手里祭祀用的拂尘,拂尘与他手臂持平。骄矜的小殿下抬高下颌以壮声势,心里却疑惑他要做什么。   持平的拂尘前端垂落,白须尖正好掉在小孩头顶。   少年:“这柄拂尘朱牦长多少?”   小孩愣愣。   一旁的道士忙回:“一尺一寸。”   少年嗯了一声,不再多言,收回拂尘与同门离去。   衣轻飏乐了。   身体却传来后知后觉的愤怒感。   小孩似乎才明白过来,他的身高被直白地鄙视了。   作者有话说:   今年三次元实在太忙,最近更新都不稳定,给小可爱们道歉(鞠躬.jpg;   为了更稳定一点,以后只好改成隔日更了,望谅解。   本章留评的小可爱都送小红包呀——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17瓶;WhiteZii 16瓶;白逍 10瓶;花枝. 8瓶;皆大欢玺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执念相|七   ——   衣轻飏坐屋沿边, 一脚垂荡着,闲闲剥手中金黄橘子。   居于高处, 四下风景皆收眼底。   御花园的景儿一向不错。   落木萧萧, 万物清寂,秋菊却开了一簇又一簇,点缀其中煞是可爱。   他悠悠吃着橘子, 喂自己一瓣, 又喂旁边偎在腿边的胖橘猫一瓣。猫咪舔了一口,颇为嫌弃地转过脸, 埋头继续睡。   衣轻飏嫌浪费, 自己将那瓣吃了,乐呵呵地挠胖橘下巴。   闹得橘猫快受不了时, 底下哒哒哒跑来人了:“殿下!殿下!那位国师大人的大徒弟来了!快走到这儿了!”   衣轻飏微眯起眼远望,转角阴影处果然有人影晃动,他把剩下一半橘子抛给楼下侍从,抱起橘猫,扶着屋脊小心起身, 往另一边来人的必经之处而去。   侍从话都说不利索:“殿、殿……殿下,咱们还是不要去招惹比较好吧?”   “那位玄知道长可是国师大人最钟意的弟子, 据说早就是内定的下任国师了……您要是惹出什么事来, 保不齐陛下就得罚您了……”   衣轻飏摆手, 漫不经心:“你们别管,我有分寸。”   侍从急得满头大汗。   衣轻飏摸到了屋檐边, 瞥见那道身着玄衣、高个儿瘦削的少年身影, 即刻趴下, 示意底下人:“你们快撤, 躲得远远的, 别叫他发现了……”   侍从们拗不过自家殿下的恶趣味,只得往远处墙后躲去。   少年怀中执一拂尘,背脊挺直走来,似乎泰山崩于前仍能面不改色,目不斜视。   衣轻飏安抚怀中胖橘:“胖啊,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喵?”胖橘还没睡醒的朦胧猫眼睛泛出疑惑。   衣轻飏唇角弯起,几乎甜美地一笑。   见到这笑容,胖橘霎时睡意全无,猫毛应激性倒竖。   还没来得及从缺德主人手里窜出来,它便感觉自己整个身子腾空一飞,胖橘仓皇喵叫了一声,徒劳扑腾几下,发觉自己正往底下路过的一个少年道士头顶扑去。   几乎是它喵叫出的同时,少年警觉抬头,眸光极冷地射来。   胖橘清楚看见,认出自己是什么东西后,少年不皂色的眸中露出显而易见的茫然。   他似乎也没想到,这个飞来的“攻击性武器”是只胖橘。   少年向后退半步,懵懵地张开双臂,稳稳接住这只被无辜抛下的胖橘团子。   这是……什么情况?   “胖啊!挠他!”   屋顶上探出一个小孩精致漂亮的脸蛋。   什么情况?很明了的情况。   小脸像仙童,心地如妖魔。   胖橘十根爪子竖起,亮出它剪得没剩多少的指甲,悲愤地喵了一声。   少年抬起双臂,借它力飞出去后,胖橘爪子朝那个缺德主人脸上扑去。   衣轻飏被吓一跳。或者说,是被他家胖的弹跳力吓一跳。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噬主了啊这是!   小孩到底没见识,下意识一紧张,身体便更加僵硬不好控制,衣轻飏脚下不知踩着哪边不平整的瓦片,整个失足——   又一次,在玄衣少年面前狼狈地栽下去。   小孩惊慌失措扑腾。   “殿下!”远处那些无用侍从们瞎叫唤。   底下少年却没像接胖橘那样温柔,反而在看见小孩直直栽往他位置后,向后退了……一大步。   衣轻飏:“?!”   大师兄!朝你扔胖橘不是我干的呀!   好吧……是我顺从小孩本意干的。   但您不能不管我了呀!他家胖的指甲都剪干净了!   意想之中的为民除害、名留青史还是没到来,他眨了眨眼,发觉自己悬在了半空中,衣领好像又被剑给提溜住,勒得他脖子生疼。   衣轻飏默默仰起头。   面前少年脸冷得渗出寒气。   他讽刺地挑起眉。   “看来,殿下这衣领每次都挺牢实?”   衣轻飏:“……”   和少年版大师兄这一面对面对视,不止他从心了,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十岁小孩也十分从心,跟个乖乖的小兔子似的,蔫耷耷地垂下耳朵。   哪还看得出他底下大灰狼的囊?   侍从们早已赶到,却都缩在一边不敢出声。   少年冷声问:“这是第几次了?”   这两天第四次在他必经之路扔下“攻击性武器”了。   小孩默默垂着眼睫,装老实。   “哑巴了?嗯?”   似乎他不开口,少年就不打算放他下来。   小孩心里千百万个不愿低头,可脖子实在勒得难受。对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小殿下来说,第一次被人这么欺负,简直越想越委屈。   我都这么老实了,为什么还不放我下来?   他眼圈泛起小兔子眼睛似的红,委屈巴交地撇起嘴。   碍于少年压力,他不得不瓮声瓮气地发出咕哝声:“对不起我错了……”   少年似乎没听清:“什么?”   小孩鼻子愈渐泛酸:“对不起我错了……”   少年淡淡:“还是没听清。”   小孩红着眼朝他大吼:“对不起我错了!这下满意了吧?”   “你是……”少年仍冷着脸,掐起他的下颌,仔细打量,“要哭了吗?”   小孩:“我才没哭!我才没有……呜呜……被你欺负哭……呜呜……”   小孩边否认着用衣袖擦眼睛,边啪嗒啪嗒掉眼泪,掉得旁边侍从们都懵了。   虽说他们太子殿下娇纵又过分,但能让他哭出来的人,打小还真没几个。   而直面他掉眼泪的少年更不用说。在他面前哭得这么伤心的,这还是第一个。少年脸色空白很长一阵,才犹豫再三地,从身上摸出一方手帕递过去。   语气还没缓过来,仍然僵硬般冷。   “你……要么?”   小孩抬头,红着冒眼泪的眼睛瞪他一下:“我才没哭!”   少年:“……”   以为他不用,少年正要讪讪收回。   小孩却恶狠狠夺过他手帕,响亮地擤鼻涕眼泪,声音却因哭过软糯得不像话:“我才没哭……哼……”   “你……”   小孩顿一下,扇子似的睫羽垂下,显得无辜而乖巧。   “你是……接受我道歉了吗?”   少年略显意外,眉尾微扬:“原来你是真心道歉的?”   小孩又撇嘴不满了:“我从不撒谎骗人!”   他声音小下去:“才不像你们这些惯会撒谎的大人一样……”   少年了然般淡道:“又承认我是大人了?”   小孩瞪他:“你这不是耳朵挺好使的吗?”   少年目光忽然带了点认真,蛊人般的幽遽,语气也蛊人的专注,“我接受你的道歉了。”   小孩莫名耳朵尖发烫。   “哦。”   他低低哦了一声,张开双臂。   “?”少年询问般挑眉。   不解风情至极。   小孩鼓起两颊:“抱我下去。”   是小殿下惯用的命令口吻。   但细听,却会发现尾音不自觉地软乎,绵绵的拔丝糖一样,有点撒娇和低头的意味。   少年犹豫地张开双臂。   守一剑撤去。   小孩一把跃进他怀里,又双手勾住他脖颈。   少年别扭一阵,很快找到了一种能让小孩最舒适的抱姿。   小孩骄矜地仰起下颌,“我要去观星台。”   少年脸色看不出情绪。小孩心虚地偷瞄他一眼,小声补充:“我就看一眼,不会打扰你们的……”   玄知小道长淡淡道:“哦。那就去吧。”   旁边的侍从们看傻眼。   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这俩人就冰释前嫌,还抱上了?   少年玄知单手抱稳小孩,另一手将守一剑收回袖中。这么大的一把剑,一进袖里就不见了。小殿下扒拉他袖子,好奇极了:“它怎么不见了?”   玄知带他向御花园外走去,依旧那副面色寡淡、目不斜视的样子,“我将它收入芥指了。是一个储物用的东西,能收很多东西进去。”   小孩扒拉他袖口,果然在他手腕处发现一条系着戒指的红绳。   “为什么不把它戴在手指上?”   “麻烦。”少年简短回答。   小孩:“用绳系着不更麻烦?”   少年:“不一样的麻烦。”   小孩似懂非懂:“那我以后有戒指了,我也拿根绳挂着,和你一样。”   少年:“哦。”   小孩:“我也要用红绳挂着!”   他们一路往观星台而去。观星台离御花园不远。   穿过中间那条宫道时,小孩又在少年怀里碎碎念:“我才不是闲人呢……”   不解风情的少年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因为那句话报复我?”   那句“祭天之地,闲人勿扰”。   小孩气得鼓起两颊:“还有你嫌我矮。一尺一寸怎么了?我长大了肯定比你还高!你就比我大几岁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少年戳戳那个一直想戳的鼓起的脸颊。戳了一下,心中便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勾住,他指尖无意识蜷落,默默收了回去。   小孩似乎没注意他小动作,困倦地打了哈欠,脑袋趴进他怀里,依旧絮絮叨叨:“没有人能把我欺负哭的……你这回可惹上大麻烦了……”   “总有一天我会欺负回来的……哼……到时候哭的人就是你了……”   少年玄知默默听他絮絮叨叨。   狭长宫道上,那些积了年岁的古老砖石,铺下他们绵长的影子,勾连交错,记录他们曾斑驳陆离的年岁。   直至朝代更迭,春去秋来,大火将这些宫室付之一炬,遗址上新宫殿重新拔地而起。   当三百多年后,弱冠年岁的清都山小师弟牵起他家大师兄的手,再度走过这条深深宫道。   古老砖石已埋入泥土,他们从远处来,踩过新砌的青砖路时,三百年前夕阳投下的影子将与今时重叠。   两两交错,两两相牵。   相伴跨过厚重漫长岁月。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昏君就长大了。   玄知就是最开始阿一他们进玄天观时,发现的那幅被祭祀的前辈画像。不知道大家还记得不,大师兄马甲太多啰(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190908咚 5瓶;轻舟万重山 3瓶;梵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执念相|八   ——   玄天观在北门外。   这时节秋风已萧索, 墙根底下支着的大小摊子,熏起炒板栗的香气。行人拢紧旧棉袄, 城门车马间穿行。   庙会将近, 玄天观外这条街少不了热闹。拨浪鼓咚咚响,在手艺人手中摇着。纸扎的风车插在推车上,风一吹, 带动大片呼啦啦转。   清脆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福禄饼子豆沙糕——”   “糖人儿——捏糖人儿——”   少年身形的玄衣道士避让车马, 转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在一旁小摊。   摊主人招呼:“小道长,香包要个吗?这东西好闻又驱邪, 正经玄天观出来的!假一赔十!”   正经玄天观出来的大弟子——玄知, 视线默默在那清香中夹着艾草味的香包上停留些许,又落在底下摆列着的几匣子红绳上。   摊主介绍道:“您要穿串珠子吗?檀木珠, 沉木珠,琉璃,翡翠这边都有,您看着拣,一串只收您十文钱。”   玄知视线略过那些花里胡哨、不知有多少真翡翠真檀木的珠子, 只拣起那些本不单卖的红绳,问道:“我只要这一根, 多少钱?”   做什么不是买卖, 摊主只疑惑一下, 便道:“您只要这个啊?一文钱就够了,您看着挑一根。”   玄知听他这话, 也颇为认真地在这些乍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红绳里细挑了挑。干净的, 颜色鲜亮一点的。   小孩的脖颈看上去纤细又软, 还得挑摸上去软一点的红绳, 不会勒红。   挑好拿了钱, 玄知手心攥着那根红绳,向前走了一会儿。   有个驮满黑炭的骡子穿街而过,玄知侧身避让。站在街头,他犹豫一会儿,将守一剑拿出,解下了剑柄挂着的穗子。   说是穗子,但其实挂着的是一枚不大不小的玉佩。淡黄偏白,是一块颇为完整的黄口料的析木玉,雕云纹灵兽,寓意吉祥顺遂。   被贬下凡已十六年。   他孑然一身离开三清境,身边只带了守一剑。   除去守一剑,只剩这块玉佩送得出手了。   玄知将温软的玉石握于手心,还能清晰感受到上面浮动的仙灵之气。这是曾属于神君玄微的灵气。   当年神君指尖一点,留结印于解轻寒额上,便能佑她世世运道好于常人。如今,不是神君了,没了天道掣肘,他可以给那孩子降福了,却又没了那个能力。   唯一拿得出手,可以庇佑他运道的,也只剩这一块玉佩了。   玄知用红绳将玉佩重新串起,紧紧攥在手心,抬头向玄天观正门走去。   十六年前,他被贬下凡时,便化作了□□凡胎的婴孩,落在玄天观大门前。掌门拣他进观,养他长大,教他道法,如今已十六年矣。   正门进去全是香客。   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挤在道观里拜三清拜天尊,求子求平安求姻缘。   从前在三清境时,他也时时听见有凡人向他祷告,但终归只是耳朵一听,隔了十万八千里看不真切。   可眼下,那一张张求神拜香时虔诚的脸,焦虑的脸,袒露欲望的脸,那些七情六欲,在道观的香火气里生生不息。玄知第一次这么真实地感受到,凡人的喜乐、苦难和欲念。   可念不可说的欲念,都写在那些不同的脸上。   “道长!我这抽了签,您看看这签写的是什么?”一个老婆婆扯着小孙子,拉过要往殿里走去的玄知。   玄知紧了紧手心那块玉佩。   他垂眸,接过那签。   “您求什么?”他低声问。   老婆婆嗓门在人群里噪得很:“哎呀!我这小孙子他娘,挺着大肚子还下地收稻子,怎么劝都劝不回来……这下好了,在地里生了……是个闺女啊,没满月就折了……”   “他娘也躺床上了,请了大夫,身子还难受啊……道长你看看这签,保平安不?哦哦!还有我那大儿子,和几个同村去南边做买卖去了……您看他年前能回来不?”   玄知看向那签语,默默良久。   枯木难逢春,落叶难归根。   他唇动了动,本该照实说出,却犹豫下来。   老婆婆还扯着闹着要出观吃东西的小孙子,催了玄知好几声。这时幸好那边一个同门来了,解了玄知的围:“老婆婆,这我们大师兄,不管解签,您求了签要到殿门外去,专门有弟子会给您解签。”   老婆婆却固执:“那外头都排满人了,你们这闲着也是闲着,怎么就解不了签了?”   那同门无奈:“那我给您看也是一样的,成吗?”   老婆婆便把自己要求的又讲了遍,玄知听他同门很自然地开口说:“是个好签,万事都会顺心如意。但您还是得小心了,该看的病得看,该拿的药不能少,做到这些,家人才会平安顺遂。”   “您若积德行善,上天自会有福报。”   玄知眸色微动,晦深不解地望向他同门。   老婆婆求了个心安,忙说:“嗯嗯,该做的都不会少,我们一家积德行善着呢!”   她千恩万谢了两位道长,带小孙子出门买吃的去了。   “你……”玄知问,“为何?”   同门道:“所以不能叫大师兄您来解签啊。世上有多少东西真可以称心如意?无非尽人事、听天命。我们劝他们尽了人事,便已是尽了心。”   玄知似懂非懂。   学做一个凡人,似乎会讲谎话是必要的。   可这谎话从另一面解读,也算不得完全的谎话。   玄知若有所思,往殿内走去。穿堂门,过天井,香客渐少,来往的弟子向他点头问候。   “大师兄。”   “大师兄。”   有些弟子年龄比他大上许多,还是唤他大师兄。   修道一事,资历是一方面,天分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   除此以外,还讲运道。   凡人如何修道?无非是盗天地,夺造化,以求得天道认可,饶他们更多岁月,恕他们求得大道。   修行便是在天道底下讨生活。运道,通俗点讲,也就是天道的偏好。   天道偏好玄知,故玄知十六岁便闻名道门,同门中人人信服。天道偏好云倏,故云倏十七岁便成为天阶榜第一,被认可为当之无愧的玄门第一人。   他所拥有的一切,来自天道。而天尊质问他所谓的“己道”究竟是什么时,他却犹豫了。   这是一个叛徒才会有的行径。   玄知十六年来,无时无刻不在自省、愧疚又复纠结中活着。   且还能预料,若答复不了师尊那个答案,也回答不了自己内心那个问题,这份心境还会折磨他未来许多年。   玄知入内室,在蒲团上跪坐,叩下头。   “弟子玄知拜见师父。”   “起来吧。”   玄知起身。   玄天观现任掌门凌霄子阖眸打坐,似陷进入定状态。   “您找弟子有事?”玄知试探问。   凌霄子并不睁眼,只道:“为师近来听闻,你日日去观星台当值,与宫中那位……太子殿下关系匪浅?”   玄知了然,垂首答:“确有此事。”   停顿片刻,凌霄子缓缓睁开苍老的眼:“玄天观历任国师虽侍奉皇族,但归根到底,仍是道门中人。你该懂得如何把握距离了,徒儿。”   玄知默了须臾,道:“徒儿省得。”   凌霄子良久叹口气:“为师不是阻止你交友,你这年纪,也该交个志同道合的道友了。”   “只是,他是凡人,又是太子,将来的世俗皇帝。你身为玄天观弟子,终身侍奉天道,理应向世间传达天道旨意,与凡间之人、凡尘之事总得保持距离。”   玄知再拜,低垂眼帘:“弟子……省得。”   凌霄子道:“徒儿,你性子早熟,素来懂事。这道理应该我这个做师父的与你早早说清楚,才能免你将来行差踏错。”   “你要时时记得——”   “道不同,终不相为谋。”   玄知将手中玉佩握得更紧。   ——   观星台下,玄知弯腰,将红绳系在小殿下颈间,又替他整理好衣领。   小孩很是新奇,整好衣领了还忍不住翻出重看,“这玉佩真的送我了吗?”   玄知低声问:“不喜欢?”   骄矜的小殿下昂起下颌:“勉勉强强啦。”   玄知伸手,替他再理一遍衣领。   小殿下往后一缩,以为他是想拿回去,忙小心翼翼将玉佩藏在衣服下面,抱臂横在自己胸前捂着:“送了人的东西就不能再拿回去了,父皇说的。”   玄知摸摸他柔软的发丝:“不会拿回去。”   今年十岁的小殿下刚刚束发,捆了个小辫在脑后,玄知摸着那小小辫,无意识地指腹摩挲,一遍遍地捋。   小孩歪头,可爱至极地问:“为什么突然要送我玉佩呀?”   玄知似乎有些出神,“嗯?”   他顿了下,沉吟:“想到了,便送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会讲谎话。   在这孩子面前,他似乎总有学做凡人的天分。   天生神明不会有的——凡人那样的七情六欲,总会在这时、在他身上活过来,一点点撒下种子,终有一日长成原野。   小孩不满他答案,鼓起两颊:“总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   玄知垂眸,睥睨着比他矮上许多的孩子,眸光因阴翳而显得极其冷淡。   “什么含义?”他反问。   小孩扯扯他袖袍:“我跟你说过,前几天老是做噩梦呀……”   玄知与他认真地对视。   小孩即刻撇嘴:“你都忘了?”   玄知眉眼软下来,初春冰雪消融一般。蹲下身,与他一般高,拉过他小小的手,道:“不敢忘,殿下。”   小孩哼哼了一声。   玄知揉着他软乎乎的小指头:“所以可以治噩梦的,这块玉佩。会给你带来好运,殿下。”   小孩有着不畏人情世故、有话直说的性子,也有着近乎敏锐的孩子的直觉,“是不是你师父他们说我坏话,所以你最近都不来找我玩了?”   玄知一怔:“不、没有……”   小殿下把自己鼻子说酸了:“你就有!要不是我今天来观星台堵人,你以后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现在体会到了。把谁惹哭了不好,把这小孩惹哭了,无论原因是什么,最后都得他来哄。   哄到后面,玄知不得已斟酌着透露:“是有一点……”又马上否认:“但我没打算再也不来找你。”   小孩把眼泪鼻涕都往他衣襟上擦,哭天喊地的,到后面哭得没力气了,软软地倚在他怀里,红着鼻头抽噎:“我、我……以后不那么过分了……我乖乖的……你师父他们就不会阻止我们见面了吧?”   玄知揩去他眼角泪珠,语气笃定。   “不用改。”   “他说的人是我,如何做便是我的事。你不必改。”   小孩坐在他腿上,歪头圈住他脖颈,终于破涕为笑,脑袋埋进他颈肩:“不听你师父的……”   玄知应道:“嗯。”   “不听他老人家的。”   虽然不妥。   但在凡间无知无觉染上的七情六欲,已使他舍不得将怀中小孩拒而远之。   走一步看一步吧。   红绳埋在小孩衣下,只有他知道上面挂着什么。这隐秘的占有感,使曾经无情无欲的天生神明也无法免俗。   失去做神的资格后,他会渐渐发现,其实他也是个俗人而已。   至少,学做俗人。   ——   衣轻飏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身处一间茶楼之上。   他下意识摸往衣襟下,有微微的凸起,那块玉佩还在。他展开手心,这双手褪去稚嫩,修长坚韧,又带有少年的青涩。   他好像长大了。   这是哪儿?宫外?   昏君跑宫外来做什么?   “殿下!殿下!您快瞧,人来了——”   对面一个锦衣公子像是这昏君的酒肉哥们儿,不知望见楼下什么了,连声唤他。   茶楼视野开阔,衣轻飏扶着栏杆起身,由那哥们儿指路,漫不经心瞥去,第一眼便将楼下那道熟悉至极的玄衣身影收入眼底。   ——大师兄?   不……他还在障中,这人是?   “玄知道长身边那姑娘,就是我跟您说过的那个——徐太傅家的千金,前几日还在家中吵着要绝食、非玄知不嫁的那个。”   那哥们儿嘟囔:“当然,她绝什么食?也就哄得了徐太傅了……”   衣轻飏略微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原来玄知身边还有个姑娘。   他淡淡道:“看上去倒是温婉大方,知书达礼。”   “呵,她那哄着别人玩呢。”听那公子口吻,像是颇为熟悉徐家千金——都出身京师显贵,以前自然见过不少面,“也就玄知面前,乖得像名门淑女。”   这个“乖”字,戳中了本漫不经心的衣轻飏。   偏生那锦衣公子还接着戳他,“不过也情有可原,瞧玄知道长那模样,若是喜欢什么人,也必定喜欢乖巧懂事的。”   “当然,我更倾向于他压根不会喜欢人……”   可惜衣轻飏只把前面一句收进耳中。   他微眯起眼,瞧那两人在街头闲逛——   听他那哥们儿说,徐家千金以绝食威胁,徐太傅只得找了个由头,借口府上近日不太干净,特意请了玄知过去做法事。做完法事,徐家千金便借口同路。   徐太傅能答应他女儿这么做,想来心里也有意收玄知为婿。   毕竟这般卓尔不群的佳婿,就算是个出家人,也甩得了京师那些走马斗鸡的公子哥十万八千里。   徐家千金说是要去玄天观上香还愿,徐太傅便央玄知送他女儿,一道回玄天观。   大师兄可真是傻。   谁上香还愿不急不忙,还在街边东逛西逛,这那那这的?   那哥们儿还琢磨太子圣心呢:“您让我一道出来看着他们,还看了这么久,莫不是……”他觉得不可思议:“殿下您看上那徐家千金了?”   可,不该呀!咱殿下这脸、这气质、这身份,徐家丫头这么糙,能看得上她哪儿?   衣轻飏冷呵了一声:“换个对象,你就猜对了。”   锦衣公子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  ……   等等?换个对象?!   那不就是——   锦衣公子捂住嘴,惶恐眨眼:“殿、殿下,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衣轻飏连个眼神都不稀得给他,“就那个意思。”   锦衣公子更惶恐了:“那要是陛下知道您有这心思……还让他知道是我在助纣为虐,岂不是要抄我满门?殿下!我不想去岭南种树啊!”   衣轻飏淡道:“出息。你不说我不说,不就没人知道?”   锦衣公子小声叨叨:“可我看您说得很顺嘴嘛……”   衣轻飏拍拍他肩,语重心长:“那这样,我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何?”   锦衣公子愣了愣:“什么机会?”   衣轻飏道:“去把咱们的玄知大人请上楼来。就说本殿找他有事一聚。”   锦衣公子不得已下了楼,后知后觉意识到。   等等,他将的什么功,赎的什么罪?   昏君找哥们儿还是有那么一套。那锦衣公子看上去是个绣花枕头,人倒机灵,果然顺利请到玄知上楼,只是他自己却被底下徐家千金给缠住。千金愤愤不平要个说法,什么人敢从她手底下抢人?   玄知上楼时,临街的窗边帘幕已放下。   昏君出手阔绰,二楼都被租下。侍卫便衣候在楼梯口,见道长来了,恭敬让行:“大人,殿下在楼上等您。”   上得二楼。竹制的帘幕遮挡外面喧哗,围出了一方幽寂的空间。   那位十七岁的太子殿下一袭菉竹色衣袍,紫砂壶在白瓷杯中倾倒出声响,他抬头,向踏上二楼的玄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虽然不解他怎么出宫了,可那一打眼,让玄知竟也晃了神。   华贵少年实在生得美丽。眉心那浅浅一笔胭脂红,诉尽风流。眉眼轮廓,皆如玉琢。恣肆一笑,正是随心所欲、什么也不懂顾忌的年纪。   于是,说出来的话便有些刺耳了。   “道长可玩得尽兴?”   玄知于他对面入座,些许不解:“尽兴?”   出门做法事而已,算不得玩,更谈不上尽兴。   衣轻飏将刚沏的茶推至他面前,斜支下颌,歪头看来:“听您这意思,是还没尽兴咯?”   玄知喝了口茶,淡淡反问:“什么算尽兴?”   衣轻飏叩叩桌面:“尽兴……要看您老怎么理解“兴”了。譬如,修得大道是件高兴事。铲妖除魔是件高兴事。”   “或者,往俗了来说,升官发财是件高兴事。再或者,觅得良人,娶得贤妻,算一桩高兴事?”   玄知才听出他意味。   “出家之人怎会娶妻。”   “那是清规戒律这么说。”衣轻飏哂笑。他抬起手指,隔空虚点玄知心口,“而我比较在意的是,道长您心里怎么想?”   玄知倒是认真考量这问题。   他垂眸片刻,道:“我有想做的事,自然无意于此。”   对现在的衣轻飏来说,明明该高兴这答案。但心底,却无端落寞。高兴理所当然,落寞也理所当然。   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太子殿下怎么甘于落寞?   “许多大好之事便错过了,不会可惜?”他似笑非笑地反问。   “若做成想做之事,自然不会可惜。”   衣轻飏勾勾手指,示意他贴近:“那我教您一件事。”   “嗯?”玄知询问般扬眉。   他毫不设防地支身贴近。   曾经矮他一尺几寸的孩子,手掌已能掐住他整个下颌。玄知仍无任何抗拒的表现,只是眼神投以询问。   衣轻飏便这样掐着他下颌。   没忍住——谁也忍不住。   印上自己的唇。   双唇相贴,玄知怔然。一方青涩却亲昵,索取回应。一方则涉世未深,僵如冰块,反应可爱至极。   竹帘轻轻晃动。   那是一个长日的午后,知了树梢浅鸣,光线炙热昏黄,竹影婆娑地投在他们脸上。   少年看似老道,实则全是伪装。   他宝贝地献上的,是一个青涩至极的吻。   等不到对面回应,少年也会自我消化,理解为是对方的另一种可爱。   吻到梦中的人,心愿得偿,便即刻退去。   嘴上却还要占便宜。   刚刚学做凡人的玄知,还在怔忡间,便见对面少年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压低声音如此说:   “我教您——”   “人世苦短,需尽欢。”   作者有话说:   刚学做凡人的大师兄:卒。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池渐、卡哇1也是1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执念相|九   若说晏轻衣死前回首他这一生, 有什么最后悔的,恐怕便是这一吻。   就连晏轻衣这名字也被许多人刻意遗忘, 而代之以齐二世、昏君之类名号。甚至连他的来世, 也刻意遗忘这名字,遗忘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以求得自我保护。   因而, 来世的衣轻飏送出那个青涩至极的吻之后, 不能体悟这具身体传来的那阵酸涩之感。   那舌尖的酸楚像误食了青杏,摘取过早, 也送出过早。   衣轻飏除了羞涩以外, 没能察觉任何不对。只因他有恃无恐,他的大师兄不会为这一吻而疏远他, 回避他。   甚至于他们这段感情中,主动跨越师兄弟距离的那个,正是大师兄自己。   而玄知之于晏轻衣,受那一吻所接收的震撼,远大于后来大师兄之于衣轻飏。   这次的障极度破碎。   衣轻飏总是在时醒时闭眼之间, 眼前的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闪现。他猜测,一是源于神器本身碎为两半, 二是自己记忆凌乱, 大师兄似乎……也极为抵触这段回忆。   还是他说过要多依赖他一点, 大师兄才勉强同意他同行。   大师兄也反复强调过,让他将障和现世分清。   可话虽如此……   漫步浮光掠影的宫道上, 几片秋叶坠落衣轻飏头顶, 他抬头, 透过宫墙望见满目秋霜的院落。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些属于晏轻衣的破碎片段。   雕花的窗栏内, 病卧榻上的女人抚摸小孩发顶, 声音温柔如水。   “抱歉啊,母后不能再陪阿一了,阿一要听父皇的话,长成一个母后骄傲的男子汉呀。”   小孩尚不知事,懵懵懂懂,只落着泪要母亲一直陪他,并不懂得这声音终如流水逝去,是世上难以回转之事。   衣轻飏站在秋风萧瑟的宫道上,侧着头眨了眨眼。   眼前一幕随小孩的泣声渐渐消散。   面前只剩一堵穿不透的红墙。   他顿了下,继续往前。   又看见几支杏花从红墙里探出,罅隙间投下满目春光。一个小孩自他身边跑过,举着风筝,欢快笑着,几个侍从边追边喊殿下跑慢些。   衣轻飏漂亮眼眸微眯起,认出暧昧春光里跑过的那个孩子,与他幼年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小孩跑累了,不满地撇嘴,仰头问大人们:“我要见父皇,我要他陪我玩,他答应了陪我放风筝的。”   侍从们忙哄:“陛下政务繁忙,若以后有了空,定会来陪殿下您的。”   小孩跺脚,还是并不懂事的年纪,吵着:“我现在就要见父皇,现在就要!总是以后以后以后,我讨厌以后!”   眼前人影又青烟般散去。   衣轻飏向前几步,黑夜转瞬笼罩漫长幽寂的宫道。   他侧头,透过夜里斑驳陆离的红墙,望见高大深幽的宫殿内,小小的一方榻上,身着龙袍的男人讲完睡前故事,给小孩掖了掖被子。   “父皇父皇。”小孩纤密的眼睫蝶翅般轻眨,“宫里真的藏着妖怪吗?晚上会出来抓小孩?”   父皇失笑揉他脑袋:“原来咱们阿一怕妖怪啊?”   小孩努起嘴:“我才不怕妖怪,我答应了母后做个男子汉的……我、我只是好奇……”   父皇目光落在空处,恍惚想起什么,复低头拍拍他被面,叹息一般道:“这宫里,人心才最可怕呀。”   “人心会抓小孩嘛?”阿一仰起稚嫩的小脸。   父皇笑:“不会来抓走阿一的,有父皇在。”男人笃定般加重语气,“有父皇在,没人能将你带离我身边。”   听了这话,小孩攥着他指尖,安心沉入梦乡。   烛光将榻边守着的男人身影映得挺拔,夜风晃动烛火,几下摇动,衣轻飏再看那身影时,竟无声无息间渐趋佝偻。   立誓永远陪他身边的父皇,也终有一天老去。   衣轻飏以为自己忘记了太多事,并不会为幻境所触动。可现实是,这些记忆深埋于他的潜意识中,无须主动记住,也永远会自发想起。   他竭力回避前世的影响,也不断有人告诉他,要将现世与前世分清。   可忘记,是一件极卑劣的懦夫行径。   正是他所经历的几段前世,无数前尘,搭构起现在的他,如他身处于不落渊底幽火中一样,焚烧殆尽,又重新形成骨骼,填充血肉。   他曾向大师兄强调,他们的现在和未来,会与过去划清界限。   可实际上,他视大师兄为今生与未来之唯一,摆脱不了前世种种羁绊。没有前世,他仍会爱上大师兄。可有了前世,这份爱便添上重量,添上执念,添上诸多可念不可得。   他与大师兄,也经由这些过往成长,重构人格。   过分强调划清前尘与今生,实则是畏惧重蹈覆辙。   大师兄不愿他担起前尘之重,是偏袒于他。可他选择回避过去,是不公于他人。不公于那些曾爱过他、他爱过的人。   即便他们已消散于前尘之风中。   眼前之景再度变幻。那佝偻的男人也已满身衰老,躺上了他幼年熟悉的病榻。   少年晏轻衣伏在父亲榻边,双目赤红,还如儿时般紧紧攥着他指尖。只是那指尖已苍老枯瘦,再难挽回。   父亲嘴唇翕动,反复絮叨:“吾儿莫怕,吾儿莫怕……”   周围太医与大臣以为皇帝是老糊涂了,还当太子是孩童。可只有晏轻衣清楚,父皇是怕他走后,留他一人在这夜无限长、无限深的禁宫。   少年的他脊梁已似成人,众人面前,也不再如儿时那般可肆无忌惮在病榻前放声大哭。   他明白了什么叫不能再陪伴,什么叫离去。   他只能紧紧攥着那枯瘦指尖。   老去的男人终不再翕动嘴唇,说着“吾儿莫怕”。   他深深伏进父亲手臂间,于无尽悲痛与茫然间,听一旁内侍宣告大行皇帝遗诏。   衣轻飏半晌别过头。   这次脚步却不敢再往前。   有什么东西噎在胸中,不上不下,感受得到它的存在,却诉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   他恍惚在宫道一角,又看见幼时自己。却不是小时候的晏轻衣,而是小时候的他。   他那时体弱多病,并不能放风筝扒屋顶,也不能惹得全宫上下人憎狗嫌。只有偶尔身子好时,母妃会陪他在屋外玩玩泥沙,堆堆房子。   那些沙子是精挑细选的,没有杂质,阳光下亮闪闪的。堆好的房子要盖顶了,他捧起一大把沙子,献宝似的给旁边站着的华贵宫装女人看。   女人站在侍女撑着的伞下,笑呵呵看他。   那些流沙于他掌中滑落。小衣轻飏急了,使劲去握住,可越使劲那些沙子流得越快。   母妃和侍女们哈哈笑作一团。   直到小衣轻飏委屈红了眼,母妃才良心发现,笑够了,弯腰拿锦帕温柔拭净他手心,“傻孩子,流沙是留不住的呀。”   “留不住的东西,便随它去吧。”   年少不懂此言,轻言别离。   后来才知别离之重。他轮回的许多次人生,往往开始得到最多。往后余生,竟都是别离。终如握流沙于掌心,欲东流之水回转,不可再得。   脸上有咸咸的东西滑落,沾湿他嘴唇。   风从不知名处吹来,拂乱他发丝。   他不愿再向前,可一低头,已发现自己身居高处。   漫漫玉阶之下,万民跪拜。   观星台上,玄衣国师持玉玺玉印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怔愣着,眼神定定望着那国师,一转不转。   玄知将玉玺玉印双手递交于他,他犹在怔愣,于众人压低的催促声中回神,接过这国之重器。   玄知眼睑低垂,无波无澜。待他稳稳接过后,方转身面向玉阶之下,声音沉稳,却足以令台下之人听清:   “今日,吾皇受命于天,荣登九五之位——”   台下万民便山一般跪倒,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衣轻飏立于人间最高处,高不胜寒。余光留意玄知仍在自己身边,一颗心方才稳稳落下。   ——   新帝登基的第一年,玄知送自己的师父凌霄子闭关后,回玄天观枯坐三日三夜,只为算清一卦。   玄天观尊天道行事,有一秘术可探知特定一人的命数。被探知之人的命数若是对天地衍化越重要,探知之人所付出的代价也就越重。   而玄知明知如此,仍不计代价。   自下凡以来,他对于如何求得自己的道毫无头绪,索性也不再纠结。只想遵循私心,替异数破除八苦命格。   一来算弥补当年自己犯下的过错。   二来,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无法再接受这孩子再死于自己面前,试过四次,仍无法习惯他的死亡。   所谓八苦成一劫。破除这一劫,说来也极其容易。   只要破除其中一苦,那么一劫便不会成立。   阿一已经历过四世。换言之,他还有四次机会挽回。四次,说来不少,说来不多。   要破今世之苦,必先寻清症结。三日三夜,他共算了两次,以弄清今世阿一要渡之苦的关键。   折损数十年寿命,也只换来前后共五个字。   ——“求不得”与“情爱”。   求不得是果。   情爱是因。   一天,玄知整理凌霄子闭关后留下的东西。   忽然,他似想起什么,问自己的师弟:“若一个人……碰了另一个人这个位置。”   他放下古籍,抬手准确寻到了当时阿一吻他的位置。吻得不准,落在下唇偏左的位置,大概是因对方心慌,也是初次没经验。   “是代表他喜欢这个人吗?”   师弟怔忡许久。大概没想到有一天自家看似绝情断爱的大师兄,会问自己这种问题。   他犹豫了下,如实道:“大概……是吧。”   想了想,他认真补充:“不过要看对方是哪种人。”   玄知眨了眨眼,诚恳求解。   师弟道:“若对方行为随便,举止轻浮,这种举动可能也是一时的调戏,当不得真。可若对方对待感情极为珍重,绝不轻言喜欢,性子执拗倔犟,那就……”   玄知听到后一种,眼皮一跳:“那就如何?”   师弟神色认真:“那就得谨慎应对了。随意答应了是轻浮,坚定拒绝了是辜负。不过……这事还是得看你情我愿,若是自己没这意思,尽管可能辜负,也要认真拒绝才好。”   师弟说完这些,觑了一眼自家大师兄陷入沉思的神色,没敢多问,继续低头整理书籍。   玄知沉思间,余光瞥见了师父挂在自己正堂的一幅字。   他侧头顿步,第一次这么认真凝望它。   据说师父年轻时,未出家前曾有过一桩婚事。那幅字日日悬挂着,玄知今日才深思它之含义。   那上面笔锋钝朴写着首诗——   自恐多情损修行,入山又怕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吾道不负卿。   ——   再度惊醒时,衣轻飏恍惚从桌上抬头。   那些浮光掠影的回忆犹如大梦,梦中残留的情绪尚还停留,他下意识望向窗外,夜色中一棵径深大而粗的枇杷树映入眼帘,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似乎下过雨,此刻雨停了,叶片焕发着剔透的水光。   夜风阵阵拂来,吹走夏夜燥热。   这是什么时候?   衣轻飏活动了下手脚,支在桌上睡觉时的手还有些麻木。   “陛下。”一个老内侍悄无声息入殿,在桌前跪伏,语气略显焦灼地报道,“千寿宫那边急传了消息,贵妃又呕血了。”   衣轻飏一怔,松活的手脚又顿住,极懵眨眨眼。   什么……贵妃?   哪个贵妃?只听说过皇帝有贵妃。   等等,他的……贵妃?   衣轻飏蹙起眉头,指节叩叩桌面。这似乎是晏轻衣焦灼不安时会有的小动作。   而内侍误以为他焦急,便不敢停顿地接着报:“太医院当值的太医现下都去了,驾撵也已给陛下备好,您是要现在便去吗?”   衣轻飏意识到这内侍之所以未曾禀报便入殿,或许是自己曾经的授意。凡是有关贵妃之事,速速来报之类的话,大概。   看来晏轻衣很关心这贵妃嘛?   衣轻飏末了叩一下桌面,打定主意会会这位……体弱多病的贵妃?   “备驾,千寿宫。”   说实话,千寿宫这名字听起来像太后住的地儿。可里面却住了位贵妃。联系这位贵妃“又呕血了”的事,衣轻飏猜测,大概取这种名字是为了贵妃长命百岁。   他淡淡哂笑。   他倒要看看晏轻衣金屋里藏着什么娇。   昏君和他的贵妃……   他这边阴恻恻揣着对自己的莫名怨怼,那边抬驾撵的人步子倒是又轻又快,一看便轻车熟路,也不需皇帝催促,不一会儿便到了紧临皇帝寝宫的一座宫殿。   说它是金屋夸张了些许。   但规制、占地不亚于皇帝寝宫,这倒是真的。   这愈发勾起了衣轻飏好奇。   他知道这一世的大师兄和昏君压根走不到一条道上去。但他移情别恋如此迅速,倒叫衣轻飏鄙夷之余,生出对那位多病贵妃的好奇。   进了殿,众人似乎料定皇帝会来,毫不惊疑,乌泱泱跪下一片。   衣轻飏本想在外殿喝茶,忖度了下昏君该去的位置,便只顿了一步,径直入得内殿。   扑面而来苦涩药味,混杂四面熏着的清神香,内殿温度简直比外头夏夜还闷热。   里头太医们也齐齐跪下行礼。衣轻飏走过他们,随口问道:“贵妃情况如何?”   太医们忙禀:“贵妃这是积年之症,此番呕血想是近来天气过热、肝热体燥的缘故。”   衣轻飏幼年也患所谓先天之症,对太医这说法感同身受。   榻边跪着一个宫女,衣轻飏瞥那姑娘一眼,那姑娘便极惧怕他似的深深低下头:“回陛下,贵妃服过药,才睡过去。”   衣轻飏犹疑一下,抬手掀开帘帐。   这一看,却是怔于原地,不敢再动。   ——那、那、那榻上躺着的人,是男子便罢了,怎的……和他家大师兄长得一模一样?!   钻出来的第一想法是:好一个昏君,找替身的下三滥法子都做得出来?   可再看第二眼,他便为另一种可能所震撼。   男人深阖双眸,唇色苍白,面色如纸,确是久病之人。可他绝不会认错。他将自己这张脸认错了,也不会认错大师兄。   可怕的也是这第二种可能。   昏君比他想的还要胆大。   衣轻飏垂眸望着那张沉睡的脸,久久无言。   ——为自己的胆大妄为。   他缓缓吁出口气,轻轻放下帘帐。想起大师兄从未有过的虚弱状态,他沉脸回身,语气难免重了些:   “贵妃这副模样,你们跟朕说,只是因近来天气热了些?”   太医们料定会有磋磨,虽然不知为何晚了些,仍俯首埋头,深怕皇帝点了自己的名。   作者有话说:   衣轻飏:驰名双标。   注:那首诗出自仓央嘉措的“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稍作改动。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卡哇1也是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40瓶;老罗湾 30瓶;青渊之黯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执念相|十   这是怎么回事?   玄知怎会成为昏君……自己的贵妃?   这简直——荒唐!   衣轻飏只觉脑仁疼, 瞧见榻上面色苍白、眉间不自觉紧蹙的玄知,又泛起阵阵心疼。他握紧他被子下的手掌, 摩挲到熟悉的剑茧, 室内闷热,而那手心却冰凉。   炎炎夏日大师兄的手的确常是凉的。但那是内力调节出的温凉,和眼下这久虚之人的体寒, 毫无可比性。   衣轻飏低伏男人盖着的被子上, 发顶擦过男人下颌,虚压着没落到实处。   殿内一时寂静, 无人敢抬头看。唯夏蝉声与烛火噼剥声。   咚咚咚。令衣轻飏心情略缓的, 是男人心脏声仍然强劲。衣轻飏虚伏被面上,向前抬起眼皮, 男人清浅的呼吸传来,羽毛般撩他眼睫。   除了过低的体温,毫无血色的脸,一切与平常如故。   可衣轻飏心底仍不好受。大师兄在他面前总是顶天立地的形象,万事万物淡然处之, 他所拥有的绝对力量,使世间无人无事能轻易拨他心境, 乱他神色。   衣轻飏见过那对幽玄双眸低垂时的溺爱、深情, 也见过他眼睫轻颤时涌动的情/欲、忍耐, 可从未见过那双眸紧闭,再不看他, 眉心因忍耐病痛而深蹙。   他摆摆手让太医们下去, 垂眸凝望那张脸许久, 忽想起件事, 命一旁久候无声的内侍:“你去太医院把国……贵妃……”   这词怎么念怎么别扭。   “入宫以来的脉案全部找来, 还有朕登基以来的起居注搬来,放外边,朕等会儿看。”   待夤夜时分,许是喝下去的汤药渐渐起了作用,玄知眉头渐渐舒缓,衣轻飏弯腰在他手背上印上一吻,方起身出来,披衣夜读那两摞脉案和起居注。   脉案上最早的记录是在长庆二年九月。记载玄知先是染上风寒,而后寒病加重,竟是渐渐一病不起。   那,玄知入宫该早于长庆二年九月。也就是昏君登基的第二年,就敢掳了国师进宫。   衣轻飏便去翻起居注上。昏君行为荒唐,倒不惧起居舍人们如何写他,他翻到了许多可以佐证的记录。   长庆二年初,帝幸观星台,行年初祭天大典。国师玄知的名字仍在其中。   三月,国师便请辞,欲让位于师弟,云游四海,入深山清修。   这请求并不奇怪。历代国师中,神出鬼没、不受世俗约束者比比皆是,玄知为道门百年难得一遇之奇才,想要修为上更进一步很能理解。皇帝也同意了他请求,之后玄知便再没了记录。   然而四月起居注上便写,皇帝册封了徐家女为贵妃。   徐家女……衣轻飏想到了还没登基前,茶楼上望见的那位徐太傅家的千金。昏君可能借了徐家的名头。   这一月负责记录的起居舍人,看文字是个颇具气性的文人。他笔尖刻薄地写道,徐家女身高八尺,望之不似女流。就差直说皇帝封了个男人了。   之后又含沙射影地写,某地出现天狗食日,天昏地暗,恐怕是上天示警,天子将行阴阳颠倒、藐视天道、罔顾人伦之事。   又忽然从皇帝册封贵妃之事,跳到玄天观闭门谢客,前国师师弟、现玄天观掌门拒受国师之位,文字间暗示的是什么,已昭然若揭了。   烛影跳动下,衣轻飏指节抵着唇陷入沉思。   玄知入宫是在长庆二年四月。仅五月后,一病不起。   那么,是真病,还是假病?   不。以衣轻飏对大师兄的了解,就算有意假病,玄知得的,也只能是真病。   且玄知病中那模样,做不得假。   他能理解玄知做法,同样更能理解昏君做法。毕竟昏君就是他自己。   站在晏轻衣的立场,亲人的死无法挽留,而玄知的辞别,恰是世上他仅可挽留,也能挽留的几样东西之一。哪怕借以世俗权力。   玄知诚然可独自脱身。可走不掉的,是整个玄天观。   ——   夜里衣轻飏便歇在侧殿。   侧殿,昏君的一用物品俱全,前几日未批完的几沓折子还搁桌上摞着。衣轻飏等伺候他洗漱的宫人们潮水般退去,随手拣了几封读。   一看便了然为何积压。   全是台谏官们上的书。满篇阴阳不可颠倒、天道不可藐视、人伦岂能罔顾云云。   衣轻飏翻看到最底下的几封。自己还批过一句朱笔,统一的“卿所言甚是”。   ……但就是不改是吧?   衣轻飏将折子随意掷回。   枕着手臂躺下,他不自觉望向与后殿仅隔的一面墙壁。昏暗墙面上,树枝蝉影纷乱,像交错的人心、延伸膨胀的欲望,生生不息。   这一觉睡得并不好。   早起时他去了后殿一趟,玄知还在昏睡。下朝后——上朝时不免经历一番台谏官们的唇枪舌战,他轻手轻脚入殿,玄知仍在昏睡。   心不在焉用完午膳,玄知仍紧阖双眼。衣轻飏唤了太医来。满院的太医乌泱泱塞满千寿宫,来了去了,只说贵妃身体如常。   看周围宫人,他们似乎也习惯了贵妃沉睡。   衣轻飏摁住胸膛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平稳地跳动着,偶尔传来清浅的痛感,更多时是酸胀。似乎晏轻衣本人也习惯了如此。   紧张了一夜一日,也局促了一夜一日,不知大师兄醒来自己如何面对。眼下这紧张与局促却都失了对象,跟墙上纷乱树影一般,乱他心神,扰他安眠。   可待他伸手,摸到的只是面墙。再没有别的了。   可又能怪谁呢?   砌这面墙的,也分明是他。   如今长庆六年。他们如此已四年。   午后,衣轻飏索性便留侧殿批折子。   拣出那些谏官们激昂的言辞,阅些实用的。腰背坐酸了,他搁笔抻抻身体,忽听外面兵荒马乱,他心跳陡然加快。   站起身,愣愣的,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   幸而有人进殿来禀他:“陛下,贵妃醒了!”   他这才得到理由,整理衣衫,往后殿去。太医几乎常驻千寿宫,贵妃一醒便有人去报信,衣轻飏愣神那一阵,已有几个腿脚便利的年轻太医提着药箱来候。   众人给皇帝行礼。(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8 0 8 0 t x t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衣轻飏摆摆手,脸上淡淡辨不出波澜。帘帐后传来几声低咳,男人沙哑的嗓音问宫人,自己睡了几天。   衣轻飏停在帐前。近乡情怯。   “可是……陛下?”男人倚着靠枕,抵唇低咳了几声,凝望帘帐后那道细长人影。   衣轻飏换好神情掀帘,笑问:“可好些了?”   美人的笑脸总归令人心旷神怡。可无人敢直面圣颜,有资格直面的,也难觉心旷神怡。   玄知以一贯的口吻答:“好些了。谢陛下关心。”   客客气气,礼礼貌貌,让人挑不出错处。   衣轻飏未能从他语气中,辨出他们如今是何境地。   玄知正在喝药,将碗放下。侍女躬身退去。衣轻飏榻边坐下,犹豫了下,试探去握他手掌。视线中,玄知眼睑轻颤一下,却未阻止,也不挣脱。   掌心才沾上药碗余温,正要散去,便为衣轻飏掌心温度取代。   玄知没有回应,只垂眸凝视他脸。   他们安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衣轻飏带他手掌贴于自己脸侧。不知他们双方在汲取谁的温度。   衣轻飏小心翼翼的,伏下身,虚压入他怀中,轻轻絮叨:   “别离开我。”   他眼眸凝视着被面。   “别离开我。”   玄知顿了下,另一只手抚摸他柔软发顶,一如儿时。   却不再回答他,不会离开。   “阿一,我在。”   他学会了做人该有的残忍。   “可我不会永远在。”   ——   晏轻衣高坐殿上,眸色懒怠淡漠,语调带不明意味上扬。   “你就是言弃?”   半梳小辫半散着发的邪气少年,像小孩学大人模样,行了个古怪的拜礼。   晏轻衣唇色淡薄,把玩着手腕上红绳系着的玉佩,“据说,你在钻研长生不老之术?”   少年一谈到自己便咧嘴笑了,这回躬身的姿势自然至极:“英明的陛下,我所钻研的长生不老之术不仅能使您长生不老,还能使您永葆青春,生龙活虎,百岁仍能延绵子孙,生生不息。”   “当然,长生不老只是我钻研的一个小法术,我更擅长的是开辟混沌、召鬼唤魔,助您一统天下,山河永固……”   晏轻衣不耐抬手,“行了,朕对山河永固不感兴趣。朕只想一人长命百岁。”   言弃道:“要一人长命百岁,自然是小事。不过……”   他狡黠地眨眨眼,仰望殿上的美人:“陛下答应我的事?”   晏轻衣挑眉:“助你钻研禁阵?放心,对朕而言,自然也是小事。”   “观星台供你使用,如何?”   言弃脸懵了懵,随即喜不自胜:“观星台?就是那个传说聚天地灵气最佳的地方吗?”   “自然。”晏轻衣起身,像是急着去什么地方,淡淡下了定论,“以后你便是大齐国师了。”   ——   言弃做邪修这么些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给一个正道修士看病,还得想法子帮这牛鼻子老道长命百岁。   但想想那美人皇帝给他提供的条件——   毫无邪修尊严的言弃,喜闻乐见屈服了。   但,天下哪有白占的便宜?   见那道士第一眼,言弃便骇然发现,他竟只余一年不到的寿数。   一年要活到百年,这是皇帝薅他羊毛哇。   那道士睡在廊下躺椅上,夏末了,仍用厚毯子掖着。见进来个邪修,道士也只淡淡抬起眼皮睨他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经书上。   言弃拿出好些罗盘、人偶、手指头。   盘腿坐在廊下鼓捣一阵。他支着下颌歪头,“奇了,奇了,你明知自己只剩一年寿命,合该形容枯槁,却仍用修为维持自己模样与常人无异,这不死得更快么?”   玄知目光不曾移开纸面。   言弃若有所思:“看起来,你也并非对那美人无意嘛?”   这玄知在他们邪魔外道界可出名了。言弃来之前便听说过。   玄天观大弟子七年前被凡人皇帝掳进宫做了贵妃,这不笑掉他们大牙,他们便不配称之为邪修了。   回应言弃的仍只有翻书声。   言弃也不在意他搭不搭腔,自顾自揪自己小辫子,“观星台我也想去,可保你长命百岁也太难了……你能配合我点吗,喂,牛鼻子?”   玄知终舍得给他反应,淡薄眼睑低垂,似哀悯无悲喜的神仙:“这就是皇帝答应你的条件?”   言弃耸耸肩。   又八卦道:“你这不挺关心那美人的嘛?”   玄知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那片四四方方的天。难得的好天气,天像雨水擦拭过似的,蔚蓝万顷,没有一丝云彩。   他语气沉稳,似尘埃落定,又答非所问,“生死于我而言,如闭眼睁眼之间。你无需白费力气。”   言弃只道:“我听命于皇帝。”   玄知侧头,眉高目深,幽漆眼眸中暗藏道之玄妙般,所目皆空。   “我曾听命于道,信舍一人可救苍生。”   言弃迟疑地露出疑惑:“那现在呢?”   玄知语调不急不缓:“在千寿宫我冥思七年,苦想自己究竟为何会身处此地。我才明白,之所以天道罚我,原是我背弃了自己的道。”   言弃道:“嗐。什么道不道的,反正依我看来,设个那框子放在自己头上,不就是拿来破的?”   玄知微微颔首:“诚如此言。可我已背弃我道两次。”   言弃诶了一声:“你活这短短几十年,也有两次?”   玄知低了声音,“第一次,我明明认定天道无为,待万物无亲无疏,无彼无此。我却信了舍一人可救苍生。如此,背叛我道。”   可能是困于千寿宫七年,实在太久没与人说过话。又或许是因为这是个陌生邪修,他才很少见地说出这么多话。   “第二次,我明明信了舍一人可救苍生。却欲救那人,反抛苍生。如此,又叛我道。”   “我反复无常,优柔寡断,以为自己做对时却总是做错,以为自己做错时却总是后来发觉做对。”   “我……”他眼眸颓然,“可能辨不清对错了。”   听他这番话,言弃唏嘘:“想你们牛鼻子老道总会钻牛角尖。我是没资格说什么,但凭我这百八十年的闯荡下来,对错是说不清,可我知道什么叫顺我者活,逆我者死。”   “我之心意,岂容他人置论对错?”   “你便是经历得太少。”言弃道,“总拿书上的那些天尊言、天道言去背去靠,世上哪有绝对的对与错?你觉得对的,保不齐在别人眼里便是错。你觉得错的,说不定又在无形之中救了谁于灰暗之中。”   “年轻人,救什么苍生啊?苍生管过你死活吗?”   玄知灰败的眼眸轻动了下。   仍像无情无欲的神仙,说出的话却开始像个俗人。   “于我之心意而言,我之死活,与苍生比,不过一草芥。”   “可苍生之死活……”千寿宫这七年,他似乎想通了这道理,“抵不过他。”   “我想救他……如何救?”   言弃狡黠地笑笑,举起自己画了多遍的阵法稿子,“像我一样,多试试呗。”   玄知默然,“可我机会有限。”   言弃道:“那你想怎么救?”   玄知沉声:“最保守的法子,就是最安全的法子,我试不了太多错。”   若情爱是因。   那阿一需得爱一个值得爱的人。这份爱,会有结果,过程即便会有小的磋磨,可结局总会美好。   ——是求得到。   而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受万人谴责,深陷痛苦而看不到出路。美好的出路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两个人说了算。天地茫茫,天道苍苍,有舍有得,亘古真理。   不会有结果的东西便该早早舍去。   尽早,尽早。在动心之后,情深之前,狠狠掐断。   ——   入秋,京师渐渐人心惶惶。   皇帝耗费巨大,供观星台那位不知从何来的国师钻研劳什子长生不老。   宫里那位贵妃又呕了血,竟是接连昏迷半月。这时宫里查出有臣子勾结千寿宫的宫人,在贵妃衣物、吃食上撒入少量钩吻草粉,竟已连下了四年有余。   今上自然震怒。   狱司连月“请”进朝中大半清流之臣,一审便审出一宗牵连甚广的毒杀贵妃及谋逆案。朝中经历血腥清洗,一时人人自危。   偏生这时,南方水灾又起。竟有逆臣逃至南方,煽动百姓,揭竿起义。   今上行事霸道,当年削藩一事早引起各地不满,此刻纷纷见缝响应,还打的是“除妖妃、清君侧”的名头。   藩王们还请出了正道几大门派出山。说是京师那位国师除了钻研什么长生不老之术,还在秘密研究些毁天灭地的禁阵,若他建成,天下安有宁日?   有一向不牵涉凡俗之事的道门相助,战事由入秋竟拖至冬日,叛乱迟迟未被消灭,更助长叛军气焰。   隆冬,初雪过后,京师大街小巷开始传这样的消息——   宫里那位贵妃,只怕时日无多了!   可笑那昏君,错将无用邪修认了国师。反将真国师困在宫中,日日行那罔顾人伦、藐视天道之事。   一人要想站到至高无上之位,是极难的。但将人由至高无上之位推下,是极容易的。   ——   “陛下。”   “陛下。”   太医们满脸哀戚,低头向晏轻衣行礼。   为了接连不断的战事,皇帝已许久没踏进千寿宫,面色疲倦,形容也已消瘦许多。   侍女们俯首低泣,太医阖眸叹息,晏轻衣满目所见皆是萧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帘帐已被挂起两边,空荡荡的,像预告着彼此磋磨的什么东西终将结束。   “玄知……”   晏轻衣轻轻跪在榻前,握住他冰凉掌心,一遍遍摩挲自己脸颊。他不再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只喃喃他名字:“玄知,玄知。”   玄者,道也。   玄知,玄知。却不知道。   许是被他下颌薄薄的青茬扎到,玄知摩挲他下颌,脸侧过枕头,眸光定定深望他,“陛下消瘦了。”   晏轻衣缓缓笑开,美人一笑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你也消瘦了。”   “我都认不出你了。”他虚埋进玄知臂弯间,语气分明带笑意,撒娇似的,可脸深埋其中辨不清神色。   “我还认得出你。”玄知说。   晏轻衣道:“那你以后也要认得我。”   玄知顿了片刻,“嗯。”   宫人太医们都静悄悄退了下去。   静得只听见火炉噼剥响。窗外似乎有屋顶的雪消融,簌簌掉到地上。   玄知恍然:“原来下过雪了?”   晏轻衣道:“嗯。今年的雪可漂亮了,本想找你一起看的,可太忙了,你也总是睡着。下回咱们再一起看。”   玄知沉默片刻:“我给陛下舞剑,你看吗?”   晏轻衣头埋在他臂弯里,蹭了蹭:“嗯。你舞。”   玄知说:“守一剑剑身纯黑,适合雪天舞。我会带阿一去院里,将剑鞘抛给你保管。你坐在廊下,小兔子一样。眼睛亮亮的。但很乖,很安静。”   晏轻衣道:“然后你舞剑,看似轻飘飘的。力道却激起地面阵阵细雪,它们撒开来,像梨花一样。”   晏轻衣笑了笑:“非常好看。”   “嗯,人也好看。”   “我以前一直吵着要你教我使剑,却总是没时间。也没办法了,只能下回你再教我。”   玄知抬手想摸摸他发顶,可已没有抬起的力气。晏轻衣牵引他手放在自己头顶,玄知幅度极小地抚了抚。晏轻衣弯起眉眼:“这么喜欢摸我头发?摸乱了,下回可要你帮我捆好了。”   “这是手艺。”玄知静静说,“得学。”   “我有很多,都得学。”   他顿了下,语气郑重。   “我学晚了,不要怪罪,阿一。”   晏轻衣凝望他的眼睛,唇角渐渐再难勉强地弯起。   “我也学晚了。”晏轻衣轻轻吻他手背,“什么叫留不住。”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过于冲动,过于草率自负,过于不成熟。恨我,便会记得我吧,玄知?”   “不会恨你。”   将死之人口中很难听见如此笃定的口吻。   “也会……记得……”   他轻轻闭上了眼。   晏轻衣怔了怔,心后知后觉开始泛起凉意,如坠冰窟。   温热的泪珠滴落。玄知的手不受控制要跌落,他却紧紧攥住那只手,留它在自己发顶。   泪光模糊中,他隐约看见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宫装女人身边玩沙子。那女人面庞分明陌生,却让他想起早已过世的母后——她们给他的感觉是一样的。   幼年的他捧起流沙。   女人温柔对他说:“阿一,留不住的东西,便随它去吧。”   晏轻衣使劲眨了眨眼。   他一晃神,那只紧紧攥住的手便松开,由他头顶落去。   雪一样,消融。   作者有话说:   这只晏轻衣就是陷入障的阿一嘛,所以看见自己贵妃娘了。   原谅现在的他们,要学的真的太多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罗湾 30瓶;崔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执念相|十一   ——   晏轻衣从噩梦中惊起, 茫然垂下眼睫,室内月色如霜, 映着雪光。   他怔愣着伸手, 触碰寂寥的墙面。墙影惨淡,也无树影,也无蝉鸣。   原来寂静与空白, 是一种更加的扰乱与不安。   他披衣坐起, 既难以入睡,又不知到底该做些什么打发空白的夜。于是安静坐了一会儿, 点起豆点大的烛火, 查看墙上挂着的舆图。   偶尔抬起眼,看着空白到如雪洞的房间, 眨眨眼,感觉不到自己在做什么,甚至连自己的存在也无法清晰感知。   作为一个皇帝,他是极其不合格的。所谓平叛,于他, 不过是找件事做而已。之所以没日没夜地处理军事政务,只因这是皇帝该做的。他不知自己做这些的意义何在。   而他也没有更有意义的事可做。   或者, 经验告知他, 人向往活着。所以他仍然活着。   一个连活着都依靠经验的皇帝, 于他的子民而言,是绝对的不幸。而不幸中的万幸, 子民已开始抛弃他们的皇帝。   晏轻衣搁笔, 无意识把玩手腕上红绳系着的玉佩。   这个把月以来, 他身边出现的刺客愈发多了起来。晏轻衣既没有加强禁宫防卫, 也没有削减, 一切照旧。   这些刺客无一例外都在靠近皇帝前失败了。民间开始传起这样的谣言:那位邪道国师在皇帝身上施了什么邪门法术,以至于护佑皇帝屡屡躲过刺杀。   自从戴上……这枚玉佩,在少年时,晏轻衣便有过几次化险为夷的神奇经历。那时人们还说: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冥冥之中自有仙人庇佑。   可许多人都忘了,他们曾说过这种话。   只有晏轻衣还记得,当年玄知给他挂上这枚玉佩时,说的是它可以佑他再无噩梦。   但噩梦仍然卷土重来。   晏轻衣手脚放在椅上,抱起膝盖,将自己蜷成一团,像某种失去认领人的小动物。   他受骗了。   漫漫空寂的夜里,他想,什么时候,活着这项艰难的任务,才能宣告结束。   想念一个骗子,是一件足以溺毙人的事。   ——   在想念溺毙晏轻衣前,他先被自己脖颈口喷涌的血溺毙。   他所念皆被实现。   齐发的万箭,裹挟民怨与权力争斗下的暗潮汹涌,化为实质戳穿他身体。自古无数君王死社稷,他也并不例外地战死于京师前。   齐二世生前是个昏君,但他的死法是难得让史官也笔下留情的一件事。   他死前没有憾事。甚至于他的心也早已归属叛军那一头,他认下别人对他的每一笔口诛笔伐,他认为没有一笔冤枉过他。他能做皇帝,只是因为身上流着先帝的血。可王侯将相,安有种乎。   唯一后悔的,是曾为私欲所困,强留了不可留之人。   折断那人的翅膀,磨灭那人的追求,将他锁于四四方方的墙中,只为给心底那个惶恐懦弱的自己,留最后一份心安之地。   可他这近十年来,心安过吗?   晏轻衣也终像折翼的鸟,倒于乱世血泊之中。血污使眼皮愈发沉重,他听见马蹄走来,便想将手腕上那枚玉佩拢进袖子里,好好护着,不给任何人看。   可他已没有任何力气。   马蹄终踏过那枚玉佩,那么精准。他听见清晰的玉片破碎声,清脆动听的一下,像给他同时碎裂的心做最后的挽歌。   马蹄上的铠甲将军举起长/枪,高高在上地举起。   落下上天对他命运的宣判。   可他已感知不到疼痛。   求不得便是求不得。   这宣判告诉他,上天便是那般残酷,不该他得的东西,一样也不会给他剩下。   ——   视野陷入沉寂,世界全归于黑暗。   一切本该安静了。他想就这样永远死去该多好,不要再轮回了,他认命了,就这样吧。   可忽然有双手探入黑暗之中,精准地寻到他——好像就是为他而来。寻到他后,紧紧用力将他圈入怀中。   “阿一,没事了……”   那道声音哀伤而焦急,不断重复,手掌一下一下轻拍他背。   “阿一,没事了……都是梦……醒来就没事了……”   “你睁眼看看我好吗,阿一……”   “没事了,我在,我一直都在……”   衣轻飏头疼欲裂地醒来。   在前一秒他还深陷于晏轻衣的情绪之中,那全然的绝望和心如死灰洪水一般将他淹没。甚至于,他以为自己就是晏轻衣,还躺在那个血色凝成紫土的战场上。   他以为隐约听见的呼唤是他的幻觉。   可另一方传来的温度又那般真切。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因焦急而难得急促的呼吸,胸膛里传来的真实的心跳。   这是他的大师兄。不是什么玄知。   他也不再是晏轻衣。   一个已死去三百多年的人,妄图左右现在的他?   ——做梦。   衣轻飏闭着眼,伸出双臂,揽住仍焦虑唤他的大师兄,圈住他脖颈。   云倏一怔,知道他已醒来,松了口气,双手自然而然放在他腰上。   衣轻飏坐于他腿上,脑袋深埋进他颈项间,深吸了几口气,从那些快要淹没他的负面情绪中浮出头来,缓了很长一会儿。   “阿一?”云倏低声唤,贴近他耳侧。   衣轻飏慢慢掀开眼睑,眉眼笑弯起:“我没事了,大师兄。”   “呜……”他贴着大师兄脖侧蹭蹭,又开始语调软软地撒娇,“好想大师兄。”   想他的——大师兄。   云倏轻托住他下颌,目光幽深专注,倾身在他唇角印上一吻又退回。   衣轻飏明显怔一下,不由笑开:“亲完就跑是跟谁学的呀,大师兄?”   云倏居然答了,很认真地答:“跟你学的。”   衣轻飏:“我哪有亲完就跑过?”   他闲闲把玩大师兄头上的朴素木簪,一下一下拨弄他发根,“我不像大师兄,我很贪心的,得亲够本才行。”   云倏还在想如何反驳他这番言论,他家阿一可从没贪心过。头上簪好的道士发髻忽然一痛——   他下意识向后仰起头,便被罪魁祸首双手托住脸庞,极认真地吻下来。   观星台上仍很寂静,障散去,怨气收回了玉佩之中。破镜不能重圆,玉佩却能重新合好为一块。   属于晏轻衣的世界早已在三百多年前化为乌有。属于他的世界,正一点点重现。   曾失去的东西,也正一样一样回来。   这次亲吻的时间格外长。   他们像涸辙的鱼汲取对方唇齿间的温度,确认对方的存在,不再生涩,更加熟悉对方的身体和亲吻的习惯。一切都恰到好处,就连时光也会情不自禁慢下来,为他们而绵长悠远。   末了,衣轻飏退出些呼吸的空间,云倏却追随他退出的路径,下颌向上抬起些幅度。   果然,衣轻飏还会有个吻落下来。他习惯性在大师兄下唇轻轻咬一下,才象征这次漫长亲吻的结束。   云倏额头抵在他锁骨间,慢慢喘息,缓和呼吸。   衣轻飏搂住他脑袋,线条优越的下颌又在他发顶胡乱蹭蹭。   他清晰感知到大师兄的存在,障中那种空落的感觉才结成雾,缓缓沉到地。   这时听见大师兄刚缓和好状态,还有些哑的声音:“阿一,我们是现在的我们。过往只会提醒我们曾走过的覆辙,只会帮助我们成长,使我们长成不会留遗憾的大人。”   “而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无所谓留得住,留不住,我都会将它们一一拽到你手上。”   只要力量足够,方法得当。   流沙也能停留掌中,东流之水也会回转。   衣轻飏眨了下眼,有什么酸涩的东西在里面生长,破出地面。他不在乎大师兄能为他做什么。触动他的,只是他都懂得,原来他都知道。   就像很久之前,他回给冤兄的那封信。   ——“若我的故事编成一本书,那么在我将它写下之前,已有人将其逐页逐字览遍,恨不能与我感同身受。”   世上没有谁能代替对方经历什么,面对诸多问题时,他只能是一个人。可他求的,只是他懂得而已。   “嗯。”鼻尖充盈着大师兄清淡的发香,他声音闷闷的,又在大师兄额上轻轻一吻。   就像云倏也只需他这一句话:“我也都知道,都懂得。”   为这一份心,也足以他赴汤蹈火,向天改命。   ——   尝试将那些七零八碎的尸首拼凑回去,衣轻飏成功召出了言弃盘桓此处的亡魂。   言弃记忆仍很清晰,一眼便认出召他出来的这俩人是谁。   可还是有哪里感觉不同。言弃亡魂盘腿悬浮在半空中,犹豫了下,抓抓小辫:“你俩……是那谁和那谁的转世吧?”   “嗯。”衣轻飏跟他打哑谜似的,“我就那谁。”   言弃语调高扬地“哦”了一声,并大言不惭地说:“我早看出美人你……哦不,仁兄你有修咱们邪道的天赋——极阴之体,不修邪道不就可惜了吗?嗐,当然,你那时也没空听我说这些,一门心思都在……”   言弃隐晦地小眼睛瞟了一下云倏,随即,不无失望地叹口气:   “怎么这辈子还是个牛鼻子老道啊?”   “注意你的言辞。”衣轻飏道,不无骄傲地介绍,“这我家大师兄,清都山容与君云倏。随便说一下,别哪哪都说我修邪道,我现在正儿八经的清都山弟子。”   言弃愣了一下,脑回路很快反应过来:“你们俩玄门弟子召我出来做什么……不会是灭我口的吧?”   “救命!你俩有一腿的事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的!”   衣轻飏:“……”   他以前这些同僚,都什么脑子?   这倒忽然提醒了衣轻飏一件事。   他看向大师兄,纳闷:“他既然记得我们,怎么上辈子见到我时,从没跟我提过,你和我曾经……”   若言弃与他说过……那上辈子,他是不是就不会将那一剑刺进大师兄胸膛?   云倏顿了一下。   言弃皱眉:“你俩打什么哑迷啊?什么上辈子?哪来的上辈子?自从三百年前我被封印在这儿,可再没出去过,也没碰见过你们哈!”   衣轻飏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抬头紧紧盯着大师兄。   云倏目光仍很平静,只是与他视线相对时,焦点明显不在他这儿。   有点心虚地往别处看。   衣轻飏瞬间笃定了这种可能。这封印即使过了三百年仍牢固,按理言弃逃不出来,上辈子更不可能主动来投奔他。是有人将他放了出来,又指引他寻到了当时在浮幽山的衣轻飏。   只是这条件嘛——   可能便是言弃答应过,不会与他提起前世种种。   或者,以大师兄对他都毫不留情的作风,极有可能直接将言弃关于前世的记忆抹掉。   云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僵硬地转移话题:“救了他,接下来怎么办?”   衣轻飏温柔一笑:“比如说,先消除一下记忆?”   云倏闭上了嘴。   说多错多,他就知道。   言弃懵了:“不……等等,你们真要灭口哇?!”   作者有话说:   言弃:全场最无辜(两辈子加起来都是;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30瓶;青鱼 20瓶;嗷呜 15瓶;阿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祭己道|一   在来京师之前, 或者说在京师这些日子,衣轻飏时刻防范于浮幽山那群不知变通的崽子们来找他, 然后被大师兄发现。   那份隐瞒源于心中无来由的疙瘩。他总不想叫他担惊受怕, 也不愿他再为自己劳心劳力。逆天而行这件事有多难,他们上辈子已体会过一遍了。   他总不想再将他牵扯这无底洞。   可如今,他已能坦然当着大师兄面, 做出威逼利诱以拉拢言弃的事。言弃听了他话, 倒沉吟许久:“你所谋之事,与我所图之事, 不相悖?”   衣轻飏笑:“不渡界内, 你钻研些什么术法,都无人干预。”   言弃伸出手去, 与他碰了拳:“不谋而合!”   衣轻飏碰拳:“不谋而合!”   言弃又看了眼一旁始终安静的牛鼻子老道,想说些什么,终究欲言又止。   ——   元初帝那边总算告一段落。   大师兄说要将玉佩还回去,衣轻飏点点头,没什么大反应。   言弃现在是残魂状态, 收进了芥指中,现在估计能和里面的赤混小祖宗, 还有十七的那团执念凑一桌马吊了。   元初帝并没想到, 拿走时玉佩还是半枚, 回来时还多出半块。   “所以,还是与前朝观星台内镇压的那个国师有关?”元征将玉佩收拢掌心, 问道。   衣轻飏留意瞥了眼他家大师兄的表情。只见这人眼皮都不眨一下, 仙风道骨至极, 做了个揖, 客客气气答:“是。”   “不过陛下勿忧, 那国师亡魂已被收服,往后观星台也再无需封锁。这块玉佩内邪祟也已封印,可放心留用。”   元征沉吟片刻,“那梦中万箭穿心之景是为何,还有所谓贵妃,又是何人?”   衣轻飏心道,大师兄又得转移话题了。   静了片刻,云倏道:“贫道大约猜到,当年赠陛下玉佩之人是谁了。”   元征果然将之前那话题抛得干干净净,怔了怔,少见地流露出焦急,在案后上半身前倾:“容与君知晓那是何人?”   云倏面不改色道:“这玉佩本来自三清境,原本便是镇压邪祟之物。只是后来沾染凡俗过久,其上残存的阳清之气终至消磨,反倒成了招致邪祟之物。”   “而后因缘际会,碎为两半,一半留阳清,一半存阴浊。此后不知被谁捡了去,将阴浊一半带至观星台,用以削弱观星台上的封印,期望助困于其中的国师残魂逃出。”   “阳清一半则被某人赠予了陛下。想必也是早早看透您命格,想借用您的天子之命,使两块玉佩在禁宫中重遇。”   元征陷入长久的怔忡,“原来,竟是如此吗……”   他很快抬起头,略带迟疑:“容与君与这位……道长,可是旧相识?”   衣轻飏也在听,并且也顺着大师兄的话猜到大半。   世上大概没有比这还巧的事了。使两块玉佩在禁宫中重逢的关键,大概就是等他找上门来——约摸又是,天道在设着套让自己往里钻。   而往天道在凡间的代表人身上想,自然就猜得到是何许人也了。   不过让他颇感兴趣的点是,天道似乎极为希望他记起前世。而相对的,大师兄极排斥让他记起前世。   但上辈子,他已卜算出前世中的大半经历。如果说重生是天道安排的,那么他上辈子一定遗漏了一些天道极希望他记得的事……   ——譬如,大师兄。   有关大师兄的记忆是关键,这是为何?   衣轻飏下意识偏头,目光投向那个眉高目深、布衣道髻的男人。   男人正回答皇帝那个问题:“是曾相识。因祭天大典,他本人也正在京师。”   容与君的回答点到为止。   皇帝了然,起身恭敬拜谢:“多谢您的提点。”   二人起身告辞。快走出殿时,皇帝忽然叫住他们。   衣轻飏纳罕回头。   元征立于殿门前,将那块玉佩双手递来,难得温和一笑:“我想这块玉佩应该属于那位……前主人。还请容与君替朕物归原主。”   “已是过去之事了。”云倏眼睑微微压低,眼睫的阴翳映衬下显得格外冷淡。   “可这上面附着的记忆之深刻,让我这个无关之人也能做上连月的噩梦。”元征道,“这些噩梦,便是它曾属于那人的佐证吧?”   云倏看向衣轻飏。   “我替大师兄收下。”衣轻飏接过那块玉佩,没有再多话。   ——   出了宫门,沿宫墙环河渠而走,有一排掉了叶的柳树。还有几枝将落未落的柳叶,缀在秋风里瑟瑟。   二人一路无话,走至这株杨柳下,衣轻飏微微侧身,道:“我得再去一趟余大人的书铺。”   云倏嗯了一声,眸光专注地落在他身上,“你去吧。我先回玄天观。”   “那我走了哦大师兄?”衣轻飏手里提着红绳,将那块玉佩甩啊甩,走出一步又向后探身,歪了下头,弯起的漂亮眼眸眨啊眨,“真走了哦?”   衣轻飏甩着玉佩,向前试探挪了一步,旋即被身后人攥住手腕:“阿一。”   “嗯?”衣轻飏笑着回头。   虽然不知为何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可大师兄却每次都珍重于与他的告别。借着那稀疏柳枝的掩映,云倏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极快又轻地在他眉心吻了一下,就吻在正中那处淡红眉心痣上。   吻了却没有很快离开,而是将这个吻停留了许久。   衣轻飏眼睫垂下,被攥住的手腕在大师兄手腕里颤了颤。天知道他有多克制,才不至于把大师兄抵在树上亲个够本。   低下的视线落在大师兄微微踮起的脚尖上,衣轻飏出神望着那点脚尖,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滋味。   那滋味汹涌鼓胀,也平静温暖。   他勾住云倏瘦长的脖颈,抵着他额头轻轻说着无限暧昧的词句,“晚上再见,大师兄。”   衣轻飏将玉佩握进袖中。   就算是短暂的离别,也要定一个长久的再见。   ——   余西河的书铺已不再照常开门迎客,衣轻飏轻车熟路往一旁的留了几格门板的小门进去。那只名叫大海的橘猫仍旧万年不动趴在书架,衣轻飏过去顺手撸撸它的毛。   他撸猫的手艺很好,大海舒服得喵喵叫了几声,翻过身去,衣轻飏便顺势撸它肚皮。   大海总让他想起昏君幼年养的那只胖橘——曾经被捉弄地丢往大师兄身上那只胖橘,可惜很早便去了,没活到昏君成年。衣轻飏很轻地笑了一下:“你叫大海?不会是因为胖大海吧?”   大海被他撸舒服了,便自己睡午觉去,不稀得搭理他。   这时余西河听见动静掀起门帘出来,怔愣了一下,不确定地唤:“七殿下?”   衣轻飏抬起手打了个招呼,“余大人。”   “殿下来,里面坐,里面坐!”余西河热情招呼他,引他往里面走,“殿下不必再喊我什么大人了,我已是白丁之身,您想喊我什么便喊吧。”   进到里面是个小内室,摆了许多字画。衣轻飏道:“那您老也别称呼我殿下了,我现在也只是个普通道士。”   过了内室,里面别有洞天,是一处小天井,清凉幽静。衣轻飏看了几眼,天井正中种着一棵大杏树,种了有些年头,树干近碗粗。   “您这儿倒是清净。”衣轻飏跟着余西河在廊下一个小几旁坐下,余西河要给他倒茶,衣轻飏忙道,“我自己来,您歇着先。”   “殿……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余西河斟酌问。   衣轻飏上身直起,略微正色,“余老先生,若我与生身父母断绝关系,再也不是你们口中的那个七殿下,你们还执意刺杀皇帝吗?”   余西河怔了怔,震惊道:“您何必如此?”   衣轻飏避而不答,转而问他:“余老先生,您的妻儿家人呢?”   余西河答道:“我已将他们送至乡下,以防东窗事发时拖累他们。”   衣轻飏淡淡笑道:“您看,祭天大典上刺杀能否成功,您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余西河轻轻摇头,眼阖上又复睁开:“您不必再劝了。您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只是,这是我们的道义,您无需参与,因为本就与您无关。”   “之前贸然将您牵扯进来,是我们莽撞了。”余西河苍老的眼神带了些长辈对晚辈的欣慰,“您在道门一切过得都好,想必陛下和娘娘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   “可惜我这个多活了几十年的老家伙,这几天才想明白这道理,他们二位将您送入道门那时起,便已是送您斩断尘缘了。”   衣轻飏眸中流露出片刻惘然,似是也回想起往事。   余西河弯下佝偻的腰,深深拜下身:“请您,再受我这个前朝老臣最后一拜。”   衣轻飏未再阻止。   他们都知,此拜,即是永别了。前朝老臣们再也不会打扰他的生活,而他也再无理由劝阻他们改道而行。在这个交叉口,各人走向各人决定要走的路。   衣轻飏出书铺时,最后撸了把大海软乎乎的肚子。街上已是黄昏,城外暗中集结的邪魔外道们这回长了记性,没在大街上朝他大呼小叫,而是寄给他传信符纸。   一切准备就绪,皆在祭天大会那天。   各人的道终究各人走,撞了南墙也好,赔了性命也好,也是各人来祭。是否值得,也只有自己清楚。   ——   衣轻飏没回玄天观,而是趁着天没黑打了坛酒,出了西门,在野林草丛深处,刻着怀陵的那块大石前一一浇下。   爹,娘。他在心里说,我不会后悔我今日决定的路,即便它九死一生,也有过轮回几世的前车之鉴。   你们送我上山修道,只是想我长命百岁,却阴差阳错让我遇到了无法替代的那个人,寻到了不断轮回、索然无味的人生之意义,悟得了各人该得的那条道。   既如此,何来有悔?   应该是——   “幸甚至哉。”他絮絮念出声。   他浇完那坛酒,草丛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却女子装扮的人从身后走来,半跪在地:“主上,明日祭天大典,一切准备就绪。”   衣轻飏点头,将空坛子放在石碑前。   “长乩啊,”他转身带着笑意说,“我带你认识个同伴,相信你们会处得很好的。”   长乩仰头露出疑惑表情。   “他叫言弃。”衣轻飏垂眸笑道,“却是我见过的,最不轻言放弃的几个人之一。”   他掷了一块玉佩丢入长乩怀里。   “我要你明日同他一起行动。这块玉佩里千万怨灵,就供你们驱使了。切记我们的目的——”   长乩眼皮一跳。   刚刚气氛还能正经,怎么突然……   衣轻飏还催了他一遍:“我们的目的?”   长乩不得已说出那句他觉得极其害臊的话——   “祸害……全正道。”   “大点声,”衣轻飏挑眉,“没吃饭么?”   眼前这人简直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恶趣味的人,长乩自暴自弃地抬高音量:“祸害全正道!”   衣轻飏嗯哼了一声,悠哉哉接道:“祸害大师兄!”   长乩木着脸:“祸害全正道!”   衣轻飏喊得还挺开心的:“祸害大师兄!”   “祸害全正道!”   “祸害大师兄!”   言弃在芥指里要迈出的脚步顿住,在围着他飞来飞去的光团前捂住脸:“我能先不出去么?他们俩,真的是现在的邪魔外道之首吗?”   他这么无下限的人,都觉得好丢脸呐。   赤混盘腿而坐,终于有了老前辈的风范,叹口气:“习惯就好。有一天你也会被同化的。”   光团钻出去,绕着衣轻飏一闪一闪。   “光兄,”衣轻飏道,“你也想来吼一嗓子?”   光团像人眨眼一样闪了闪,围着衣轻飏飞得开心极了,跟个撒了欢的小孩儿似的。   它这里追着衣轻飏的场子捧,而全程木着脸的长乩则想把这场子砸了。感觉几辈子的皮都在今天臊光了,特别还是在他那个便宜爹面前。   ……   回去时,长乩一路兴致不高,光听他们主上和那光团唠嗑唠得起劲。   他心情本就低闷,吼完那几嗓子后隐隐触到了一些心事的源头。明日之后,只怕他和楚沧澜再也做不得朋友。   当然,感伤之外,他也懂得做人不该太贪心的道理。有些朋友注定只陪他一程,譬如他少年时南疆故乡的那群玩伴,成年后一路颠沛流离的下属,曾一起走过一程便已是幸运。   可楚沧澜……似乎又不能简单归于这几类。   谎言终究会被戳破。长乩却预感得到,戳破这谎言后,他得到的不会是解脱。   ——   深夜时,玄天观掌门业尘子的会客室仍点着灯。   室内与他对坐的,还有鹤鸣山掌门千华子,紫虚观掌门郑允珏。   屋外秋风清凉,室内却因紧闭门窗、施加了隔音屏障,显得有些闷热。郑允珏摇着折扇,道:“你们准备了这么久,祭天大典上要动手我是绝对没意见的,要我协助也没问题。”   “但是——”郑允珏清清嗓子,来了个转折。   “容与君明天可是也会在场。你们要在他手底下动他家小师弟,可得三思啊。”   千华子沉吟片刻,小喝了口茶:“若是衣轻飏明日确认为异数,想必……容与君掂得起轻重,也分得清是非。”   郑允珏趴着桌子啧了一声,坐没坐相的,“您这话自己说着都心虚不是?”   业尘子颇为不顺眼地瞥了下郑掌门的仪态,哼了声,“容与君辨不清是非我们便推他一把。这是预言中最后一百年,异数是必除的,为了苍生安危,这点毋庸置疑。”   “这话听来,是下定决心和他老人家撕破脸皮了啊?”郑允珏有些意外,又颇感兴趣地问,“那你们打算如何应对容与君?”   事先说好,郑允珏提前划清界限:“作为玄门一员,除异数这个忙我肯定是义不容辞的,但对付容与君这事,可千万别想扯上我。”   业尘子捋捋白须,道:“自然。”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与他兵刃相见。何况还是为了一个异数。”   他眼神中有些感慨和哀然,顿了顿,正色道:“明日我与千华子会联手牵制容与君,郑掌门你负责引衣轻飏现出异数原形。”   “若是他显现出与金丹期不符的修为,不论容与君如何,你都得将他立即就地斩杀。”   业尘子语气加重:“绝不可犹豫。”   作者有话说:   又来了又来了,快打起来吧——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和尚 42瓶;“玛瑙” 10瓶;轻舟万重山 4瓶;汜水 2瓶;阿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祭己道|二   ——   衣轻飏回到玄天观时, 夜色已浓如稠墨。为了不引人耳目,他与长乩早在街头便分道而行。   侧门进去, 内室拜祭的那幅玄知画像仍高悬堂中。衣轻飏路过时瞥了一眼, 心中五味杂陈。画像脸庞部分墨色已褪,只隐隐瞧得出轮廓,似乎仍然是垂眸俯视众生的姿态。   那姿态令他想起清都山山门前的天尊神像。这不是什么好的联想。他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又拜了几拜方才离去。   他踏进自己居住的小院时, 大师兄恰好出门来。   “大师兄?”这么晚了还要出门?他眨眨眼睫,些许疑惑。   云倏需握了下腰侧守一剑剑柄, 状若不经意地说:“阿一, 陪我散散步?”   衣轻飏虽然奇怪,但他们以前摸黑散步的事也不是没有, 于是应允了,跟在大师兄身侧,沿玄天观内步道四处闲逛。   说起来,上辈子他和大师兄几乎没有过单独相处的时间。他总是和同门们一起练剑,一起出门历练, 一起恭恭敬敬唤他“大师兄”。他以为他待大师兄,与待其他师长无异。正如大师兄待他, 与待其他弟子无异。   “小时候和大师兄一起散步, 大师兄总先我几步。”衣轻飏与他并肩走着, 轻轻笑道。   云倏眸光淡淡斜来,“阿一, 是你在与我赌气。”   “啊, 是吗?”衣轻飏想了想。重生以来, 他总自觉自己成熟许多, 可遇上这人却老容易犯小孩子脾气。   大概是赌气吧。   譬如大师兄不愿收他进师门, 不肯他挑战天阶,不准他在斋日偷吃烤兔子,天没亮就将他从床上拉去练剑……诸如此类,鸡毛蒜皮,他自诩豁达洒脱,却总暗戳戳生大师兄的气。   然后以所谓进退有度的态度,客客气气远大师兄几步,却自己都没意识到,有一簇小小的苗在心头摇曳,说着“你快来哄我呀,快来在乎我呀”。   衣轻飏红了耳朵尖。大师兄晓得他在赌气,那不是早将他这番忸怩心态看得一清二楚?   偷偷觑向那张眉高目深、目不斜视的脸,衣轻飏咳了一声,为扳回一城,于是道:“若不是与大师兄赌气,我也进不了师门了。”   脱口而出后,他即刻后悔。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云倏耷下单薄眼皮,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确实如此。”   衣轻飏心底叹口气,将手心展在他面前。云倏没过多犹豫,握住他手心。他们相执而行,手心似乎也能传感心跳,化作一根无形之线,系着两颗不安定的心。   远处玄天观弟子刚下晚课,着鸦羽色道袍,潮水般涌出。   即使门规教导再严,无边夜色也给了这些年轻人露出本性的时机,他们三三两两说着什么议题,而后齐发出愉悦笑声。   林中散步的二人默契转了弯,往曲径通幽的花园走去。   那些交谈声与笑声渐行渐远,却使他们之间本转向凝重的气氛渐渐恢复轻松。衣轻飏笑弯起眉眼,道:“其实刚得知大师兄也是重生时,我曾百思不得其解。”   云倏偏头瞥向他,不皂色眼眸因过于专注,洇出幽玄的墨晕。   人若与他对视,便容易坠陷其中如墨深渊。   衣轻飏脚步不停,并不侧头看他。   “我想,大师兄分明记得我,为何仍执意不肯与我再有牵连——那时我仍然可以用我们上辈子最后的结局来自我安慰,您不喜欢我,是应该的。”   衣轻飏侧脸披上一层月色光晕,昳丽颜色使庭院之景全然暗淡。   云倏出神般望着。   “可我后来又知道,你连诸多前世都一一记得。”   听到这儿,云倏蓦地警然。   “原来,”衣轻飏哂道,“您当时只是选择,抛下我而已。”   “不是!”云倏少见地失态,急攥紧他掌心,“不是抛下!”   “当然。”衣轻飏终于转过脸。   “我知道,大师兄其实是在保护我,对吗?”他脸上了然的神情昭示着他方才那句话只是逗引。   “最后一次试错的机会,您不想再输了。所以您情愿按上辈子的轨迹,不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这辈子,连师兄弟,也不愿与我做了?”   云倏注视着他眼睛,陷入长久沉默。   今日入宫,场面郑重,他换下八百年不变的木簪,配上了玉冠——透水白的独山玉,衣轻飏五年前在金陵时送他的那顶。   这竟是这位道门第一人身上最值钱的配饰。   他终于问出来了。云倏心海一片混沌,耳膜不间断地嗡鸣着那段话,难以掩饰他的不知所措。他喉结很明显地向下吞咽了一下,似乎想恢复镇静。   可阿一……太清楚他弱点了。他在此刻转头与他对上视线,发出这个问题,便是为了决心赤/裸地剖开他八风不动的外壳。   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了。   云倏缓缓吁出一口气:“阿一,我输不起。你也……再输不起了。”   他们走到一处水涧前,几块石头缀在水中央,搭成一条路。衣轻飏先一步跳到一块石头上,向后搭来一只手。   云倏递上手,衣轻飏稳稳接过。他们擦身立在同一块石头上。   这个他养大的少年,呼吸拂过云倏耳畔发丝,似轻柔的夜风那般喃喃:“大师兄希望我用哪种法子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   他用那双漂亮眼眸甜甜笑着,“还是浑浑噩噩?”   云倏侧头,他们的唇近在咫尺,双方的呼吸都滞了滞。   衣轻飏看见大师兄淡薄的两片唇开合,说着什么。   ……说着什么呢?   他迷离的目光回过神,听见大师兄说:“我只要你活着。摆脱了八苦诅咒,你的活着会比现在更快乐。即便曾经伤痛,那也只是暂时。”   “若我们不曾遇见,那么便连暂时的伤痛也不曾有。”   衣轻飏眼眸微眯,想凝望进他眼底。   云倏却侧回身,大踏步到了前面石头上。   衣轻飏被落在那块孤零零的石上。他注视他薄如剑刃的背影。高挑的,瘦削的脊背,始终挺直着,如不折之青松。   山峦之夜风吹拂青松之袖摆,虔诚的修道徒肩负明月,不折的青松便又在苍生前谦卑地弯腰。   衣轻飏望着那个属于明月,也属于苍生的人许久。   “若大师兄也忘记我,那我愿听你的话乖乖放手。”   那个似乎不能为他所独有的男人转过侧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幽深的眼眸,一点点披着月色显山露水。   “阿一……”男人沉思着他的话。   “若是我失去有关你的记忆,”云倏顿了顿,“我至今所修成的道将轰然坍塌,全盘散尽。”   衣轻飏笑了:“所以,大师兄,你为什么叫我抛下你呢?”   云倏怔忡一瞬,好半晌悟过来自己上套了。这小孩很聪明的地知道,不是“你抛了我”,而是“因我而抛下你”。   小孩笑得格外狡黠,蹦蹦跳跳跃到他这块石头上,又牵起他的手,蜻蜓点水地掠过余下几块,成功抵达对岸。   这个话题便到此结束。   岸边有几株海棠,秋日树叶落得凄凉,好不萧瑟。月下他们相执走过林间,稀疏的树影投在他们身上,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享受着难得独处的时光,衣轻飏听见大师兄轻声念: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衣轻飏走了几步,忽地指向旁边凋落的海棠。   “大师兄,你瞧见这些树了吗?”   “嗯?”大师兄侧头低声,他仍习惯性在倾听小师弟讲话时微低下腰。   衣轻飏道:“好像它们花谢了,便只能等到来年花季重新绽放。但它们其实一直在悄悄地准备,不曾停歇地生长,才终于在你面前开出一朵花。”   云倏倾听得认真,不皂色的眸子却笼了层雾般,露出些许可爱的茫然。   “等我意识到对你的感情,再将它述诸于口时,那已是开出的一朵花了。”   那朵花的苗在上辈子已播种,今生终开在他眼前。   云倏陷入怔忡许久,薄唇微动,想说些什么。衣轻飏贴近他额头,低垂着眸,纤密的眼睫蝶翼般颤了颤,耳朵尖忽然有点红,语调软软地请求:“我能亲亲您吗,大师兄?”   云倏托起他下颌,二人目光对上,读到彼此眸中闪过的情绪。   那是对彼此的渴望,黑暗里如此坦白。   于是——   幽寂林中传来衣袍发出的簌簌摩擦声,两人微乱的喘息声,还有一些其他暧昧的响动。衣轻飏将大师兄抵在旁边一棵树干上,俯身去亲吻。   和所谓“请求”时半含羞的姿态相反,他的吻一向是来势汹汹的,唯有最后收拾残局时才稍显温柔。然而,这次汹汹来势却由开始贯彻至结束,让云倏被吻得神智模糊间有些明了,阿一其实因他开始那番话憋了一股气。   而云倏将其全盘接受。正如他知晓那番话伤人,却还是得不留情地指出来。   他已决意再不逃避少年眼中过于直白炙热的爱意。可他的确曾经选择“抛下”——无论是他抛下他,还是他选择被他抛下,无论是上辈子的普通师兄弟,或是这辈子最开始的不愿他入师门——这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然而,阿一仍旧选择了他,而他也仍旧耽溺于私欲之中,这是超出他原本设想的。犹如他眼下也正醉溺于少年的吻,难以清醒,难以自拔。   阿一的花开在他面前。而他的花经由岁月无声枯荣,若无人发现,无人拨弄,便将循环地自我消化,自行盛衰。可倘若少年的手有一天轻轻拨开那荒草地——只需要轻轻的一下——   它便能顺着少年手腕蔓延生姿,悄无声息绽放于他掌心。   ——   翌日卯时,天还蒙蒙亮,玄天观正门及两侧小门便已大开,弟子们忙忙碌碌,至观外祭坛一路设旌立幡,无关百姓一律拦在路旁。   新朝开国的第一场祭天大典,主持者却有两位。   祭天队伍打头的,便是玄天观内门弟子簇拥着的两位主持大典者——玄天观掌门业尘子,及清都山掌门容与君。   皇帝圣驾紧随其后,车马辚辚,连绵不绝。   而后便是做客玄天观的其他门派代表。如濯缨君随逐领着的清都山众弟子,千华子领着的鹤鸣山众人,郑掌门领着的紫虚观弟子,以及其余大小门派代表。声势浩大,规模之盛,仅次于天阶大会。   祭坛设在近郊十里处。跟宫内的观星台比起来,此处的祭坛占地更大,玉阶青石也还簇新。   先开始是业尘子向天祷告,念了一大篇有关新朝建立、祈求上天降福的祷词。   衣轻飏在众弟子中听得浑浑噩噩,百般无聊之下,将余光往祭坛下瞥。主持者立于最高的祭台之上,道门众人立于高度次于祭台的祭坛上,皇帝位置也安排在这儿。   再往下,祭坛之下便是观礼的百官。百官之外,兵士把守着,外面挤满瞧热闹的百姓。   大典肃穆庄重,瞧热闹的也没敢大声讲话,祭坛内外都格外安静。   衣轻飏在百官中瞥见了熟悉的几道身影——都是他曾在怀陵地宫中见过的前朝老臣。几个老臣低着头看起来沉默庄重,余光却也在四处瞟着,像正确定什么。   确定什么?   衣轻飏想起这些老臣们的计划,在众弟子中稍抬起眼,视线平静地掠过人群,落在圣驾旁几行侍卫身上。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为前朝效命?   衣轻飏视线来回逡巡于那些侍卫身上,忽然锁定其中一道身影——那人离圣驾仅三步之遥,低垂着眸,余光却警觉地四下观察,缓缓从袖中要掏出什么东西来。   他跳跃的余光暴露了他心底的不平静。衣轻飏不确定是否只有自己观察到这名侍卫的异样。   那侍卫胸膛起伏一下,像是深吸了口气,袖中的东西即刻便要掏出——   蓦地,皇帝咳嗽了一声。   侍卫的心提到嗓子眼,僵立不敢回头。   衣轻飏在日头下微眯起眼。   “听说也有几位掌门同来参加大典,此乃我大周之幸。”皇帝元征向侍立的总管道,“如今时辰尚早,快去请几位掌门来,容朕当面拜见。”   此刻业尘子刚念词毕,轮到容与君同念祷词,时辰的确尚早。   很快,几位掌门便被客客气气请到圣驾前。   元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为首摇着折扇的年轻男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注:诗句出自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2个;不想改名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111瓶;☆W☆ 10瓶;崔周 8瓶;故日 5瓶;洛阳 2瓶;阿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祭己道|三   ——   摇着折扇的男人向皇帝点点头, 躬身道:“玄天观郑允珏,拜见陛下。”   “朕曾经……”皇帝愣了一瞬, “朕见过您吗, 郑掌门?”   郑允珏高深莫测一笑:“自然见过。俗话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贫道如今能驻足陛下面前, 自然有前缘相助。”   皇帝也不由莞尔:“道长洒脱。”   二人相视一笑。郑允珏笑眯眯不动声色地侧身,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横在了那名刺客与皇帝之间。   祭台之上, 业尘子正高举拂尘, 朗声:“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皇天后土, 佑我大周!”   众人正聚精会神,忽听一声嘭——   祭坛剧烈颤动,西南一角黑烟飘起,竟是被炸掉一块。   “护驾——”   祭坛上下慌作一团。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步九八一手抓住衣轻飏, 一手抓住叶聆风:“九七九九,快跑!”   但, 跑已经晚了。   浓雾自祭坛四面八方围拢, 业尘子惊诧:“这是什么?”   “魔修!”   于混沌中现出无数人形的妖魔鬼怪, 将祭坛紧紧包围。鹤鸣山掌门千华子指挥众弟子,亦在四周散开, 将皇帝及随行侍卫团团护在最中央。   黑雾中忽传来一声少年的轻笑, 众人抬头, 只见半梳小辫半散着的少年踏空而来。   少年周身缠绕邪肆怨气, 虽五官清秀, 面容却无端给人一股阴冷之感,是邪修无疑。   “诸位莫慌嘛,在下只是来接我们无上尊贵的魔尊大人回家而已,接回魔尊我们便自行退散。”他声音不高,却足以令祭坛上众人听清,“他老人家在这儿被谁给绊着了呢?我倒十分好奇。”   “什么?”道门弟子面面相觑,“他说他们的魔尊在我们之中?!”   衣轻飏还往那儿瞅热闹呢,一道白衣身影忽轻飘飘落在他面前,高大身影遮挡了他视线。衣轻飏抬头,看清来人:“大师兄?”   “大师兄!”   “大师兄!”   叶聆风、步九八及一众清都山弟子见到亲人似的唤。   “大师兄。”三师兄随逐走来,压低声音,以不可思议的口吻问,“邪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位魔尊?听他口气,这位魔尊还藏在我们正道之中?”   大家都有同样的疑问。   未待云倏作何回答,业尘子忽在祭台上甩了下拂尘,指向他们,厉声道:“拿下衣轻飏!绝不能放虎归山!”   “据我玄天观卜算——衣轻飏为异数,也必是他们要寻的魔尊无疑!”   “什么?!”   这句话像平地一声惊雷,于道门一众弟子中炸开来。无数双惊惶不定的视线同一时间投向清都山弟子所站的方向。   玄天观的卜算在正道中寓意着权威。而衣轻飏这名字他们正巧还耳熟着——这不就是才刚新鲜出炉的天阶榜第一吗?   天阶榜第一被一个无名小卒夺去了这事,足以在道门掀起巨大的波澜,于是这名字和“异数”一样,都被人日日念叨着。乍一下联系在一起,还被告知是同一人,所有人都懵了。   尤其是清都山众人。   “我敲……”步九八转过脸,看着衣轻飏,“九九他说谁?有人跟你同名?!”   叶聆风呆呆的:“他们说要拿下……”   玄天观众弟子是在场唯一没傻在那儿的。或者说,在他们掌门下令的那一刻,他们已整齐进发,短时间内有素地包围住清都山众人,持剑相向。   百里陵则是唯一愣在原地的玄天观弟子。   他不确定:“衣道友什么时候成了……魔尊?”他那日潜入浮幽山所见的景象,还有凭空出现的不渡界……竟与他有关?   百里陵无法想象。衣道友除了偶尔没精打采,毫无形象负担以外,极为随性洒脱,且心地善良,总是体谅旁人,毫无架子——是他极其向往成为友人的人。   师父的卜算说他是异数,百里陵可以认定为造化弄人。就算衣道友是异数,也不会做出什么危害苍生的事来,他是这么坚信的。但现在……那些邪魔外道居然说,衣道友是他们的魔尊?召集天下邪修聚于一方,且这么做目的未知的人,居然是衣道友吗?!   大多数弟子惊疑不定。但他们的掌门都响应了业尘子,在各派掌门指挥下,本警惕着邪修们的弟子都转而向中央聚拢,包围清都山众人。   “喂喂!”言弃落在祭坛上,小辫都不满得翘起,“你们别无视我们呐!”   魔修妖修鬼修们,都紧跟在他身后落于祭坛上。由于正道弟子们往后缩圈,眼下他们两方各占了祭坛一边,不相上下。   还有源源不断的邪修,自空中那个划开的混沌大口钻出。   但此刻没任何人关注那个大口了。异数这词从业尘子口中冒出来时——再没有玄门中人顾得上其他了。   异数!这可是异数!   那个预言之人!那个他们心心念念寻了七百年的异数!   “捉拿异数,护佑苍生,乃我等之责!”业尘子在祭台上高呼这句话,更像是在说动那些仍惊疑不定的清都山弟子,“若还是我道门弟子,拿下异数义不容辞!”   面对昔日信念相同的道友们如今相向的刀剑法器,清都山已有些弟子惶惶不知所措,拿着剑放也不是,举也不是。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异数面前不容置喙地站立着的人。   容与君。   玄门第一人。   清都山弟子望他如主心骨,而玄门弟子望他如不可忤逆的权威——虽都是权威,玄天观背后站着的是天道,但容与君靠的却是人格魅力及无人敢与之对抗的绝对实力。   他们都希望从他脸上得到判断。   而容与君却神色淡淡,面若寒霜,辨不清意味。他一只手稳稳地抬起拦在自家小师弟面前,白衣道袍随祭坛上强风吹起,忽上忽下。   而后他微抬起头,视线移向众人,一言不发,抽出守一剑。剑鞘向后一抛,衣轻飏默契地张臂接入怀里。   对上云倏幽玄凉薄的目光,最前排的道门弟子艰难地吞下唾沫,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   “容与君!”业尘子指向一直嚷嚷着“喂喂我还在这儿呢”的言弃,以及一众瞧热闹的邪修,“事实便摆在你面前!你还不肯承认、不肯相信吗——你身后那人便是异数!”   云倏的视线不曾转向业尘子一下,而是一直定定望着前排弟子们。弟子们瘆得慌,手中的法器已有些拿不稳。   他背后那位异数,因被云倏身影遮挡,又加上微偏着脸,辨不清神情。   然而,仍能依稀看得出那张脸的昳丽形容——至极的惊艳在半隐半现间,忽露出那一点眉心胭脂痣,无形添上许多瘆人惊悚的想象。   忽然动了一下的容与君,放下手臂,稍稍退后,却更能将异数整个挡住。   他双手握住守一剑,持防御姿态。这紧紧将人护住的画面,莫名像一个被妖物美色给迷住、失了判断能力的凡俗男人。   “容与君。”业尘子这回沉下了声,“我们都不希望你犯下这个明显至极的错误。莫要忘记你入道门、苦修多年的初衷!”   “你要与正道、与天道为敌吗?!”   衣轻飏静静望着这个挡在自己面前、再不曾动过一下的人。   所有人敬畏他,不敢上前,也不敢发声。   甚至连衣轻飏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刻,他的大师兄,究竟在为什么道义而战。   是认为他是无辜者呢?还是认为不能舍弃任何一个苍生?或者因为愧疚?   大师兄不是那种为了小情小爱和个人私心,与正道、与天道为敌的人。   前世……很多次都印证了这一结论。   但眼下,他却如此坚定地选择了他。   甚至,连衣轻飏都想过,大师兄会为此辩解几句,说“卜算太过武断”“就算是魔尊,如何能断定是异数”,或者“天道无为,任物自然,无亲无疏,无彼无此”之类众生平等的话。   但大师兄一言不发,竟像默认一般。   默认……   衣轻飏的心忽然像被极尖的指甲狠狠掐了一下,一股莫名的酸涩情绪从那缺口中溃散。   这时,云倏才开口,面对无数双视线解释他的行为。   “我说过,”他紧了紧手中沁冷剑柄,不曾看向业尘子,却重复了一遍曾对他说过的话,“若有谁敢动他一下,此剑不再顾念任何同道之谊。”   持剑相向的弟子们都惊得后退了一步。   这、这……   这不就等于没有理由地袒护吗?   业尘子瞳孔紧缩,“容与君!你怎可不顾——”   衣轻飏都抬起头,微张着唇,谈不上是何滋味。   他的目光定格在大师兄因扎了道士髻、只垂下几缕碎发的后脑勺。   那后颈纤细漂亮,却少引人注意,颈骨看似脆弱却又坚毅不可屈折。脖颈的曲线由上至下延伸,没入后衣领的幽暗之中。微微凸起的一小块骨头缀在后颈间,是他摁住大师兄脖颈亲吻时,总下意识摩挲的部位。   他在大师兄身后,极缓极慢地笑开了。   没人看见那笑容,有多么引人心动,多么温柔。   皇帝被侍卫和郑允珏护在道门修士之中。皇帝听了好一会儿,摸着下颌,理清了现状。   鹤鸣山掌门千华子也在人群中一言不发,他苍老的视线逡巡过云倏,又落在他身后被挡住的那人。   这画面太眼熟了,以至于千华子感觉自己回到了年轻时,还在鹤鸣山外门修道时的情形——众修士围剿一个强闯上山、意图救走异数的年轻道士。   年轻道士遍体鳞伤,身中数剑,仍抱着怀中白发苍苍的凡人,苦苦坚持。   时为外门弟子的千华子,当年也是旁观者之一。   后来他才从师兄们口中得知,那被关押的异数,原是那道士的道侣。   已是两百多年前的故事了。   后来业尘子召开道门大会寻找异数时,让他回忆异数相貌,他也已记不清了。但千华子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幕。   而现在,这一幕和眼前之景逐渐重叠。   道士怀中之人的相貌……那异数的脸……   千华子瞳孔猛缩,目光陡然落在云倏背后之人身上。   他、他……   他想起来那张脸了。   “啊——”   身后猛地传来几声尖叫。   千华子仍沉浸在巨大的惊骇之中,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女装打扮的高个“女子”本站在鹤鸣山弟子之中,却忽然抬剑,向周遭的人攻去。   那女子——不是他大徒弟带回来的吗?!   “长乩!”楚沧澜亦是惊诧不已,“你做啥?”   楚沧澜对待这“女子”毫无防备之心,顷刻间便被这名叫长乩的“女子”持剑挟持。   没有回答楚沧澜的问题,那“女子”开口,却是男人的声音:“他们来接我回去。让我离开,我自会放你。”   楚沧澜呆呆地眨了下眼,脑子已嘎吱嘎吱转不动了:“啥……你说啥……”   长乩没工夫与他周旋,抬头寻到了最有话语权的千华子,冷硬地重复一遍:“掌门,让我离开,我自会放你大徒弟。”   本跟容与君僵持不下的修士们回头,不解鹤鸣山这头发生了何事。   千华子轻叹口气,示意门下弟子让出一条道。   言弃见到了时候,见缝插针,向着挟持人质走出人群的长乩单膝跪下,高喊:“恭迎魔尊回归——”   其他邪修有模有样地跟着喊:“恭迎魔尊回归——”   所有人自然都长了眼睛。   那些邪魔外道跪拜的人,分明是鹤鸣山那个男扮女装的弟子!   “哇哦——”护在皇帝身边的郑允珏发出轻呼,差点要给这精彩的一幕鼓个掌了。   这下尴了个大尬。   他们……弄错了?   所有持剑与清都山众人相向的修士,懵了一阵,举着剑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祭台上的业尘子:“这怎么可能?!”   “这人是谁?魔尊何时藏匿在鹤鸣山中?!”   清都山弟子们舒了口气。   他们就说嘛,九九/小师叔怎么可能是异数,又怎么可能是所谓的魔尊呢?   步九八拍拍胸脯,又拍拍衣轻飏肩,劫后余生般:“差点吓死我了……”   他小声嘟囔,带着不满:“玄天观居然也会算错卦?哼,简直居心不良,差点害死我们九九了!”   叶聆风亦是护在衣九九身旁,紧绷许久后松口气:“还好还好,误会解清楚了就好……”   云倏其实也懵了一下。   为什么魔尊……   他转过头,望向阿一。   衣轻飏弯起眉眼,冲他乖乖兔子一样无辜地笑。   郑允珏在远处,适时说风凉话:“看来,咱们业尘子掌门也有算错的时候嘛。嗐,也是,人能圣贤,孰能无错啊……”   不用再面对容与君,众修士们也说不上是不是松了口气。又由衷觉得误会了原本的天阶榜第一,还拿剑指着容与君他老人家,实在是惭愧。   几个小门派的掌门歉意地向云倏点点头。   除了玄天观的弟子未有掌门命令,没有撤退以外,其余修士们都转回剑,对向了真正的敌人——邪修们那边。   业尘子紧蹙着眉,视线落在衣轻飏这边,又不确定地转向长乩那边。   莫非,真是他算错……不,这不可能!   但,如果异数不是魔尊,那上天入地又从哪钻出一个能统一邪魔外道、开辟一处新世界的魔尊?   楚沧澜后背紧贴在长乩胸前,深吸一口气,以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调道:“我以为,你只是瞒了我你是男哩这一件事,我不晓得,你居然还……”   他通红着眼,低吼着:“老子拿你娃当兄弟,你当老子是啥子?瓜娃子咩?”   “大师兄!”鹤鸣山弟子们紧张地望着这边,却不敢动。   长乩沉默良久。   “抱歉。”他轻轻道,猛抬起手,一掌劈在激动过头的楚沧澜后脑,将人劈晕过去。   将人扔给鹤鸣山那边,长乩向言弃道:“撤。”   接过他们大师兄的鹤鸣山弟子个个义愤填膺,举起法器:“大家冲啊!斩妖除魔义不容辞!”   “决不能放过他们!”   由鹤鸣山弟子挑起,其他门派修士或主动或被动地加入其中,正道与邪修们乱斗一片。   眼见前面真打起来了,郑允珏想先带皇帝和这一行无辜侍卫们撤下祭坛,却在混乱之中,余光里见寒光一闪——   竟从三步内忽然冒出一个侍卫,持匕首向皇帝刺去。   “昏君!去死吧!”   衣轻飏蓦地转过头,眸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在皇帝身边正发生的惊险一幕上。   皇帝元征和其他侍卫只来得及怔愣,距离太近,以凡人的反应速度根本来不及……   一柄合住的折扇忽然轻飘飘挡来。只轻轻一敲那侍卫手臂,清脆一声匕首便落地。   唰——   折扇展开,稳稳护在皇帝身前。   “郑……”元征动动唇,眸中恍惚,“掌门……”   他看去,郑允珏唇边仍挂着那丝看不透的笑意,眉却微微挑了下:“趁乱刺杀?这可不是出家人乐见的事啊。”   元征回过神,呵斥左右:“拿下刺客!”   见状,衣轻飏放在身后的手掌向下轻轻一翻。   他不会直接参与余西河他们的刺杀,但是……   “嗯?”言弃收到主上传讯,向长乩点了下头,“行动!”   皇帝正命人捉拿刺客,忽见空中掠来两道混沌浓雾,细看竟是两道人影!   “保护陛下!”   侍卫们顾不上捉拿刺客,紧急围护在皇帝身侧。   但两道人影并非奔这边而来。   他们如过无人之境掠过混战的地面,一人直袭中间观战的千华子,另一人竟直袭祭台之上的业尘子。   落地时众人才看清,千华子面前的,是那阴气森森的小辫子少年。而祭台之上,业尘子沉眉应对的突袭,则来自那位传说中的魔尊。   皇帝这时才反应过来。   “禀陛下!刺客……趁乱逃走了!”侍卫们报。   作者有话说:   云倏:(欲言又止)阿一……   衣轻飏:(乖巧)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627448 5瓶;   我会继续努力哒! 第92章 祭己道|四   ——   “年轻人, 你究竟是何人?”千华子拂尘缠上少年随手甩来的白骨傀儡,眯起眼, “你效力的魔尊又是何人?”   言弃安抚似的摸了摸手中另一个傀儡的脑袋——也可以说是头盖骨更恰当些。他轻轻一笑, 撤身时将手中傀儡也扔了过去:“年轻人?只怕你我算得上同辈了。”   “名字嘛……曾经有个名字叫言弃。至于我效力的魔尊?他的名字,你们不是知道了吗?”   “言弃……”业尘子手中拂尘左右鞭打,抽陀螺似的对付两个缠人的傀儡, 边还琢磨名字, “长乩……”   他忽然领悟到:“观星台封印的那个邪修!还有魔族潜逃的少主!”   他鹤鸣山通缉了许久的魔族少主,居然就藏在他们山上?   饶是如千华子这般的老好人, 也不由生出恼怒。那长乩从头到尾便不怀好意, 诓得他大徒儿团团转!   “魔族少主潜藏在我正道中,那可真是委屈了。”业尘子在祭台上甩去拂尘化碧, 与长乩战得有来有往,“倒是怪哉。以往不曾潜逃,偏偏等到今日才逃?”   他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只怕是给某人打掩护吧?”   长乩好似没听见他讥讽,也没听见他试探, 哑巴了似的,无论他说什么都一言不发。湮虚剑迎业尘子拂尘而上, 剑意不退, 愈占上风。   道门有过关于长乩其人的记载。业尘子步步退却, 暗暗吃惊:这魔修囚于昆仑山巅千年,修为尽被封印, 如何出来短短几月便进步如此神速?   逐渐战于下风的业尘子做梦也不会料到, 那位本该死了的无上魔尊赤混居然还活着, 还将自己仅存的修为全部传给了他儿子。业尘子迎战的, 不仅仅是长乩一个人, 他背后,某种意义上还站着那位曾辉煌于正邪两道的前任魔尊。   天边那道划开的大口仍源源不断传输怨气而来。   修士们战斗依靠天地灵气,同理,邪修们战斗便依靠怨灵之气。灵气存于修士体内,化作修为,耗尽便很难短时间内恢复。而不知从何而来的怨气却源源不断,不仅给了邪修们看似用之不尽的法力,还使在场所有修士因接触怨气状态下降,泛起不适感。   双方且战且退,正道渐居下风。   千华子、业尘子被言弃与长乩绊住,而其他两位能凭一人之力改变战局的正道掌门——郑允珏未动,云倏仍与玄天观弟子对峙,也未动。   似乎只要玄天观弟子一刻不退,云倏便不会出手。   “大师兄。”这时,衣轻飏忽然轻轻唤了云倏一声。   “嗯?”云倏回头。   衣轻飏悄悄把小指头递过去,与云倏在袖袍下勾住。小指拽着小指,晃了几下,他轻声说:“相信我。”   云倏顿了顿,点头:“我自然相信你。”   衣轻飏眼角晕开一丝笑意。   千华子那头还好说,而业尘子本就专修奇门卜算之道,在与长乩交战中战斗力的短板便暴露得愈发明显。这时长乩忽然发力,湮虚剑直破命门而来,业尘子却无力再抵挡——   百里陵一直有心援助师父,却被其他人绊住,大喊一声:“师父!”   业尘子偏过头,动唇似是想对他徒儿说些什么。   湮虚剑袭向他脖颈。   “师父!”   锵——   一柄通体玄黑的剑自祭台之下掠来,将将格住湮虚剑之击。两剑剑身相撞,空气似乎为之共鸣,嗡嗡噪声激得许多修士捂住耳朵朝台上望去。   “那是谁的剑?”有修士惊呼。   百里陵屏住的一口气吐了出来,他感到险些暂停的心跳声渐渐恢复跳动,脑子也渐渐恢复理智。他认出了那把无比眼熟的剑:“绕指柔!”   他不可思议侧身回望,“衣道友?!”   衣轻飏正站于云倏身后,双眸深沉,直望着台上,一瞬未转,正用意念操控那柄剑与湮虚相斗。   长乩眼皮向他抬了一下,仍没什么要说的。一副有剑来了,他斗便是的淡淡模样。   绕指柔挡不了湮虚太久,毕竟双方修为差距悬殊。但这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给了百里陵救下他师父的时机。在绕指柔被击飞之前,百里陵将业尘子拉下,向远离祭台的方向撤逃。   这老头没了气力还犟呢:“我不逃!区区魔修,要杀要剐,我怕他?”   可惜业尘子修为已耗去大半,这时候连他徒弟的力气都争不过。   百里陵往云倏与玄天观弟子对峙的区域撤离,插在了双方面前。百里陵也知道,现下最安全的地儿,也就这儿了。   他向容与君歉意点头,转头斥弟子们道:“还不快去拦住邪修?”   “可是师父说……”为首的几个弟子犹豫地看了眼嚷嚷着要与魔修决一死战的业尘子。   百里陵:“师父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你们还在这儿死脑筋?”   小可怜绕指柔刚被甩飞到天上,无头苍蝇似的,晕乎乎地绕着祭坛瞎飞了几圈。等脑子转得不迷糊了,才受衣轻飏感召,稳稳落回他手上。   玄天观所有人其实都看见了。刚才是衣轻飏出手那一剑,才救下他们师父。   业尘子这时安静下来,有些狼狈地让百里陵放开他手,整了整衣袍,意味不明地望了衣轻飏一眼。云倏见他望来,下意识抬起手又挡了一下。   业尘子的目光这才移回云倏身上。   “大敌当前,还望容与君出手相救。”他闭了闭眼,“异数之事……是贫道错算。”   实际上,当得知所谓魔尊其实就是潜逃的魔族少主时,业尘子便有了新的怀疑。长乩囚于昆仑山千年,根本不可能是转世过七八回的异数。但衣轻飏方才的出手相救又让他有所迟疑……   其实,除了卜算结果,以及容与君出人意料的对待这名弟子的态度以外,他并没有更有力的证据来证实衣轻飏是否便是异数。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眼下仅凭他三言两语,恐再难服众。   见他松口,云倏眼底眸光微动,答道:“自然。”   他方才不出手,只是因为他看得很清楚,这些邪修虽来势汹汹,却并不取修士性命。看上去更像在死缠烂打。他出不出手,其实都没必要。   但业尘子愿以此作退让,云倏便收下了这人情。   “……”云倏回头看了一眼阿一。   衣轻飏退了半步,作请状:“大师兄,请。”   云倏心中有所猜想。他试探性地用守一剑在空中划出一式,剑气与灵力凛然四散,顷刻罩满全场。   邪修们脚一软,腿一抖:“不好了!容与君出手了!”   他们慌慌张张从那个大口钻回去,一拨一拨撤逃。   “快跑呀!再不跑就没命了!”   云倏:“……”   这戏还能再演得夸张点吗?   然而,别说邪修了,就连业尘子以及远处还在与言弃缠斗的千华子也是一凛。看似极为轻松的一式便如此……   容与君修为果然更精进了。恐怕纵观道门中人,已无人再能望其项背。   正道中人发出欢呼:“容与君!容与君!”   自豪得挺起背的清都山弟子也跟着凑热闹:“大师兄!大师兄!”   衣轻飏也混在人群里喊呢:“大师兄!大师兄!”   云倏凉凉睨了衣轻飏一眼,片刻,语气有些无奈:“差不多得了。”   衣轻飏凑回去:“没够呢。”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正大光明夸他大师兄一通,怎么能嫌够?而且他还有点暗戳戳想看大师兄的热闹,想看大师兄对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头,长乩与言弃办完事自然也撤了。   言弃有始有终,非常敬业地临行前扔下狠话:“咱们山水有相逢!以后走着瞧!”   衣轻飏:没有哈哈哈桀桀桀这类狂傲的反派笑声,我是不满意的。   啧,他写的剧本可是配了这台词的,不按剧本来啊这群家伙!   道门无人去追,暂时也没那个余裕去追了。在最后一拨魔修钻入后,空中那道撕裂般的口子便自行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自云倏剑气荡涤凌空起,祭坛上浓郁的怨气也渐渐消散,云层后半遮的阳光重照地面。   皇帝被侍从扶回銮驾。他坐下后目眩良久,待状态好了些,召来各位掌门依例封赏。   真论起来,最冤的还是皇帝。这些邪修并不冲他来,而他却无缘无故卷入其中,还被趁乱莫名其妙挨了回刺杀。   京中那些曾在前朝任过职的官员,都得查上一查……皇帝眼神在无人注意时冷了冷。   这时,皇帝元征忽然想起:“除了几位掌门,方才是否还有位年轻道长,在危急关头救了国师大人一命?”   衣轻飏出列,行了个出家人见居士的礼,不卑不亢:“贫道清都山衣轻飏。”   元征唇边浮现笑意:“朕想起来了,这位道长昨日还与容与君一同进过宫。果然年少英才,天资不凡。只是不知,朕有什么可赏道长的?”   衣轻飏淡淡一笑:“本不求赏,自然无可受。”   元征莞尔:“道长高风亮节。”   “不如……”他话锋忽然一转,“朕赠您一间书铺如何?朱雀街昌平坊东巷转角便有一家,是朕的私产,书铺里收罗了许多玄门古籍,虽与清都山藏书阁不能相比,但算是朕的一点心意,也恐寻常俗物污了道长的眼。您看如何?”   元征唇边始终带着一丝笑意,言辞诚恳。   朱雀街昌平坊东巷……衣轻飏蓦然想起,余西河的书铺也在昌平坊东巷。这是巧合?还是皇帝已得知他身世,而进行的试探或敲打?   他愣神间,耳边忽然传来道低磁的声音:“阿一,受了吧。”   声量不大,但在场人皆能听清。   衣轻飏看了不远处大师兄一眼,大师兄神色淡淡,朝他点了下头。   衣轻飏便笑了笑,对皇帝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谢礼退下后,元征适才想起:“容与君愿意出山协助国师大人主持祭天,又在方才救了众人一命,功劳甚大。”他笑道,“这可叫朕不知如何封赏才好了。”   众人都想,那确实没什么可赏,容与君也很难对什么东西感兴趣。郑允珏甚至暗暗腹诽,赏人一个小师弟算也不算?   双方都等着云倏客套一下算走完流程,却没想云倏垂着眼睑淡着神色,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贫道想向陛下讨一个宽恕。”   “哦?”不止其他人,元征也有些讶异,“容与君折煞了,朕如何担得起一个讨字。您所谓的宽恕……是指?”   云倏答:“陛下因今日之事欲追究之人,贫道想替他们讨一个饶命。”   衣轻飏本安静听着,听到这句脊背一僵。   今日之事?众人暗暗揣测,皇帝自然追究不了那些邪魔外道,那要追究的便是刺杀一事了……怎么?怎么容与君要干涉俗世之事了?还是有关皇帝安危的大事?   郑允珏倒是一想即通。   刺杀之人与衣轻飏有关无疑。可姓衣的如何能与京城这帮人搅和在一起?那就只能联系到他身世了。   看来……郑允珏眼底带着一丝兴味与探究,容与君想借今日之事,了却衣轻飏最后一点尘缘。俗世出来的人自然诸多人情羁绊,所谓从此互不相欠,说得容易做到难——如今能做到,这买卖着实划算。   皇帝陷入让人紧张的沉默中。   皇帝是否会同意一个出家人干涉有关他的刺杀案,在场人都拿不定主意。即便这出家人是拥有诸多光环与盛誉的清都山掌门,玄门第一人。   一个揭竿起义打进京城的皇帝,即使表现得再礼贤下士、宽和待人,也无法让人忘记他的雷厉风行、手段果决。   元征扶在扶手上的手腕轻轻动了动,像是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象征人间皇权的袍袖向下滑了半截,露出点手腕,腕上那道灰色月牙图案尤其灼眼。   无声了片刻,元征缓缓笑开。   “既如此,朕会照做的。”   这场博弈终究是皇帝妥协了。   云倏再度沉稳抬袖,行了端端正正的礼:“多谢陛下。”   元征淡淡瞥向末尾站着的年轻道士,他那张脸即使摆出了怔然的表情,也漂亮到几乎嚣张。   美到脆弱的事物,总需要有人充当保护者的。   是否是真的脆弱尚未可知。但看来,已经有人充当它的保护者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因为忙着考研和竞赛经常请假,给大家道歉(鞠躬.jpg;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秦亦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秦亦然 10瓶;黎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祭己道|五   ——   祭天大典虽经风波, 到底还是有惊无险地办完了。皇帝仪仗自是悠悠撤回宫中,玄天观弟子收拾祭坛, 也随后大队离开。   按理, 各门派观完礼自然也该启程离开。只有几个路程远的,譬如清都山,见天色已晚, 暂且在玄天观歇一夜, 明早方启程。   倒是终南山紫虚观的弟子,算是不得不留下——他们掌门今夜便被皇帝硬拉进宫里, 说是要向郑掌门寻道问法, 说不得还要彻夜相谈。   别说其他人了,紫虚观弟子自己都疑惑, 为何这新周皇帝偏偏逮着他们掌门问?或许是……与玄天观、鹤鸣山这些门派的掌门比起来,他们掌门外表看上去与皇帝年龄相仿?有些同龄人的亲切之感?   容与君外表倒也符合这范畴。嗯……只不过,也没哪位皇帝敢上手硬拽他老人家吧?   且不说郑掌门这一夜如何侃侃而谈大道之法,直讲得自己口干舌燥,天明方休, 这边玄天观内却也灯火通明,几位留下来的六大派掌门总得就今日之变聚上一聚不是?   明亮的茶室里, 气氛微妙的尴尬。   云倏一贯的并不多话, 盘坐于蒲团之上安静喝茶, 眼睑半垂着,脸微冷着, 似乎关于今日之事无话可说。   他不开口, 尴尬自然来源于余下的另两位掌门。经历今日之变, 业尘子少见地沉默, 做惯了老好人的千华子不得不咳了一声, 开口:“今日之事……”   他顿了下,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轻叹:“首先便是异数之事……既然老莫已承认错算,大家误会一场,容与君和清都山各弟子也该放下恩怨,与玄天观重归一心才是。当务之急,还在于那新魔尊和不渡界之事。”   云倏点了下头,看似赞同他的话,却接着平静叙说:“今日莫掌门当众人之面误指我门小师弟为异数,虽事后承认过错,但免不了各门弟子离开京师后,仍有闲言碎语传开。”   饶是千华子也皱了下眉,“那容与君的意思是?”   业尘子本人也抬头看来,沧桑深邃的眸底划过一丝凌厉。   云倏瞥过两人,放下茶盏,淡道:“莫掌门自然也该发文各门派,指明错处,澄清谣言。晚辈看来,此乃题中应有之义。”   这不变相等于要资深望重多年的业尘子,向整个道门自认其错,自扇其脸?   千华子不由蹙眉:“容与君,老莫当场便承认了过错,想必在场的这些门派子弟离开后并不会乱传,何必多此一举……”   “想必。”云倏捉住他句中两字,弧度轻微地颔首,“并非必定。”   千华子哑口无言。   业尘子目光紧盯着云倏一转不转,半晌,嗤出一声笑:“贫道只有一问。”   “请讲。”云倏客客气气地以晚辈之姿垂首。   “容与君今日之举、眼下之言,可无违你本来之道、本来之心否?贫道只要你这一个答案。”   听到这问题,千华子怔了怔。   “无违。”作为当事人的云倏却毫不迟疑地颔首。   业尘子上半身后倾,声音凌厉地上扬:“那贫道已无话可说。明日澄清谣言的文书便会发往各门,如君所愿!”   云倏听了这般刺耳的话也只是点头,达成所愿即起身,朝二位揖了同道之礼方欲离去。   业尘子已无话可说,和对方较着劲般偏过头。还是旁观的千华子出声叫住:“容与君且住!我们尚未谈及那魔尊和不渡界之事……”   云倏侧身,高挺鼻梁与脸庞轮廓在烛火勾勒下衬得愈深,嗓音一如既往淡然:“若他们为祸一方,清都山门下弟子和晚辈一样,自会讨伐。不必多言。”   茶室内几息沉默,云倏已踏出门槛一步,又听身后千华子一声喊:“容与君必定耳熟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云倏这回真有些意外地顿住脚步,心底到底掠过那么几丝寒凉,更多的却是无奈。   道不同……   他们又一次认为,他叛离了他们的道。   就如很多年前,久到记忆已经模糊,三清境重霄之上天尊的身影也只剩大概轮廓,那些无悲无喜质问他的话语却仍清晰。   玄微自天地灵气中诞化,有灵识以来便拜天尊为师,道由师尊授,也由师尊悟。师尊曾是玄微世上最亲之人。哪怕后来被遣下凡,云倏也曾由衷敬服自己的几任凡间师父,侍奉他们如师如父,却无人能替代师尊在他心中份量。   师尊所授大道之法,形成了他关于天地的全部认识,构筑了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厦。   可即便是大厦,有朝一日也会露出难以补缺的缝隙。他只是询问师尊这缝隙源何而来,为何大道可以解释天地,却在这小小的缝隙上自相矛盾?   可师尊却反质问他,为何自掘大厦根基,叛离己道?   但他自问,没有一丝一毫违背自己的本心。遣下凡前,面对天尊最后一问时是如此,流浪人间历经世事多年也是如此。   事实到现在依然成立,只要不涉及阿一事,在这个他接纳了几百年、也接纳了他几百年的凡间,所有人都认可他的道心,即是道相同也相谋。但一旦牵扯阿一事,所有人的意见都惊人的统一……   云倏仅仅心寒了那一瞬,无奈更多。许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这件事,习惯沉默,习惯无可辩解。因而他最终只是短暂地蹙了下眉,再次转过身,肩上披着深不见底的夜色,眼底却忽明忽暗地跃过茶室烛火的光焰。   他回答千华子之问,也像回答他自己,像回答许多年来许多次的质疑、斥责和失望眼神。   因而字字干脆果决。   “晚辈之道虽远,千万人亦往矣。”   而眼前二人,不过千万人之一。   ——   云倏回去时已是深夜,衣轻飏熬不住在榻上蜷着被子先睡了。从祭坛回来的路上他们便没有多言,关于今日祭坛之变,好似已有不必多言的默契。   秋夜已有些凉意,得避免受寒。云倏扯不动他怀里抱着的薄被,自己也有些累了,索性重找了一床新的,给这倒霉孩子全身上下盖住。   坐在床边,他静看这张熟睡的脸,许久许久。   这时衣轻飏蓦地翻了下身,惊得云倏挑了下眉。   原来是做了什么噩梦。阿一很少说梦话,只是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取什么,云倏握住他掌心,少年蹙起的眉头随即释然。   将手塞回去,云倏轻拍被面,若是只看面无表情的脸,是万万看不出他原来正在哄人睡觉的。   少年似乎沉入梦乡更深,浅浅弯着唇。那只手却又故意作对一般钻了出来,袖子卷起大半,大截手腕露在凉风里。   云倏思索片刻,给他把袖子捞下来。静静看了会儿,他犹豫一下,还是把手掌伸去,轻轻摩挲着指节,与落回榻上的那只手重叠,像在比大小。   衣轻飏忽地踢了一下被子,又惊到了他家大师兄。   于是云倏冷着脸,把他手脚都塞回被子里,牢牢裹住,像在捆一只不听话的粽子。   ——   衣轻飏再见到言弃,要把玉佩取回来时,很是稀奇地发现他年龄居然又缩水了一倍。   衣轻飏戳了一下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言弃额头,促狭道:“这是什么?使用怨气过度的后遗症吗?”   言弃拨开他手,似笑非笑道:“亲爱的主上,您让一个刚出封印、形态不稳的残魂去和当今道门第一老不死斗法时,您就没想过有这后果?”   衣轻飏撇了下嘴:“反正过会儿就会长回去的。”   言弃:“可我现在法力尽失,相当于行走的靶子,被正道弄死前就被同类给蚕食了,这玉佩你暂时不能拿走。”   衣轻飏:“唔……我叫长乩来保护你?”   言弃:“我不要当小孩!”   衣轻飏挠挠脸:“呃……那你就和我一起回清都山?”   言弃很怀疑地盯着他:“我为什么要和你回清都山?”   衣轻飏随口解释:“玉佩我必须得拿走,有劳您老先在我芥指里歇上一歇了。”   言弃仰头,在城门一家包子摊对面瞪着他:“我不进去!里面那位我可伺候不来。那个光团嘛,我倒还可以接受。”   包子摊的大爷忍不住在对面劝:“这位小道长啊,小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弟弟要买什么,这钱可不能省啊!”   衣轻飏与言弃同时朝大爷瞪过去:“他不是我哥/弟弟!”   大爷异常震惊:“您儿子有这么大了?”   衣轻飏:“……”   言弃:“好好卖你的包子成不,大爷?!”   鉴于这个角落待不下去,二人转移阵地,到了某个老大娘的菜摊边上。这个位置已经能望到玄天观侧门了,清都山的弟子们正来往收拾行李,步九八还抽空问了叶聆风一句:“瞅见九九没有?都要走了那小子又跑哪野去了?”   衣轻飏揪住言弃辫子进到小巷里,睨着他,“那你想怎样?”   言弃思索片刻,抬头:“我要和你们一起走!”   衣轻飏眉一挑:“那我怎么解释从哪多出个小孩?”   “随你怎么解释。”言弃蹲下赖住了,“要把玉佩带走的是你,又不是我,反正我出门随便遇见哪个正道因为没法力当场被超度了,化作厉鬼我也会来缠着你!”   “你已经是鬼了。”   衣轻飏在他对面也蹲下,叹气,“我可算明白了,你说跟里面那位小祖宗不对付,敢情是因为同类相斥呗?”   言弃不满:“我脾气比那位前魔尊好多了好不好?”   衣轻飏沉默片刻,忽道:“我昨晚做了个梦。”   “……”   言弃无语,“我亲爱的主上,您老人家说话怎么天马行空的,忽然就扯到这了?属下并不关心您做了什么梦。而且您这不废话?谁睡着了不做梦?”   衣轻飏好似没听见,自顾自接着说:“我好像……梦见大师兄了。”   “呵呵。”言弃道,“属下真是一点都不惊讶呢。”   衣轻飏敲了他脑门一记,格外认真地跟他掰扯:“那人像大师兄,也不像大师兄。”   言弃捂住额头皱眉,“什么意思?”   “他长得和大师兄一模一样。”衣轻飏闭了闭眼,似在回忆,随即点头肯定道,“但他做了大师兄绝不会对我做的事。”   言弃越听越迷糊。   衣轻飏道:“我得尽快把这些神器都找齐了,紫虚观那边,我过几天还得偷偷去一趟。我总有种预感……再不做些什么,似乎便迟了。”   言弃愈发困惑:“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衣轻飏站起身,眸光清浅盯着他。   “那个和大师兄长得一样的人,抛下了我。”   “毫不留情。”   ——   混沌胡乱的梦里,万物破碎。大地与天空一块一块破裂,褐色巨岩脱离土层漂浮空中,满天笼罩诡异的血红色,日月于天际并行。   一切秩序都消亡了。   日月运行、万物衍化、时间流逝……都失去了规律。   大地上无数的尸体狼藉,无数张脸模糊血肉,嵌入土层之中,一层一层堆砌。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孩趴在一块破裂的岩石上,趴在尸堆里,随大地一同沉去。   到处都是尸体与死亡的气息……   救救我、救救我……   无数张脸在无声呐喊,无声哭泣。   小孩不敢站起也不敢一动,惶然无措地仰起小脸。   接着,在混乱的天地间,他看到了这世界唯一一个活人。   一块向上漂浮的巨岩上,一个眉高目深的玄衣男人衣袂与墨发随风翻扬,负手而立,正冷着眸睥睨着他。   他如此静默且无声无息,丝毫不像个活人。也难怪之前小孩没注意到他。   小孩趴在巨岩上,本不敢妄动,此刻却好似看见救星一般,百般费力地挣扎,向那男人的方向伸出一只短小稚嫩的手去。   “救救我!救救我!”   失去秩序的天地间,那一声凄异的呼唤实在太过渺小。   “求求您!求求您!”   小孩无措惶然地落泪。   男人眼中的光影微不可察地轻动一下,却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仿佛刚才那一点轻动也只是错觉,男人仍然保持睨视着他的姿态。   两块岩石在破碎的天地间一上一下,距离越发遥远。   小孩渐渐无力呼喊,趴伏石面上,低声哀戚:“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在天地间胡乱漂浮的岩石砸下来前,小孩最后不甘心地望向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   极其怨恨、恳求、绝望的一眼。   在对上那男人目光时,即将丧命的小孩忽地凛然一抖。   ——世上怎么会有人拥有那样的眼神?   乍看去,浅淡如无风之水面,无悲无喜。细看去,却同时幽深如道法之玄妙,包容万物。复杂而又简单,哀悯却又残忍。   他俯瞰万物众生,超脱天地之外。他注视他,只是注视正在毁灭的万物之一罢了。   那种眼神,绝非是人,也绝非是神。   那双眼神告诉葬身于巨岩的小孩,告诉这破碎的世界——   他就是规律,他就是秩序。   作者有话说:   时隔好多天的更新。   鸽子精已经愧疚到把头埋进地里呜呜呜。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秦亦然 2个;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85瓶;☆W☆ 5瓶;kare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通天境|一   ——   虽然启程时晚了别的门派一步, 但清都山一行却是最早抵达自家门派的——祖师爷留下的传送阵法便在京城城门外,可以直达清都山。   “所以, 这是郑掌门家的远方亲戚?”一伙弟子在山门前围住七八岁模样的言弃, 好奇不已。   “顺道来我们清都山游玩,”衣轻飏在一旁点头补充,“过几天我就把人送回去。”   “原来郑掌门上山多年居然还和自己的亲人有联系?”弟子们很是惊奇对大多数修道之人来说, 拜入师门就意味着斩断尘缘了, “对了小师叔,他叫什么名字啊?”   前一句让衣轻飏恍惚了一瞬, 他淡道:“阿言……吧。”   总不能叫阿弃?寓意多不好。   阿言从好奇围观的人群里艰难抬起小脸, 似笑非笑地瞪向衣轻飏。衣轻飏用力揉揉他脑袋,笑了笑:“好了, 进门去了。”   在许久都没小孩出现的清都山上,突然冒出个模样乖巧(这点有待商榷)又好看的小孩,其轰动程度可想而知。几个师姐牵住阿言,一边带他参观一边叹气:   “自从九七他们长大了,就一点都不可爱了呢。连头都不给师姐们摸了, 唉,男大不中留。”   叶聆风路过时听见了, 摇了摇头。   步九八路过时听见了, 冷笑一声不作答。   衣九九路过时刚好错过这句话, 只瞧见前面俩人步子突然走得飞快,一溜烟一拐弯人就不见了, 只剩他懵懵地看着几个师姐和言弃:“他俩怎么了这是?”   师姐们笑呵呵:“九九呀, 上回师姐们跟你说的介绍道侣的事, 考虑得怎么样了?”   “介绍”这俩词出来, 后面都不用听了, 衣轻飏背脊凛然,心里给不提醒他一下、只顾自己逃的九七九八狠狠记了一笔。   言弃弯起唇,背对着几位师姐,露出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笑容。   “是呀,九九哥哥,”他“乖巧至极”地接话,“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小嫂嫂呀?”   “啊……这事。”衣轻飏垂下眸,视野涣散地向下,面向着几位师姐后退几步,“我改天再……”   说时迟那时快,他即刻转身飞奔离去——此刻正是决胜之时,几位师姐应该还沉浸在他那句话,没能反应过来……   后衣领忽然传来力道。   命运终究揪住了他的后脖颈。   “九九,还跟师姐们来这招?”   衣轻飏无奈转身:“请师姐们赐教。”   师姐们你看我我看你,却是忽然犹豫了,好半天才问:“九九,你们去京师之后,我们和二师姐闲聊,从她那得知……你有心上人了?”   衣轻飏一怔:“嗯。”   师姐们松口气:“你这孩子,早跟我们说不就成了,师姐们还会做那棒打鸳鸯的事?白给你介绍玉妙宫的女修了。”   另一个师姐说:“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九九?是不是不好意思跟人姑娘说?师姐们帮你撮合啊。”   呵……言弃冷冷一笑,谁不好意思?衣九九?这话脱离这方圆十米的距离,没一个人信。   看来二师姐没说那人是男是女了。   “劳烦师姐们挂心了。”衣轻飏叹口气,随意揉乱后脑头发,“但……我自有打算。”   言弃继续冷笑,只怕说出去吓死你几位师姐吧?   师姐们顿了顿,小声问:“表白心意了没?”   衣轻飏一五一十地答:“表白了。”   “啊。”师姐们轻呼一声,又赶忙压低声音,“那在一起了?”   不是师姐们偏心。就九九这条件,模样自不用说,算上实力也是年纪轻轻的天阶榜第一,性格嘛……呃,总体上瑕不掩瑜,瑕不掩瑜。别的不说,对心上人肯定实打实地好。   师姐们想当然地如此认为,却不想衣轻飏默了片刻,背着手,极其含糊地摇头:“不好说,不好说。”   向别人介绍大师兄是道侣,确实是他先说出来的。可反倒是先说出来的那个人心里清楚,他们并没到那一步。向别人介绍道侣,既是说给别人听,也是说给对方听,是一个小小的、却忐忑的试探。   但话又说回来,那种外人在的场合,无论他说什么,大师兄都不会反驳。   所以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但,“不好说”又在于——冥冥之中,他们之间似乎又达成了一些默许的默契。衣轻飏能肯定,哪怕他现在跟任何一人说大师兄是他道侣,大师兄本人都不会反驳一句。   师姐们从他脸上读出郁闷来,不由关心:“九九你和你那心上人……你有什么烦恼尽管和师姐们说来,我们好歹长你些年岁,总能给你点建议。”   夹在双方之中的言弃悄咪咪竖起八卦的耳朵。   衣轻飏感觉自己正如陷在庐山中识不出真面目,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患得患失得煎熬,他没精打采地摇头,“也不算什么烦恼。”   化作剑身的绕指柔悬在他腰侧,衣轻飏握住剑柄无意识摩挲,沉吟片刻:“好比是……打个比方,我和他若隔着九十九步,九十八步已被我走完,再无法前进。而对方也终于向前迈出半步,只有剩下那半步……无论如何也不肯给我。”   “所以……”他寂寥地弯起唇,“有种无能为力感吧。倒不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到达了极限……我甚至觉得还差得很远很远,远不止于当下。”   他顿了顿,“可……那些空白的领域该如何延展却毫无头绪,我觉得自己已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远远不够啊。”   “这——”一个师姐眉头拧起,“不是对方在吊着你吗九九?”   “嗯?”衣轻飏茫然抬头,一时没反应过来,“吊着我?”   师姐们却异口同声,异常愤慨:“对方就是吊着你啊九九!既不拒绝你也不接受你,这不是吊着你这是什么?这人简直……自私!”   “不不不!”衣轻飏头赶紧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绝对没有这么想,他、他……”   语气渐渐坚定:“对我而言,他是最无私的那个人。”   师姐们却都以一种“完了这孩子没救了”的眼神看着他。   言弃也面无表情盯着他:“……”   衣轻飏叹口气,闭了闭眼,神色微微冷下来:“请师姐们莫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不想再听到。”   ——   “大师兄。”司青岚将近日来宗门的一些要处理的重要事务整理好,卷宗放下后却没离开。   云倏在书案前翻开,正待细看,望向似有话说的她:“还有事?”   司青岚索性在对面落座,点点头:“是有一件事,我今天听几位师妹说起……跟阿一有关。”   云倏翻页的手一顿,眉心微皱:“阿一?”   他合上书页,放下卷轴:“何事?”   司青岚忧虑地叹口气:“去京城前这孩子看起来还好好的,回来却总是时而心不在焉的,今天师妹们有意去逗他一逗,便发觉了件不得了的事。”   云倏看着她不言语。   阿一在他面前一向很好,再加上刚回清都山他实在很忙,司青岚说阿一有时心不在焉,他竟没能察觉。   “不知阿一有没有和您提过,有关他心上人一事?”司青岚忙还添了一句,唯恐云倏第一次听到生气,“孩子大了,自然就有这种事发生,总归是咱们这些师兄师姐管不了的。”   “只是若不加以引导,往小了说影响修行,往大了说,只怕影响道心。”而且还有……十七这一前车之鉴。   司青岚一直观察大师兄反应,唯恐九九遭殃,此刻出乎意料地发现——大师兄眼神居然有些闪躲。   “我……知道这件事。”   良久,大师兄定定回答。   司青岚松口气,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免不了出现义愤填膺之色,“那大师兄可知道,这位“心上人”任阿一如何主动表白,也始终不给正面回复,分明是在吊着咱们阿一!”   不皂色的眼眸微微睁大,云倏懵了。   “什么?”   司青岚忽然一拍桌子,书案上卷轴都抖上三抖。   “大师兄你可知道那男的是谁?我这就去找他,逼也要逼他说出个答复来!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若是无意,这样岂不白白耽误我们阿一!”   半晌,云倏垂下单薄眼睑,遮掩去眼底惊涛骇浪。   “我……”他嗓音难得艰涩,却因过低没让司青岚怎么听清,“原来如此。”   云倏闭眼,眼睑有不可察觉的轻颤。早在观星台上,他就明白了自己的作为带给了阿一怎样的患得患失,即便因此下定决心迈出半步,可他仍然心知肚明,剩下半步是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   然而,时至今日,他仍在自我欺骗。   他以无数种委婉的说法、无数种直白的作为,有意或无意地展示过他对阿一的感情,展示他无法离开他的脆弱一面。可正如司青岚所说,他一次也没有回答过——   我爱你呀,阿一。   这句话。   即使他们都心知肚明。   司青岚的指责没有一分不合理。   “大师兄知道那人是谁?”司青岚见他这反应疑惑问。   云倏掀起眼睑,眼底平静地倒映着她。   “是我。”   司青岚眨了眨眼:“什么是……”   她蓦地反应过来,瞳孔骇然:“是——大师兄你?!”   “怎、怎么会……”饶是见过形形色色人事物,司青岚一时也哑口无言。很快她就想通了以前一切疑点,产生了一种意料之中的释然。   对啊,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非大师兄莫属。   阿一看向大师兄的眼神,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告诉周围人:少年不可言说的心上人,正是眼前人啊。   司青岚只是觉得混乱,虽然师兄弟相恋确实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也并非全然不可接受。   大师兄不是一个拘泥于所谓礼法伦理的人,反而在司青岚眼里,他是最爱恨果决的那一个。十七的悲剧可能在阿一身上覆辙,却绝不可能发生在大师兄身上。   思即此,司青岚理清思绪,蹙眉:“您怎会……”   云倏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要写些什么,终究停滞。   他极其专注地敛眸,说了一句似答非答的话:“殚精竭虑,昼夜苦思……”   淡淡摇头,“棋局仍旧被一子打乱。”   司青岚不解其意:“哪一子?”   云倏眼眸沉下,说出的话让司青岚更加迷惘:“那段记忆。”   他眼神凛然了一瞬,墨从迟迟不落的笔尖滴下,洇开白纸。   “那段记忆应该抹去的。那一步走错了,再也无法悔棋,以至于现在满盘皆乱。”   司青岚隐隐摸到头绪:“是阿一的记忆?”她眉头拧起,满不赞同,“您若真这么做了,难道不是强行忤逆阿一意愿?”   “您也……太专断了。”   “既如此,”司青岚别过头,“又何必给他那一段记忆?”   “……”   是呀。   云倏恍然。   何必呢?   ——   很多年前,也许该回溯到上辈子。   云倏坐在廊下,陪人喝茶。   那日天高云淡,云絮浅浅流动,是个难得的好日头。茶也是极好的鹤鸣山特供,他却心不在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便投至院外。   门口有来来往往的人搬运书箱,有人指挥着,动静尽量降到最小。   “大师兄。”身后那人问他,“您才刚刚出关,真要应他们邀约向……那魔头发出决斗书吗?”   云倏目光不动,淡淡反问:“你觉得呢?”   随逐唇紧抿成一条线:“九七、九八去了,二师姐去了,师父也去了……此行凶险,即使大师兄您闭关了五十年,可那魔头修为亦是深不可测。时日还长,咱们可以慢慢做试探……”   云倏仍不言语,随逐声量越来越小。   不知是否是他错觉,出关以来,大师兄身上那股陌生感愈发强烈,就好像这五十年换了个人似的。   大师兄话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少,出神的时间却越来越多,总是一个人想着什么。那股漠然中的距离感,让随逐有时竟也害怕,怕眼前人再也看不懂。   这时云倏忽然放下茶盏,向院外走去。   随逐赶忙跟上,咬咬牙,索性道出:“我跟您实话说了吧,我实在不能赞成——您为何要立那赌约?以生死为注,若魔头赢了,你便将守一剑奉上,正道各门派也在三十年内再不干涉他任何所做之事?”   “且不说各门派是否会允诺,您的赌注怎让我不心惊——您看起来就是奔着输去的不是吗?”   越说到最后,随逐声音压得越低,语气越发激愤,道出这几日压在他心头不吐不快的话:“五十年了大师兄!什么都变了!就算你赢了赌约,将他强行带回了清都山,我也将话挑明在这——”   “我绝不会再认这个师弟,清都山上下也绝不可能再接纳他!”   云倏停在其中一个正在搬运的书箱前,面无表情。   “说完了吗?”   几个师侄的徒弟辈弟子忙停下箱子,给掌门和容与君见礼。   随逐缓缓吁出一口气,梗直脖子:“我说完了。”   随逐已经做好任大师兄驳斥的准备,却不想云倏问那几个年轻弟子:“箱子里面装的什么?”   几个弟子被问话激动得脸都红了:“回容与君,是新缴来的邪修功法,正打算封进禁室里!”   云倏打开箱子拣起了最上面的一本书,状若无意地问:“哪种功法?”   几个弟子却脖子都红了,支支吾吾:“是、是……双、双双……”   没等他们“双”出个什么来,云倏随手翻开一页,便为映入眼帘的大幅插图给弄懂了。随逐咳了一声:“怎么这种妖物也往山上收?”   “师叔说,就是因为是妖物才必须收到山上,好好封起来。”弟子们老实回答。   随逐看他大师兄正面无表情地翻完了大本。   忽然,他老人家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表情:“老三。”   “在。”随逐忙应。   云倏像在思考什么至关重要的难题,认真问:“你与人试过双修之法,可发现按这书上方法可行得通?”   随逐连连咳嗽几声,弟子们脸红得要钻进地底去了。   随逐摆摆手让他们离开,拣了一本书也翻看片刻:“嗯……这法子在邪修之中也算常见。”   “正经的双修本来是在……咳咳……阴阳交/合中达到修为共进。而一些邪修为了占正道便宜,也为了修为一夜飞跃,会使些阴邪法子强行吸走对方修为和灵气。”   “灵气?”云倏问,“灵气对邪修不是有害?”   随逐道:“是这样,正如怨气对我们正道也有害。但此法原理上会在双修过程中置换双方体质,谁是……咳咳……上位,或者说主导的那一方,谁得到的阴损也就最小。”   云倏眉头皱起:“置换?岂非灵力置换怨力,阳置换阴,正置换邪?”   随逐摇头:“那哪能这么厉害?原理上是这样,但又有几人做得到呢?不说这般法子阴损至极,稍有不慎便崩体而亡,就说咱们手上这本书,也只是最浅显的吸取修为的功法。”   云倏若有所思:“理论上,其实是能够达到的?”   随逐拧起眉头:“但必须得献祭修为的一方法力极高,能引领上位者顺利完成双修,以此让上位者阴损降到最低。而相应的,献祭者承受的阴损也将最大——试问,能有几人甘愿去做呢?”   云倏缓缓摇头:“此法还不完善。”   随逐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与自家大师兄讨论起这个来了,不过专业问题专业讨论,他跟着点头。   “对,理论如此,但实际操作很难。就算献祭者真的法力极为高深,引导也极为顺利,这种逆转阴阳的置换,收到的真实效果也肯定微乎其微。至少,在我看来是无用功。也没有钻研的必要。”   忽听大师兄喃喃:“微乎其微……”   随逐随口道:“完善一下可能略有成效?”   他只是随口一提,便将这邪门功法扔回箱子里。   “反正我是想不到,谁会钻研这个,他是想邪修转正呢,还是正道修士想堕魔呢?要堕魔也不用这么麻烦吧?”   云倏也将功法放回箱子里,并未附和随逐的话,只是平静一句:“或许吧。”   “也许还有其他法子?”随逐托腮思索,“我听说还有人体内的血——不也是怨气的最好媒介?只是如何通过血来置换也是个问题啊……”   随逐只当这是寻常的术法讨论,很快将这一日的话抛至脑后,忙于如何劝师兄放弃赌约了。   而他不知道,也正是那一日随口一场讨论,使他师兄下定了赴约之心。   作者有话说:   诈尸式更新……(狗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秦亦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嘿嘿 5瓶;葡萄酸不甜 2瓶;黎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通天境|二   ——   京师, 朱雀街昌平坊东巷。   转角一间书铺,掌柜的本在拨算盘, 抬头见门口有一身着缥碧色道袍的青年人, 脑后高高束着马尾辫,肩畔垂下两绺浅云发带。本是极清淡的打扮,待掌柜视线移到那张脸上时, 不由一怔。   ——这般昳丽容颜, 他平生再未在第二人身上见到。   掌柜见过此人画像,再见真人才发觉画上相貌毫不为过。他赶忙迎上, 揖手道:“公子, 您来了。”   衣轻飏略一扬头:“您认识我?”   掌柜笑道:“您是这间书铺的主人,在下怎会不识得您?”   衣轻飏眼睛含笑:“前主人倒是个有趣人物, 将这书铺转送给我也没多久,您这边就不需要我来操心了。”   “公子谬赞。”掌柜谦道,“不知您今日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吩咐称不上。”衣轻飏不知从袖中哪个地方抛出两本手稿,“只是想请掌柜的帮个忙, 您看看这手稿,可值得印成书册?”   掌柜忙接来看了, 又引衣轻飏往内室坐, 翻过大半, 掌柜不由叹道:“这话本是公子所写?实在是引人入胜,精彩绝妙!”   衣轻飏抿唇矜持地笑笑:“这分成么……”   掌柜也是个直率的:“公子, 这书铺既然归您所有, 在下用书铺的钱来刊印话本, 自然所得全归公子。我等既为公子做事, 每月领取月俸就已足够。”   衣轻飏也不推辞, 拱手:“还未请教掌柜的尊姓大名。”   掌柜回礼道:“区区不才谢子文,今后愿为公子尽心打理书铺。公子乃道门高士,不敢用杂务多加叨扰。每半年在下会向公子寄去账簿与书铺所得,平日公子若有需要的也请吩咐。”   谢掌柜又将往日账簿抱来,衣轻飏随手翻看了几下,发觉还真是白捡了个大便宜。   之前皇帝说他这处私产收罗了许多玄门古籍,也是真没和他谦虚。   虽然这地儿位置是偏了些,普通客人也来得少,但做的却大多是玄门人士的生意——甚至连邪修的生意偶尔也做。许多门派虽然藏书颇多,却并不外借,那些散修乃至于邪修想解决修道上的疑惑,便不得不另找渠道。   这间书铺做的就是这种生意,有部分古籍甚至在清都山藏书阁中也是不轻易供人翻阅的珍宝。   衣轻飏不由道:“若在店里摆上话本,岂不是全卖给那些散修邪修了?”   谢掌柜高深莫测地一笑:“公子放心,在下也有渠道让京师其他书铺也出售这些话本。只要写得好,永远少不了人买。”   衣轻飏点点头。在南边他有玉游镇的书铺帮他售卖,北边如今也找到渠道,看来还债大有期望。   只是他本人也没想到,不到半月,这话本便火遍了全京城,乃至于正道邪道之中也有不少人传阅。就连皇帝的书案上,隔日便摆上了这本书。   元征放下书,看了一眼谢掌柜:“还真是他写的?”   谢掌柜毕恭毕敬:“不敢欺瞒陛下,的确是衣道长亲手交来的。”   元征扯起唇角:“想不到,清都山高徒私下里也写些儿女情长的话本。他这次来京师,可与……”   谢掌柜拱手:“跟踪他的人派的是和他同为金丹期的散修,应该出不了差错——自清都山的传送阵法入京后,他直奔昌平坊的书铺,就连余西河那间书铺也只是路过,不曾进去。交待完事情他便马不停蹄离开,也不曾逗留。”   “金丹期的天阶榜第一?朕观古籍,从未读到过。”   元征不甚在意地笑笑,“也罢。已答应过容与君的事,也不好反悔,没了玄门高徒的参与,余西河之辈也没那个能力。”   “这话本倒是写得真不错。”皇帝随口嘱咐一旁的总管太监,“给终南山捎去一本——尽可能快,否则以这话本的传阅之快,郑掌门拿到前便先读到了。”   ——   半月后,终南山紫虚观。   郑允珏正盘腿坐在廊下,边翻看皇帝快马加鞭捎来的话本边嗑瓜子,磕得满衣兜都是瓜子皮,正要找个地方倒掉,忽然注意到墙边传来动静。   一道人影忽然轻轻一跃,翻过墙来,落在他面前。   “……”   郑掌门先是一惊,看清来人后,悠哉把交叠盘起的腿,换了个上下位置,促狭地拱手。   “失敬失敬,客从远方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翻墙来翻墙去的,岂不显得我们紫虚观待客不周?”   来人毫不客气地拨开衣角往廊下一坐,摊出一只手:“分点?”   郑掌门抠抠搜搜地抓了一把瓜子分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吧,衣道友怎的绕路绕到终南山来了?”   衣轻飏白瞎了那张脸,毫无坐相,也毫无吃相,边剥边道:“和九七、九八他们出门做任务,正好来这边了。”   喝了口茶,衣轻飏抬头淡淡道:“对了,来的路上听到件奇闻,不知郑掌门听没听过?”   “说说?”   衣轻飏散漫地说出两个词:“南岭之南,通天秘境。”   “原来是这事。”郑允珏摇摇头,提起手中话本,“和这话本子不相上下,半月来在正邪两道都传开了,沸沸扬扬,热闹得很。”   所谓秘境,自古便有,内藏珍宝秘籍,每次开启都算得上修道之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机遇。   “郑掌门有何高见?”   “秘境不奇。”郑允珏眯起老狐狸眼,“奇的是这“通天”二字。想必能让衣道友堂堂天阶榜第一感兴趣的,也在这儿吧?”   “通天……”衣轻飏缓缓笑了,漫不经心间透着恣肆之意,“古往今来,谁不知通天有多难?”   郑允珏笑笑:“衣道友,所有人都说,这秘境之所以被罗浮宫取名通天,是因为这里面保不齐就有传说中的上古神器——通天神树呢!”   这次的秘境,是人间自两百年以来第一次开启的秘境,自然在玄门弟子中引发轰动。而开启地点,便在六大派之一罗浮宫所辖的岭南之地。   罗浮宫发给全道门的函书里并没提到秘境具体是多久前开启的,只是广邀天下修士于一月后齐聚岭南,同入秘境中探索,各凭本事寻得机遇。   进入这个秘境的限制,罗浮宫也提到了,年龄被秘境限制在五十岁以下——这种限制并不奇怪,毕竟天道降施凡间的机遇,大多数是给年轻一辈的。   这年龄限制和天阶大会是一致的。天阶大会的要求也是五十岁以下。   “怪不得上回罗浮宫不来祭天大典。”郑允珏道,“他们说得好听,什么广邀天下修士?只怕是开始便派了自家弟子入内,将里面大致探了个清楚,隐约探到可能有通天神树出现,否则也不会取这种名字。”   衣轻飏杵着下巴歪头:“这样不是多次一举?取这么有噱头的名字,不正引来更多修士一拥而上,竞争更大了么?”   “谁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郑允珏道,“反正是真是假,衣道友去了不就一探即知?或许他们势在必得,又或许人压根对什么上古神器不感兴趣呢?”   总觉得姓郑的这小子在撺掇自己,可衣轻飏又没有证据。   上辈子这秘境也确实出现过,不过却从没听人提起过通天神树的事——似乎在开始时是有这样的谣言,可人们进去后却什么也没发现,谣言也便无疾而终了。   那时衣轻飏还困于不落渊底浮幽水中,这样的道门盛事没他参加的机会。   不过后来他与罗浮宫相争时,曾阴差阳错从他们门派中找到了通天神树。   如此看来,通天秘境这名字并不是罗浮宫在唬人,不过不晓得他们用了什么法子,从万千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手中夺得了通天神树。   想到这,衣轻飏似笑非笑眯起眼:“在下有一件东西,想在秘境之行后从郑掌门这拿到。”   郑掌门眼神一凛,抬头与衣轻飏并不怎么正经的目光对上。   片刻后,他扯了下唇角:“衣道友可曾听说过这句话?是你的,便如何也躲不过,无论是福还是祸。”   “那,不是我的呢?”衣轻飏杵着下巴诚恳问。   郑掌门哥俩好地拍拍他肩膀:“听贫道一句劝,不是你的,就莫要去想、莫要去念了。”   “你这套道理没道理。”衣轻飏摇头站起。手中的瓜子正好磕完,他将瓜子皮捧倒进郑掌门衣兜里,在郑允珏骂娘以前,利落地跳下走廊,转身潇洒至极开口。   已渐成熟的嗓音仍旧保留少年时的清澈,夜色里掷地有声。   “是谁规定的——这东西属于我还是不属于我,该我得还是不该我得呢?”   他平和地笑着眨了下眼,语气却透着蔑然:“是——天道?他人?陈规还是人言?”   晚风时起,拂动年轻人衣袂与乌发,意气风发的模样使廊下的另一人久久怔愣,眼前人与记忆中的画面逐渐重合,让郑允珏也一时忘记今夕何夕。   风声与蝉鸣中,只听那模样动人心魄的年轻人如此说——   “我的事情,只有我认定了才算。天道说的,旁人说的,都不算。”   ——   客栈里,步九八咬着手指头狂翻手中话本。   他来回翻来翻去,百思不得其解,看向一旁的叶聆风:“九七,署名也没变啊,这真是九九写的?这小子突然转性了?”   实在不怪步九八大惊小怪,这回的话本真是一该往日画风。   以前,九九笔下的人物要么从头落魄到尾,几番大转折,在大家以为主角终于要觉醒了的时候——   欸,它就是硬不转,硬不折。   从头到尾向广大读者揭示了一条人间至理:生来草包,注定一辈子都草包。生来蠢蛋,注定一辈子都蠢蛋。   还有的呢,主角开局很高端,出身名门,天赋极高,要么将军之孙,要么皇帝之子。   然后总会遇到那么几个小人,几回阴差阳错,落入绝境后几番咬牙挣扎、不肯屈服,眼见读者都为主角流了几条手帕的泪了,也该来个峰回路转了吧——   欸,它就完结了。   娘的!谁还看这种狗东西谁就是狗!   呸呸呸,狗都不看!   但听说,话本大佬又出新本子了——   欸,真香。   接着更香的事情发生了。   读者们都料定这狗东西绝对不会转、绝对不会折、手帕都备好了的时候,欸,它这回突然给了你个大转折!   大——转折!   步九八把书狠狠拍在桌上:“狗东西!”   “我们又被他给玩了!”   叶聆风却忙着手帕拭泪:“呜呜呜他们能在一起真的太好了,呜呜呜九九终于当了回人,呜呜呜我哭死……”   这次,话本主角是富商之女——这开局很符合九九一贯画风。女主角幼年多病,爱上位救了她命的道士,长大后却被父母强行安排,嫁给太守之子……这剧情很眼熟。   很多买了新话本的读者越看越骂娘——   这不是曾经卖过一次的话本吗?   大家都知道剧情了,后面不就是女主角遇上山贼,被道士相救,最终为拒强行安排的婚事,削发出家,最终于道观咳血而亡吗?   正骂娘,以为写话本的诓钱呢,翻到后面,却发现渐渐变了味——   道士护送姑娘回去,嗯,是该送回去了呢……   嗯?怎么还不送回去?   偏了偏了啊!敲!这就私奔了?真的私奔了?   真的私、奔、了!   这一严重违背礼法、应该浸一万遍猪笼的情节,居然真被堂而皇之写了出来,在广大读者间掀起惊涛骇浪。闺阁女子想也不敢想,书生学子瞠目结舌,官员大儒则拍案惊愤——   禁书!禁书啊!   但当今皇帝却对此书态度暧昧,虽面上明令禁止,可私下兜售仍旧火热,迟迟不见官府有什么大的打击动作。   至于正邪修士之间?这书简直人手一本了。   尤其在邪道卖得极火。这般惊世骇俗的书,比之一般凡人写的文绉绉话本,更合他们的胃口。   步九八虽然嘴上骂,但同情主角遭遇的他,又怎会不为他们有个好结局而高兴呢?只是还是气不过,又这么轻轻松松被九九这个不擅长当人的玩意儿给捉弄了。   “九九人呢?怎么还不起床?”   步九八嘟囔着,把看了好几遍的话本小心收进包袱里,正要气冲冲去敲隔壁门。   门却自己开了,衣轻飏打着哈欠走出来,浑身勉强算得上收拾妥帖,眼角还噙着泪花,迷迷糊糊的。   声音懒懒的。   “吃早饭了?”   “你昨晚上做贼去了?”步九八没好气,“别人午饭都吃上了!吃吃吃,懒鬼什么都不配吃!”   两边各站着九七和九八,衣轻飏一手搭上一个,活似享齐人之福的老大爷:“走走走,下楼去,九八请客吃午饭喽!”   步九八:“谁要请你啦?!”   叶九七正经道:“谢谢九八爷爷的打赏,赐饭之恩永不敢忘。”   步九八去扯他脸皮:“什么时候跟衣九□□到一个厚度了?”   衣轻飏在中间拍掉他手:“啧,不准调戏我徒儿。”   叶九七臊着脸皮往九九肩窝里一偎:“还是师父父待徒儿最好。”   步九八侧头一呕:“你们……没脸看啊没脸看!”   三人像刚读启蒙读本的小鬼私塾下课似的,幼稚地你推我挤下楼。动静不小,底下大堂好些人都抬头看过去。   “咳……”   三人齐齐咳嗽,鉴于仍身着弟子服,不得不考虑清都山在北方一带的脸面,三人恢复正经模样,装作正经道士。   腰杆挺直,步履仪态顷刻间便挑不出任何差错,仙风道骨玄门高徒,往角落一坐。   小二忙过来擦桌擦凳,问几位道爷吃什么菜。   正经道士没装住一刻钟,便在孔方兄前原形毕露,仨脑袋在桌上挤兑一起,嘟嘟囔囔商量好一会儿,最后你手背我手心决定了谁来买单。   结果,正应了昨晚衣轻飏夜访紫虚观时,郑掌门那一句故作高深的话:是你的,便如何也躲不过,无论是福还是祸。   步九八哭丧着脸数银子:“你们悠着点,这是我全部积蓄了……”   衣九九、叶九七:“谢九八大爷赐饭之恩!”   三人等菜上来,外面日头正高照,忽见三男一女从门外进来,皆手持刀剑等兵器,风尘仆仆的,面相看起来很不好惹。   路过他们这桌时,那女人身上传来一股呛人的香气。   闻着味的步九八忽然脸上浮现红晕,痴了般望着那女子:“她长得真好看呀……”   那女人似乎听见,转头来,冲小弟弟露出个噬魂摄魄的笑,鼻腔却发出疑似轻蔑的哼声,随即转身,同那三个男人在隔了几桌的位子入座。   步九八还在那痴痴地望。   衣轻飏一个清神咒拍他脑门上:“醒醒了!”   叶聆风脸色肃然起来,压低声音:“是邪修。”   步九八一个激灵醒过来,摸摸鸡皮疙瘩:“淦!她笑得好瘆人啊!”   叶聆风睨他一眼:“是你道行太浅了,这么简单的招数都能中,尽在外头丢我们清都山面儿。”   步九八委屈地埋低头:“那时候我也没料到她是邪修啊……”   菜上来了,衣轻飏拿开水烫了烫筷子,正要没心没肺地开动,一直关注那边动静的叶聆风趴低了头:“他们好像在说……那个不渡界的事?”   修道之人的耳力自然胜过常人,而那四个邪修似乎因刚刚步九八轻易中招,没把这三个清都山小弟子放在眼里,也就没施个什么隔音屏障之类的。   步九八正要一雪前耻,此刻就他听得最认真。   “他们四个好像是去更北边,投靠那个不渡界的。”   叶聆风也点头:“这几个月好些个邪修都往那边赶去了,上回百里道友不是还混进去过一次吗?只是没被不渡界认可,连门也没进成。”   衣轻飏都夹了半碗好菜了,幽幽抬起眼皮:“你们真不吃啊?”   “吃吃吃!”步九八又恨铁不成钢,“你就知道吃!这可是了解敌方消息的最好机会!”   又听那头女邪修道:“听说那位主上只许咱们捉弄正道,却不准咱们轻易害修士性命?真这样做了,咱们算哪门子的邪修?正道反过来害咱们又怎么说?”   一男邪修像是已打听过虚实了,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听说去了不渡界、被认可收纳了的邪修,都会得到块传送令牌。若是正道要害咱们性命,咱们也来不及逃的话,只消用这个令牌便能瞬间回到不渡界!”   “我去……”步九八暗暗咋舌,“这也太作弊了叭?”   叶聆风则在思索另一种可能:“若咱们得了这令牌,是不是也能进不渡界?”   衣轻飏则一脸事不关己。   以衣九九的饭量,这人已开始舀第二碗饭了。   那女邪修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替叶聆风问了出来。   另一个男邪修摆了摆手:“这个更不用担心了!那不渡界岂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旁人,无论正道邪道,哪怕天王老子来了,只要没得不渡界认可,都进不去!那令牌,只是个传送法阵罢了!”   又一个邪修压低声音:“不过,我可听说,那位主上脾气可古怪得很。”   其他人齐齐压低声音:“怎么说?”   “得到认可也容易,只要没干过太伤天害理的事,一般都能进去。可若是违反了那位定的规矩,犯了戒,不止被赶出不渡界,失去那位的庇护,还会被其他邪修见者杀之……”   那邪修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其他邪修齐齐打了个寒颤。   叶聆风蹙起眉:“怎么感觉……这个魔尊挺有原则的?”   步九八不赞同:“若真是好人,怎么还让他手下屡次来骚扰咱们,不断挑起正邪两道的矛盾?”   衣轻飏不作声,仪态优雅,食量惊人,已吃到第三碗。   “那位主上……法力真有那般恐怖?”一男邪修又道,“那不渡界真是他徒手开辟的?”   另一男邪修语气夸张:“听说主上的那个邪火——唰一下!变戏法似的,就烧出那——么大的地方!听说那火见人烧人,见鬼焚鬼,这天底下就没它吞噬不了的东西!”   那女邪修疑似脸红了。   “听说,那位主上模样生得也是极好……”   步九八、叶九七回忆祭坛上那位魔尊风姿,点点头:“确实还行。”又看向对面衣轻飏:“不过也不及咱们九九嘛……”   真.主上.衣轻飏:“……”   继续幽幽干饭。   另一个邪修嗤笑一声:“你不会还妄想着,有机会能侍奉那位主上吧?”   女邪修哼道:“那也好过让那些不要脸的断袖抢了机会!一个个的,听说了咱们主上的美貌,骚得呀……啧啧。”   真.断袖本袖.衣轻飏:“……”   幽幽埋头。   干饭人,干饭魂。   女邪修端起脸,竟有些小女儿的娇羞姿态:“我只求春风一度,一夜双修罢了。”   “啧,你就别想了。”另一个邪修压低声音八卦道,“我可听说了,那位主上在正道卧底,已经有心上人了——据说还是他师兄呢!啧啧!”   “咳咳!”   这边仨没见过世面的清都山弟子齐齐呛出声。   叶九七和步九八同时想到祭坛上,那位情绪异常的鹤鸣山大弟子楚沧澜。   原来还有这等隐情!   “负心汉!”叶九七怨。   “不是人!”步九八骂。   真.当事人.衣轻飏:“……”   默默放下碗。   这回真饱了。   肉也被他吃光了。   作者有话说:   据说负心汉/不是人的长乩:我有一句xxx不知当讲不当讲?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秦亦然 10瓶;葡萄酸不甜 5瓶;黎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通天境|三   ——   办完差事回来, 叶九七自觉作为领头人,任劳任怨去交付任务, 顺带将他们在路上偷听到的邪修情报递上去。   有没有用不知道, 但递上去总是没错的。   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无用师弟拽着九七衣袖,自是感人肺腑地喊了一番“娘亲!娘亲待我们真好”,而后心安理得往后厨房摸鱼去了。   院里鸡鸭大鹅, 见衣九九这个背时鬼终于回来了, 鸡飞狗跳闹了半天。   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优良精神,衣轻飏毫无心理负担抛下步九八断后, 从大开的窗子里探手摸堆积成山的馒头。   “嗯?”衣轻飏嘴上刚叼了一个, 抛给后面浑身鸡毛的步九八一个,眼尾眯起, 光线下衬那张脸姣丽姝艳,歪头问,“你怎么在这儿?”   步九八看去,正对窗户的桌子前,一脑后半梳小辫半散着的小屁孩正坐在长凳上, 捧着一大碗面。应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一脸阴沉地瞪着衣轻飏。   那眼神仿佛在说“死鬼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呵, 某人把我带来没几天就自己溜了, 搞得我现在还是这副人人可欺的模样, ”言弃哀凉道,“要不是六哥哥, 我饿死在山上你都不知道……”   衣轻飏正伸手去摸第二个馒头, 呛出了声:“六、六哥哥?谁?”   栾小六颠着勺过来, 手疾眼快摁住那只贼手:“九九你这倒霉玩意儿!手洗了没就来乱抓啊?”   “六师兄。”步九八乖巧地立正站好, 若不是嘴角边还残留馒头屑, 三好师弟的名头就得转让到他身上了。   栾六儿让这俩臭小子快进来洗手,“手脏兮兮的,还一手鸡毛,没得弄脏剩下那堆馒头,那可是今日的晚斋。”   说罢又堪称温柔地问言弃:“阿言吃饱了没呀?没吃饱我还煮了多的,不够再来盛哈。”   言弃方才那副阴沉的模样仿佛衣轻飏他们的错觉,他乖乖地递出碗,脆生生地喊:“还差一点点就饱了,谢谢六哥哥。”   六师兄去盛面,这边衣轻飏不由唾弃:“这认亲认得可真快啊。”   言弃回敬:“比不上您。”   步九八的关注点总是清奇:“那么一大碗你还没吃饱?现在小孩饭量都这么大啦?”   言弃坦言:“我上辈子是饿死鬼。”   步九八哈哈哈:“欸,巧了吗这不是?九九他那模样也像饿死鬼投胎的……哈哈哈……呃。”   哈到一半,发现这二人居然都有点沉默,就好像真说中了他俩上辈子似的,步九八尴尬地挠头:“你们、你们都不觉得好笑的嘛?”   于是,言弃上下嘴唇发出音节:“哈哈哈。”   步九八告罪:“别别别,您还是别笑了。”   衣轻飏捞起半截袖子,缠着手臂绑了一圈防止再掉下来,去到更里头帮六师兄刷碗。   引来的山泉水哗哗倾流,用胰子擦着雪白碗碟,手臂大半浸入皂角泡出的白沫里。洗碗碟的地方正挨着崖壁,窗户一支,便是云涛雾海、仙山缈缈。   衣轻飏帮忙已很顺手,动作娴熟,和六儿保持着默契忙碌着。   这时,忽听见云海间传来一声鹤唳,衣轻飏惊喜地抬头:“灵芝!”   仙鹤落在崖壁上,纤长的脖颈优雅探入,衣轻飏手上有泡沫,便用脸蹭蹭它脖子:“好姐姐等会儿,我把这边洗完就找梨子来喂你。”   “它是想你了。”栾六儿感慨,“九九长大了,学其他师兄师姐不常待在山上了,灵芝这半个月落寞得很,我们拿它最爱的梨子喂它都没精神。”   衣轻飏没有说的是,见到灵芝那一刻,除了对小姑娘的想念外,还有另一份无法言说的心安感落地。   认了主的仙兽终生不能远离主人方圆十里距离——有它在的地方,方圆十里内必定有它主人的踪迹。   而灵芝的主人,是大师兄。   见到灵芝时,便意味着大师兄离他最远不过十里。区区十里的距离,于修仙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衣轻飏便自发四舍五入,等同于大师兄就在身边。   “阿言的年纪和你刚上清都山那会儿正接近。”六师兄这么说,“唉,真怀念那时候的九九啊。”   不过长大了总是这样,栾小六见过如衣九九当年那般年纪的师弟,没有一打,也有一堆了。莫不如说,六师兄这声叹息也是在缅怀那段无忧虑的过去——   那时,离异数预言的期限还有一大截,正道没有这般紧迫。   邪道也没有大动作,更不会像今天这般抱成一团,还搞出个不渡界。   十七也还在山上。大家都悠哉度日,按部就班。   衣轻飏对六师兄的感怀有同感,却不多。因为今日的紧迫局面,与他插手加快进度脱不了干系。   罪魁祸首者,自然无悔。过去那一小段时光,只是大厦将倾前的安宁。衣轻飏自认贪得无厌,又怎会满足于自欺欺人的过去?   ——   “师父找你,九九!”   叶聆风在后厨找到他们,一脸对他俩抛下兄弟来吃肉这种行径的唾弃。   衣轻飏在灶台放着的帕子上抹了下手,有点怀疑自己听错:“谁找我?”   “师父。”叶聆风一脸肯定,把步九八狗腿子般献上的糯米糕笑纳了。   步九八则大逆不道地发出一句纳罕:“师父?他老人家居然还活着?这么久不出来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已经仙、仙、仙……嘶……”   叶聆风揪住他耳朵:“门规第三条,不许不敬师长。”   衣轻飏一头雾水地离开后厨,也寻思笑尘子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去北峰见师父之前,他先回了一趟云台。   院里那棵合人抱的大梨树依旧四季常开,落雪缤纷。临近正午,雾海散去些许,常年冷清的云台有了点俗世气。   他没回自己房间,先去了对面。   敲了敲大师兄房间的门框,衣轻飏探进头去:“大师兄?你不在我就当你应了?”   嗯。他自说自话地点点头,推门进了大师兄屋里,也不多看,只从胸前的芥指里掏出一个木匣子出来。   每去一个地方,他总爱带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美其名曰,特产。   云倏的这处桌角,已堆满了衣轻飏前几回带的兔儿爷、木风车、草环、九连环和空竹等等杂玩意儿。乍看与这间空如雪洞的房子格格不入,细看便发现,房间主人将这些杂物整理得井井有条、干净利落,前年送的东西都还没沾上灰。   “希望大师兄喜欢。”衣轻飏自言自语掀开匣子,清点其中的话本册数,确定是将自己出过的本子全囊括进了。   他又纠结地抿了下唇。把本子全部倒出来,将有关情情爱爱这类“不正经”本子全拣出来,要收走。   但想了想,又将其放回最底下。   “我是正经人。”他如此说服自己。   “大师兄也是正经人。”他补道。   许是作贼心虚,放完东西便加快步子出去,走过床榻边,脚下却猛地遭东西绊了下——   他及时用手撑住榻沿。   “什么东西?”弯腰拣起来。   书?   等等……怎么这书名这么熟悉?   衣轻飏看了眼不远处的木匣子,又看了眼手里的一摞书。随后他蹲下身,往床底下查看——   好家伙,不看不知道,这是捅了话本窝了?   谁来了都想不到,清都山第一正经人的床底下居然藏了这么多情情爱爱的话本。衣轻飏也脑子一片混乱,只冒出一个想法。   大师兄莫非要开书铺?   他粗略扫一眼,居然全是自己写的。再仔细一翻,不止是现在用得最多的这个署名,还有以前——他用其他署名写过的烂尾本子,床底下全都有。   他抿唇喉结吞咽了下,心头一时涌起诸多复杂滋味。   本不该动大师兄的东西,可却忍不住将这些书全搬了出来。每本书都包得严实,衣轻飏弯起唇——大师兄还真是以防万无一失,全都包了书皮。   渐渐又想到,大师兄这么做,也许仅仅为了不让它们沾上灰?   每本每篇没有一个卷脚,崭新得就像没翻过一样。但偶尔几页,却用细笔画了横线,断断续续的线,也没画实。   画的句子,大多是一些故事里出现的时间、地点。还有一些,是话本主角的喜好,譬如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玩什么……   有些地方居然还有很细很小的字。   衣轻飏仔细认了认——两个字“误言”,有时会缩略成一个字“误”。   出现这些小字的地方,一般是写书人对主角极尽嘲讽、挖苦的句子。有些地方大师兄都懒得跟这个写书人计较了,直截了当画个小小的叉,表达他的不满。   不知触到衣轻飏哪根笑点,他坐在地板上肩膀抖得厉害。   抖着抖着,有本书里掉出一页信纸。   ……熟悉的笔迹。   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笼上心头,衣轻飏拣起。   【唉,冤兄,总而言之,我也并不想逼他这般紧。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他那模样总让人瞧着心疼……有如此一人,若冤兄是我,可愿满足于当下否?】   【各事安适,顺颂时祺。衣轻飏。】   衣轻飏彻底将脸埋进手掌。   露出的耳朵尖,火燎了般红如烟霞。   这、这……这些话写给陌生人就算了。   ——可陌生人为什么会是大师兄本人?!   此刻真恨不得钻进地底,或者回溯时间,把那时洋洋洒洒写信的自己一铁锹敲晕,埋进坑底。   克服着羞耻心,将那封火炭般烫手的信夹回原处,慌张还回去。   还回去后,那一肚子火忽然像浇了盆冷水,水汽升起,又随他心境沉下去,只余一片茫然。   眼圈同耳朵尖一般通红,忽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对等大师兄这份心。   ——   “来了。”笑尘子盘坐蒲团上,神叨叨示意对面的蒲团,“坐,徒儿。”   “您找我来?”衣轻飏状态已恢复,在对面跪坐下不解地询问。刚才红过的眼圈眼下看不出任何异样。   “无事,只是找你谈谈,咱们师徒俩许久未叙话了。”笑尘子道袍松散,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笑眯眯的眼睛和蔼地看着眼前最小的徒弟。   “山上师兄弟众多,师父事务繁忙,徒儿省得。”   衣轻飏客客气气,脱胎换骨一般,哪里还有当初被笑尘子送上山时那副毫不尊师重道的模样。   笑尘子手臂向后闲撑地面,姿态散漫地睇着小徒弟。   “这些年,你大师兄倒是把你教得很好。”   衣轻飏唇边的笑不由真切几分:“大师兄教养之恩,弟子永不敢忘。”   “不敢忘就好……”笑尘子絮叨了几句,“说起来,徒儿你早到了弱冠之龄,为师却没来得及为你取字。你大师兄与我说过多回,但前些日子又赶上天阶大会、玄天观祭典的……倒是忙忘了。”   衣轻飏心不在焉:“取不取都无妨。”   “取了字便算成人了,也算为师对你的一份期盼。”笑尘子笑道,“自从把你牵上山,为师没为你做过什么,本就甚感愧疚,这字我也着实想了很久。”   衣轻飏上辈子有过字,自然知道笑尘子如今要取什么。   “请师父赐字。”他尊师重道地伏下头。   “想寄予的期盼太多,取得反而不好。”笑尘子笑眯眯道,“思来想去,还是从你名字由来的那句中取——舟遥遥以轻飏,便字舟遥,如何?”   衣轻飏自然称是。   但他有种预感,笑尘子找他来,不止是取字这么简单。   “不渡界的事你可听说过?”果然,闲话了半天,笑尘子终于转入正题。   衣轻飏在下首恭声以对:“弟子听过说。”   笑尘子摇摇头:“你听说得还不全。六大派在祭典结束后便筹谋联合讨伐邪道,只是这帮邪道聚在一起,却还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六大派苦于师出无名,天下正道必不会全部响应。”   “又赶上罗浮宫出了个什么通天秘境,眼下只怕都没心思搞什么联合了,讨伐这事还得等秘境关闭后再说。”   说罢,笑尘子似叹非叹:“只是时间不等人啊。”   衣轻飏道:“离预言所说百年期限,不是还早?”   笑尘子摇头:“预言说的是百年之内——眼下不就是百年之内?”   衣轻飏回望他:“看来,师父相信这预言?”   笑尘子一时没有再说话,从来正经不了几回的人却陷入了久远的沉思,片刻后,忽然转开话头:“徒儿在十七的课上,学过什么叫天地大劫吗?”   衣轻飏隐隐猜到他的意图,缓缓应对:“宇宙万物有生成也有毁灭,盛极则衰,败极则生。如此成坏一次,称为一劫。”   笑尘子慨叹颔首:“是也。”   他轻挥袖摆,两个蒲团正中的香炉上,一缕紫烟袅袅腾起,随笑尘子心意,紫烟散漫上空生出万般变化,幻化出天地、山川、草木及人间男女。   最先只如初春草木萌发,人迹点点,天地看似荒芜,却始终有一缕蓬勃的生机。   而后随紫烟衍化,生出愈来愈多的草木虫兽,人间也因此繁荣喧闹。   烟雾缈缈中,衣轻飏所见的人间城镇景象,竟与他幼年在帝京时所见之景重合。   他便长在那泼天的富贵里,也曾是那幅红尘画卷中的一笔微末墨点。夹在人烟中,辨不清今夕何夕,恍惚梦华一场。   直至天地万物盛极。   繁华大梦破碎,终落得一场空。   紫烟中出现何等一副惨象。   万户哀嚎,遗尸千里,飞鹰啄肉。山川黯淡,天地混沌,鸟兽同人一起曝尸荒野,互相枕籍。   衣轻飏恍惚间又见到重生之前,因他炼禁阵失败,集齐的神器怨气恶灵失去桎梏,天地间便同样是这番景象。   他一时头疼欲裂,颅骨里那些心魔得势便叫嚣。衣轻飏捂住额头,背脊痛苦,指尖深深抠入地板,指甲渗入木屑与血丝。   疼痛难耐之中,只听见笑尘子淡如轻烟的声音。   “一劫结束,天地重归于虚无,陷入长久无生灵的空寂。”   “直至日月重现,草木自腐败的土地中萌发,万物得到重新生长的那缕生机。”   紫烟中那副惨象早已随时间推移而消失,天地又重新回到最开始的画面,而后再度盛极,再度毁灭。   心魔的声音被强行压制下去,衣轻飏勉强喘匀了气,黑沉的视线幽幽与笑尘子对视。   笑尘子脸色不变:“你还不明白吗阿一?所谓的预言,都是幌子啊。”   “如今的天地已经历过无数劫数,而你我,不过大道之下刍狗一二。谁能避过这场注定的大劫?”   “万物冥冥,”笑尘子轻叹,“皆有定数罢了。”   那股钻颅的疼痛被压制下去,衣轻飏抬首,眸中沉着幽深的光,“大道又如何?天道又如何?”   笑尘子一怔。   衣轻飏深深看着他,似要从他——或是从他背后所代表的,某种不可反抗的虚无缥缈的东西身上,刮出一片肉下来。   “天道无法插手下界,大劫即在人为。既是人为,为何不能避免?”   笑尘子看他的目光难以言喻。   “徒儿,你还是太过固执。天地之所以如此衍化,自然有其必须遵循的道理。”   “万物生自灵气,天地承载万物必有上限。当阴阳盛极,正邪盛极,唯有劫难才能保留一份生机。那份生机,自会在千年万年后,重新生出那个新世界。”   衣轻飏执意问:“若没有劫难呢?万物便不能共存?”   笑尘子只淡淡道:“那么,便连那份生机也无法留存,天地只有自行崩坏这一个结局。”   “没有大劫,从此也再没有新的天地衍化而出,下界便如此湮灭于虚无了。”   笑尘子轻振衣袖,紫烟中场景再度变幻。   山川峻然,草木繁森,人们依旧沉醉在荣华幻梦之中,正邪共生共存,互不相争——那正是衣轻飏预想中最好的结局。   而当阴阳两面各自达到鼎盛,再无可生长之际,幻觉一般,衣轻飏好像从那片天地间听见一道破裂的声响。   最开始,只是某一日,日月并行于天际。   人们还惶惑不解,不知发生何事。   紫烟转瞬染上赤红,满天笼罩诡异的血红色,人们开始惊慌,路上奔走逃窜。可他们能逃到哪去?茫茫人海,逃不出天,也逃不过地。   衣轻飏隐隐头疼,发觉这画面好似在哪见过。   变故便在此时发生——   天际、裂开了!   继而是大地,褐色巨岩脱离大地漂浮空中。大地与天空一块一块破裂,万物失去赖以生存的秩序。   时间也好似失去规律,忽而加快,忽而减慢。   到处都是尸体与死亡的气息。   天地摧毁时,砸下一块碎石,便毁灭无数蝼蚁。   无数张脸埋进土层里,层层叠叠,无声呐喊,无声哭泣。   天地大劫本已恐怖之至。而没有大劫,天地自行湮灭之时,前一种的恐怖比之后者不及万分之一。   前者是生灵涂炭,草木消亡。后者却是天地秩序本身的崩坏。   大道之无情,使得衣轻飏在此刻,眼前忽然出现另一人的眼神。   ——一个眉高目深的玄衣男人持剑而立,于高处之上,冷着眸俯瞰他的眼神,幽深玄妙,无悲无喜。   好似男人本身,便是所谓的“道”。   衣轻飏想起离开京城前夜,做过的那场梦里。   那副场景,那个和大师兄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是他未来将要看到的画面,还是什么……过去的记忆?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期末有点忙呜呜呜,给大家磕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秦亦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114瓶;专业绑红线 5瓶;葡萄酸不甜 3瓶;黎蝉、倾月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通天境|四   ——   小雨细如丝, 轻如毛。烟雨朦胧中,从这座岭南小镇望去, 远处横亘东西的山脉如一抹远黛青痕, 只余残影。   伞面被雨水拍出噗哒噗哒的声响,衣轻飏收下伞,往一座废弃祠堂屋檐下一站。   一面甩着伞上雨珠, 他一面回身望向雨中。   “这鬼天气!”步九八抱怨着, 和叶聆风同几个师兄师侄一起躲进檐下,“为什么咱们一来就下雨?”   大师兄缀在最后头, 单手撑伞, 单手背在身后,和二师姐同处一把伞下。伞面不偏不倚, 但云倏半边肩湿漉漉的,司青岚全身却未沾上一滴雨。   步九八他们已进去,和祠堂内躲雨的其他门派修士打招呼去了。   衣轻飏却杵在原地,虽装作一副漫不经心整理着伞的样子,但等人的意图实在过于明显。   二师姐进去之前, 别有深意地瞥了衣轻飏一眼。   衣轻飏退身给她让道,司青岚回身说了一句话, 却不是向他说的:“大师兄便送到这儿吧, 接下来由我带他们去秘境开启之地。您放心, 我一定将这些小崽子们全须全尾地送到。”   衣轻飏即刻看向大师兄:“大师兄这便要走?”   云倏果然撑伞停在阶下,并不上来。   他今日一身玄衣道服, 几乎和岭南的阴暝天气融为一体。头上黑发束髻, 木簪穿过, 几缕碎发不安心约束, 偏要作对似的散落在额头两侧。   大师兄不皂色的眸子也像笼了层雨雾般, 手落在衣轻飏肩上,轻轻掸了掸,像在掸走他肩头不小心沾上的雨。   “我这便走了。”云倏低声嘱托。   衣轻飏感受到肩上原本淋湿的地方已经干了,想是大师兄的术法。   他垂下眸,遮掩眼里浓浓的失落:“哦。”   “照顾好自己。”   “哦。”   “凡事不要逞强。”   “哦……大师兄你也是。”   云倏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认真看了他好一会儿,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等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中,衣轻飏后知后觉转身。   二师姐还没进去,正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衣轻飏一阵纳闷,司青岚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就知道,一个便已是呆子,俩呆子待一块儿,能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好事?”   衣轻飏先是不解,而后心中微然触动。   “二师姐你已经——”   司青岚笑笑,往里面去了。   衣轻飏再回头,望了一眼雨幕深处,这才跟上二师姐脚步。   刚开始他还没细看这是哪家的祠堂,此刻猝不及防见到正殿那尊四不像神像,隐隐觉得哪里有点眼熟。   以他被坑害过无数次的经验来讲,眼熟意味着——不一定是坏事,但一定没好事。   衣轻飏还沉浸在大师兄离去的自我感伤中,暂放下这点疑虑,等心情好了再琢磨。   步九八朝他招手:“九九!这边!”   这座祠堂荒僻许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下却因最接近秘境,被这些慕名而来的修士们搞得热闹起来。   清都山的人自发围成一团,蒲团有限,其他门派都是让给长辈,其余弟子擦擦灰就可以席地而坐。   讲究点的,就从各自芥指中取出小板凳、小马扎,或者一件不要的衣服铺在地上,可以坐下好几个弟子。   清都山来得晚了些,蒲团早被里面的修士给洗劫一空了。还是玉妙宫的人也在,领头的是她们掌门纳兰泱,见到苌弗君来了,便匀了一个蒲团给他们。   这宝贵的唯一一个蒲团,自然让给二师姐。幸好不知道是步九八他们几个中的谁,出门还带小板凳,刚刚够他们几个人坐。   衣轻飏绕过或坐或站的修士们,来到清都山独占的角落这边,往小板凳上一坐,抱起臂,冷着脸,浑身开始散发低气压。   叶聆风一唱:“大师兄先走了?”   步九八一喝:“废话,看他这张脸就知道了。”   步九八都懒得搭理兀自长蘑菇的衣九九,围着几个师兄师侄在空地上打马吊,喊道:“大师兄肯定不来啦!衣九九的脸——错不了的大师兄行踪表!快快快,走起!该谁坐庄了?”   对打马吊这种事,只要不赌钱,二师姐向来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两眼全闭。   司青岚纵着他们找点乐子,自己则和隔壁门派的领头人就魔尊和不渡界之事聊得不亦乐乎。   据说,这类同于饭桌效应——长辈在饭桌上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侃天侃地,大谈天下局势。   衣轻飏则独自待在一边长蘑菇,怨气几乎化为实质。   无聊得很了,他就从兜里掏出几枚铜钱,往地上一抛,数着正反开始算卦。   纳兰泱正巧过来,半蹲下身:“嘶……好凶的蹇卦。衣道友,你这算的什么?”   衣轻飏突然抬头一笑:“姻缘。”   纳兰泱被他笑出鸡皮疙瘩:“你还给自己算这种东西?不是,兄弟——凶卦你还笑得出来?”   衣轻飏悠哉哉:“又不是给自己算的,当然笑得出来。”   纳兰泱愈发迷惑:“那你给谁算的?”   衣轻飏笑得愈发惊艳。   纳兰泱:你别笑了兄弟我发慌……   “给一个人——”衣轻飏神叨叨,“算他和除我以外其他人的姻缘。”   这话说得拗口,纳兰泱自己闷了会儿意思,乍然悟道:“你这不是、不盼人好?难不成,你喜欢这个人?”   衣轻飏将铜钱一枚一枚拣起:“对呀。怎么了你有意见?”   纳兰泱佩服:“你好恶毒。”   衣轻飏谢过:“无毒不丈夫。”   他就是故意的怎么了?就是知道自己算的每一卦都必是凶卦,才故意这么算。   怎么了?这年头这点乐子都不让人寻了?   究于自己也懂点卜筮,纳兰泱做出了专业人士的判断:“人的命数往往相连相牵,因果相由,此人与他人的姻缘命数如此凶恶,证明她(他)本人姻缘便注定有所劫难。即使是把你算在内,想来这个结果也会是……”   衣轻飏深深看她一眼:“纳兰道友,你很懂哦?”   纳兰泱默默把话噎回去。   “一般般,呃,也不是很懂。”   衣轻飏还待问她要不要也来一卦,猛然一声霹雳,响雷震彻天际,这座破破烂烂的祠堂感觉都抖上了一抖,那边打马吊的更是吓得牌都掉了。   “怪哉,怪哉,”门口几个道友说,“这雨越下越大,居然连天都黑了!”   明明还是午后,刚刚那一阵响雷后室内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散修和各门派修士都有人燃起照明符,一簇又一簇的火焰在各角落升起。   有擅卜筮的道友说:“白日天黑,此乃大凶之兆啊各位!”   “我忒!出门我才算过卦,”又有同样精通卜吉凶的道友啐道,“今天明明运势极好,万事通达!”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夹着雨丝穿堂而过,众人齐齐抱着胳膊打个寒颤。   “别,不会真有大凶之事吧?”   这时,清都山最怕鬼的那位忽然大吼一声:“那个神像!在对我笑!啊啊啊——”   众人都吓得一抖,向堂上的神龛看去。   一个胆大的道友扯掉破旧的帘布,抹掉神像脸上的蜘蛛网:“是风和蜘蛛网啊道友!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行么?再说了,咱们可是捉鬼的道士,应该鬼见了咱们这一屋子道士害怕才对吧?”   叶聆风神色嫌弃,把那位一惊一乍的捉鬼道士步九八从他身上撕下。   步九八却还是心慌慌,往这边衣九九身后躲,紧拽他一只胳膊,怂兔子似的缩成一团。   “呜呜呜九九,你知道我的,我不怕魔修我怕鬼啊……”   衣轻飏拍拍他背,哄儿子似的。   “没鬼没鬼,放心,咱一屋子道士呢。”   倏然又一阵阴风起,帘幕忽上忽下,那位四不像神像的脸隐隐绰绰,竟然真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   众人皆被瘆到,一个散修摸着胳膊说:“大家不觉得不对劲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偏偏在这建了个祠堂,供了位从没见过的野神?”   “我之前好像听说过……”另一个像是某个本地门派的修士说,“这曾是个生祠,供奉的是两百年前的一个本地父母官。”   “据说他曾年少高中探花,惊才风逸,却因触怒皇帝被连连贬官至岭南。在本地做官时这位探花爱民如子,调任他地时,岭南百姓依依不舍,沿途相送,后来便在岭北建了这座生祠,纪念其功德。”   民间是有这种风俗。一般来说,应该人死后才立祠堂,但对于功德极大又极受爱戴之人,老百姓往往在其还活着的时候,便立生祠供奉。   之所以说曾是生祠,想想就知道,两百年过去,这位好官和当年建生祠的百姓们早已尽皆化作历史的烟尘了。   大家松了口气。   “既是好官,又是百姓怀着感恩之心供奉出的地方神,想来不会对咱们怎么着。”   众人继续各忙各的事。这雨还得下好一会儿,反正秘境明早才开启,急也急不了一时。   只有老学究叶聆风对这种名人事迹来了兴趣,拿着照明符来到神像前蹲下,摩挲着石壁上的字迹读得认真。   “咦?这人叫……”刚读一行叶聆风就察觉出惊奇之处,转身招手唤,“九九!你过来!”   衣轻飏上前,一只胳膊还黏着害怕得紧的步九八,纳兰泱无事便也跟了过来。   “怎么了?”   叶聆风压低声音,指着石壁上一行字:“怎么这人……和你的字一模一样?”   衣轻飏也道:“怪哉,这人的字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此人姓云,名不详,字舟遥。   纳兰泱和叶九七一起幽幽盯着他。   “看我做甚?我也不知道啊。”衣轻飏甚是无辜道,“大概师父给我取的字太路人了?”   叶聆风不稀得搭理他,继而往下看:“这位云大人倒真是位为民请命的好官,嗯,他生于丁卯年己亥月癸未日卯时……嘶,这日子……”   叶聆风与纳兰泱默契对视:“年月日时皆属阴,乃至阴之人的命格。”   步九八则别有一番见解:“怪哉,好端端地介绍人生平,怎么连几时几刻出生都写出来了,至于吗?”   叶聆风驳道:“人家还连几时几刻死的都写出来了呢,这叫严谨。”   纳兰泱也看到末尾:“这人死于十月初十酉时一刻?”   她蹙起眉:“前面还好,可这里真是古怪了——这人不是离开南岭去了别处做官了吗?就算后来补上,怎么就能这么准确,好像亲眼看见他在那时死的一样?”   衣轻飏觉得这日子耳熟:“咦?今天不就是十月初十?”   这话让叶聆风三个一悚,身后攀上冷气。   纳兰泱不由分说,揪住旁边一个正和同伴闲聊的修士:“道友,现下是几时几刻?”   “好像……过酉时了吧?”那修士不确定。   他同伴掐指一算:“过酉时了,马上就酉时一刻了。”   衣轻飏四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明明四周还很喧杂,步九八却只听见自己心脏咚咚、咚咚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就像一个倒计时。   咚咚——  咚咚——   “咚咚——”   步九八呼吸一窒,好像心脏跳出了体内,那声音出现在了自己身体以外。   不,不对!   是真的出现在了现实中!   “咚咚——”   四人齐齐看向祠堂门口。   “有人在敲门?”门口打瞌睡的一个散修醒过来,迷迷糊糊,“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有人敲门?”   之前因为吹阴风,吹得大家毛骨悚然,便有人提议把门关了。   这祠堂挺大的,关上也不闷,反倒更暖和。而且今晚八成要在这过夜了,有修士干脆便将门从里拿木栓给栓上。   那睡得迷迷瞪瞪的修士正要顺手开门,便听里边一声吼:   “别开——小心有邪祟!”   纳兰泱这一嗓子,全屋人都被吼得后背拔凉。   “什么邪祟?!”   “哪有邪祟?!”   “各位,我就说白日天黑是大凶之兆吧!”   “这祠堂不是供的正经地方神吗?还招邪祟?”   “就是个普通过路人要躲雨吧?我也没感受到邪气妖气啊?”   叶聆风清清嗓子站出来:“诸位想一想,这儿荒郊野岭,天都黑了,还下着这么大的雷雨,哪个普通人这时候了还往山上跑?”   纳兰泱补道:“而且我们方才读这上边的碑文,发现今日酉时一刻,正是这位地方神的祭日忌辰!”   此言一出,这群深谙阴阳谶纬学的神棍们皆意识到不对。   巧合得太不像话!   万物因果循环,因缘聚会,不存在绝对的必然,也不存在完全的偶然。   就连他们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也可能是冥冥之中某种命数指引。   祠堂内寂然无声,满屋子道士都冷着张脸,专业劲十足地铺开架势。   掐指速算的,摆开罗盘阵法的,丹笔画鬼符的,以及对这些奇技淫巧不屑一顾、而专心拔剑以待的(譬如清都山众剑修)……应有尽有。   只有那持续不断的咚咚敲门声,突兀回响。   还没等神棍们搞出些名堂,敲门声蓦地消失。   满屋子道士屏息盯着那扇门。   倒不是他们害怕。若外面是不渡界那群魔修妖修,他们早冲出去一决高下了。   但面对未知,是个人都保有畏惧。   “嗯?”耳朵紧贴着门板的散修道,“脚步声?好多好多脚步声?”   后来声音越来越响,大家都听清了,这些步子大多都很轻快,朝祠堂方向而来,间或参杂些欢声笑语,在庆祝什么节日一般。   那散修透过窄细门缝,只看见一团团幽蓝模糊的光晕。   散修还待细看,倏然一双眼瞳隔着门板与他对望。   “啊啊啊——鬼啊!”   散修吓得屁滚尿流往后爬。   看来怕鬼是刻在人骨子里的恐惧了,捉鬼道士都不例外。   “闪开,我来。”司青岚撇开这些不中用的修士,来到门前,正要弯腰去看。   咚咚——   那催命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咚咚——   同时传来一道甜甜的女孩声。   “里面的姐姐,你能放我进去么?外面雨下得太大了,我都要被淋湿啦……”   神像下的衣轻飏眼皮子一跳。   这声音……   可太耳熟了。   她怎么知道我是姐姐?司青岚心中奇怪,一面警惕地按住剑,一面反问道:“你又是谁?一个小女孩为何天黑了不回家,还往山上来?”   那女孩咦了一声,隔着门板也能叫人想象出一个小女孩疑惑歪头的画面。   “姐姐和里面的哥哥姐姐们,不是因为今天是爹爹的忌日,所以才来祭拜的嘛?”   单单一句信息太多,道士们悚得鸡皮疙瘩起来。   “这个两百多年前的好官是她爹?那她不是野鬼是什么?”   “她还知道里面有多少人!”   司青岚沉吟:“奇怪,我怎么没感受到鬼气?”   “反倒有一股若隐若无的……”纳兰泱走来,与司青岚互相看了一眼,肯定道,“是妖气!”   不知这祠堂是否有何禁制,削弱了他们对外界的感知能力,直到那女妖贴在门板后说话,才开始察觉出外面是个妖。   不对,是一群妖!   数量多到惊人!   那一团幽蓝光晕便是一只妖,这些妖修为虽浅,但漫山遍野的数目也足以让屋内修士们够呛。   最好,还是别和他们起冲突。   司青岚继续问:“你真是这位地方神的女儿?”语气半带威胁,“若你不说实话,我们便不会放你入内。若想祭拜,还请明年赶早吧。”   众人还以为这女妖多厉害呢,结果,司青岚这半真半假的一句便叫她哇的大声哭起来。   “呜呜呜不要!求求姐姐,不要让我和爹爹分开!”   “呜呜呜爹爹,你怎么死了还那么惨!我连见您一面都做不到,呜呜呜,我太没用啦……”   其声哀戚,其哭悲恸,堪称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衣轻飏手撑着神像坐台,靠进石壁面无表情,无话可说。   “太感人了,”有修士抹眼泪,“这年头,妖怪都比人讲孝心,她爹死了这么久居然每年还来祭拜。”   衣轻飏:谢谢,但她爹还没死透呢。   “我们也太狠心了,”有修士红着眼圈,“她还是个孩子呀!她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衣轻飏:哈哈,两百多岁的孩子么?   司青岚心底还有些疑虑,但也被哭得心软。   “呃……我们可以放你进来,但屋里人实在太多了,让你的同伴在外面等着,我们只放你一人进来,好吗?”   这小姑娘也真乃神人,说收便收。司青岚话音一落,她半点哭腔都没了。   “好啊好啊,姐姐你真是个好人!我和爹爹都会感谢你哒!”   司青岚:“呃不了……你一个人感谢我就够了……”   说实话,她也怕鬼。   门就这么稀里糊涂开了条小口,小姑娘灵活地钻进来,先不由分说给了司青岚一个感谢的抱抱,而后咬着手指头,打量了一圈满屋子怪叔叔。   小女孩没发出半点“你们是谁”的疑问,而是眉眼天真地问:“你们都是来祭拜爹爹的吗?我真是太开心啦,居然还有人记得爹爹,谢谢你们来陪爹爹!”   “呃……”   大家不忍心对一个小女妖说真话。   但……来陪爹爹?   这是什么意味深长的潜台词?怎么让人瘆得慌呢?   小女孩哒哒哒奔到神像前,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尊神像,极认真地拜了三下。   “虽然长得完全不像,但也勉强凑合啦。”她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   “上香上香!”小姑娘先掏出一篮子野山果,踮着脚尖,旁若无人地在香案上仔细摆成两排。每一个山果都洗得干干净净,泛着光。   又掏出三根香一根烛。   小姑娘似乎才发现自己不会点火的术法,往常都是手下帮忙,只好求助旁边杵着的一个道士:“道士哥哥能借我点火吗?”   那白青道袍的道士手中没有符纸,只是弯腰,把手掌递至她面前,小姑娘盯着他空空的掌心,正疑惑着,忽地,一小簇幽火神奇地自其中升起。   无物起火!   “好厉害的法术!”小姑娘眼里闪着光。   如果我也会这种法术,是不是就能让这些打扰爹爹休息的人,去陪爹爹了?   她不由仰头,看向这道士的脸。   白青道袍的道士见她望来,极温柔地笑起来。   他昳丽眉目间,跃过幽火的光影,似有千般诉说万种情绪化为惊澜,自他眼中涌起,又无声无息归于那双眼的深处。   狭长眼尾弯起,道士带着温柔的笑意。再看时,只余那层略略的光焰浮于表面,衬他鼻目深邃、丹痣灼眼。   小女孩怔在原地。   渐渐,目光由不可思议、难以确信,转为涣散出神。   “好像又做梦了……”小姑娘捂住胸口摇摇头。即使如此,她眼睛仍像长在那道士身上似的,不舍得挪开。   道士却继续弯腰问她:“我叫衣轻飏,你叫什么?”   小女孩眨眨眼。   小脸被这双手揪住:“问你话呢小姑娘,你叫什么?犯迷糊呢?还是做梦呢?”   他毫不留情,用力一揪——“现在呢?醒没醒?”   其他修士只觉得衣道友下手太狠。   瞧瞧,都把人小姑娘揪哭了!   却不是方才那种夸张至极的哇一下。   泪珠无声无息往下坠,小女妖却好似没有察觉,只红着眼盯着眼前人:“我……我叫……吹盏……”   她眼神定定。   “爹爹给我取的名字,不是坟头草,是吹盏草。”   ——   约两百年前。   某位取字舟遥的探花金榜题名后,便因屡屡触怒皇帝,一路贬至梧州,越过岭南,深入不毛,堪称该朝仕途史上之最。   一路却还乐呵呵,号称乐得自在。   某日,这位“史上之最”上山自力更生,柴没砍多少,筐里还多背回个小妖精。   院子里,某布衣道士和某舟遥探花蹲在竹筐两边,对视着,久久不言。   后来他们产生了如下对话——   “柴呢?”   “山上种着。”   “柴刀呢?”   “沟里躺着。”   “这又是什么?”道士提起筐里的小妖怪。   “这是加餐。”某舟遥极肯定地点头。   “……”道士面无表情建议他,“扔了吧,是根成精的吹盏草,没肉。”   某舟遥一脸被欺骗的表情:“没肉?是坟头草成精?我说怪不得搁草丛里发光,还以为鬼火呢。”   吹盏草,一种岭南深山老林才有的神奇野草,草茎在光线极黑时会发出淡淡的幽蓝之光,随风一吹,便如晃动的灯盏一般,故得此名。   因为极像传说中的鬼火,又被当地人叫做坟头草。   小女妖呜呜呜地从满是枯叶的筐里探出头,笨手笨脚,翻腾了一下,筐往前栽了。   某舟遥即刻撒开手,揽着道士腰往后站:“别讹人啊,小姑娘,我们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小女妖从筐里爬出,说讹人就讹人,抱住某舟遥大腿便不放。   “你是我爹爹吗?爹爹!”   “小姑娘,”某舟遥颇为唾弃,“你们现在讹人都换这种法子了?见人就喊爹?”   小女妖却很肯定:“我娘亲说,我爹爹虽是凡人,却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总有一天他会来接我的!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我爹爹!”   某舟遥:“……”   他悟了。   学那小姑娘,也抱住道士不撒手,眼角带泪。   “我不想被她讹的——”   “可是哥哥,她夸我长得好看诶!”   作者有话说:   云倏:欸对对对,她说的都对……   思来想去,还是直接跪键盘比较真诚;   感谢还在看的那些小可爱们呜呜呜,爱你们;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禁哥是你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80瓶;崔周、你沉爹 10瓶;☆W☆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通天境|五   ——   祠堂内, 衣轻飏弯腰一点点抹去她泪珠。   他语气带笑:“别讹人啊,小姑娘, 我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这话与吹盏守望过的两百年前的话相重叠。   吹盏眼圈红着, 不言不语,紧紧攥住他垂下的袖口,将那点布料小小地握成一团。抓住便不放了。   虽还是稚童身体, 她眼中却少了两百年前的稚嫩, 那份天真若是细看,便会发现是浮于表面的伪饰。   她睫毛投在眼瞳里, 留下阴鸷的倒影, 影子背后还藏着一把名为执念的刃。   所谓女从父相,尽管二师姐常说自家小师弟有股精致的淘气劲儿, 百里陵等人常说衣道友通透如一块无琢无磨的玉,但此刻,衣轻飏抬手为吹盏抹去眉间阴翳,他眉眼间那相似的一把刃,是软的, 是轻易无法察觉的,却也是至柔胜至坚。   正如大师兄对他的期待——何意百炼刚, 化为绕指柔。   司青岚默默旁观这一幕, 觉得二人之间这气氛, 就如她曾有一次从障中醒来后与阿一之间的氛围一样。   这感觉很玄妙,就像曾相交的两人各自长途跋涉, 冥冥之中又得以重逢。   司青岚想到, 紫虚观那位郑掌门与自家小师弟交好, 在别人看来或许觉得惊奇, 毕竟一位是六大派掌门, 一位虽列天阶榜第一却仍算初出茅庐的年轻一辈。但在司青岚看来,这位郑掌门跟阿一之间的氛围,与眼前一幕极为相似。   二人能交好,她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当年初见十岁的阿一时,她也正是被这种玄妙的亲近感所吸引,因而时常关照这位小师弟。   司青岚出神时,祠堂那头,叶聆风和步九八已经围了过去,好奇地对吹盏东问西问。   步九八:“原来你叫吹盏?居然野草也能成精的哦。”   叶九七:“什么野草,人家是能发光的草吧?”   步九八:“可你是妖怪吧?怎么你爹爹是个凡人?”   叶九七:“你们妖怪的祭祀习俗是不是不一样?为什么我们刚刚听外面吹吹打打、欢声笑语的?”   吹盏仍攥着那一小团衣袖角,眼圈还略略红着,衬她那小脸愈发可怜天真,“我和许多妖精都曾受爹爹的恩惠,所以每年都一起来此祭拜。因为爹爹不喜欢有人对着他哭哭啼啼,所以我们都在今夜奏乐欢歌。”   叶九七好奇弯腰,轻轻捏了下小姑娘的脸颊:“他真是你爹爹啊?”   吹盏转头望向爹爹,撇嘴带委屈。   他捏我脸!除了爹爹以外的人捏了我脸!   吹盏不干净了,呜呜呜好难过,可以让他去陪爹爹吗?   她爹爹笑着捏住她另一边脸。   不、可、以、哦。   吹盏眼神委屈过后浮现控诉。   爹爹有了新女鹅?不、不对,是新儿砸!   爹爹不干净了,呜呜呜好感过,可以让爹爹去陪爹爹吗?   衣轻飏往她脑门上嘎嘣弹了一下。   “唔!”吹盏单手捂头,另一边仍不撒手。   衣轻飏给她示范他和九七之间的亲情:“九七娘亲,这是我女儿了,来,认一认你小孙女儿。”   叶九七还没来得及发火,先被后面给弄晕了:“女、女儿?刚认识你就乱认亲戚了?还有——孙女儿?谁是你娘亲!别乱喊,不然我告大师兄了!”   衣轻飏觉得好笑。怎么都这么大的人了,九七那一招还是告状大师兄啊?   吹盏怔了很长一会儿才回过神。   “哦,原来是奶奶么?吹盏居然有奶奶啦?”   “真、真好!”   怪不得她和衣轻飏是父女呢,接受极其良好。   不管吹盏如何争着喊奶奶,叶九七如何捂着耳朵不听不听,步九八凑过来,表情期待,跟玩家家酒似的:“那我呢那我呢?九九?”   衣九九隆重介绍:“盏啊,这你哥。快,叫哥。”   吹盏脆生生喊人:“哥哥好!”   步九八一脸满足的表情,还没满足完,忽然回过味来,扛起剑追着不做人的衣九九要砍人:“谁是儿子谁是爹——衣九九你玩阴的是吧——”   其他修士:……   不是,清都山都老牌六大派了,怎么弟子这么幼稚?   司青岚默默背过身去:我不认识他们我不认识他们……   吹盏去了门口,隔着门板和门外妖怪们叽叽喳喳一会儿,很快那些欢声笑语便消失了。吹盏回到衣轻飏身边,乖巧坐在小板凳上,一脸我已经和你们融为一伙的表情。   因为虚惊一场,加上天色已晚,祠堂内渐渐安静,许多修士或是盘坐安神,或是靠门靠墙打盹儿。   闹过一阵,步九八和叶聆风也靠墙歇息,闭眼后步九八还在叨梦话:“我要和……九七一起……告……大师兄……”   得,还传染九八了。   因为自己的小板凳让给吹盏了,衣轻飏给后面的空地吹吹灰,便盘膝坐下,给吹盏散了头发编小辫。   吹盏没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爹爹,也不问爹爹怎么活了,怎么还记得她,只安安静静坐在前头,衣轻飏那小截袖口在她手心已被捏得皱皱巴巴。   衣轻飏一边编一边想起上辈子,他第一次见到吹盏时,压根不记得她是谁。   这丫头原本带着一山头妖怪,从岭南赶到极北的浮幽山来投奔,一见到他便扑上来抱大腿不放,哭着喊爹爹爹,弄得衣轻飏莫名其妙至极。   后来,在浮幽山那段时间闲得发慌,他实在没事,便卜算出了自己的诸多前世,在算到第六世时发现了吹盏的身影。   于是,后来便默认她喊自己爹爹了。   同样,在那段记忆里,大师兄的位置是空白的。   就连吹盏也不记得大师兄了。   衣轻飏本该习惯这件事。   可就在昨天,他乍见吹盏时,脑子里闪现出前世上山背回个小妖怪时的画面,那些突然闪过的片段里,竹筐的对面不再是空无一人——   大师兄就蹲在那儿,望着他,平静地和他对话。   就好像,即使他全然不记得,他也站在那些空白处,默默陪伴他走过那些已化作烟尘的过往。   这不对劲。往常不都是通过障才找回全部记忆的嘛?   衣轻飏感觉得到,每找回一世记忆,自己所掌控的怨力便会愈加膨胀好几倍。   所幸收回神器的同时,他恢复了对神器内那股属于自己的怨气的控制,能够将多余的怨力放入神器中保存。否则,只怕神器内怨力失控之前,他自己就先发癫呜呼了。   如果说,衣轻飏之前还满心愤恨于——究竟是谁,封锁了他关于大师兄的一切记忆。   那么现在,衣轻飏已不确定这人目的是好是坏了。   很显然,卜算得出的前世记忆,根本无法让他切身得到同感。上辈子他所使用的怨力,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八苦塔一劫中的第八世——即如今这一世,从七皇子到清都山弟子,再到不渡界之主的这一世。   单是这一世怨力,便足以令正道无法奈何于他。   可惜后来禁阵炼制失败,这一世重来。   有关大师兄的记忆,不仅仅只是记忆那么简单。   可以这么理解,它就好比一把钥匙。   若这把钥匙一旦回到他手上,前世七苦记忆皆全,他身上的怨力足以达到浩淼达山海的程度。   若是换了旁人经历这七苦,哪怕八苦皆全,都不会有这般惊人的怨力。多数人可能会抱以麻木、妥协或悲观、认命的态度。很少有人会像衣轻飏这般——你在他身上几乎发现不了苦难,而苦难又几乎在他身上处处可见。   八苦塔之罚施予他身上,是福是祸,未可知矣。   吹盏靠入衣轻飏怀中睡着了,安安静静。衣轻飏最后给辫子扎了个尾,看着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的吹盏,衣轻飏陷入沉思。   天道若是想他重生——   那么他照着上辈子的剧本集齐神器,唯一的变数便是大师兄的记忆回来了。   是不是意味着,天道躲在幕后筹划着,冥冥中把这把钥匙还到他手上,目的是——助他的怨力达到旁人无可企及的程度?   再加上他手上掌握的神器,其中所封印的浩瀚怨气……   开启……   天道要借这把钥匙,开启什么?   ——   秘境的开启之地便在南岭入口,山蔼林雾弥漫之处。   地上烟波与山上雾霭于此处相接,一上一下,烟蔼相撞相融,泼墨一般,撞出一幅云翻雾卷、山海壮阔的水墨画卷。   待走近,便发现已有东道主罗浮宫的弟子在此等候。   为首的罗浮宫二弟子,对来自五湖四海的修士拱手道:“我家掌门与大师兄有要务处理,不及赶来,请允许在下为各位讲解这通天秘境。”   罗浮宫二弟子说完便顿住。   方才还有些吵嚷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等人群彻底安静,这名罗浮宫二弟子方才接道:“这秘境两月前第一次开启,为我们罗浮宫最先探知。掌门即刻派弟子前去试探,很快发现这秘境是面向五十岁以下年轻一代弟子的机缘,我们无法入内,秘境在两月后才会正式开启。”   “于是,为与各位道友共享机缘,我们罗浮宫将秘境开启的消息广而告之。”   “今日入内,一切机缘,全凭个人。”   “秘境之中,生死不论,出了秘境,也勿要寻仇。”   二弟子示意下,罗浮宫弟子各自施开道法,在场五十岁以下弟子面前皆浮现一行金色小字,大概便是生死不论、自愿参加的意思。   衣轻飏在左下角摁下自己的手印。   金色字迹随即消失。   “好了,道友们签好生死契便可入内。”那名罗浮宫二弟子侧身让道,“诸位道友请。”   有的修士秉持先到先得的理念,争一个先字,大步上前。还有的比较谨慎,不急着进去,暗暗观察其他竞争者的实力。   清都山这边则一起围着二师姐,听她叮嘱。   “进秘境以后位置都是随机,咱们清都山的弟子可能分不到一处,进去以后就得全靠自己。”   “记住,不要先和人起争执,不要无事生非。但若是别人先来招惹,在自己有把握的情况下,不要当缩头乌龟任人欺负了去。”   “要时刻谨记,你们个个都是清都山的青年才俊,遇事不要怕,有我在外头为你们撑腰呢。”   众人纷纷点头。还有人笑着说:“二师叔,人罗浮宫才说了,出来后不许寻仇,您这就教唆我们找你告状了?”   司青岚指着他笑骂:“就你小子嘴贫,保管哭着出来,第一个找你二师叔!”   那弟子忙告饶,被几个同辈弟子搂住脖子嘻嘻哈哈地闹。   “至于其他的嘛,”司青岚叫胡闹的打住,又道,“争得到就争,争不到就算了,反正当它只是场试炼,没必要拿命去拼这么认真。”   像他们这种大门派自然够格说这话。即便没有机缘,他们供给门下弟子的修行资源,也是其他散修乃至于小门派比不上的。   一般天资更高的人会被大门派吸纳,而大门派利用更好的资源培养弟子,天资更好的人后天得到的培养也更好,修为更高,在这种秘境之中获得的机缘也比普通人多得多。   由此,天资好的人愈好,天资差的人愈差。   秘境之内不论生死,大门派的弟子在这种试炼中,往往会被小门派修士或散修集体针对。   这也是为何司青岚会说,她会在外面为他们撑腰。苌弗君单是站在这儿,就是给其他修士表态——   针对可以,但若是没有底线,叫他们清都山弟子在里面出了好歹,她又没签劳什子生死契,才不管什么出来恩怨不论、不许寻仇的鬼话。   任何人心里都得掂量一下。   司青岚还特意叮嘱衣轻飏:“阿一,你更要格外小心。上回你拿了个天阶榜第一,太招眼了,进去以后千万低调做人。”   衣轻飏自然应是。   反正他目的不是争所谓机缘,而是去找秘境中真正大的那个。   通往入口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山中小径,为云雾遮绕,修士们便在这儿排队进秘境。门派师长们则在山下等候。   快排到时,衣轻飏又被紧跟着的吹盏在路旁拉住。   “爹爹,你在里面会不会出事啊?”吹盏很是担心自家爹爹,毕竟他看起来也就金丹期巅峰的修为,在这群年轻修士中并不算顶尖。   “放心,你还不了解我吗,有事第一个跑的就是我。”衣轻飏拍拍她小手,示意她松开。   吹盏却还攥着那袖口晃啊晃,小小声道:“爹爹,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儿进去呀……”   秘境入口是一团云雾,辨不清里头是什么。叶聆风和步九八站在远处入口朝他招手:“九九快点!咱们一块儿进去,说不定就分到一起了!”   衣轻飏正待回应。   步九八不知被后头哪个心急的推了一下,拽着叶九七就一块儿摔进去了。   衣轻飏无奈地看着小姑娘,想了想,道:“跟我来。”   吹盏疑惑地被他拉进路旁的林子中。   林子被弥漫的山蔼所遮蔽,无人看得清里面的情形。衣轻飏带她走远了些,折下一根树枝,在地面画了个大圈,又添上十几笔潦草的符文。   吹盏不解地跟他走来走去,看他鬼画符。   大圈完成后,衣轻飏将树枝反过来,握着有湿泥的那一头,递给吹盏另一头:“盏啊,抓住这头,闭上眼睛。”   “做什么爹爹?”吹盏闭眼。   处于圆圈正中的她甫一闭眼,衣轻飏眼睑耷下,凝望阵法符文的视线因眼睫的阴翳无端衬得淡漠。若有旁人在,便会惊诧地发现,符文在他注视下活了起来,化作黑水,流动于树枝与吹盏身躯之间,很快将她浑身包裹。   吹盏自己则感觉像是睡了一觉,再睁眼时,面前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这、这是谁?”她吓得不轻。   这个自己闭着眼仍站在阵法中心,像是熟睡了一般。衣轻飏略一掐诀,这个熟睡的自己便同阵法一起隐匿了。   “这才是原来的你。”衣轻飏道,“我现在把原来的你暂时藏起来了。”   吹盏惊奇地低头打量新身体,少女身形,比稚童时的自己大了好几岁,看起来足足有十五六岁左右。   她比了比和爹爹的身高,结果失望地发现,距离还是那么遥远。   衣轻飏揉揉她脑袋瓜:“不错不错,这个身高刚刚好。”   吹盏仰头问:“这是传说中的傀儡术吗?”   “傀儡术?”衣轻飏摸着下颌思考一番,“差不多叭。都是转移神魂到另一个身体之上,依靠另外一人的主神魂作牵引——也就是我了。”   吹盏好奇:“爹爹哪来的这个身体?”   衣轻飏道:“这是幻术,本体嘛,就你刚刚抓的那根木枝啊。”   吹盏花容失色:“什么?我变成一根木头啦?!”   衣轻飏牵着少女往外走,没觉得有什么:“唉,本来就一根草,变成木头好像没差?”   吹盏的精神洁癖像是间歇性遗传自她爹:“那根木头还有一截泥巴!呜呜呜吹盏不干净了,好难过,好想去陪爹爹……”   衣轻飏被她嚷得一边耳朵嗡嗡的,干脆捂住她嘴巴:“那一截是脚了,谁的脚不踩泥巴?”   吹盏抽了口气,勉强被安慰到,哭腔说收就收。   排队时,好几个修士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俩。   牵着手的男女修士,按道理讲应该是道侣,或者没结契的小情侣吧?可这俩……不仅牵得这么理所当然,而且氛围着实怪异,完全不会给人道侣的感觉。也不像兄妹。   反倒,给人一种……父女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在怪异视线的注目下,俩人你好我好地牵着手进了入口。   新身体并无妖气,年龄也被伪造在五十岁以下。瞒过无所不知、无处不至的天道很难,但瞒过秘境里天道留下的那缕残念却很简单。   前提是,施加幻术的那人道行不低,隐瞒才会变得“相较”简单。   眼前白光一闪,衣轻飏与吹盏牵着的手被强行分开。   因为“傀儡术”的作用,他暂时和吹盏神魂相牵,进去后总会再见,也不必担心就此失散。   传送到哪看的是运气。   运气这种玄乎的东西,其他人或许还能祈祷一下,但对衣轻飏这种卦卦必凶的人来说,早就不必指望了。   白光如雾般渐渐消散,衣轻飏感受到脚底踩到实处。   手上多出一面白色玉牌,几近透明的玉质。   识海中传来一道神念。私密之地被外来神念侵入,衣轻飏下意识蹙眉。   曾有过险些被大师兄抹去记忆的经历,衣轻飏差点应激地攻击这缕进入识海的神念。幸好他先感觉出这缕神念并无恶意,是守护秘境的天道残念。   残念还不知晓自己险被这个金丹期修士攻击。   它只是照规矩地说明:“通天秘境规矩——凡入者,各得一枚玉牌,玉牌碎则强遣出境。”   衣轻飏思忖,原来秘境之所以被叫通天秘境,不是罗浮宫命名的,而是它本来就叫这名?   但奇了怪了,罗浮宫又说秘境之前并未开启,他们没有派人进来过。那他们如何知晓秘境之名的?   不过玉牌碎就可以出局,倒是避免了没必要的伤亡。   云雾一点点自衣轻飏身边散去,四周环境渐渐浮现。   这回运气居然不差。   环境不算太糟糕,是树林之中的一块普通的小平地,挨着一个小湖,没有一来就出现什么洪水猛兽。甚至他还见到湖边有几个修士,也是被传送到这的。   接着,他听见神念无波无澜地说:“秘境开启不限时间,进入者须为五十岁以下修士,至少为炼形期。进入者达千人,秘境方才正式开启。”   “机缘各凭实力。至秘境只剩四枚玉佩持有者时,于秘境中心灵镜湖畔,通天神树将会准时现身。”   “届时,能者取之。”   神念说完这句便彻底消失。   这秘境果然藏有神器!   听到最后,衣轻飏已经明白了罗浮宫的真正意图。   秘境不限开启时间,只要进入千人便能开启。而罗浮宫是六大派中人数最少的一派,门下年轻一代弟子远远不足千人。要求又必须为炼形期以上修士。   因此罗浮宫早就进过秘境,发现无法开启后,便只能广而告之,邀天下各门派年轻修士入内。   可问题是,罗浮宫是想要独占机缘?既是能者取之,又何必对天下人撒谎?   衣轻飏握着手中玉牌慢慢转身。   打算把玉牌收起,却发现芥指不能使用。看来是被秘境禁止了。他不由有些幸灾乐祸,那些法器放在芥指里的道友们,可就惨喽。   等彻底转过身,衣轻飏的笑容渐渐僵在嘴角。   他说什么来着?传送到哪看的是运气。   而他的运气从来不能指望。   ——一个小女孩正弯着腰,哼哧哼哧地把地上晕过去的修士们拖到一起,挨个捏碎玉牌。   似乎听到身后脚步声,小女孩转过脸,见到衣轻飏后没有半点惊讶,反而露出长辈一般和蔼的笑容。   罗浮宫掌门染霄子!   是不能指望,衣轻飏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不能指望法。   什么叫比喝凉水塞牙还倒霉?就是别人清理现场时,你恰好撞上现场。   “衣小道友。”染霄子前辈颇为和气,“你自己捏碎还是我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52瓶;>v< 15瓶;夏雨^_^ 10瓶;小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通天境|六   ——   这是一间小小的茶肆, 临街一楼,三面窗户全开, 便将这座岭南小城的风物悉数收入眼底。   若是五六月来, 城门口大抵尽是挑担卖荔枝的,云倏早年便见过那热闹劲。一丛一丛的丹红盛在滴水的绿叶里,轻轻一剥那枝皮, 便像打翻净瓶似的, 果香撒开来,果肉雪白玉润。   如今深秋, 热闹便打了折扣, 也无法再见当年场景。秋雨沿着檐瓦嘀嗒,云倏悄无声息地靠窗而坐, 将微涩的廉价碗茶饮完,正要结账,起身却摸到桌边嗡鸣的守一剑。   守一剑之名是他的师尊所取。   这是凡间也有的规矩,师父为弟子随身携带的佩剑赐名,也是要弟子时时以其教诲自勉之意。   他们修行之人都知道有个词叫抱元守一。这是修行心法之一。一即为道, 守一即为守道。意思便是要弟子澄清杂念,专注心元, 以达至上的清净无为之道。   守一剑长伴他身侧, 确实做到了时时刻刻引他自惭、自愧甚至自恨的地步。   名字是外人附加的, 而剑本身,亦是难得的灵器。守一剑有块相伴相生的剑穗灵玉, 相距遥遥, 剑也能感知剑穗存在。   此刻剑身嗡鸣, 云倏掏银子的动作半滞。   眼睑微垂, 指尖收拢紧握剑柄。   ——是剑穗为其主传来危机之信。   阿一, 出事了。   ——   “您这可是监守自盗啊。”   衣轻飏将双手乖乖递上去,由染霄子施了术法扎扎实实捆上,“在下还是想劝前辈三思而后行,到时晚节不保,实在引人唏嘘。”   染霄子并不搭理他,只认真将他捆好,和一干晕过去的修士扔一起。   衣轻飏观她动作,似是在给每位修士消除记忆——这动作,他可太熟了。大概这些修士玉牌碎后,出了秘境,自己也还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出来的。   他便为她真心建议道:“前辈,通天神树出现必须秘境内只剩四位玉牌持有者,若全是罗浮宫弟子,那不就太显眼了么?”   染霄子睇他一眼,手上给别人抹除记忆的动作不停:“我罗浮宫弟子在自家地盘,发挥得好不行吗?”   “您这话都说得出来?”衣轻飏佩服。   “我说,师侄啊。”染霄子忽然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本不想与你动手动脚,万一这脑子抹坏了,真成了个绣花枕头,那不就成我的不是了吗?”   衣轻飏顺口道:“自然是您的不是。”   染霄子到他跟前,身形和坐在地上的衣轻飏齐高,捋上他身前的一缕发至耳后:“故衣师侄少说些废话,我兴许还能温柔些。”   衣轻飏仰头眯缝起眼,悠悠道:“晚辈是可以不提,但有句话不得不为前辈着想。”   染霄子眉一挑:“洗耳恭听。”   衣轻飏:“所有离开的修士都失去了秘境内的记忆,本身不就很可疑?且别的人不提,晚辈若失去记忆,我家大师兄必然要探查我识海一番,到时嫌疑不就落回留在秘境的四位罗浮宫弟子身上了吗?”   染霄子听完这话,沉默一会儿,居然笑了。   “衣师侄口口声声自家大师兄,可听你话中意思,好像背着容与君另有一番打算?”   “否则便不必与前辈您废话这么多了。”衣轻飏坦然承认。   若不是秘境有那么个必须剩四人的规矩,眼下先动手的,便不是染霄子了。   “我就喜欢不死板、知道灵活变通的人。”   染霄子带着欣赏,拍拍他肩,拿走了他玉牌,却解开了他手上的束缚。   “其实我还有诸多方法,来避免你所说的余下四人尽是罗浮宫弟子的局面。但衣师侄这般知变通,那四人之一的位置,便为君虚席以待了。”   ——   瑶池剑于空中划出一道凌厉残痕,击碎对方两枚玉牌后,纳兰泱收剑入鞘,微微低下头,以示对两位消失在秘境中的道友的敬意。   身后忽然传来拨开树丛的声音。   纳兰泱警惕拔剑,转身连退几步。   却见一位婀娜青衣少女,从树丛里钻出后,对她手上的剑视若无物般,笑得天真无害。   “姐姐可见到爹……”   少女略显艰难地把后面一字吞回去。   “姐姐可见到衣轻飏,衣舟遥?”   舟遥,还是衣道友刚取的字。   纳兰泱一怔,眼前少女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   “你找衣道友?”纳兰泱摸不透这女子身份,清都山女弟子中就没见过有这么个人。   莫不是……什么风流债?   若换以往的她,此刻必定暗自叫嚣着,出去便向容与君告状。   可自从师父得道成仙,她临危受命执掌玉妙宫,天阶大会还出了那一摊子事后,这位道门史上最年轻的女掌门,早已洗尽大半过往,换做了另一个人。   于同门,她自恨于无力挑起大梁,只能眼看玉妙宫因她没落。   于清都山,她亦自愧于梦安君徐暮枕之事。他们的十七师兄出了事,她是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   修道之人讲一个洒脱自然。   到底纳兰泱经历得太少,年初才在清都山容与君主持下得了道号,号曰元瑶。可这位还新鲜着的元瑶君,经历见识都浅薄,一条人命便压得她至今没转过弯。   仍要扛着担子,往前横冲直撞。对通天神树她不感兴趣,但至少,这次秘境试炼,怎么也要留到最后,成为四人之一。   她出神间,对面少女自顾自道:“看来姐姐便是不知道了?”   纳兰泱听她意思是要走,松口气正有收剑之意。   少女却忽转话锋:“秘境中的人除了爹……都是敌人,姐姐是敌人么?”   纳兰泱防备之心骤起,微眯起眼:“你找衣道友究竟有何事?”   此人来者不善,不像衣舟遥会认识的人。   少女把玩着腕上缠绕的藤蔓,轻轻一笑。   “自然是讨赏啦。”   ——   秘境之东,密林深处,一声哭嚎。   “九七你娘!尽出馊主意!谁说把法器放进芥指就稳妥了的?!”   正是边跑边嚎的步九八。   “他娘进了秘境芥指都打不开!你让我空手接白刃?!”   叶九七紧跟他,逃得狼狈,脸色也不好看。   “进秘境前,我叫你先拿件趁手法器的。”   步九八更是一把辛酸泪:“我正要拿,谁叫哪个挨千刀的背后推我一把!”   叶九七:“别嚎了!我也正要拿,就被你个成事不足的推进来了!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还没处喊冤呢!”   身后追他们的百里陵听了都觉心酸。   “叶道友,步道友,别跑了,让在下给你们一个利落吧。”   只听步九八的哀转余音回荡林间,惊起一林子鸟雀。   “不——这么快就滚出去,二师姐会打断我的腿!”   这是他最后的倔犟。   二人身上只有一些符纸,早先便扔百里陵身上了,眼下法力没处消耗,全点在了跑路上,足以让百里陵追得够呛。   眼见是追不着那俩了。   百里陵停下脚步,深吸口气,甩出拂尘,准备着放大招。   捏诀间符文自脚下成环状,层层向外蔓延。一寸金光凝于拂尘,麈尾轻晃,于他举重若轻间正要落下——   一股山海之势的凛然剑意,陡然自四面八方而来,无孔不入地渗入。   何等滔天剑势!几与自然造化之力等同。   百里陵骇然睁大眼,只觉自己如同蝼蚁,好像在面对某种五行之外的大道,至纯至厚,其势如巨掌,紧箍他呼吸。   又如蚍蜉临于大树,蝼蚁临于浩劫前一般,只剩无能为力,连思考都忘记,脚下符文顷刻被这股剑势熄灭于无形。   还待茫然四顾,腰间玉牌便清脆一声碎了。   再睁眼时,头晕目眩,那股回忆起来仍两股战战的剑势已经消失,百里陵像终于回到水中的小鱼,急促地吸气呼气。   “大师兄!大师兄!您没事吧?”   百里陵吞咽了一下,茫然抬头,望着周围探来的关切脑袋。   “我这是……”   “这是秘境之外!”其他同在秘境之东的同门回忆起来仍是心惊,“不知道那股威压是谁触发了秘境的什么机关,人都没反应过来,一瞬间便离开秘境了。”   似乎没人相信,那是同为修士的人能散发的威压。   百里陵的感受则多了一层。他感受出那是剑意。   视线不自觉投向清都山那边。步九八正抱着司青岚腰哀嚎哭诉,叶聆风则似在说那股威压。   百里陵按下探究的目光。   不能怪他多心。只是一提起剑,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位。   ——   秘境之北。   吹盏抱着自己断掉的一根木胳膊,抱怨似的嘀咕。   “临时做的身体,果然不经用。”   一瘸一拐到那位女修士面前,吹盏弯下腰,语气不自觉添了些动容:“你不错。别人都当一场试炼,你却和我拼命。”   纳兰泱撑剑单膝跪地,衣袍多道血痕,额上那处豁口更让她看上去满脸是血,好不凄惨。   “我不晓得你为何这般认真。”吹盏拣起她的玉牌,在手中把玩似的转了转,脸色忽地沉下来,“我也没兴趣知道。”   玉牌应声捏碎。   “你有必须留下的理由,而我也有。”   ——   “前辈有必须得到通天神树的理由?”   衣轻飏看向染霄子,目露恰到好处的疑惑。   这一路,他可算体会到了什么叫正大光明地狐假虎威。   跟在这位罗浮宫掌门身后,白捡了个大便宜,不用自己开路。往中心灵镜湖方向,秘境以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染霄子又解决完一群可怜的“待宰羔羊”,忽转开话题道:“听说衣师侄颇爱写些逗趣话本?”   衣轻飏也不惊讶。定是步九八那个大嘴巴没事往外传的。   染霄子回望差不多拾掇齐整的秘境以西,逗乐般笑笑:“那今日我便班门弄斧,给师侄讲个故事如何?”   衣轻飏从善如流:“洗耳恭听。”   他见左右没事,还找了块大石头,随意拍了拍灰,无论是尊老还是爱幼,也该先请染霄子坐下。   “还是师侄你会享受。”染霄子也不客气了。其实,这种和蔼老奶奶般的神情挂在这张幼女脸上,怎么看怎么违和,衣轻飏渐渐地居然也能看惯。   染霄子缓缓开口:   “其实这故事也能追溯久远。和很多话本子一样,开头便是一句,很久很久以前……”   衣轻飏举手:“不能再具体点么?”   染霄子唔了一声,思忖片刻:“约摸是……谁还记这个啊?”她瞪了眼衣轻飏:“人活久了,会失去对时间的估算的。”   衣轻飏没有听者的自觉,本是习惯性地打岔,此时却怔了一下,眼前第一时间浮现出大师兄的脸。   晃神代入了,竟觉得染霄子这话颇有道理。   只听她接着道:“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个神仙。”   衣轻飏不喜神仙,略失兴趣。   “这神仙也算是自然草木通灵,在大荒时期,无知无觉、稀里糊涂便做了神仙。本是个小小地界散仙,连四梵天都上不去,遑论三清境。”   “天地间悠悠度日,就这么万余年过去,忽有一日洞府天摇地晃,山林中鸟兽皆四窜逃散。这散仙出来那么一望,便见人间一副末日景象。”   衣轻飏略提兴趣。   “天崩地裂,日月并行,漫天血红之色,时间也好似失去规律,忽而加快忽而减慢。”   秘境山林中,有风拂来,他鬓角微动,碎发乱在那张形容昳丽的脸上,眉心红痣也好似被风吹乱了。   “散仙自是骇然,惊慌失措,更想尽可能多救些人。”   “却是独木难支,无能为力。眼睁睁见人间涂炭,一片地狱。好多人都死了,她走在大地上,一张张人脸埋进泥土里,睁大眼不甘地瞪着她。”   “脚下最后一块土地裂开,她漂浮在天空中,心中惶然。她是神仙,虽没几个人供奉她,但凡人都没了,她还做什么神仙。”   “于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四梵天去,问问那些上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毕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神仙。那些上仙,居于九霄之上,白衣凛然,渊清玉洁,让人觉得与之直视便是忤逆。”   “众仙却指点下界,议论着,死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   “她清晰地看见,天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裂。而随着凡人的死亡,那些滔天的怨气凝聚在一起,那裂口就好像被什么东西修复似的……竟一点点恢复完好了。”   “她人微言轻,插不上话,也无人向她解释,只好又稀里糊涂地和那些地界散仙们站在一处,呆呆地望着下界。”   “忽听到神仙们一阵欢呼——那散仙望去,原是那裂口已只差最后一点缝隙便修复完善。那缝隙就那么一点点大,也就一个小拇指大小。”   “散仙心道,难道还有很多人没死吗?她回头看向下界,可奇怪的是,分明都死光了啊,什么都不剩了。”   “凡间似乎被割裂地划开了两半。一半是地狱,而另一半,那些人脸埋葬的泥土里又长出新芽,山川草木仿佛以那些血肉为给养,正缓缓恢复生机。”   “上仙们似乎也注意到,那一小拇指缝的裂口怎么也无法修复。”   “有人慌了,她瞧见有上仙慌里慌张去了更上界,好像争论着去请什么人。”   “于是,她看见他们毕恭毕敬请下了一尊神。那日情形,惊得这小地方来的小散仙再也忘不掉。”   “那尊神是个男子模样,不着白衣,而一身黑服。他目光无悲无喜,却好似蕴藏天地之道,叫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其中玄妙无穷之意,更叫人见了一眼便要被吸进去目眩神迷。”   指尖被风吹出凉意,衣轻飏感到有凉意攀着四肢五骸,丝丝扣入骨缝之间。   “她本想忍不住跪下去的,却不想,稀里糊涂往下界瞥了一眼,便瞧见夹杂在那些破碎巨岩之间,那一块石头上,还趴着一个黑黑的小点。”   “她不由大叫一声,还有人活着!”   “上仙们都惊了一跳,连同那尊神。却不料,尊神不知为何心神一动,竟去了下界,近处观那凡人。”   “她也忍不住过去,却不敢靠尊神过近。只远远瞧见,那小点原是个小小的孩子,也不知怎的,竟逃过了之前毁天灭地的劫难,在破碎天地间苟延残喘至今。”   “她听有仙议论,这凡间小孩不知是何来头,这么小小一个人,若是死了,生出的怨气居然能独占了天际一指宽的缝隙?”   “又有仙说,若是惨死,那生出的怨气,是否该多出好几倍?又若是极端惨死呢?”   “那散仙是在人间待过万年之久的。虽是山林间无忧无虑度日,可也曾听说过几句凡人的痴嗔。她确是知道,有些凡人,心志之坚定执拗,可胜磐石不可转移。”   “她也知道,对凡人而言,有些事是比简单的惨死还要悲切的。据说,所念者愈深,所恨者愈深。予他后,又将予他的一一剥夺,大抵是这般道理。可她也稀里糊涂,摸不透彻。”   “她又看不懂了。既然这小孩注定死路,尊神又何故垂眸,将这蝼蚁收入眼底?”   “小孩在向尊神求救,可尊神注视着他,大家注视着尊神,谁也不敢说话。”   “直到另一块巨岩砸下,小孩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和泥土混为一体。最后的凡人死去,那怨气升腾,天际缝隙终于弥补完整。”   “可那散仙望着尊神,大不敬地猜到,尊神的心,或许从此便遗留了道微不足道的一指宽裂痕。”   “后来,小散仙或许是因那稀里糊涂的一嗓子,入了尊神的眼,被他收为座下裨神,就这么直入三清境。”   “凡间自那以后慢慢恢复生机,她渐渐瞧见那片大地上,又开始出现人迹。城镇街市,一点点春笋一样长出来。她为那些得以无忧无虑一代代延续的凡人而欢欣。”   “就这么十几万年过去,她又一次无忧无虑地躺在仙府里,忽而一阵地动山摇,吓得她一骨碌爬起,惊慌出门。”   “撞见其他神仙,却说原是天道授意,凡间将有异数诞生。”   “异数?她活这么多年,只听过天煞孤星的命格,还是头一回听说这词。其他神仙又何尝不是?”   “他们只说,天地间无论神仙或是凡人,命数皆为天道所知。而所谓异数,其命格却连天道也不可探知——此人怎么不算异类,怎么不算异数?”   “她也不知是怎样一个因果循环,天道点名要尊神去铲除那刚刚降世的异数。”   “十几万年前的那道一指宽裂隙,似乎动摇了尊神的心性。他竟选择了饶恕。他大概以为,与十几万年前不同,异数之生死,是动摇不了天地之存亡的吧。”   “但死罪可免,天罚仍不可免。尊神便提议,施予那异数八苦塔之罚,使其生生世世不可逃离八苦轮回。”   “她明显看得出,此后的尊神,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割裂之中。施予八苦之罚者,是他;不忍于八苦之痛者,也是他。”   “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做神仙和做凡人,好像都没得选。而她无论在地界还是在天界,好听点是活得无忧无虑,直白点便是过得稀里糊涂。”   “于是,她求了尊神,也想下界来,做个明明白白的凡人。”   “再好,好不过天上;再苦,苦不过异数。不如说,她又是抱着这样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心,来到下界的。”   “来了以后,果然仍过得一笔糊涂账。干啥啥不成,竟拣起老本行,做了苦哈哈的修士。明明自己也活得不明白,还学别人收了个徒弟。”   “既然收了徒弟,也该做起师父的本分。可却样样要弟子来照顾。那之后,终于认清自己,明白就算换到哪都改不了本性,当神仙碍不着别人,当凡人还会碍自家徒弟,不如回天上去。”   “但,果然是个半吊子神仙。当初就不是靠正儿八经修行,飞升上界的。”   “这回到了凡间,果然原形毕露。靠自己力量修行,飞升就出了岔子,险些神魂俱散。”   “居然这时候还要靠徒弟。靠他以毕生修为替这半吊子师父稳固形神,代她受飞升反噬,神魂俱散的也成了他。”   “这故事俗套吧?”   “最后的最后,那没用师父终于有了良心,替他徒弟留下一缕残魂。又用人偶之法,替他塑了新身体,勉强算续上命。就这么将养着,躲着天道,得过且过吧。”   衣轻飏听她前面铺垫这么长串,到这儿才品出味儿来。   “人偶易坏,所以得寻一种——可避开天道惩罚的东西作身体?”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禁哥是你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56瓶;晨曦 10瓶;孤独不在荒野 6瓶;浅忆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通天境|七   ——   林中这时寂静下来。   染霄子无甚表情, 还待说些什么,那头树帘被一只年轻男子的手挑起。   衣轻飏因为坐在石上, 抬首时便清楚瞧见那右手手心处的浅黑色小月牙图案。   男子肤白, 那浅黑图案便衬得更扎眼,像白玉里掺进的一点微瑕,磨不掉, 更叫人生出些惋惜。   男子一眼瞧见多出的衣轻飏, 似有诧异:“衣道友?”   衣轻飏起身拱手,笑道:“沐道友, 好久不见。”   沐青与他回礼, 蹙眉看向自家师父:“师父,您怎么临时起意……”   染霄子撇着嘴, 眼睛心虚地往别处看:“哎呀,留他一个也不多嘛,反正,清都山的人处理起来就是麻烦。”   衣轻飏也宽慰他:“沐道友放心,我路上一定好好配合, 不耽误你们来事儿。”   沐青压着眼睑,略显迟疑:“衣道友和我师父是……谈拢了?看来, 你来通天秘境的目的也不简单?”   染霄子倒觉得无所谓:“这秘境什么东西最吸引人, 自然是通天神树嘛, 能者取之,带他一个也不多。出去后容与君那边, 他也好瞒过去。”   衣轻飏心道, 好一个能者取之, 那把玉牌先还我成不?   染霄子拿着衣轻飏的玉牌, 握着他的把柄, 才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公平竞争的话。沐青也只好应下,二人便带着衣轻飏一路往中心灵镜湖去。   染霄子问其他地方清理得怎样,沐青答道:“南边是清理干净了,我又往东边、北边去了一趟……却是奇了,一路不见一个修士,像是都被送了出去。”   衣轻飏亦觉奇怪:“莫不是有谁触发了秘境中什么机关,叫他们全都白送喽?”   “我探查过一圈,没见任何痕迹。”沐青摇了摇头,又道,“师父,我让之前跟着我的两个弟子在湖边等我们,这会儿去跟他们会和。”   衣轻飏听他们计划得当,想来也是筹备已久。这也想得通——毕竟,上辈子他便是从罗浮宫那得到通天神树的。这说明,上辈子他们是成功过的。   沐青这般言辞肯定,也不知吹盏那丫头,如今是否还在秘境内。   出去了也好,反正没指着那丫头能帮什么忙。只盼她能机灵点,就那临时用的身体,千万别和人死撑。   灵镜湖静静卧在秘境中央,似等候他们已久。   扑面便是湿漉漉的水雾。这湖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尽是浩渺烟波,罩着轻纱似的,瞥不真实。光线也被云烟遮蔽,使这片中心区域阴沉许多。   雾影之下,一切显得异常静谧。   风拂过湖面时,只隐隐听见一泓一泓流动声。云烟似海似涛,这头缓慢无声地涌到那头。这悄然的翻涌,却因湖面之广、烟波之深,诉说着天地造化的壮阔。   三人站在湖边,便像泼墨时不慎溅出的三点墨滴,渺小得很。   可惜,对这些天道下讨生活的修士而言,这造化壮则壮阔,并不那么引人敬畏。衣轻飏来不及慨叹一番,便听这头沐青奇怪道,那两个本该等在湖边的弟子怎么也寻不见了。   只剩他们三个好像也等不来通天神树?这下可玩脱了吧?   衣轻飏暗暗幸灾乐祸。   沐青用罗浮宫的通信方式召集那两名弟子,却也迟迟等不来回音。他神色凝重道:“师父你与衣道友在此稍等,我沿湖探寻一圈。”   说罢,转身消失在云雾中。   好歹是同一条船上的,衣轻飏道:“若沐道友之前的探查无误,秘境内只剩我们几人……那,除非这两名弟子是一同被送出秘境的,否则只要先消失一个,人数归四,通天神树不可能不出现。”   “师侄的意思是?”染霄子仰头看他,身高的缘故使这动作看起来颇为费劲。   “要么,通天神树已出现在湖中。”衣轻飏眼角眯起,弯出道狭长弧度,“要么,秘境内不止咱们四个。”   染霄子似乎陷入思索,并不接话,衣轻飏和她在湖边等候,却迟迟不见沐青归来。湖风在水雾间穿梭,形成一种极其瘆人的簌簌声,衣轻飏沉下眸色:“莫非真出了什么事?”   染霄子眉头一直深蹙着,忽然愕然一声:“不好!”   衣轻飏都没在大雾中察觉出什么异常,染霄子和她徒弟之间,莫非还有师徒感应不成?   只见染霄子向湖边奔了几步,忽然回身,把后头走着的衣轻飏袖子一把扯住:“跟我来!”   他先是任由她拽着,跑了几步,他又忽然停下,反倒把染霄子拽了个趔趄。她不满抬头:“怎么又不走了师侄?”   衣轻飏正怔怔看着前方。   染霄子一愣,随他视线望去。   漫天大雾之中,一道身影正向他们走来。   个儿极高,薄如剑刃,像是个男人的身影。身上似乎沾了湿漉漉的雾气,让他整个人模糊近不真实。更添上些许寒气,那身湿漉漉的白布衣袍穿在他身上,像极未出鞘的剑自雾中刺来,给人一股冷冽沁骨的寒意。   这几步之遥走来,却叫旁人生出一股等候行刑之意。   对染霄子而言,猜到来人是谁后,的确是这般煎熬。   可她旁边那位,却噔噔噔几步就迎上去,旁若无人地扑进对方怀里,大呼了一声:“大师兄!”   云倏也先是一怔,双手下意识便接住扑过来的自家师弟。   他低头垂下眼帘,冷冽的嗓音却叫染霄子都听出一股温柔来,听他低声唤道:“阿一。”   衣轻飏像终于着家的孩子,满足地吸了一口大师兄身上熟悉的熏陆香气息。但因为身高相近,他下颌刚搁在大师兄肩上,还没吸够呢,就瞄到后面还有俩人。   他略带不满地眯起眼。   “还有谁?”   云倏简短一答:“你的熟人。”   我的熟人?衣轻飏心道,除大师兄以外,我可和谁都不熟啊。   他这两面三刀、见了师兄就忘了师姐和其他师兄的秉性,让秘境外司青岚跟着叶九七、步九八他们连打几个喷嚏,恨恨猜道,衣九九这小子背着他们在秘境里做什么亏心事了?   却见一少女几步奔了上来,面带欣喜,本想给衣轻飏一个大抱,却在云倏冷冷瞥来一眼后,顿时怂到了一边去。   少女小小声,委屈唤道:“爹……哦不,衣前辈。”   衣轻飏也有些惊喜,松开自家大师兄,揉了揉少女脑袋:“盏啊,你居然还在秘境?丫头,够机灵的。”   吹盏顿时什么委屈都抛到九霄云外,自豪地亮出手中的玉牌:“我还帮前辈把坏人的把柄抓到了!”   后面跟来的,便是之前去找人的沐青。   他看着吹盏手中的玉牌,叹了口气,失落地向染霄子走去:“师父,我……不是容与君的对手。那两个弟子,我赶到时便已被容与君送出秘境了。”   染霄子向云倏道:“向小辈下手,您可真不嫌胜之不武啊?”   云倏眼皮都不抬:“这话,回敬给你。”   吹盏听出些不对,跟爹爹他们站到一边,与染霄子师徒对峙,小兽一样龇牙咧嘴:“你们是不是欺负……衣前辈啦?”   云倏并不废话,言简意赅道:“把阿一玉牌还来,与你大徒弟的交换。”   染霄子淡淡笑了起来:“我倒是真没料到,您老人家会进秘境来,和我们这些人争一争通天神树。”   她叹了口气,语气不免带了些委屈:“我认栽就是。”   说罢扔来一枚玉牌,云倏接住,查看无异后揣到衣轻飏袖中。衣轻飏示意下,吹盏不情不愿地把手中玉牌也扔过去,沐青接住。   “一、二……”吹盏掰着指头数,“不对呀,还有五个人?”   染霄子与沐青不再和他们多言,朝湖边走去,没入雾中。   见他们走远了。   衣轻飏问道:“大师兄可有玉牌?”   云倏直接将自己的玉牌递给他。   衣轻飏看了会儿,和自己的并无差异,又问:“大师兄怎么进来的?”   云倏将自己手臂递给他看,“这不是我原来的身体。”   衣轻飏好奇地捏了捏,“感觉没什么不同啊。”   一样的有力,一样的滑,一样的软,一样的……引他想入非非。   云倏看了眼旁边的吹盏,道:“我在半途遇见她,她说想见你,我便将她一起带来了。”   衣轻飏于是笑着向吹盏介绍:“盏啊,这是我大师兄。”又笑意愈深,添道:“也是你另一个爹爹。”   吹盏眼底露出迷惑:“大师兄……是另一个爹爹?这是什么道理,不是该叫叔叔伯伯的嘛?”   之前爹爹那个叶师兄,便再三和她纠正:“我是你爹的师兄,你该叫我叶伯父,叶叔父也行——不要再叫我奶奶啦!”   衣轻飏欲盖弥彰,连声咳了咳。   云倏冷冷地杵在那儿,若无其事似的,背过身去。若不是发丝下藏着的耳朵尖叫衣轻飏逮着了,红得发烫,他也信了大师兄这愈发炉火纯青的表面功夫。   衣轻飏跳过这话头,也不管吹盏如何好奇地打量他们二人,别有意义地说了句:“看来,的确是只剩四个人了。”   吹盏赶忙掰着指头数了遍,一头雾水:“不是五个人么?”   衣轻飏揉揉她小脑袋:“有两个人,你可以看作一个人。”   三人朝雾中走了许久,却见到了往回走的染霄子与沐青。   吹盏小声在后边说:“他俩怎么回来了?”   染霄子师徒也看见他们,低头说了些什么,染霄子朝云倏点了下头致意。   吹盏撒欢地往前奔去,又失落地奔回来:“怎么还没看见那个什么镜什么湖,湖呢?那么大个湖呢?”   衣轻飏若有所思。他们已经走了许久,却迟迟没见到湖,想必染霄子他们已经走出这片大雾,又折返回来了,也还是没见到湖。   大师兄在他身旁,衣袖遮掩下悄悄握住他手心:“之前我过来时,在秘境中心没见到有湖。”   衣轻飏眉头蹙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颇有些委屈地看向大师兄:“可按我的猜测,应该是只剩四个人了啊?”   云倏垂眸想了下,“是不是要四人在湖中心到齐?”   正巧染霄子师徒已走至他们近前,似乎也是想和他们商讨下此事。   忽然,一滴水落在衣轻飏脸颊。   他抹掉那滴水,疑惑地仰头。   突然,有一种预感涌上心头,衣轻飏忙一把拽过自家师兄,白光在雾中划过,绕指柔幻化为一把白伞。   又顺手施了个法术罩,包住不远处的吹盏,他再接过悠悠落下的白伞,另一手搂紧大师兄的腰。   众人还在疑惑间,哗的一声——   巨大水柱从天上泻下,水流一泻千里。   湖心之地瞬间成一片汪洋。   尽管大家都法力不低,可谁料得到,他娘的湖水从天上来?顷刻间便淋成落汤鸡。   水柱极大,而他们恰巧在水柱正中心。   一时半会这水柱还泻不完,旁边吹盏被包在法术罩里,水柱冲溅下,她迷瞪瞪地随波漂远,而染霄子师徒则忙着自救。   那顶白伞之下,却是另一番风雨之下的宁静。   云倏蹙了下眉,也没料到,原来找了这么久的“湖”在这儿等着他们。阿一的手还搂在他腰上,云倏被勒得有些疼,却不叫这小孩放开,只是抬眼去看。   衣轻飏正一转不转盯着他,伞面压下,光线有些暗,衬得那目光也有些说不出的幽暗。   云倏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视线缓缓下移,落在衣轻飏形状漂亮的唇上。   那双唇瓣淡淡的嫣红,让他想到春日的桃花,却比桃花温柔,一张一合地吐出三个字。吐字的气息和他逐渐不稳的呼吸缠绕成一团,某种黏糊糊的、空气状的东西升腾上去,在这方小小的空气里蕴出似有若无的暧昧。   于是,他的唇落下来,带着些迫不及待、忙里偷闲。   他的唇吻上去,颈项间如松山上冰雪般冷冽的气息,此刻春水化冻般,只淌着蜜蜜的甜意。   衣轻飏想,他的大师兄是甜的,别人都不知道。   那般淡薄的双眼,不喜不悲的双眉,鱼一般翕张着浅色的唇,双手搂着小他许多的青年脖颈,略显急切地,去寻那一点点水源。   慢慢地,别开脖颈。   云倏搂着青年的肩项,高高仰起头,眉头蹙起,任温暖的湿意往下,朦胧涣散的视线落在白伞顶。那水柱犹在倾泻,纸伞被扑打着,发出低沉的雨打伞面声。   伞下有些昏暗,适合思绪的发散。   云倏耳边这时才后知后觉响起,阿一方才说的那三个字。   ——我想你。   云倏也早已不记得,究竟是从何时起,他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交到阿一手上,到现在,已恨不得全部都给他。   可阿一,从不舍得全部拿走。   喘息声在水声之下显得压抑、繁杂。   果然,他渐渐停了下来。   云倏垂眸,无声地轻轻叹了口气。   耳畔又传来暖意,腻乎乎的:“大师兄想我没有?”   云倏诚实答,直白的:“想。”   小孩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水柱终于停下,衣轻飏给大师兄衣领拢了拢,而后姿态优雅地退后,收伞,甩水,一气呵成。   绕指柔化作一艘小船,衣轻飏牵着自家大师兄,稳稳落在船头。   这才有心思关注一下其他道友。   吹盏漂远了,法术罩又带着她漂回小船这边。   沐青在水面上浮了起来,正在吐泡泡。吹盏在他旁边漂着,诧异问:“你是木头做的不成?怎么还会浮?”   染霄子不晓得从哪也掏出一艘小船,拿个大网,在水上兜她徒儿。   这头衣轻飏拉着吹盏也上了船,小姑娘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原来这湖是这么来的啊?那爹爹,通天神树呢?全是水,也没见着什么树呀。”   衣轻飏揣度道:“估计还得在这雾里摸索一会儿,八成有个什么岛之类的。”   吹盏忽然呆住,紧拽着他手臂,指了指湖底。   “怎么?”衣轻飏纳闷。   “秘境里的鱼……”吹盏一动不敢动,呆呆地说,“都长这么大的嘛?”   衣轻飏与众人低头,随即愕然。   深不见底的湖面下,一双巨眼正紧紧注视着这两艘小船。   其鱼身,长得几乎望不见边际。或者说,这附近湖面之所以深不见底,是因为众人将它黑乎乎的鱼身当作了湖底的深渊。   “是镇护神树的鲲兽!”   只听染霄子一声喊。   云倏搂过阿一,挡在自己身后。   在巨大的鲲兽浮出水面之前,操纵着小船向后远离。   鲲兽浮出水面,巨山一般,发出低沉的吼声。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了啊,再也不写长篇了我错了呜呜呜……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禁哥是你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卡哇1也是1、啦啦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40瓶;晨曦 8瓶;青山横北郭、20140368 5瓶;谛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人间客|一   鲲兽从深渊里缓缓浮出, 来自远古似的低沉吼声,这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更给人一种未知的恐惧。那对巨眼睃着他们, 毫无疑问是对着外来者擅闯领地的愤恨。   云倏毫不迟疑, 正要出剑,衣轻飏轻轻捏了下他掌心,偏头对他一笑。云倏略有迟疑, 还是侧身让位, 衣轻飏单手揽着他腰,转换了前后位置。   鲲兽已一头向这两叶小船撞来, 它这一头, 抵得上一个山头。   染霄子也没愣着,但还是衣轻飏先她一步。单手向巨兽那头拂去, 袖口摆动风声,举重若轻间,浮幽之火自湖面升腾。   除云倏外,众人皆是惊诧不已。这是何等诡异的一幕,黑色火焰在水面上燃烧蔓延, 比水还像水一样流动。流过小船底,却不曾灼伤小船分毫, 它静静流淌的姿态, 好像在说它有多么无害。   幽火流动的波光倒映衣轻飏脸庞, 眉心红点像跃动的一小撮光焰,照亮那张脸上无法用言语形容出的美, 又渐渐随波光远去而沉寂。安静专注的神色, 就好像他同浮幽之火一般无害。   云倏一手还按在守一剑上, 侧头时恰巧正对着这张脸。   大师兄知道, 相信了这副外表的人都是蠢蛋。   就如同比山还高的鲲兽遇上幽火覆盖时, 那痛苦惊恐的吼声,听上去引人心惊胆战。那就是轻视或相信这副外表的下场。   没有一丝怜悯。在那恐惧的吼声中,巨兽还是变成了一只小鱼儿,缩到了湖底深处,在察觉到那诡异的火焰没有追上来后,逃得有多快是多快。   衣轻飏这才流露些许笑意,看向另一艘小船上的染霄子师徒。   染霄子浑身一凛,沐青也面色凝重。   他们从未见过衣轻飏使过这招。若有这招,当初天阶大会上他何必还胜得那么艰难?   就这,还想和他公平竞争?梦呢?   “师侄出手,真让我等大开眼界。”染霄子面朝衣轻飏,极有眼色地遥遥一拱手,“师侄平日在人前隐藏实力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和我徒儿都是有眼力见的人,还请师侄不必担心。”   很好,衣轻飏满意一点头,确实很有眼力见。   他这才收了幽火,却没注意到背后染霄子略有深意的目光。   那头吹盏倒是很好奇爹爹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衣轻飏没法跟她细说这火怎么得来的,只将名字和用途认真告诉她了,却把如何得来的给一两句糊弄过去。   云倏眼底划过些悲伤,吹盏却未能察觉得了。   衣轻飏感觉得到,吹盏明明也不记得他家大师兄了,但这丫头好像还是有些怕他,从不敢正眼向大师兄这边瞧过来。   衣轻飏转过头打量自家大师兄究竟有什么地方,叫这么多小孩儿都望而生畏。云倏眼底的悲伤已及时掩盖去,对上衣轻飏打量的目光,询问般挑起半边眉:“怎么?”   衣轻飏打量那么一周。   嗯,面容俊美,眉高目深,还是那么盘靓条顺。   嗯,哪哪看都那么完美,叫人爱都爱不够,怎么还有人怕呢?   ——这厮已完全忘记,自己也曾是那群望而生畏的小孩儿之一。   这样的大师兄是自己一个人的。光是想到,衣轻飏就心里美美的,大师兄来问,面上还得装出一副矜持模样,咳了咳,伸出手,把大师兄遮住暧昧痕迹的衣领口拢得更严实。   小船在雾中划了许久,终于见到岸。   这是一方小小的岛,碎石滩上寸草不生。走过这片碎石滩,便立有一块高大石碑,写着“通天境”三个大字。   陆地又在此处断绝,架起一座高高的吊桥。吊桥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吊桥口,风极大,众人头发和衣服都吹得乱乱的,可那座看起来就不太牢实的吊桥,却在风中巍然不动,很是诡异。   眼前云遮雾绕间,出现一副幻象。   云雾幻化出一男一女,看不清脸,只勉强勾勒出身姿。看得出来是对夫妻,正抱着怀中婴孩笑哄着。   婴孩蹒跚学步,又渐渐直起腰,越长越高。他读书立业,又娶妻生子,伏在榻边恸哭着,送走老父老母,直到孩子越长越大,自己却背渐渐佝偻,也缓缓老矣。   一个凡人的一生,在幻象中似乎只是一呼一吸之间。众人都还没摸透这幻象用意,那一生便随着云雾消散再也抓不住了。   那道进入秘境时出现过的声音,再度在众人识海中响起,像春去秋来的光阴一般,毫无感情——   “人生之境,爱恨情仇。情仇可消,爱恨可解,是为通天。”   “唯有通天者,可入此人生境。”   众人便有些理解,大概是进入真正的通天境之前,必须先经历一番刚才的幻象?通过考验便能入内了?   几人各自听见的又截然不同。   染霄子听见的是:“下界为人,纵有千般情种,唯此一处挂念。可入情境。”   染霄子和沐青同时消失于雾中。   吹盏听见:“草木有灵,却恨人间无情。可入恨境。”   “什么意思?”吹盏对着空气发问,眼前之景却开始消失,“爹爹!”她惊呼一声,眼前却忽然什么人都看不见了。   云倏却听见那道无嗔无喜的声音轻轻一叹:“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若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无仇无恨,本该天然通透,却陷此一处难解。罢了,便先入爱之境吧。”   云倏忙转头看向衣轻飏的方向,那里早已是空空如也。   衣轻飏听见:“既所目皆空,却不堪放下。诸多心魔,便生于此不堪之中。可入仇境。”   衣轻飏这时感受到,空中流动着的,都是些躁动又不甘的怨气。怨气深积,又生出那许多怨灵来。更有一丝怨念,来自于他曾放入通天神树之中的。   那一缕怨念,名为爱别离。   于是陷情,生恨,成仇。   曾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得知自己的人生不过是注定的循环后,明白再如何翻天,也翻不过那铁索一样囚住他手脚的命运,只能如丧家野犬般惶惶于天地间。   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原来,支撑他不甘心不低头,去爱去恨去念的根源,竟是一个仇字?   他又要仇怨谁?   又该仇怨谁呢?   ——   终南山上,常年紫烟缭绕的仙台之上。   郑允珏打坐冥思,拂尘垂在脚边,此刻只要不开口,倒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忽然有股怨灵之气盘旋空中,像是隐隐召唤着他。郑允珏似有所感地睁眼,有什么东西自南方来,催他入障。   “看来,”他自顾自地念叨,“他们已经找到通天神树了。”   与此同时,京师重重宫阙之中,书案前埋头批读奏章的皇帝元征,毫无预兆地忽然倒下。   近前侍从惊慌中急唤太医,却发现皇帝只是不明缘由地陷入昏睡,像是神魂被强行唤走。   ——   啪嗒——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在衣轻飏脸上。   眼皮子微颤,而后蓦地掀开。   透过破破烂烂的屋顶,又有雨水滴在他眼皮上。   衣轻飏闭了闭眼,从地上爬起,扶着脑袋有些茫然。   他是谁……来着?   他……有名字吗?   低头看了看,浑身衣衫破旧,黑得几乎看不清原来颜色,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   四肢短小,孩子的身体本就脆弱,何况长期营养不良,活脱脱一根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   但是,也不要小看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孩子。   他们风里来雨里去,穿梭于大街小巷最不起眼、最臭气熏天的地界,仅仅一些残羹剩菜便能养活他们,一点病痛也打不倒他们。也不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他们摔倒了也从不哭泣,而是默默爬起来,不给别人挡道。就像水沟里的蟑螂一样,让人见了生厌,却又一直顽强地活在那些阴暗处。   至于能活多久?   能活一天便是一天呗。   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只略微茫然一会儿,便想起了短暂的过去。虽然这些记忆不怎么美好,从记事起便是要饭、挨打、找吃的,以及要饭、挨打、找吃的……   但至少他想起自己是谁了。   “阿一……”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属于男人的声音,似乎在低沉地、轻缓地唤他。   却有一种道不出的溺爱与温柔。   他恍然地向四周看去。小小的一间破观里,墙根下坐满躲雨的流浪汉,老的少的都有,各自都拥着破衣瑟瑟发颤,任他的视线看过来也没有任何反应,脸上都带着麻木漠然的表情。   那道声音……是幻觉吗?   阿一恍恍惚惚地在湿地面上坐下,抱着膝盖发呆。   是啊,怎么会有人,这么温柔地唤他呢?   “阿一!”忽然有个人喊了他一声。   这一声便落回现实。   他看过去,是平时一起讨饭时遇见的一个小伙伴。男孩喊了他一声,便朝他挤眉弄眼,昂头向道观外示意。   这个表情阿一见过不止一次。一般情况,是让他配合对方做些坏事,小偷小摸之类的。   他一般也不太搭理对方。但男孩疯狂的挤眉弄眼,外加观门口也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和甩伞的声音,阿一还是好奇地看了过去。   是一个道士。   身形颀长高挑的道士。一身白衣,布的。洗了很多次的样子,带着清新的皂荚味和雨水的气息。   但光是这份如雪的干净和仙人般的风姿,便足以令小孩自惭形秽,不敢再看了。   他暗自琢磨着为何对方会来这躲雨,又恍然想起这其实是间道观,破是破了点,但也算是他们鸠占鹊巢抢了别人的地盘。小孩忍不住再看,视线往上,移到了那张脸上。   眉目深邃,俊美似一块无瑕的玉。   他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人,一时连呼吸也忘记,似乎害怕吸了口气发出的动静就会惊扰对方似的。   道士正收好白纸伞,浅淡的目光随意扫了下四周,不知是不是阿一的错觉,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阿一紧张得背弓起,目光慌乱地别开,像一只应激的小猫。   道士脚步微顿,走向了他。   小孩一下冻住。刚才疯狂乱动,现在一动也不敢动,埋下头装什么也没看见。   道士路过他身边,他闻到了另一股味道。除了清新的皂荚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涩微辛的味道。闻一口,似乎便让心神都镇静了。   小孩因祸得福地慢慢恢复冷静。   他转过身,看那道士向神像拜了三揖,又徒手去扯神像脸上那些蛛丝。   不止是小孩在看他,道观里的人几乎都悄悄打量着这个道士。   “阿一。”刚才的男孩又拍了拍他,阿一蹙起眉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他,男孩小声说:“咱们去向他讨些钱,道士应该更容易给钱的吧?”   阿一悄悄看了一眼那道士,有些兴致缺缺:“我不去。”   男孩嘀咕了他几句,伙同另一些孩子朝那道士围过去。他们装得十足可怜,什么十几天没吃过饭了,前几天夜里还冷死几个同伴之类的话,让阿一颇有些看不上眼。   若是让他去,当场就能给对方掉一篓泪珠子,收都收不住的那种。不像这些人,假哭半天也没哭出一滴。   那道士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听完他们叙述,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些铜板。每人五个,分给他们。   这下全道观的人眼睛都亮了,一边喊着“神仙下凡”,一边挤过来要钱。这道士在他们眼里几乎散发着金光,什么神仙下凡,分明是散财童子在世。   阿一都看呆了。   甚至有个小伙伴,跑过来分给他三枚铜板,“喏,那位道长说给你的。阿一,我就不和你客气,拿了两枚当辛苦费了。”   散完财后,那道士便一直坐在神像下,盘腿闭眼。   阿一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打坐?   他心中又下了判断,不止是一个好看的道士,还是一个有点傻的奇怪的道士。   再次见到对方,是在乡下的一间破道观。   阿一并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他一路讨要,一路走过很多地方。他长得很好看,稍微洗一把脸,就能比其他同伴讨得更多。时间久了,就会被其他人孤立。   阿一也一直在找他的爹娘。   尽管他并不对此抱有希望,但爹娘这个词,天生就对他这种年纪的孩子带着一种吸引力,一种有了依靠、有了希望的吸引力。   或许是他们抛弃了他,但又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不得已抛下了他呢?   夜里,阿一靠在神像石座边沿睡觉,缩成小小的一团。乡下的道观,夜里更冷,即便已陷入梦境,他身体仍冷得瑟瑟发抖。   忽然,有件很温暖的东西覆了上来。那股暖意却并未让他睡得更深,反倒是让他从梦中惊醒。   身上披了件毛茸茸的外衣,大小很合他的身。   阿一抬头,只见噼剥燃烧的篝火边转身走过一个人。那人在篝火边坐下,抬头也向他这边望来,见他醒了,似乎也没料到。   摇曳的火焰映出那张脸。   阿一认出来了。   又是那个,好看的、有点傻的、奇怪的道士。   他拥着怀中温暖的衣裳,试探地轻轻说道:“谢、谢谢……您?”   道士没有答他,只点了下头,便依旧盘腿打坐,闭上了眼。   第二天清早醒来,阿一正要郑重去道个谢,那人却已经不见了。篝火早就燃烬,只剩点点黑灰,证明着昨晚并非一场梦。   黑灰边,还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铜板。   很奇怪。   第三次再见那道士,是在河上一艘渡船。   阿一是要沿河去另一个地方,他靠之前道士留给他的铜板上了船——他一直节省着,至今没有花光。   阿一一上船便瞧见了。那道士便坐在乌篷船内的角落里,正和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女人说话。那孩子很是闹腾,在女人怀里呜呜呜地嚷着,伸出小胖爪想去抓那道士。   阿一走过去,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第一次听见男人说话。   比他猜想的还要好听。很低沉,很安静。   说一个人说话很安静?好奇怪的形容。但的确是这样的感觉,因为他总是在倾听对方说话,然后简短地回几个词。   而别人也并不会觉得被怠慢。因为他是很认真地在倾听,然后给出回答。   阿一听见从女人询问道士去哪,他们聊到了今年庄稼长势,然后再谈到育儿心得。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居然聊得好像他们是住一村的邻居。   阿一几次张嘴,犹豫了很久,也没能搭进话。   男人和他一起在某个栈口下了船。   阿一终于等到机会。   在熙熙攘攘的栈口,他仰起小脸,小心问那道士:“道长,您是不是……在跟着我?”   道士垂着眼看他。   安静了一会儿。   阿一身高只到他腰间位置,鼓足勇气轻轻拽住道士的衣角。   纤长的眼睫眨了几下,阿一低着头:“您是不是……我爹呀?”   道士弯下腰,眼睑下压因而显得脸色微沉:“什么?”   阿一被吓到了。尽管这样,他也没放开那只拽着衣角的手,而是重新问了遍:“道长,您是我……爹吗?”   二人之间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道士蹲了下去,摁着他肩膀,神情忽然很认真。   “记着,我不是。”   阿一:“那你为什么……”   道士:“顺路。”   阿一眨了眨眼:“我们顺路吗?”   道士因为蹲着,高度和他几乎齐平。点点头,笃定的:“很顺路。”   阿一怔怔看着他眼睛。   他发现道士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偏深的灰色。灰色显得浅淡,如同蘸多了水的墨。深色却衬得幽远,让人并不能一眼便望到眼底。   这次,他没有骗他。   道士一直顺路,顺路到阿一此后,一直与他同路。   作者有话说:   吹盏:原来抱住大腿就喊爹这招是遗传?(大嘘)   注:“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一段为禅语,非原创。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孤独不在荒野、卡哇1也是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夕夜迢迢 20瓶;嗷呜 15瓶;然 10瓶;37190908咚、孤独不在荒野 3瓶;青杬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人间客|二   ——   老牛晃晃悠悠地在土路上走着, 阿一从牛车里探出身子,远远地望见远处大湖与青山水天同色, 湖边缀着一座小小村庄, 炊烟袅袅间云中传来白鹭鸣声。   “那个大湖叫什么?”阿一问。   前头驾着牛车的道长头也不抬,答道:“云门湖。”   “那山呢?”   “清都山。”   小孩在空空的牛车上站起身,仰头望着头顶掠过的几只白鹤。他小小的脑袋随之转了个圈, 眼前仙境使他应接不暇, 忍不住赞叹:“这地儿真美。”   “那还有个村子,叫什么呀?”   “天水庄。”白衣道士抬起眼帘, 向村庄瞥去一眼, “喜欢吗?”   “喜欢呀!”小孩在后头使劲点头。   “那以后就住在这儿了,”道士转过头, 不皂色的眸子在云下似一泓清碧的水,可水底却又积淀着一些小孩看不懂的情绪,他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询问,“行吗,阿一?”   阿一张开嘴, 却又愣愣,不知该说什么。   轻轻扯住道士衣袖, 那双很是漂亮的黑眸可怜中带着期许, “道长哥哥没有骗我吗?”   那双眼睛里头还藏着狡黠, 却也是一种属于孩子的亲密的试探。连带着对他的称呼,也这么偷偷转换。   道士看着他的眼睛。阿一隐隐有些忐忑不安, 总觉得在这双眼睛下自己被完全看透, 忽然他又发觉, 这个奇怪的道士一路走来, 似乎从未把他当做一个小不点来看待。   坐在牛背上的道士平视着他, 语气认真地回答:“我永远不会骗你。”   阿一感觉到,那泓清碧的水流过了他心上。   浑身被一种奇怪却又舒适的感觉所包围,他脑袋里划过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为什么要在这种完全不清楚是否会履行的话题上这么认真?当一句平常的回答,随口应一声不就行了吗?我只是个孩子,难道会清楚地记得你每一句话吗?   忽然,他又想到,也许道士并不只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阿一的手慢慢从衣袖往上移,见男人没什么反应,试探地伸出两只手,轻轻从他身后搂住他脖颈。见男人依旧没什么反应,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完全贴到他背上去。这姿势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些溺爱自家小弟的兄长,背着弟弟在街市上逛来逛去。   老牛沿着车辙印,慢慢地往前走。   道士的身体开始时僵硬一瞬,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饿不饿,阿一?”侧过头,垂着眼睫低声问他。   阿一小脸贴着他后颈,歪了一下,摇着头:“不饿。”   “就快到了。”   道士又问:“喝水吗?”   “已经喝过好多次啦。”   小孩在后面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哥哥?”   嗯,论顺杆爬,对阿一来说,这叫天赋。   于是从奇怪的道士变成道士哥哥,再略去道士,直接变成哥哥的某位修道人士,闻言只是顿了一下。   “现在,我们认识了。”   阿一笑了起来。   “哥哥不会是坏人叭?”他小脑袋挂往他肩上,小动物似的蹭蹭,“我听说有坏人专门拐带没有爹娘的小孩,把他们骗到深山老林关起来,骗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长的好看就养起来,长大再转手卖给别人……”   道士安静了片刻。   忽然静静地问他:“那又为什么跟我走,阿一?”   “哥哥骗我,我就认了。”阿一弯起眼甜甜地笑,“如果没骗我,那我就赚大发了呀。”   道士颔首,接受这说辞,又不放心地嘱咐:“跟我走就算了。不要跟别人走。”   “跟别人走呢?”   道士冷冷答:“就打断腿。”   “打断别人的腿?”   “不然呢。”   这天,忙活一天的天水庄村民们从田里回来,惊讶地发现,在外面浪荡十多年的清都山抱元子道长居然回来了,还牵着个模样生得极漂亮的小孩!   乖乖诶,这不会还是道长跟谁生出来的叭?   庄口那个荒废许久的小院重新拾掇拾掇,又住进了人。   村民们把小院围得严严实实,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道长呀,你走时我刚嫁人,现在都仨孩子的娘了!大牛二妞三牛,快来,别害羞,叫道长呀——”   “老村长走了呀,七十高寿走的,走前那老头还固执着呢,念念不忘要把孙女嫁你呢,道长!”   “村长那孙女没几年就嫁镇上去了啊!嫁的人老实,家底也好,就玉游镇那个卖包子的老杨,道长你师弟以前最喜欢吃的,不就他家的包子嘛?”   阿一才明白过来,新哥哥是有门派师承的正经道士。   “哥哥是清都山的弟子,为什么不回山上住?”夜里,把床铺好,都是村民们热情送来的新被子——被面有一股好闻的阳光的味道,阿一窝在被子里,故作好奇,实则违心地发出此问。   果然道士没多想,或者说,即使看穿了他也不会拆穿他。   “没必要,我很久没在山上住了。”   “哥哥是陪我嘛?”   “嗯。”   阿一惊喜得人都精神了,“真哒?”   “真哒。”   阿一觉得,哥哥学他说话,真可爱。   灯下,从他的视角望去,男人的半张脸没入黑暗里,鼻梁线条被光线雕琢得深邃,看向他时垂下的眼睫,在烛火下似乎一根一根都能数清。   “哥哥的道号,为什么要叫抱元子呢?”   有村民问过阿一的来历,也问过是不是清都山新收的弟子,道士只答是收养的弟弟。   此刻他也不多做解释,只将佩剑递上:“这把剑叫守一。我先得到剑,因为道门有种修道之法叫抱元守一,所以道号就取抱元子。”   “我也叫阿一诶……”   “嗯。所以也是为了守护阿一。”   阿一弯着眼,睡意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这俩是一个意思嘛?”   看着小孩终于睡过去,道士给他盖好被子,视线投向浸透月光的院落,似有若无地呢喃:“也许不是……”   可他已在天尊像前认罪。   师尊在上。   他曾跪在蒲团上,诚心伏罪。   弟子不敢忘师尊教诲,愿心无自身形体,澄其神遣其欲。愿致虚守静,在无欲无求中寻得一丝机缘,明悟肉/体之外的自然之理,与大道合二为一。   无欲无求,是为清净。   他长久地陷入沉默,深深将青松似的脊梁弯下,伏在冰凉的青砖上。   可弟子,终难得清净。   神君玄微在这两者之间不知该怎么做,玄天观弟子玄知如是,清都山弟子抱元子亦如是。未来,又会是谁,亦如是呢?   弟子该如何做?如何辨?如何得清净?   这场没有答案的人间苦修将持续多久,犹如这浸透月光的夜,似乎一辨即明,一舍便透。   欲望是夜,无欲是明。但那明澈月光下沉着的浓浓黑夜,是他不该触碰的禁区么?还是不该丢舍的底色呢?   道士枯坐一夜,同那日在神像前一样,没得到答案。   ——   哥哥去山上拜见师父了,阿一便坐在院子里,新做的木案上摆着刚买的字帖,他蘸着墨捏着大笔,一撇一捺地摹。   “你就是大师兄捡回来的那个童养媳?”   墙头上,刚刚开花的梨树枝下,一个脑袋探出来,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他。   阿一笔不放,抿着唇盯向来人,“你就是哥哥的那个爱吃包子的师弟?”   小屁孩平时一声不吭,这茬却记得清清楚楚。   就连墙头趴着的那师弟都愣了下:“你怎知我爱吃包子?大师兄跟你说哒?”   “我爱吃甜食。”阿一壮起声势,昂头挺胸,“所以哥哥以后去玉游镇,再不会给你带包子啦。”   那师弟愣了愣,竟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   “搞什么,那群混蛋传的……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不点嘛,还怪有意思的!喂——小孩,你有名字吗?”   阿一认真地在纸上写下。   那师弟从墙头翻下来,拣起那张纸看,阿一便带着炫耀的口吻说:“这是哥哥取的。”   “云一?”那师弟以古怪的语调念着,“你不觉着这名字有点随便了吗?”他又抓住个重点,“为何姓云?大师兄可没有俗家姓名,是你爹姓云?”   阿一理所应当地说:“我喜欢云门湖,也喜欢天水庄,所以我要姓云!”   那师弟又古怪地琢磨下这名字,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狐狸似的弯起,笑着伸出一只手:“那认识一下啦,阿一?我叫笑红尘,也是大师兄拐带,呸,十年前捡回来的师弟。”   “唉,可惜了。”他摸着阿一手腕,江湖郎中似的把脉片刻,叹道,“怪不得大师兄不带你上山,竟没修道的天赋。可又奇了怪了——那大师兄为何捡你回来?”   阿一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你们道士不都叫什么什么子嘛?为什么你不叫?”   笑红尘道:“子是尊称啦,要称呼德高望重的长辈——至少年龄得是个老不死,才配得上呗。若我以后资历混上去了,嘿,我就不搞那么多名堂,直接拿名字往上凑,什么笑红子笑尘子红尘子啊,多好听啊,你到时候怎么叫我都行……”   阿一打断这位笑红子笑尘子还是红尘子的美好幻想,发出疑问:“哥哥……很老吗?”   “噗嗤——”笑红尘很不厚道地笑了。   在阿一很严肃的表情下,不得不慢慢憋回去,笑红尘袖着手,很光棍似的说:“看你怎么理解啦,他老人家算是那种——嗯,怎么说呢,不算很老不死,但也有六七十,够当你爷爷了。主要他是那种……嗯,实力很凶残的家伙,而且二话不说、不认情面,你懂吗小不点?”   阿一懂了:“会打断腿的那种是吗?”   笑红尘仿佛找到知音,嗯嗯嗯地点头:“对对对!上回我就在斋日尝了个荤腥,好家伙,二话不说——什么戒堂啊戒尺啊,门规流程都不管,直接在后山就要追着我打断腿……”   “后来呢?”阿一点点头,关于哥哥的一切都很好奇。   笑红尘:“然后我太急,摔下山,腿折了!”   “噗嗤——”阿一很不厚道地笑了。   笑红尘:“笑笑笑,笑个屁!哼,以后难过的就是你啦小不点!”   阿一道:“我不信。”   他重新捏起笔,专心练字。   笑红尘:“哼,年轻人,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啦!”   此后经年,老笑晚年回忆起来,依旧感慨。   年轻人原是他自己。   终究还是他太过年少,不知世事险恶,人心(此处特注:某大.偏心眼子.师兄)叵测。   ——那段岁月,闯祸的总是俩人,倒霉的却永远是他一个。   后来,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老笑自外浪荡归来,听弟子说九九斋日偷吃烤兔子,被容与君抓了现行,正在戒堂受戒尺。   他当即没笑出声来,大呼后世报,过瘾过瘾。   可第二日眼巴巴去了斋堂,却瞧见九九那据说受过“酷刑”的手心一夜便好了,正没事人似的捏着筷子,以吃穷他清都山为宗旨,搁饭桌上大快朵颐。   老笑又看着清晨刚抓了山鸡回来、给小师弟补身子的大弟子。   他终于悲哀地发现,即便已混成道门知名老不死,即便他已不再年轻,这险恶世道于他不变,人心亦不变。   作者有话说:   笑.前任师弟.现任师父.尘子:我是冤种,冤种是我;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20瓶;淡墨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人间客|三   三月初晨, 太阳还没爬上山头时,朝露尚能浸湿衣脚, 十三四岁的少年跟在高他一个肩膀的道士身后, 亦步亦趋赶着路。   少年身上挎着个装了吃食的褡裢,前方道士则挎着个书箱。少年往前伸手,轻轻拽住书箱后面那根带子, 小小地扯了几下, 眼皮子在将眯未眯之间,语气带着些许抱怨:   “哥哥, 为何非得起这么早, 天还没亮呢!”   道士头也不回:“拜师自然要有诚意。你见哪个学生,日上三竿才去拜见先生的?”   “唉。”少年阿一叹口气, 取出褡裢里装着的窝头,有气无力地啃着,“其实……又不是非得拜师,我大可以自学的……”   道士冷嗖嗖的一句:“您厉害。”   阿一乖乖闭嘴,男人又把腰间的水袋递给他, 阿一喝了一大口,将窝头咽下, 道:“那便听哥哥的, 拜师就是了。可我去了张先生家的私塾, 以后得一个月才回得来一趟吧?”   “不,”道士转过身垂下眼睑, 用几根指头认真揩去阿一嘴边渣子, “是每三月回一趟家。我与张先生事先已说好了。”   “啊?”少年抬头, 不可思议地看着道士, 眼神又颇有些受伤的小兽般那股可怜劲, “哥哥是在家嫌我烦了吗?”   “阿一。”男人静了片刻,“你总得成家立业的。”   少年生着闷气,挎紧褡裢一气往前赶:“你自己都没成过家立过业,凭什么来说我?我不需要你来管——”   少年这么说着,却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紧跟着他的男人不察间,与他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男人低头,耐心地问。   阿一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声音有种辨不清的情绪,在未暝的天光下发酵:“对不起,我口不择言了。”   道士的手揉过他柔软的发丝,像初晨的山风拂过他脸颊,天生低几度的声音像从胸膛里发出似的:   “不必与我说对不起,在我这里,你永远不会是错的那一个。”   阿一觉得这话有问题,蹙起眉来正要好生掰扯掰扯。   道士却转回刚才的话题:“就算不成家立业,也要学会一个人好好地生活。阿一,永远别依赖任何一个人,只有自己,才是最可信的。”   未经世事的少年眉头不松:“为何?我不懂,哥哥也不能依赖么?”   “就算我想要如此,我也不能代替你。”男人示意他往前看,山路曲曲折折,前方有柳暗花明,也有峭壁绝路,“这条路,永远只你一人能走。”   “现在我可以牵着你,背着你,引你走。可我能陪你几程呢,阿一?”   阿一默了默,语气执拗:“一直一直,不行吗?”   “阿一。”他静默了一会,如此答道:“你如此聪慧,应该知道答案的。”   那场对话此后久久藏在阿一心底。   他以为道长便要走了,那只是离开前的说辞,毕竟捡来的家人终究不能长久。可说好是每三月回一趟家,道长却每半月便会来私塾见他,或是带被褥衣物,或是带他从外地买回的吃食。   有京师的宫廷点心玉露团,也有秦淮河边的蒸儿糕,还有西北大漠捎来的有他脸那么大的馕饼——据哥哥说,他出了嘉峪关,是为了给一位故人立碑。   似乎,哥哥总有很多很多故人。   这一点总引小孩暗暗嫉妒。那些被哥哥惦记的故人,死了还让哥哥念念不忘去寻他的尸首,去立他功名不朽的碑。   可他,如何才能和哥哥一直一直在一起呢?   这个问题曾困扰阿一整个少年时期。   两个没有任何羁绊的人,怎样一根绳才能把他们彼此牵得牢牢的,让对方再也说不出“可我能陪你几程”这样伤人心的话呢?   从玉游镇张先生的私塾,到姑苏寒山寺书院,他背负书箱不远千里求学,坐船而上,穿深山,过水乡,可求的是什么学,自己也没弄明白。   直到十八九岁那年,参加解试时,坐在贡院的考房里。   深夜,他裹着被子咬着笔头,冥思苦想考案上的策论题目,刚有了新思路,在密密麻麻的草纸上写下新的几行字时——   贡院沉寂的深夜,被过路的嫁娶队伍喜庆的鞭炮声吵醒。   据说是本地风俗,迎亲队伍天没亮便会出城。   那一刻的鞭炮声忽然炸响在他心原。两姓相亲,永结同好,两个萍水相逢应不识的陌生人,便为那薄薄的一纸婚契,和司礼人高高的一唱一拜天地,便彼此命运相牵,再不分离。   男女如此,可若是双方皆是男子呢?   是了,哥哥又不是俗家弟子,又怎会在意世俗呢?   他仰起头,城东南的玄微神君观的铁塔上,明月高悬。   隔壁考房的仁兄不知怎的——可能是做题做自闭了,忽然对月诗兴大发,悠悠念起打油诗:   “我以清风煮月,换得二两烧酒。”   “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诗不咋样,但在这清风明月下念来,便别有味道。   困扰心中多年的郁结一朝得散,阿一缓缓舒出了那口气,竟也来了兴致,朗声抬杠对方:   “销得人间半世愁?莫非——君已五十老叟?”   四周传来考生们稀疏的笑声。都是些还没睡、熬夜做题的家伙。   隔壁那位仁兄还待回敬几句,监考的差役却过来了,梆子敲了几下槛壁:“考场肃静!肃静!”   本以为这茬便过去了,第一场考完结束时,监考收了卷子,阿一把笔墨纸砚、蜡烛线香收进书箱里,隔壁便探进个脑袋。   “这位仁兄,在下今年虽刚及弱冠,但作诗嘛,难道仁兄便没写过半世一生这类酸句子?”   阿一心情甚好,看向来人,不由笑道:   “您便是那位二两烧酒兄了?”   对方也傻笑片刻:“是也是也,在下郑玉,字允珏。不知仁兄是?”   阿一朝他拱手:“云一,字舟遥。”   “舟遥兄!”   “允珏兄!”   “我请舟遥兄喝二两烧酒去?”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二场开考时,位次换了,隔壁也变了人,倒少去许多趣味。三场九日考下来,人也累得不成人样,散场时,阿一又见到那位允珏兄,对方竟还精力旺盛,热情满满地说请他再聚。   郑允珏人缘极好,考三场,竟把自己周遭的考生认了个遍,阿一托他的福,在酒楼上也结识了几个谈得不错的伙伴。   一行人打趣着相约来年考场再见,但也不知道,有几个是嘴上说着不见不散,下月放榜便榜上有名的。   反正——阿一是那其中一个。   郑允珏对他的行径表示极为唾弃。   然后,他也榜上有名。   这厮便急忙改换脸色,笑着围着阿一“舟遥兄长舟遥兄短”,且振振有词道:“来年考场再见——会试的考场上再见,也是不见不散嘛!”   那日酒楼聚会,竟只他俩马上便不见不散了。   阿一写信,托人捎回云门湖天水庄。秋闱放榜后便已九月,明年进京,二月便是春闱,时间实在太赶,于是今年便不回去。顺带附上自己的解试名次,也算是跟道长分享好消息。   只是,若允珏兄知晓,定会再次唾弃这厮的装模作样。   解试第一,还装成什么勉强分享一下好消息的样子?啊呸!   阿一便先回书院住两个月,将考中的消息报给照顾他多年的书院先生们,顺便和郑允珏约好,两月后一道上京。   先生们知道消息自是高兴不已。书院今年终于出了个解元,既是学生的好事,也是书院的好事。   其中有位许先生,是教过阿一好几科的恩师,平日也最为照顾他,念他一人在外求学,逢年过节便邀他回自家做客。   今年过年时也一样,阿一带了些礼品去许家拜年,师娘便热情地邀他留下过夜。饭桌上,阿一吃出了唯一那枚包了铜钱的饺子,师娘便乐呵呵道:“大吉大利!阿一明年便又要高中喽!”   阿一微怔。凭自己那运气,居然也能时来运转?   但他很快看出,包了铜钱的那枚饺子比其他饺子少了个褶,想是师娘特意留的记号,就为了舀到他这碗来,于是笑笑,受了这好福气和好心意。   吃着吃着,师娘忽然无心般提起,书院山长有个小女儿,正当龄,模样也生得极好,曾见过阿一几面,便有意……   见阿一神情微微一滞,许先生说了师娘几句莫管闲事、阿一年纪还轻之类的话,这话题便默契地跳了过去。吃完年夜饭,听着外头传来的鞭炮声,阿一陪许先生在小院里散步,又听他问起:   “舟遥,你家里的兄长,可给你定过亲没?”   阿一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摇头。   许先生便又说:“山长的女儿是好,可山长早已不做官。进了京,没中便不说了,若是中了,还要沉得住气。那些榜下捉婿的,多是商贾人家,虽说大富大贵也不错,但……”   先生顿了顿。   “你以后是要入官场的,亲事固然要看喜欢与否,但多份助力,亦是好事。”   “学生受教。”阿一不好反驳师长,只能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鞭炮声静了下去。下一轮的鞭炮还没点响,周遭难得的寂静,院外一墙之隔,忽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踩着雪自远方而来。   阿一开始时还没多想,只听先生问:“对了,舟遥,我还从没问过你,将来的志向是做什么?”   踩雪声便停在院门口。阿一沉浸入这个问题,组织语言,好半晌才答:“学生一开始确不知为何所学,只知读书是兄长叫我做,便只好去做的。”   “后来,圣人之学、书中之道又给了学生新的乐趣。正应了那句,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先生捋着胡子点点头。   他便继续道:“横渠先生有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寒窗十载,虽才华、见识都极为浅薄,却仍想,一生便做好其中一句,便不负少年时读过的十年书了。”   先生问:“是哪一句呢?”   阿一抬起头,笃定地答:“为生民立命。虽区区小儿,亦有为民之心。”   门外忽有脚步声远去。新一轮的鞭炮声响起,先生不作评价,只点点头往堂内去了。阿一站在原地,忽回过神想到什么,打开院门冲了出去。   沿着墙边,雪地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蜿蜒着没入飞雪之中了。   “哥哥……”   他喃喃道。   “我该怎么做呢。”   像问志向,也问他们。   ——   京师的日月截然不同于书院。   这里永远暗流涌动,波云诡谲,繁华之下,藏着辨不清的人心和填不满的欲望。无论好恶,总是躲不过去的。   譬如宫中那位皇帝,十年不曾上朝。   譬如搅动京城风云的,却是关雎宫那位荣宠不尽的沈贵妃。   譬如京师大街小巷谁都知道,谁都不敢议论的,那位沈妃,竟是男儿身。   “陛下岂效晏齐二世皇帝,阴阳颠倒,不辨人伦,施宠渥于佞妃?!”当年多少台谏官在金殿上叩头泣血,大义凛然,气得皇帝陛下瞋目以对,气极而晕。   皇帝竟与满朝文武赌气,以至于此后十年未曾上朝。   暗暗较劲的君臣在京师,乃至天下的官场上角斗不尽。   譬如阿一参加会试时,礼部出的策论中便有一题:《试论阴阳食日赋》。   这所谓的阴阳食日赋,便指齐二世时,某地出现天狗食日的异象,有书生为讽刺昏君强纳男子为妃而作的那篇赋。通篇笔锋犀利,极尽痛斥天子行径之阴阳颠倒、藐视天道、罔顾人伦。   称不上古今谏赋中最一流之作,却称得上古今谏赋中最绝之作——反正任何读书人看了,都得拍案叫爽。   阿一读书的时候,翻到这篇雄赋,便深深觉得,这作者指不定和那齐二世有何十八代血仇,以至于骂得就像皇帝看上了他似的。   礼部出这篇赋为论题,那是什么心思?就差摆到明面上来了。   傻子都知道,得附和考官意图啊。但骂太狠了也不好,毕竟今上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你还得搁这位皇帝手底下混个十年八年的呢。   所以礼部也不傻,否则干嘛要你论阴阳食日赋呢?   直接论今上不就好了吗?   阿一提起笔,心中有了思路,先在草纸上打一遍稿,洋洋洒洒上千字,将那位已作古多年的齐二世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还用了巧思,毕竟论言辞犀利,谁也比不了前人的阴阳食日赋,写得再好也只是模仿前人。他之文笔,则恰似反讽,明褒暗贬,笔法春秋,叫考官读了也不得不拍案叫好——原来除了死谏,咱还可以这么“夸”皇帝?   于是阿一又中了,礼部钦点。   只可惜“夸”得太出色,枪打出头鸟,皇帝看了前几名的文章后,把他的会元撸了,御笔亲点,调到第九十一名。礼部不服,又给他调到一十九名。皇帝再调,礼部又再调。   如此循环往复。   最后折中,五十九名。   名次不算太好,也是中了。殿试一般不再落第,只排名次,会试中了,可以相当于进士也中了。   最要紧的,在你一调我再调的角斗之间,阿一那篇《试论阴阳食日赋》便在京师传开了。   文名一打响,他这几日在京师饭钱都不用再愁,上一轮的席刚吃完,下一轮便又有人来请。   郑允珏跟着他,也混了不少席——这厮运气比之阿一,简直好到没话说,上天不知怎的总在他身上瞎了眼,格外眷顾这小子,解试叫他混过去就罢了,会试刚好名在孙山之后,你说他没考中吧?结果,考中的举子里有一人查出舞弊,依次顺延补进。   嗯,就叫他又中了。   倒数第一,也是中嘛。   原来允珏兄老家是和阿一同乡,所以解试时叫他和阿一撞上了。但允珏兄的祖父,却是在京城做大官的。   这官有多大?官至礼部尚书了。   换言之,今年会试的主考官,便是他爷爷定的。   阿一在他家借宿时才知道这事,便开他玩笑:“允珏兄平日不显山不露水,若让在下知道还有这层关系,用得着辛辛苦苦行卷?允珏兄实在太不仗义,唉——”   郑允珏摇着折扇苦笑:“舟遥兄就别笑话我了。就是因为我祖父不想叫我走他老人家的后门,解试时才将我大老远地赶回老家。但也算阴差阳错,与舟遥兄结为至交啦。”   两位真损友酒楼上对视一眼,彼此哈哈大笑。   可咱们允珏兄,是真的不显山不露水。   直到隔日,举子们约好去拜见座师,在那位礼部侍郎的游园宴上,今上第四子淮王殿下忽然驾临,淮王丢下围拢而来恭维的众人,独独来与郑允珏搭话时,阿一才知道,允珏兄居然还和淮王有些交情。   ——这厮真的命太好。   从小父母双全,又得祖父母疼爱,在京师本该长成有名的纨绔子弟,可又在幼时机缘巧合结识淮王。长大后,淮王劝他莫以恩荫补官,允珏兄一时被他劝得热血上头,死活要参加苦兮兮的科考,跟祖父那么一提,便被一脚踹回老家。   郑允珏也说自己运气好。   本该灰溜溜的老家之行,人生正是失意之时——这厮理解的失意,便是在考场上抓耳挠腮写不出策论时,对月酸溜溜地念几句“销得人间半世愁”——却也因此结识人生知己舟遥兄。   别人都说,人生难得一知己。   而咱们允珏兄,就有俩。   游园宴上,左手搂一个,右手把一个,好不快哉,好不逍遥。   阿一也因此和郑允珏的另一个冤种知己结识。   淮王宗溶确实没什么大架子,他也读过那篇《试论阴阳食日赋》,对其作者十分感兴趣。三人在别人的游园宴上相谈甚欢,对酒时,阿一却无意瞥见淮王滑落的衣袖下,手腕处的灰色月牙胎记。   “玄天观说,这胎记寓意着福祚浅薄、命格不善。”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淮王淡淡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   “舟遥兄,我作为皇子虽也有不容易,但比之天下人,我早在出生时命格便已好上他们许多,又何必在意这区区一块胎记呢?”   阿一朝他举起酒杯:“殿下洒脱。”   淮王笑着与他碰了下杯子,饮尽那杯酒。   郑允珏有些醉了,便搂住淮王脖子,大大咧咧道:“没事殿下!我什么都不会,就运气贼好!我把我那份好运分你一点,绝对保你一辈子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淮王侧过头,下颌似有若无贴在他额上。   淮王笑道:“借你吉言。”   作者有话说:   太久之前的事,害怕大家忘了;   咱们郑道长运气之所以这么好,就是因为当初大师兄给妹妹解轻寒降下的庇佑哦;   应该还有人记得叭、记得叭、得叭、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1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人间客|四   ——   哥, 人死了会去哪?   人都是有前世的吗?   小时候阿一曾不止一次问过道长这类问题,道长总是沉默片刻, 避而不答, 转而告诉他,人应该好好活在当下。   殿试那日,今上并未亲临, 阿一碾好墨, 端坐在大殿角落的一张几案前,铺开纸张正欲提笔。抬头, 瞧见空荡的皇帝宝座, 那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便漫上心头。   ——似乎,他好像知晓坐在那张位子上, 视野是如何广阔,百官及万民是如何渺小,权力是如何让人上瘾,又如何使人异化成自己也认不出的模样。   可,他从未坐过那张位子才对。   是梦里坐过, 还是前世坐过?孰真孰假?   而又焉知今生,眼下, 此刻的他, 是否也在梦中?   四周悉悉索索书写的声音使他晃神回到现在, 阿一轻轻摇头,提笔重新埋头书案。   考完走出大殿时, 重重玉阶之上, 洞开的大门正对着青碧无云的天空, 人站在高处, 似乎连心胸也变得宽广。   他不知别人的感受, 只他内心某部分忽然心揪一瞬,疼痛无可消解,本该挺直的脊梁格外虚心地弯了下去,叫他猛地扶住白玉栏。他感到某种重量、某种目光一起压到他头顶,喘不过气,似乎无数人注视着他,众口一词。   他们念着——   暴君!独夫!   你的爱人在你的心上,你便抛弃你的子民,那亡国的乱世由你赐予,你死在马下,为何又要我们与你陪葬?   你爱一个人不完美,你治人也昏庸!千万万惨死的亡魂注视着你,那是你的孽障,前世今生,永世叠加!   来世莫要自哀自怜,哭哭啼啼!因为那是你该得的,你的罪!   他艰难弓起腰,冷汗涔湿长衫,那张漂亮得无可挑剔的脸惨白失色,耳边还缠绕着那些声音:你的罪,你的罪……   他到底做过什么?他不明白这些幻觉因何而来。   ——十七八岁的他,站在别人梦寐以求的殿试的大殿前,本该是书生意气最英雄的时刻,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做,不是吗?   阿一睁大眼睛,眼睫颤抖着,似在咬牙怒视宫阙之上盘旋的怨灵。   他没罪!他没罪!   他拼命否认,似要将牙也咬碎。   “舟遥兄!舟遥兄!你怎么啦,舟遥兄?!”   眼前似头痛引起的黑团渐渐散去,阿一因愤怒而起伏的胸膛尚未平息,抬起头先望见一张关切焦急的脸。   “郑……道友?”   他脱口而出这名字,眼神迷茫,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孩子,后知后觉起眼下的处境。   郑允珏的脸同样茫然得很:“啥?你叫我啥玩意?”   他垂下浓密的眼睫,纤长白皙的脖颈仍低垂着,显出极脆弱的美感来,仅仅片刻他便扬头,声音平和道:“允珏兄。”   “欸。”郑允珏应了一声,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刚叫我啥?道友?是我听错啦?哪个道友?你一夜出家了不成舟遥兄?”   阿一,或者说衣轻飏,在注视完郑允珏那副傻子样后,慢慢笑起来,散散漫漫又亲亲切切地拍拍他脑袋,跟拍西瓜似的。   “你就当我刚魔怔了吧。”   说罢,深深望一眼天空中盘旋的怨灵,兜手向前,不曾留恋地离去。郑允珏在身后,忙不迭“诶诶诶”地跟上。   以前在障里,都是愈陷愈深,渐渐失去自主意识。衣轻飏望着客栈外泛着嫩粉的桃花树,不解,怎么这次倒反过来了?   刚刚那些怨灵,应当是通天神树里关着的那一批。可那一批,不该和齐二世晏轻衣那一世有关才对啊?   哦,对了。衣轻飏悠哉哉给自己倒了杯茶。通天神树这一世,本来他便怀了为昏君那一世赎罪的心思。   这一世的阿一,在接触朝堂乱象后,因缘际会——极可能是因这梁朝皇帝与齐二世的境遇相仿,隐隐触摸到了一部分前世记忆,所以为人处世,总奔着赎罪而来。   通天神树方才大概是想动摇他的心智,借这种赎罪的念头,让他在障中陷得愈深,最好再不得出。   结果,做得太过——   他又不是那个真傻子云一,况且真傻子都懂得叛逆,更别说他了。人没陷得更深,反倒把正主给唤了出来。   衣轻飏就没那么有耐心了。在方才,与残留在通天神树里的那一缕属于云一的怨念融合后,他已通晓此后发生之事。那些怨灵说得也没错,他并不喜欢那些自哀自怜、哭哭啼啼的戏码。   于是,衣轻飏喝完那盏茶后便叩了叩桌面。   压低眉头,带着不耐烦。   眼前之景在他面前迅速变幻。   那桌那椅那茶盏还在,衣轻飏闲闲支颐,目光来自世外,堪称平和地流淌过这些红尘之景。   放榜后,那少年着了红袍,簪了红花,骑马游街。   围观人群叹赏不已,都道好一个翩翩探花郎。两旁街市的阴影分界线落在他身上,那年少风流里,一半脸写着恣意,一半脸落在阴影里,旁人都瞧不见。   授知县,三年职满。又入京授馆职,成了最低一等的监察御史。   衣轻飏再为自己倒一盏茶,再抬头时,便见到了大师兄。   或者说,抱元子前辈。   当年和大师兄走河西时,黄沙大漠里那块为曾经的战神解轻舟立下的碑,落款便是清都山抱元子。   衣轻飏暗叹,那时他便早该想到的。   画面里,笑红尘跟在自家大师兄屁股后面,颠颠儿地进京除妖,顺道来探望那位年轻的御史。   他们来时,青年正在书房,眉头紧蹙,对着一份已拟好多遍的折子犹豫不决。笑红尘对着阿一新租的府邸挑三拣四,阿一藏好那份奏折,只笑道京师房价太高,有得住已是不错。   临走时,抱元子将一笔银子硬塞到他手上。   阿一推辞不过,等笑红尘先出了府门,他唤住道长,脸上不再有少年时的犹豫之色,语气有些决绝,问道:“哥哥,你期望我一个人好好活着,活在当下,那什么又叫好好活着呢?”   那位似乎从无拘束的道长,施舍好意时便是铺天盖地而来,抽身而去时便成了萍水相逢似的客人,却还能什么都意识不到一样,一如幼时那般,揉揉已与他同样高的青年发丝,认真回答:“不负自己,不负本心。”   青年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明白了。”   隔日,他便将那折子递了上去。   谁也没想到,史书上被称为兰台谏沈案的千古冤案,便由那一道折子开始。   兰台,指御史台。沈,指沈贵妃。   名为谏沈,实为谏帝。年轻的云御史在奏章中说道:“愿陛下断以大义,稍割爱情,贵妃之患不在贵妃,而在外戚。外戚之患,不在京师,而在边夷。边夷之患,不在万民,而在陛下!”   “我朝承平已久,朝堂自陛下以下,以为逢此盛世,可安享百年。殊不知夷狄在外而窥中原,我煌煌大梁,犹如雕梁之柱,金玉在外,实虫豸蛀木在内,摇摇可坠!”   “陛下不承先帝遗志,北复失地,是为不孝。君臣嫌隙,十年废朝,是为不君。滥用外戚,屡坏边事,是为不仁。如此不孝不君不仁之举,效齐二世,千古未闻,可乎?”   “臣云一不胜惶惶忧惧之心,叩首再拜。”   其实,从后世来看,此番上奏的御史云舟遥,只是十年以来百官对皇帝积怨已久爆发,推出的第一枚棋子而已。   但从齐二世到梁二世,那个被群臣针对的皇帝,最终成了针对皇帝的群臣之一。命运无常,由此可见。   云舟遥的官僚生涯,在他决定做那枚棋子开始,便已能预料终点。皇帝大怒,锒铛下狱,要其秋后问斩。御史台屡屡上书,老臣撞柱,新官下狱,如此怪象则在那段日子反复发生。   抱元子进京时,正遇上满大街游//行,往皇宫大门浩浩荡荡而去的太学生们。   深夜时他偷入大牢,见到牢房里瘦了许多的青年。青年见了他居然还有心思笑:“这回只隔了一个多月,便又见到哥哥了。”   抱元子屡次想要开口,可那份想要斥责的心,在见到牢狱里美得脆弱的青年时,便因心疼软做了一滩水。   于是,他只说:“跟我走。”   青年笑着问:“走去哪呢?”   道士深深盯着他,一字一顿:“回云门湖,回天水庄,回家。”   “哥哥还要我?”   “我从来没有不要过你。”   “那哥哥为何许久不来见我一次?”   “……”那人沉默片刻,又开始熟练地转移话题,专注地说,“阿一,我只想你做个普通人。”   “哥哥一直想我像普通人那样长命百岁,我懂得。”   青年毫无体面地坐在脏兮兮的稻草堆里,淡然无比,“可哥哥又想我不负自己,不负本心。哥哥不觉得,太贪得无厌了些吗?”   抱元子在他面前蹲下,一如幼时,平视着他。   “所以,你来负责不负本心,我来负责保你长命百岁。”   青年一怔,默了默,眼睛在幽暗中璨如星辰:“所以,哥哥要我现在逃走?”   “是。”他沉沉注视着他,如此明确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那我不是负了本心?”青年过了半晌,漫不经心地笑起,同样正视着对方的眼睛,“所以,哥哥还是太贪得无厌。”   道士面无表情,任他笑完,伸手牢牢攥住他手臂,用力到青年有些发疼。   青年贴近道士耳侧,语气轻得像一团捉摸不透的夜雾,“哥哥看我活不长了,也许我贪得无厌一回,可好?”   温热的呼吸撩过道士耳朵,他有些闪避地侧过头,目光露出微微的不解。   但很快,他便愣在原地,连茫然都忘记了。   ——一记故意亲得响亮的吻,雷声大雨点小地,落在他脸侧。   落下后,又飞快地退去。   青年便这么直白地看着,看着道长的眼睛微微睁大,单薄的眼睑轻轻颤了那么一下,垂下复又掀起,故作镇静,却仍掩饰不了眼底的惊疑不定。   眼睑屡次反复地掀起闭上,才道:   “你……还是对我……”   青年觉得这话有待琢磨:“还是?哥哥早知道我的心思?”   道士忽然便站了起来,将话撂在原地便走。   “你死不了。我说的。”   话说得很凉,脸也摆得很冷,青年却从那道背影上读出了落荒而逃的味道。   待人彻底消失后,他脸上得意悠然的神色便荡然无存,甚至显得呆呆的,像个傻子。他默默地摸向自己的嘴唇,后知后觉地,有些懊恼。   亲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感受是何滋味,实在是亏。   哥哥最后撂下的话他没来得及细想。   几日不到,太学生们的集体抗议还没得出什么成效,他在狱中便听说皇帝从玄天观以外的世外修士中,破格任命了一位新国师。   当听到这位新国师跟今上谏言,欲得长生需修功德,狱中积案则有损帝德时,他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抓住那狱卒便问,新国师道号是什么。   狱卒想也不想地答:“抱元子啊。听说是什么清都山的大仙,玄天观的人见了他都不敢不服。看来你很快就能出狱了啊,云大人。”   青年闭上了眼,松开手退后,有些颓唐地坐地抱膝。   哥哥呀哥哥,如此贸然介入俗世,究竟是有损谁的功德,谁的修行?   世外的衣轻飏的将茶盏扣下。   杯盏相撞,瓷器发出清脆的声响。衣轻飏垂下眼帘,心中思索:自己入的是仇境,之前那声音说要消解仇恨,方可通天。那他究竟跟谁,跟什么有仇?才让那声音说“诸多心魔,便生于此不堪之中”。   稍微一想,衣轻飏心底便隐隐有了那个答案。   可那份仇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消解的。   作者有话说:   注:“断以大义,稍割爱情”一句出自包拯谏宋仁宗。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40瓶;小东、孤独不在荒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人间客|五   道士将竹帘挑起一半, 对面也是酒楼,太学生的代表和御史台的官员聚在一起, 正给因一封奏章而名动京师的云御史接风洗尘。   透过晃动的酒盏, 隐隐绰绰的人影,他瞥见了那个自己养大的青年。青年在人群里待人接物游刃有余,一个多月的牢狱之灾让他身形消瘦许多, 却也增添了更多稳重、沉静的气质。   ——阿一的确长大了。又一次, 长大了。   说是自己养大的,其实也不尽然。   十几岁时便狠心将小孩送去私塾, 又过几年, 旁观他千里迢迢求学。落雪时那身形单薄的少年躲在道观歇脚,枕著书箱入眠, 一个人孤孤单单,有时半夜火盆熄了,道士才会悄无声息出现,替他挑明炭火。   抱元子将竹帘放下,留出的空隙足以让他瞥清对面情形, 又不至于被对面的人发现。   人群中微微一笑的青衫官员将外放岭南做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皇帝饶了他的性命,可年轻御史的前程早就注定, 至少在本朝本任皇帝之下, 再无翻身之日。   对抱元子来讲, 做国师实是件不足道哉的事。毕竟,他前一世便有担任过国师的经验。眼下这国师只是挂名职位, 他仍可来去自由, 只要皇帝传召时他能及时出现就可。   清都山上的师父常年闭关, 对他担任国师的态度无可无不可。玄天观的人也有不满的, 但也只是少数——他有实力让那些前世的同门, 在他面前将嘴闭得紧紧的。   倒是师弟笑红尘极为反对,前几日还来信吵了一顿。不过,当然是单方面的吵架。   他常年不理门内事务,这些事务也有更合适的人来处理。比起清都山弟子的身份,他更像一个散修,多年来游历于门派之外,行踪琢磨不透。   师弟笑红尘就是他在游历途中捡到的。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印象,叫师弟并不愿意他牵扯旁人因果。   当年逐渐放养阿一时,笑红尘便对此举双手双脚赞同。   而笑红尘的那些话,对抱元子来说并不陌生。   这是他被贬下凡的第二世。在他还是三清境的神君玄微时,座下弟子、裨将中便有不少人劝过。   其中便有还未下凡的染霄子的前世。   其实别说他们,玄微自己有时都没弄懂,修行十几万年以来,他也自认道心不浅,为何执着于这一个凡人小孩身上——难道天底下需要神仙来救的人还不够多吗?   或许是道心愈深,他愈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神垂眸众生,可神并不救人。   神的职责只是奉行天道,维持天地运行、人间衍化的规则。正如阴阳、刚柔、轻重、男女之事,道无时不在,无处不有,神的职责只是叫万事万物行于此道之中而已。   凡人的悲苦该如何救?垂眸众生的神仙告诉他们:你们要修功德,你们要渡自己,你们要得道。   所以古今多少凡人,无不向往得道成仙。   成仙似乎便能脱离五行之外,游离规则之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事实是否真的如此?   若是如此,那玄微便不必触怒于天尊,也不必下凡来寻什么道了。   神仙与凡人最大的区别,是他们不仅仅要遵守道,还要将自己也修成道的化身,成为道在天地间的发声者、代表人。   而玄微执意反天道而行之,因此成了不合格的发声者、代表人。   玄微也曾是天尊最器重的弟子,天道最偏爱的天尊未来的继任者。可阿一——那个小小的凡人孩子,也就像那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不慎掺进了玄微的心海。   那心海流淌过十几万年,也曾有巨石挡道、泥沙入海,可在一日复一日的苦修之中,终被奔腾不息的汪洋化解,消融于烟波浩渺之中。   只那一颗石子,碾过他心海之上,冲蚀不尽,消磨不了。   或许,那孩子已成了他心中关于道的矛盾的象征。那是他埋于心底已久,经那孩子的事才浮出水面的不解——既然道无时不在,为何还需要神仙来维护?既然道无处不有,为何还需要一位执行者、发声人?   更让他动摇的,是那一次转世为女子的阿一在紫虚观前问道:他的道是否便是天道?   道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可道是否便是天道?道是否仅仅就是天道?   如果是,那为什么天道不容那一个小小的孩子,而他的道心却叫嚣着要那个孩子活?   而有时,那孩子在他心里,并非什么符号或象征,又仅仅是那孩子本身。   那样一个脆弱的小孩,在他眼皮子底下慢慢长大,柳枝抽芽一般,得宝贝似的护着,才能渐渐长成和自己一般身高的大人。他知晓他的品性,共情着他的人生。仅仅是出于感情,他也无法忍受这孩子再次在自己眼前死亡。   何况,这感情并不简单。   师徒,同门,伙伴……人的一生,无数交叉的感情关系之中,他发现,阿一在他心中,早站在一个截然不同于前面所有关系的位置。   那位置他一直没找到词来形容,也不是那么在意。   直到下凡为人后,少年的阿一将青涩的吻珍惜地捧到他面前,这位曾经的神君似乎才有了凡心,为之怦然心动。   ……   青瓷杯里斟满浅黄的茶汤,抱元子单手支颐,望向竹帘之外,有些出神地转动手中茶杯。碧绿的叶片在杯中沉沉浮浮,一如楼下三两行人,在这红尘里沉浮半生,作客一遭。   青瓷杯忽然扣下,杯底与茶托发出清脆的声响。   道士深深望向对面酒楼之下,刚走出马车的“少年”。   那“少年”一袭青衣,青丝由白发带捆起,翩翩玉树之姿,由兄长陪同着,与店小二说了几句便上楼去。   “舟遥兄舟遥兄!大事不好!”郑允珏举着折扇,三步并两步从楼梯口冲来,附耳道,“那柳公子又带着柳小……呃,反正他们又来啦!”   话音刚落,未等云舟遥有何反应,那头柳家“兄弟”便走过来与他们问好了。   由兄长引荐着,青衣“少年”浅浅一笑,姿态落落大方,拱手道:“又见过云御史了。”   大柳公子则借口喝酒,不由分说拉着郑允珏便走,在窗边落座。   郑允珏只好一面和他应酬,一面偷偷关注着那边的舟遥兄和“少年”。大柳公子似是注意到他视线,又斟酒一杯来敬:“允珏兄看那边舍妹与舟遥兄,可否称得上郎才女貌一双?”   郑允珏纳罕地瞥他一眼:“怪哉,你这个做兄长的,怎还急着把妹妹送出去?”   大柳公子苦笑一声,独自将那杯酒饮尽:“女大不中留啊。”   那双外人看来“郎才女貌”的二人,最初的相遇,是在城外的玄微观前。云舟遥当街卖画,柳家小姐在车中识得丹青,颇觉欣赏,不由抬帘来观。车马辚辚的道观前,垂眸作画的少年侧颜美极,便是女子见了也自相形秽。   第二次再见,是在那年会试放榜以后。   那篇《试论阴阳食日赋》在京中一时声名大噪,闺中少女亦爱文章,听闻那云舟遥将作客游园宴,便也央兄长将男装后的她带入。于是她才发现,云舟遥原是那日观前卖画的少年。惊诧之际,连原本想来讨教一二的目的都忘了。   第三次再见,便是当科进士骑马游街之日。   少女性子恬静,本不喜掺和这样的热闹。只是心头怀了关切的对象,便也默认地跟着几个闺中好友在酒楼隔间上观望。   红衣簪花的少年探花郎打马而过时,惊艳了那一日京中所有未嫁的姑娘。“美云郎”的名号,连酒肆勾栏里的女子都在笑嘻嘻地传着。   云舟遥三年外任回京后,同年的进士还在京中的,说要再聚一聚。柳家小姐第二次央了哥哥,才在那日宴席上和他结识。   结果回家后,兄长便说,那云舟遥第一眼就将她的女儿身认了出来。藏着心事的少女脸上泛起浅浅红晕,一面答应着再也不这样胡闹,一面怀着隐秘的期待。   兄长自然知晓她的心事,加之他与云舟遥本就是同年,关系不错,更关键的是,他也钦佩于云舟遥的才华及为人,便和妹妹说好去旁敲侧击一番对方的亲事。   可没成想,不到几日,便出了兰台谏沈这样的大案,云舟遥更是锒铛入狱,大好仕途毁于一旦。   柳父是当朝左相,柳家小姐屡屡求父亲相救,加之柳相也有自己的打算,便遂了小女儿的心愿,领着同僚们上了求情的奏章。   或许是权衡过多方施加的压力,今上在关了云御史一个多月后,终于点头将他放了出来。   在柳家,最高兴的便是小女儿了。虽然兄长劝过她再考量一二,云舟遥的仕途在本朝基本毁了,但挨不过妹妹铁了心,做兄长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坚定,便在和柳相商议一番后,带着妹妹再找上了酒楼。   郑允珏虽说读书谈不上多出息,做人方面却是个人精。   听了大柳公子似有若无的暗示后,他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笑呵呵地说:“今天是巧了,二人衣裳撞了颜色,自然看起来顺眼。”   大柳公子又说:“舍妹与舟遥兄爱好相投,性情相合。”   郑允珏打量着那俩人,也觉得是这样。但他却不会代舟遥兄说话,再次笑呵呵打岔:“世间趣味相投者何其多也。”   大柳公子再问:“舟遥兄可定过亲事?”   这点倒真没听说。郑允珏摇头,只说:“舟遥兄家中有位兄长,想是亲事都听他的。”   大柳公子便意味深长地说:“舟遥兄的兄长不在京师,自然不懂舟遥兄眼下的处境。”他言下之意便是,做宰相家的女婿,对仕途前景无望的云舟遥而言,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   身为云舟遥的至交,在郑允珏看来,这确实是桩绝无仅有的好亲事。自古便有这样的例子,宰相的儿子成不了大器,宰相的女婿却多是下任宰相。   大柳公子接着又谈到,他曾派人将妹妹的八字与云舟遥的八字拿去玄天观,求他们算一算是否相合。   郑允珏因为自己那离谱的好运气,对这类怪力乱神的东西是颇信的,连忙问结果如何。   柳公子笑着拿出一张对折的红纸。郑允珏翻开来看,顿时惊诧不已。   据玄天观的卦象,云舟遥的八字极为坎坷,命途多舛。而柳家小姐的八字谈不上多好,却和云舟遥的八字极其契合,还能旺他的气运。任何一方少了对方,都称不上完美。   就连玄天观的人都惊诧不已,批注道:此即为几百年难得一遇天作之合,分则休矣,合则顺矣。   ——连老天爷似乎都在为他们做媒。   ——   抱元子从捡到阿一起便一直在等,等阿一将自己的新娘牵到他面前那天。   他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事。在他第二次转世为婴孩,被清都山收留后,他就开始卜算今生阿一的命格。   早年的游历是为了能找到阿一,后来默默跟在他身后,则是为了今生他的路能跟普通人那样,就算无大吉,也无大难。   阿一今生注定有一个妻子。   前一世,抱元子先做过玄天观的国师,再做皇帝的贵妃。他陪了那个幼稚又偏执的皇帝许多年。久到那股怦然心动的感觉,足以让他在死前明白,为何会对这小孩的眼泪如此心软,又如此心痛。   他不想成为阿一的求不得,便让他别来求,别来想,如此反倒成全了求不得这一苦。   或许,这一世他可以让这小孩如愿以偿。他可以做到的,不是吗?   第二次转世开始,在清都山上,同样还是个小孩子的他,跪在蒲团上仰望着天尊神像,便已下定了这个注定让三清境的师尊无比失望的决心。   但卜算却告诉他,或者说——天道和师尊在警告他,他绝不是绝无仅有的那一个。   转世的阿一不会再傻傻地心悦着他,他会有一个命格极为契合的妻子。他会在最合适的年纪,与最合适的人,来上两三次话本似的偶遇,谈上一场最相得益彰的恋爱。   大红罗帐是他们,举案齐眉是他们,生儿育女是他们,就连这一苦的爱别离也是他们。   或许并不惊天动地,也不感人肺腑,但却是细水长流的,属于人间,属于凡人的情爱。   这也正是他所希望阿一拥有的,不是吗?   少年时期的小道士放下卜算用的竹筹,久久不言。   那个下午,清都山的经堂一如往常平静,清凉的竹影照过窗格的罅隙,投在他沉默的背上,同他一并无言,直至最后一点天光由西山吞没。   后来,他便一直在等。   路过这滚滚红尘几十年,终于某一天,在巷外远远望见几个讨饭的小孩之中的阿一时,他似乎便已透过那单薄的稚嫩身影,望见他牵着新娘走向自己的那一天。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吗?阿一不是他的,也不是任何人的,仅仅属于阿一自己。   狱中的吻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把不应该生出的一点——或许该称之为欢喜、又夹杂着复杂、不忍的东西淡漠地掐灭。阿一是以为自己快死了,所以在胡闹。   那只是一种年少时朦胧的好感,是小孩没有分清亲情和爱情的界限。   而他虚长他许多岁,将其当真,便是耽误了小孩,是有了七情六欲后沾上的卑鄙占有欲在作祟。   ……   此时的抱元子全然不知,他的纠结,他所谓的苦恼,在后来回忆起此事的云倏看来,有多可笑。   那些尘封的往事,是最后一世闭关后终于出来的云倏,以为最接近于幸福的回忆。   闭关出来后的他,得偿所愿,知道了他所了解的表相背后的真相,明白了天道的本质,也清楚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神仙的卑劣。再回忆前世时,才发现——   那时,不知道真相的他,在天真地纠结这些问题时,是多么幸福。   抱元子不知道如何拯救阿一,只会按命格去掰正。   第八世,也是最后一世,只有一次机会的云倏,在阿一二十岁时,为他解了赤楮花毒,在山洞里荒唐一夜后,则抛弃了以往默默守护的法子。   因为他绝望地发现,如果按这般发展,将跟以往那些失败的前世没有两样。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他将彻底失去拯救阿一的机会。   被逼上绝路的人,选择了闭关去探求真相。在五十年闭关中经历了什么,除他自己以外,无人知晓。   但往往,法子便是在绝境中才逼得出来的。   那些对阿一来说足以称为残忍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便足够了。   云倏追忆天真,却绝不后悔当年决定。   ——   茶凉了,衣轻飏轻抿一口,撑着半张脸,认真地盯着变幻的场景里一路紧紧陪着他的抱元子。   在观察了许久的他看来,抱元子和大师兄的其他前世一样,跟现在的大师兄相比,实在没什么分别。   嗯,是他的,都是他的大师兄。   硬要说什么区别的话……   唔。衣轻飏拿指尖支着下颌,拨了几下,回忆着。嗯,现在的大师兄更温柔一点,但在某些方面……也更绝情一点。   他看得出来,还是抱元子时的大师兄,对人间感情之事更加模模糊糊,不是很懂的样子。虽然前世的自己也一副傻子样,同样不是很懂的样子……   但!但是!   衣轻飏敏锐地看得出,其实这俩只要一方更主动一点,那绝对就成了啊。   经历了下狱这事后,抱元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几个月才来看人一次。更是陪着对方外放岭南,一路相随,衣食住行,无不照顾。   ——但对花钱没什么概念的前世大师兄来说,谁照顾谁,倒真说不准。   衣轻飏看得都着急。   在岭南两人为家的日子里,一次上山砍柴,把女儿吹盏都捡回家了,这俩大人还啥动静没有。你说是朋友呢,绝不是这么个相伴始终的情形。你说是亲人呢,也绝不是这么个不纯粹的模样。   老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俩要是成了,那今天自己还用得着这么……咳咳,也不是抱怨,今天的他肯定是比前世的他更幸福的。   但是——前世的大师兄还在感情学习阶段,是可商量的,油盐可进的。   而不像现在的大师兄,哼哼,任摸任亲任舔——如果衣轻飏主动一点,不那么较真一点,任睡也是极有可能的——但是呢,欸,大师兄已经成精了,就是油盐不进。   虽然肉那啥体关系还有着非常可观的进步空间,但是其他关系嘛……   的确是他已经走到九十九步,但对方不肯再迈进最后一步的瓶颈期了。   那天经师姐们打趣“对方是吊着自己”后,非常生气、非常想证明大师兄清白的衣轻飏,回去后也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他其实有两个法子,凭自己就将那最后一步,再走完百分之九九。   其一呢,凭借他仅有过一次(算上前世勉强有两次)的嗯……丰富经验来谈,感情是可以睡出来的。   身体接触绝对可以增进感情交流,效果因人而异,可多可少。而且衣轻飏直觉,大师兄不会反对,并且还会很主动。   衣轻飏也绝不会排斥跟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只是……他不喜欢“趁人之危”。   而且,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步九八称之为精致的矫情这种无法琢磨的微妙的东西——这让他即使再想,也不会就这么将就着做了。   其二呢,就让他更能接受一点,但也更难。   那就是找到大师兄为何不愿进一步的真正理由。   找到所谓的“真相”。   而且这法子要是做好了,效果远胜第一条。什么最后一步,什么百分之九九,直接给你一步到位。   从收集神器,按天道给出的剧本一步步走时,他就已经在寻找真相的路上了。   大师兄不止一次暗示过,真相对他而言无法接受,但衣轻飏实是想不出,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东西?   他追忆过往,发现自己绝不会后悔现在的决定。   至于未来是否会后悔,却是现在的衣轻飏不能顾及的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20瓶;卡哇1也是1、嗷呜 10瓶;崔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人间客|六   吹盏挪动幼小的身体, 吃力地搬起盛满井水的木桶,踮起脚尖, 憋着气, 将井水尽数倒入缸中。仍不可避免有水花在她的不当操作下溅到外头,将她全身衣服打湿近一半。   吹盏“唉”了一声,有些恨其不争地低头看自己的短手短腿。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吹盏惊得险些钻进缸里, 却没来得及,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抱元子正拢起袖子, 抬了抬眼皮,脸上浮现意外神色:“你为何在这?”   吹盏慌张去挡身后的水缸, 这动作反而欲盖弥彰,抱元子略走近几步,凭着身高和视野,轻松看了个明白。   吹盏却有些怕他,低下头小声解释:“我、我……爹爹收留了我, 我也想为你们做些什么……”   须臾她抬起小脸,有股倔犟:“你们不用把我当小孩儿的, 我是妖精, 妖精和凡人是不一样的!”   抱元子却不搭理, 继续拢起另一边的袖子,一面向灶台走去, 一面淡淡说:“快去换身衣服, 莫要着了风寒。”   吹盏跟着他脚步, 尽管心里还是怕他, 那股倔劲却上来了:“我真的不是小孩儿!今早的水缸都是我打满的!”   抱元子杵在灶前, 双袖高高地拢起,舀水刷锅,眼皮不抬:“你,多大了?”   吹盏昂起下巴:“我活了二十多年啦,比爹爹还大些!”   抱元子俯视着小小的她。心想,原来所谓的“爹爹”是真是假,这孩子心里是有数的。他揉了揉小女妖的脑袋,耐心道:“就算你活了一百年,在我眼里也还是孩子。不是不让你干活,眼下你法力低微,做好力所能及的就可。”   吹盏捂着刚被揉完的脑袋,懵懵懂懂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虽然她心底还是怕他——那大概是妖精对此类法力高深的正道修士的本能——但被他揉完的脑袋却残留一股暖意,渐渐流入她心底。   她似乎有些明白,好看爹爹为何眼睛总是不离眼前这男人了。   吹盏被赶回房换身衣服,日上三竿时,那位好看爹爹才终于起了床,打着哈欠来到小院,坐在树下等着开饭。   道长递给他筷子,吹盏便边喝粥边时不时观察二人。每回瞥见爹爹那张睡不醒的脸,饶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妖亦忍不住叹道,爹爹虽然懒惰,却实在美丽。   再看看不时夹几筷子到爹爹碗里、又将吹盏喜欢的菜移到她跟前的道长,吹盏泛起一种怪异感:他们父女,便是靠爹爹那张实在美丽的脸,才得以在道长手下混吃混喝的。   而且还很有一番道理。爹爹月俸微薄,家里又多添了一张嘴,道长少不了打些零工(到周围地区除妖)以补贴家用。   吹盏为方圆五百里的小妖小怪们唏嘘一把,继而当天多吃了三碗饭。   爹爹按时去府衙坐公堂,道长要去十几里外的某个镇子除妖,临走前帮吹盏将院里编好的竹席竹篮竹筐一类的东西,搬到西城门脚。吹盏便坐那儿,看一天的摊。   梧州城的西城门是一处极热闹的地儿。春夏交替时,最早的一批荔枝便上了市,由民夫挑着担进城,沿着城墙根的小摊,一水儿全是新鲜个大的荔枝。水嫩的叶里盛着饱满的朱红色,光是看着,便惹人口齿生津。   除此以外,还有木瓜、香瓜、李子之类的当季果子,整条大街尽是甜甜的果香。   道长走前留了饭钱和零嘴钱给她,吹盏却只坐着,不去买。临到黄昏归家时,果农筐里的瓜果都降了价,她才买了一竹篮,高高兴兴地提着。   本来,傍晚都是爹爹来接她,这回却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幸好竹筐竹席都卖得差不多了,吹盏便一人提着小竹篮往另一条街走去,拐个弯,瞧见一个高大的牌坊,再拐个弯,走几步便看到府衙了。   今日府衙门口却停着一辆马车,看那高头大马、车厢装潢,便不是普通人坐得起的。   吹盏猜想是府衙有事,便在对街的屋檐下一块石阶上坐等。等了半天,府衙门口才隐隐有了动静,吹盏先看到自家爹爹,一身深绿色(被她爹爹称为乌龟绿)的官服在他身上也能穿得极好看。   她站起身正要打招呼,紧跟着他爹爹,又走出一位小姐。身上也是一袭青衫,头戴白纱帷帽,遮挡了脸及上半身,但见那通身仪态气质,定是名门闺秀无疑。   吹盏心下生出诸多狐疑。一位小姐,没事怎会往府衙里跑?   这时又打马走来一位公子,自街那头而来,并不下马,只远远朝自家爹爹拱手一礼。那小姐便上了马车,在挑帘入内前,最后望向自家爹爹。   爹爹只是向她揖礼送别,并不抬头看她。   小姐的马车远了,那公子骑马护在车旁,也远了。   吹盏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这时爹爹抬起头,一眼便望见了她。   爹爹提了那篮子瓜果,回家路上,边剥荔枝边在那儿吧嗒吧嗒地吃。吹盏瞧他跟没事人似的,自己却忍不住了:“爹爹,刚才那小姐是谁?来做什么的?”   爹爹歪了下头,神游天外似的,想了想:“算是位友人叭。是来告别的。”   顺手剥了一颗荔枝,塞吹盏嘴里。   吹盏将果核吐在爹爹接来的手帕上,也吧嗒吧嗒嘴,吃了人嘴短却还不依不饶:“不像吧?我听隔壁摊的张大婶说,爹爹的年纪早该寻门亲事了,爹爹是开窍了,想给吹盏找个娘亲啦?我瞧那小姐,对爹爹也像是……”   爹爹似笑非笑地看她:“你缺娘亲么?”   吹盏有些迟疑:“不……缺吧?不过爹爹若是想寻个娘亲,便尽管去寻好了。”   爹爹却只逮着她前一句问:“怎么个不缺法?”   吹盏:“唔……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道长!我、我觉得,他就像我的娘亲,虽然说话冷冷的,像是脾气不太好,我也有些怕他……可是,他就是像娘亲一样照顾着我们呀。”   爹爹却蓦地噗嗤一声笑了。   吹盏有些恼:“你笑什么?”   爹爹悠悠地说:“他可不是我的娘亲。”   吹盏撇嘴:“道长是你的哥哥嘛,我晓得。”   爹爹语气幽幽:“你真晓得就好了。”   吹盏一听这话,倔劲便上来了:“我可不是小孩儿,我当然晓得了。”   “哦?那你晓得什么?”   “我晓得——”吹盏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爹爹你喜欢道长!”   却不想爹爹显得不以为意:“嗯嗯,你喜欢,我喜欢,大家都喜欢。谁不喜欢呢?”   吹盏恼得跺脚:“我还晓得,爹爹你喜欢道长,跟我的喜欢是不一样哒!”   他神色一怔,眼睫倏地扇了下:“你……怎么知道?”   一诈便诈出来喽。   “我瞧见啦!”吹盏语气笃定,那对大眼睛里却藏着些似懂非懂,“我瞧见道长睡着了,爹爹你摸了摸道长的脸,看了他很久,表情就像要亲上去一样!我也喜欢道长,可我就不会这样。”   他神色多了些讽刺的意味:“那你觉得,这算什么喜欢?”   吹盏辨不清他的讽刺从何而来,只凭直觉答道:“就像——那位小姐对爹爹的那种喜欢?”   他不禁有些意外,吹盏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能如此感觉敏锐。但想来也是,没有任何身份、关系和经验束缚的小女妖,看这人间,才是真正只凭一颗心来看吧?   吹盏看他的意外神色,不禁有些自得,昂着下巴道:“我还知道,在凡人之间,这种喜欢是要拜堂成亲的那种!爹爹要寻亲事,为什么不找道长呢?道长多好呀!”   二人说话间已走到家门口。亭亭如盖的梨树自墙内探出,撑起一片绿蝉浓荫,他边开门边摇头道:“你见过男子和男子成婚的么?”   吹盏刚想反驳,可认真找了找,好像每回她瞧凡人成亲的热闹,的确都没瞧见这种的。   “可那又如何?”小女孩进门时嘟囔了一句。   他将盛满瓜果的竹篮放井水里冰着,闻言只是一笑:“当然不止如此,盏啊,你知道两个身份、寿命和过往都不对等的人在一起,有多难吗?”   他的话,让吹盏恍惚间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凡人。娘亲守了父亲很多年,直到他老去,病死,心也便跟着死了。   而吹盏知道,身为他们的女儿,半人半妖的自己既不受凡人欢迎,也不受妖怪待见。所以娘亲死后,她也一直坚信从未谋面的爹爹还活着,这世上还是有人喜欢她的。不然,那般承受世上所有人的恶意而活着,实在太难受。   “可是——”吹盏轻轻开口。   她的亲生父母在一起时,便不知道,这样的喜欢是不被世人接受的吗?   “爹爹,还是想和道长在一起的吧?”   他却笑了,极美的狭长双眼弯起,眼瞳似璨丽的星子,盛满温柔的笑意:“我现在不是正和他在一起吗?”   “可是,”小女妖傻傻地问,“你们没有拜堂成亲呀。”   “那样才叫在一起吗?”他学着道长模样,揉了揉女孩脑袋,“我喜欢他,他也……反正,不必立以誓言,我们也会相伴到老。光是这样,便是世上多少有情人奢求不来的结局了。”   他稍顿,脸一半落在树荫下,在阴影里沉默着,一半落在暮光中,昳丽惊人。   “而我,一定会先他而死。这样说来,最自私的反倒是我。”   吹盏轻轻抬头看他:“我不懂……”   “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凡人。”他也缓和了语气,逗趣般说,“或许,只有在死前,或者以为自己快死了,才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他想到了狱中那个吻,那一次胆大至极。   “除此以外,”他垂下眼,字斟句酌道,“我很珍惜,我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爹爹去忙活晚饭,在后头喊道,让吹盏去巷口看看道长还有多久回来。吹盏乖乖去了,方一开门,才发现墙外梨树下,道长便站在那片浓荫里,见她推门,静静地望过来。   她霎时怔住。   那双不皂色的眼眸深深,自深渊中望来一般。那深渊中,间或大风一般,刮过一些不知名的深沉复杂的情愫,而后沉寂于渊底,积成一地灰。   而那玄衣道长,自那浓荫下,不知立了许久。   也不知,听到多少。   作者有话说:   《论各类人对阿一的评价》   问:阿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师兄:完美。   郑允珏:好兄弟。   叶九七:是个好人。   吹盏:爹爹虽然懒惰,却实在美丽。   步九八:翻译一下,除了脸啥也不是。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孤独不在荒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杬、kkk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人间客|七   ——   水声哗哗自耳边流过, 海潮从海天相接处翻滚而来,重重拍在岩石上, 瞬间碎成一地零散的水珠。   残余的潮尖舔舐那亘古的岩, 缱绻又不甘地退下。   就如离岸的船,即使被抛下海中,仍贪恋陆地的怀抱, 缱绻着随海波迂回。却又被离岸的潮再打进海中, 没入那无边无尽的水天一色。   阿一以前是不以为自己会晕船的。幼时他便搭船流浪过各地,坐船便像吃饭似的习以为常, 如今却还是低估了海浪的惊险。   晕头转向间, 只能趴在抱元子的膝上,将所有的难受埋进那一膝温暖之间。那温暖, 足以将缺失的包容重新纳入他怀中。什么抛弃,什么流放,都可以不记得了。   眼睛里只看得到窗外一阵阵掠过的海鸟,闻到海水的咸湿气,与道长身上属于道观熏香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抱元子的手落在他鬓边, 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抚他长发。他轻轻闭上眼, 听见房间外头, 格外有精神的小丫头吹盏与船公们搭话。一个船公说:“这点风浪算什么, 这还是海峡内,风平浪静得很, 去了外头才真正晓得大海多厉害呢!”   梧州三年任满后, 再调他地, 梧州百姓沿途相送, 乡亲父老多是泪流满面, 说要为他立生祠纪念他的恩德。   难得的好官一去不回,又不知几个百年才能再盼来一个。他无力安慰,只能一声声劝他们回去。   他们的前途是迷茫的,他的前途也同样。阿一晚饭时曾笑着道长打趣,说是应该再往南去。   道长便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便去吧。   旨意便下来了,却南到跨了海,遣他去往另一片荒凉炎热未知之地。调任琼州,知琼州军州事。   偏是偏到极点,好处却也显而易见。官升了,管辖的地界也大了不止一圈。   比之梧州,琼州城的官衙简直破得可以。上任前,阿一还专门去拜访了他的前任们一趟——官衙后头的坟地,埋了古今不知多少病死途中或任上的官吏。登科时那一腔志气热血,又有多少困死在这海外之外、山外之山的地儿呢?   修修补补过官衙,便又开始坐公堂。   阿一其实过得很闲适自在。梧州百姓极纯朴,他以为那便是底了,没想到人外有人,琼州人的纯朴又可再下一个台阶。   他去各县乡巡查农耕吏治时,百姓们问都不问,见他穿着官服埋头便跪。阿一向来同任何人都没距离,亲切地托年长者起来闲谈,一来二去,他们也打开话头,不过一个时辰,阿一便将本地风俗了如指掌。   再过个半年,旁人再同他搭话,他一开口便已是浑然天成的本地方言了。   夜色四伏时,在案前伏首公务,如水的月光柔柔地淌至他笔尖,阿一抬起眼皮。此情此景,竟与当年解试时的月夜重叠。   窗外的月,虽不再是城东南玄微神君观的铁塔上的月,只是将归于西山头的一弯上弦月,但认真说来,其实也是同一轮月。   这时,他又想起隔壁考房允珏兄作的那首打油诗了。   ——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当时还笑半世老叟,但普通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十年,也许等他下回再想起这首诗,已五十老叟不止了。   阿一回过头,看到道长坐在离他不远的蒲团上,阖眼打坐,像是沉入坐忘之境许久了。每到这时,他终于可以不必顾忌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那么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如山间松,背脊总是风姿自然地直成一条一丝不苟的线。又如石上泉,冷冷透透地独坐着,似乎一眼便能穿透那空净的泉水,望清石底的光影。   但水是一手捧不起来,光影也一手又摸不着。   道长容颜与体态似乎亘古不变。随着年岁的增加,阿一愈发能看见他们之间那些不可逾越的东西,譬如时间,譬如未来,譬如人生路。   这一方游离世外的孤岛上的世界,因此显得格外清净。   断绝的书信,延迟的信息,给人一种真的隔离尘世的错觉。四季不变的炎暑让时间也显得漫长,长到阿一以为,和道长在一起度过这样的一辈子,已是他前生后世最满足的了。   除了中书的公文,每几月随海潮一起造访这方小世界的,还有远在京师的郑允珏寄来的书信。   允珏兄送来了很多公文上不会有的消息,比如柳相之女——那位曾远来梧州见他一面的柳姑娘,三月嫁与淳王为妻。   这位淳王乃淮王之弟,虽然并非同母所出,却在一众皇子之中与淮王最为交好。兄弟二人感情远胜一般人家子弟,这在皇室之中是极为罕见的。   这期间,其实还有一桩可供京城百姓茶余饭后八卦的秘辛:柳相原本相中的女婿,是最受陛下看重的淮王。今上也有意将柳氏女赐嫁皇子,可淮王对柳家小姐无意,婚事便误打误撞落到淳王头上。   哥哥没娶亲,弟弟便先有了王妃,确实是桩趣闻。   允珏兄其后抱怨,自家祖父凑了人淳王大婚的热闹,便来操心他的亲事,三天两头催婚。弄得他不堪其扰,只好躲回六部衙门,夜里估摸着他祖父睡了才敢回家。   淮王倒是有胆识。郑允珏说,就是不晓得淮王要将婚事拖到什么时候。反正他已想好说辞,就拿淮王当令箭,他祖父一提起,他便说人淮王都不急他急什么,等淮王成了亲他再成也不迟。如此,他祖父也哑口无言了。   关于舟遥兄下回又调往何地这事,郑允珏也摸不着头脑。他不在吏部当差,眼下尚在户部混资历,也没资格进政事堂,不了解几位宰执的心思,更不懂今上的态度。   ——这个“不懂”源于,郑允珏本以为舟遥兄不必想出头之日了,可淮王却有意无意向他透漏,他父皇在几次听学士们讲学后,曾主动提起云舟遥来。言语间大有夸赏之意。   按淮王的猜测是说,舟遥兄那几篇忤逆圣意的文章,表面言辞激烈,实际并没针对皇帝与贵妃的感情//事,也没正义凛然地评判过这种感情是对是错,而是集中于皇帝耽于感情、牵涉外界的不良后果。   正如“贵妃之错,不在贵妃”一句。   倒是阿一自己都意外,他说错不在贵妃,就是想说错在皇帝呀。皇帝居然还赞赏?   但他的本意也的确如此。感情的对错外人说不上,管你喜欢男的女的,专不专一溺不溺爱,但作为皇帝,拿私人的感情牵扯上天下千万百姓的生死,那就是弥天大错了。   就像历史上的齐二世。   这是云舟遥同情、却也殊为不屑的一类人。   很奇妙的是,他的确同情这位史书上大名鼎鼎的昏君。   年少读史时,读到这些段落便觉得格外熟悉,亲身经历过一样。指尖触摸着那些冷冰冰的文字,甚至与那位昏君共情,落下泪来。   除此以外,不屑也是真实的。   既然做了皇帝,再多不容易再多小委屈,你也得担起这份海晏河清的重量来不是吗?不然比你更不容易的那些人怎么办?   他们可不是户部公文、史官笔下冰冷的数字。这个皇帝,这个时代,他们可没得挑。   人是一个个活的,日子也是一天天过的。   每天夕阳沉下西山后,他下了官衙,去私塾接过吹盏,便会牵着她手,任她一路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地分享学堂趣事,偶尔给小丫头买上几包零嘴(虽然大多进了他的嘴)。   一路各色士民与他打招呼,一一应了,杵在路口再稍等等,道长便披着暮色从城门那儿走来了。   这父女俩同时为琼州岛的小妖小怪们默哀一瞬,用道长零工挣来的银子加几个菜,当晚又多干了几碗饭。   人生本就是起起落落落,阿一习以为常,再未想过三年任满后调任何地的事。   却不想仅仅知琼州一年半,一道紧急公文便搭着惊涛骇浪自中书寄出。   ——约一月前,北狄南下,直破代州、忻州、太原府,整个河北东路彻底沦陷。更南边紧挨的河东南路及平阳府岌岌可危。   朝野上下震动。需知,自三百年前南晋大将军解轻舟第一次大破北狄以来,北狄各部族受重创,东西分裂,与中原百年来且战且和,各有胜负,彼此均不敢轻易冒进。   本朝更是奉行以和为贵的国策,岁币、互市、和亲等手段更是常见。   北狄的铁骑,已有五六十年没再踏入中原地界。自皇帝以下,百官皆以为逢此清平盛世,边事无忧矣。   故而当初云舟遥在谏沈案中所上奏章,并无人看重,大家只抓住了“谏沈”两个字眼便大做文章。   却不料,他当年奏章中所言的,竟一一应验了。   阿一大惊下细翻公文,看了半晌才略松一口气。幸好最糟糕的局面还没出现。   北狄这几年休养生息有限,此次南下,也仅有一支中路军直奔河北东路而来,并非倾国之力大举南侵。更东边的大名府及京师,并无兵灾之患。   饶是如此,河北东路短短一月沦陷,也足以惊得今上及朝堂诸公夜不安寝。河东南路及平阳府告急,承平已久的大梁,一时竟无人可用。   于是,随北边掀起的惊涛骇浪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封紧急任命。   ——敕令云舟遥迁平阳府判官,权河东南路安抚副使。受命后,即日往平阳府赴任,不容有误。   如此越级超擢,放在往日可以说宠命优渥。放在今日嘛……等阿一赶到河东南路,平阳府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尽管如此,仍不得不上路。   ——   北方边境大乱,南边挨不着,倒也一片祥和。一路经过的州县,除去茶余饭后多了战事的谈资,百姓生活一切照旧。   过长江,进了西京河南府的境内,一切才开始不一样。   不少北边逃来的难民聚在城下,由官兵驱逐着往西边赶,叫他们投陕西路去。   阿一拦住几个官兵要问问,那几人先还不耐烦要赶他们走,阿一身旁的道长一手便握住他兵器,眼睛冷冷地看过去,那几人便怂了。   阿一出示官印后,几个官兵后怕之余客气许多:“原是您就是新上任的云帅司,卑职等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在他赶任这段时间,北狄中路军已连破汾、沁二州,兵马直逼平阳府下。   幸好,平阳府守军在守将狄也的带领下守住城池。从京师赶来支援的神武北军也到达平阳府外,狄也指挥军队前后夹击,暂时击退了北狄军队。   与神武北军一起到来的,是深居皇宫十多年不上朝的皇帝,终于在惊惶之下率军御驾亲征,要赶往平阳府以南的西京坐镇。   之前,朝廷诸公估量不好两军差距,不敢让皇帝直接去西京。名义上打着坐镇西京的口号,圣驾却一直逗留西京以东。   没成想,居然钻出狄也这个人才。   北狄赫赫有名的中路军居然都被迫撤退,圣驾得了消息,惊喜之余便即刻要往西京来了。   这些难民自然不好再逗留城下,西京知府便要将他们驱至更西边。至于陕西路有何怨言?有本事找政事堂几位宰执吵去啊。   按理圣驾将至西京,阿一这个外任官总该去拜见一二。可公文上写的是叫他不要停留,他便懒得停留了,奉旨无视皇帝,继续赶往平阳府。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头风顽疾发作,身边离不开人,沈贵妃便赫然在陪行人员之中。   柳相及部分政事堂官员亦在陪同之列,京师只留太后及两位副宰执留守。   也不晓得,朝堂诸公是如何捏着鼻子,忍辱负重,容下沉贵妃陪同的。   阿一来到平阳府后,由于之前的安抚使在守城时便望风而逃,他这个安抚副使便顺利接管了河东南路事宜。   安抚司又称帅司,其长官亦可称帅司,掌一路军事。同时照例兼任河东南路军都总管,判平阳府,可谓位高权重。   但阿一可没忘,这么个“好差事”为何落到自己头上。北狄的中路军只暂时撤退,可还在汾、沁二州边界虎视眈眈。   阿一见过狄也后,得知这位狄也将军极为崇尚南晋战神解轻舟,用兵风格也倾向于解轻舟的主动出击,擅长以攻为守,以主动化被动。让他当一名守将,实是大材小用。   于是,他向西京行在请旨,将狄也破格提拔为河东南路军副都总管,协同神武北军,奔赴沁州边界。   北狄擅骑兵,不可在平原地区与之硬碰。   阿一先安排狄也于沁州比峰山安营布阵,等候时机。神武北军则引中路军南下,且战且退,故作战败奔降之态。等至比峰山时,绝山依谷,歼灭中路军五千余人,大胜而归。   但,阿一并没被这场小胜冲昏头脑。   他清楚,论单兵战力,承平多年、疏于训练的中原军队远不是北狄军队的对手。何况是北狄军队中都赫赫有名的中路军。   但中路军并非不可战胜,战争看似风云变幻,实则往往只需抓住一条核心:分清敌我优势劣势,以我之优攻彼之劣。   这一点看似简单,真正要做到,则不仅关乎上层眼光、大将指挥,还关联到中层将领、底层士卒、后勤保障及天气地形等各种复杂变数。   大梁此时的优势便在于,北狄只举一支中路军南下,在兵马数量上,远不及河东南路军与神武北军的总和。其次,在自家的地盘上打仗,地形地势定不如自家了解。   中路军训练有素,军阵严整。若想战胜,只能将其一一分化、逐个击破。   阿一让狄也临时接任神武北军一支先锋军,借熟知地形地利的优势,屡次自山而下,冲击中路军军阵。以惨痛的数量牺牲,硬生生将中路军从中间凿开,分化为两支。   再指挥各军且战且退,牵着中路军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时不时地借地形冲击分化。最终,将其小支军队一一围困,用数量去碾压这支战力极高的中路军。   这样的战术极为消耗时间,可效果也是显著的。   除去部分军阵实在是凿不开,北狄士兵单兵战力实在强劲,大梁军队人数虽多却也有限以外,阿一舍弃了其中一些小支军队,最终取得了局部大胜。   大梁军队死伤惨重,中路军也折了近半兵马,仓皇北撤。大梁终于收复汾、沁二州,将北狄拒于河东南路之外。   只是之前沦陷的河北东路,终有心无力。   阿一留狄也及神武北军驻扎河北东路沿线,等候西京行在旨意。   果然,得了几场大胜后,今上与朝堂诸公没有辜负阿一所想,即刻遣使臣往北边求和去了。   ……唔,不对,什么求和,这叫议和!   皇帝御驾亲征的名目,也就变成了坐镇西京,亲督议和事务。   当然,朝堂也没忘了奖赏三军。阿一迁平阳府知府,安抚副使也升为正式的安抚使,他的辖地也变大了——成了管勾河北东路、河东南路安抚司事。   出任两路安抚使,看起来挺厉害的。   问题是,河北东路已经沦陷,虚空安抚是吧?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在他不遗余力的吹捧、赞赏之下,朝堂擢升了狄也任神武北军副都指挥使。   神武北军乃中央军,较之河东南路军这等地方守备军,前景不知好了多少。   ——   等候议和的日子实在漫长。   阿一在军中不可擅离职守,吹盏一个小丫头也不能进军营,便留在平阳府官邸。抱元子则来回照应二人。国师的身份,让他可自由出入军营。   阿一闲来无事,便在军中搞起蹴鞠,让将士们强身健体。不要再动不动头疼肚子疼,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   蹴鞠看久了却也无聊。他实非那类容易热血上头的男人。   前头踢得火热,阿一舍了众人,独自往回走,也没几人注意到。   他背着手踱到自己军帐,想也没想便掀了帘子,喊道:“哥哥,咱们骑马散散心吧?”   ——入目便是,雪一样的后背。   只一眼,也许是掀帘那刻直照的阳光的缘故,白得晃眼。脊背线条的僵硬也愈发明显。   要死!   阿一屏住呼吸,眼睛惶然别开,在空处定住,视线随他急忙回身而平移回军帐帘门。   见那帘子,便恨不得打掉当时掀帘的手。   “我……”   他停了停,缓缓吁出那口屏住的气。这时不说些什么,那才是真欲盖弥彰。   身后传来窸窣的穿衣声。   阿一沉住心神,组织了下语言再开口。   “哥,我……”   他蓦地滞住呼吸,沉吟半天,脑袋一片空白。   什么刚想的词,什么骑马散心,完了,全完了,空得只剩那一眼望去晃眼的雪色。   ……哦,还有,向下没入未知阴影里的背线。   漂亮匀称的蝴蝶骨。   充满力量的腰身。   蜿蜒向幽暗里的是什么,他却不敢去想。   “散心是吗?”这时他听见道长低沉的嗓音,伴随绞手帕的水声,“那去吧。”   阿一没听出什么情绪,点点头:“哦。”   他打马与道长并辔而行,出了军营,缓缓上了一处小山丘。回首十里连营,吹拂着夹杂草木香气的山风,方才的些许不自在便抛之脑后了,二人心境一片旷远。   这时,一只山鹰自他们头顶极快掠过,远远旋下几根灰羽,没入深林之中。   那般自由自在,可真好。   阿一忽然夹紧马身,回身道:“哥,咱们比比吧,输了的人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   说罢,不等抱元子如何反应,纵马离去。   新上身的鲜红官服,如一簇艳如烟霞的映山红,在马上曳动着。眨眼即成了一点朱砂痣,缀在林野边际一线,晃得人灼眼。   抱元子纵马追上。   玄色的道袍似一团移动的云,疾驰时的风拂其一舒一卷,渺渺掠入林间。   啁啁鹰啼声在头顶响起,仰头,却不知它到底在何方。   过了会儿,抱元子重新望见那团红色。阿一正勒马驻停,马前半身高扬,蹄子复落下,在草地上踏了几步。   阿一仰脸似在寻那山鹰,光线穿过林间罅隙洒于他脸颊,流水似的光,由鼻梁滑入白皙的脖颈,美得近不真实。抱元子在他身旁勒马,阿一便偏过头,眉眼弯弯地笑:“是我赢了,哥哥。”   抱元子淡淡的眸子一转不转盯着他:“那你想让我做什么,阿一?”   “唔。”他歪头道,“等我想一想……”   抱元子静静等他,见阿一发髻在方才跑得散乱,便从马上探过身,解他发簪,手指在乌发间穿梭梳理,垂眼认真。只是仍不太熟练,重新簪住发髻时,扯到阿一几根发丝,叫他吃痛地唔了一声。   抱元子便像做了错事一样停下来,伸手去抚发根位置,轻轻揉着,哄着:“不疼了,不疼了……”   阿一就像被哄好的孩子,盯着道长专注的脸,忽然凑了上去,鼻尖几乎撞到对方:“我想好了!”   忽然贴近的距离,让抱元子眼皮不动声色地颤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复淡淡睁开,认真问:“是什么?”   阿一不说话,只是距离越凑越近。二人在马上彼此探着身,林上蝉鸣渐浓,对方清浅的呼吸似乎都能清楚感知,抱元子心底忽然涌起说不出的烦躁。   修行多年只是个笑话,什么清净无为之心,眼下都守不住。   乱得不像话。   不知谁的马儿咴咴叫了一声,他眼前一黑,是阿一捂住他的眼,贴在他耳畔轻声笑。   “我想让哥哥,自己开口要。”   要……   要什么?   他眼睫扇了几下,拂过阿一手心。   很快黑暗退去,阿一朝他无辜地眨了下眼,提起缰绳,夹紧马身又冲了出去。   二人回到方才上山的位置,远处连营照旧,白云依旧浮在青山之上,微风拂过草地,又同时吹过他二人。抱元子心绪仍乱着,不停想着方才阿一那句话。   自己……想要什么?   从阿一那儿,要到什么?   要什么,便什么都给吗?   这时远处连营有一行人纵马而来,阿一眯起眼,认出为首那人后,朝抱元子惊喜道:“哥,是允珏兄!”   郑允珏以户部侍郎身份押送粮草,马队已在军营停顿妥当,此刻带人来找他,脸色却少有的肃重。他让其他人在山丘下等候,带了两人上山,到阿一跟前。   “舟遥兄!”他在马上拱手道。   “允珏兄!”阿一亦拱手,“真是好久不见。”   郑允珏笑容有些勉强:“有急事商谈。”   阿一点头,微顿:“同我?”   “是淮王,有急事同你商谈。”郑允珏退至一旁。   阿一这才注意到,郑允珏身后一个侍从打扮的,正是淮王本人。不由诧异道:“淮王殿下?”   淮王笑笑,脸色因连夜赶路而显得疲倦苍白:“不得已以这种方式同你见面,让舟遥兄见笑了。”   “出什么事了?”阿一看了眼道长,再看向淮王。   淮王神色庄重起来:“奉陛下口谕,召河东南路安抚使云一即刻带兵,赴西京勤王。诛灭沈党,护卫圣驾,不得有误。”   空气霎时静住。   阿一脸色变了几个来回,惊疑不定地问:“沈贵妃谋逆?”   淮王重重颔首:“父皇在西京突然病重,沈贵妃及外戚沈党隐瞒消息,控制行在上下,西京知府亦是沈党中人。这两月来的圣旨,名义是父皇所下,实则都出自沈贵妃!”   “柳相等人呢?”阿一不信随行诸公没有动作。   淮王脸色愈发沉重:“柳相与沈贵妃,不知何时,也牵扯到一起了。”   阿一盯着淮王的眼睛:“淮王殿下在京中,并未陪同圣驾,如何得知沈党隔绝内外、企图谋逆的消息?”   淮王丝毫不避他的视线,答道:“我有淳王密信。淳王陪同圣驾,此刻亦在西京城内,父皇口谕便是交给他的。”   “淳王可信?”   淮王并不迟疑:“可信。我与他一同长大,他之秉性,我最了解。”   阿一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有了思路,便徐徐问道:“京中太后及两位副宰执可知此事?”   “此为太后懿旨。”淮王从怀中掏出一封旨意,阿一接过查看,的确是太后印信,心中便已猜到十之八九。   “太后担忧若从京师发兵,必为沈党察觉,恐对陛下不利。故而命离西京最近的我发兵勤王?”   淮王点头:“此事刻不容缓,不知父皇眼下病情如何了。”   阿一陷入沉思,郑允珏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他沉吟片刻道:“眼下我只有留守平阳府的一千府兵可用。河东南路军和神武北军奉旨驻守前线,需要陛下圣旨才能调动,口谕和懿旨都不行。而且大规模地贸然调动,必为西京察觉。”   “一千府兵……”   淮王顿时皱眉。   “西京城守军便有近一万,加上行在驻军,一万五不止,如何能勤王救驾?”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30瓶;孤独不在荒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人间客|八   一千府兵能做什么?打下西京城吗?   他晃晃脑袋:“殿下, 就算我们能调动一万兵马,您难道觉得北狄能坐视我大梁内乱而毫无动作?”   淮王微眯起眼, 问:“舟遥兄的意思是?”   阿一停了片刻, 道:“我们必须等。等议和结束。”   淮王虽仍焦躁不安,可也明白大局。议和结束后,前线的河东南路与神武北军才有撤退的理由, 而不至于叫北狄、西京两边察觉异样。云舟遥的打算却是, 尽可能不动河东南路军与神武北军,只以一千府兵便拿下西京城。   淮王以为他在痴人说梦。   阿一却在营帐内笑敬他一盏茶:“殿下以为, 我们拿下西京城, 首要为的是什么?”   淮王略沉吟:“诛灭沈党在其次,护卫圣驾才是首要。”   “正是。”阿一道, “若以救出陛下为首要,则一千府兵足矣。”   淮王先是若有所思,等几日后使臣自北边归来,途经军营,进帐拜见他说明议和成果时, 他才恍然大悟。一千兵士要救出皇帝,必须越过西京城重重守卫, 直达行在之内。   而议和使臣, 便是最好的幌子。   ——   五月, 炎夏将至,北狄中路军在占领河北东路后, 拿到每年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的岁币协议便扬长而去。   北狄遣使臣与大梁使臣一同归西京, 由平阳府携一千府兵护送。平阳府知府、兼河东南路两路安抚使云舟遥, 理应回京述职, 故而亦在陪同之列。   西京听闻北狄使臣到来, 不敢怠慢。一行人入西京,在驿站休息半日,夜间时分便受行在召见。   恐北狄使臣生乱,云舟遥派五百府兵紧跟使臣左右,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行在居西京城北,是历年皇帝西巡所住的行宫。   占地虽不如京师皇宫,也分为北宫、南宫两块区域。行宫正门便在南宫区域,过正门,走过长长的御道,经三座大殿,方抵北宫。   北宫为内宫,前有紫宸殿,为历来皇帝祝寿、宴饮之所。后为福宁殿及北苑,为皇帝、皇后及嫔妃居处。   宫宴上,八音迭奏,礼乐繁响。   使臣与众官员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阿一向席首的柳相遥遥一敬,眼帘垂下,饮毕杯中酒。他暗自思忖,席上官员并未到齐,均是柳相及贵妃党羽。少部分皇帝亲信,都借称有事而不在席上。还有些亲信,比如此次出使北狄的礼部侍郎,都被柳相及贵妃寻了个由头调出西京。   行在果然有变。   阿一看向对面被众官员围住敬酒的北狄使臣,悄悄点了点头。   使臣是个身强力壮似一座小山的大汉,胡髭浓密,嗓门粗大,一张脸是典型北狄人长相。   他不耐烦地猛拍了几下酒案,嚷道:“你们大梁是不是看不起我北狄?只拿几个官员便想打发我们?你们皇帝呢?怎不出来一见?”   酒过三巡,殿后才簇拥着一人出来。   殿内瞬间寂静。   来人身着一袭青灰袍服,三十岁左右年纪,容貌俊美,身姿风流。细看,其眉间却有阴鸷之态,双眉郁郁不展,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睛紧盯他人时显得更为瘆人。   在这种正式宴席上,身着一身随意的便袍便极为扎眼。不过,却没人敢说不是。   他步至龙椅旁缓缓转向众官员,眼皮淡淡撩起,声音出人意料的嘶哑,似苍老的乌鸦:“使者勿怪。陛下龙体微恙,故遣我出迎使者。”   他高倨殿阶之上,略低头颅:“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你便是沈贵妃?”使臣扯着大嗓门嚷,“你们大梁好生无礼!我们可汗接见你朝使臣时,即使身体不适也亲自出席。我管你们皇帝是真病还是假病,若不给一个说法,休怪我等翻脸无情!”   侍从们端来一张新椅,放在龙椅左侧。沈贵妃往上一倚,淡淡解释:“陛下尚在后头福宁殿休养,不便见客。使者既来了我大梁之地,便应守我大梁的规矩。”   “你们大梁真是好大的规矩!”   北狄使臣拍案而起,惊动在场一众官员。   淳王坐于柳相对面,懒懒支着下颌,眸光在那北狄使臣身上逡巡,不知想些什么。   他缓缓收回视线,移到户部侍郎郑允珏身后。淮王一副侍从打扮,抬起眼,与他眸光正好相对。   淳王露出询问神色,淮王向他轻轻一点头。淳王便弯起眼,朝他笑了。   “不知使者有何见教?”殿上沈贵妃瞥见淳王神色,不急不忙地问。   “哼,你们大梁已轮到要你一个后宫中人做主的地步了?”北狄使臣叫起身边一众随行官员,“大家随我闯到后头去,瞧瞧他们大梁人究竟耍的什么花招!”   大梁官员们终于坐不住,纷纷拍案:“你们敢!”   沈贵妃陡然厉声:“来人,给我拿下他们!”   百官们又纷纷神色一慌:“殿下,不可啊!北狄遣使臣议和,怎可与他们兵戎相见?”   却见随行使团的平阳府兵冲进紫宸殿,并不拿下北狄人,反倒将他们及贵妃团团围住。   “这、这是做什么?!”   “围错人了吧?!”   柳相横眉,扫向云舟遥:“云帅司这是要谋逆?”   经他指点,众人才醒悟,转向座下一袭朱红官服的云舟遥。   只见他缓缓站起,不急不忙道:“只怕谋逆之人,是诸公吧?”   殿中官员本想好了一肚子话辩倒他,不料云舟遥说出此话来,下意识并非反驳,而是一噎。   毕竟,他们也清楚自己做过什么。   殿外远远传来兵甲喧闹之声,隐隐窜有火光,想是北宫卫军发觉异样来救驾。   柳相紧盯着云舟遥:“云帅司,莫要以卵击石,你只带了五百兵士入宫,北宫卫军有两千,你能如何?更别说宫外还有西京守备军一万。”   “我不与谋逆之人多言。”阿一淡淡笑道,“况且我还有贵妃殿下与诸公在,他们群龙无首,又能奈何我?”   沈贵妃面色阴沉,忽而发笑:“云大人倒是胆大冒进,西京皆是我的人,也敢来闯。小心本宫治你一个御前行刺之罪!你说本宫谋逆,可有凭证有诏书有圣谕?”   “此为陛下口谕及太后懿旨!”   淮王手举懿旨,缓步出列,冷声质问沈贵妃。   “陛下未曾有负于你沈怀泠,而你却以权谋私,隔绝内外,意图谋逆!百官万民当诛你为首恶!”   殿中官员震动不已:“淮王殿下!”   沈贵妃扬起下颌:“原来是淮王殿下借了懿旨,便来我这儿强词夺理?”   淮王字字郑重:“我所言每个字,都没诬蔑你沈怀泠!”   沈贵妃淡淡摇头:“我便是认下后面桩桩件件,你说的第一句,我却不敢苟同。”   他狭长眼眸眯起,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淳王、百官及使臣,阴鸷一笑:“你们这些人心里都清楚,到底是我有愧于他,还是他有愧于我!但是你们都不敢说出口——”   他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嘶声道:“你们怕!你们惧这把龙椅,惧这天下无上的权力,惧你们的脑袋掉了地!”   众官员被这动静震得身子一抖。   “在我还是御史,还是你们之中的一员时,便将你们这副嘴脸看清了!”贵妃冷笑,“皇帝想要什么人,你们敢明着说一个不字?我可以撞柱明志,可你们呢?一旦与你们利益无关,嘴上说得好听,却放不出一个屁!”   “当年朝堂诸公若有一人为我说话,何至于今日?何至于叫昏君十年不上朝,何至于叫我沈党肆虐,何至于叫北狄直入中原,而诸公只能如丧家之犬摇尾求和?”   他嘶声大笑。   “所以这就叫报应!”   “谋逆?祸国?诸公,只要谁坐上这把椅子,即使他就是祸国之首,你们也只会指责无辜之人的。所以我有何可惧?”   他看向淮王,阴冷开口。   “淮王殿下,本宫说过,西京皆是我的人,你敢来闯便该想好后果。”   此时,搜遍后头整个福宁殿的兵士慌张来报:“帅司,福宁殿上下都不见陛下身影,只有淳王妃在后殿!”   阿一、淮王及郑允珏都惊疑不定。   淮王望向淳王,而淳王亦紧盯着他,缓缓笑道:“皇兄,若无贵妃示意,我怎能从层层封锁的西京城送出密信,又怎能将你与云舟遥骗来西京?”   淮王脸色难看:“你骗我?”   沈贵妃没兴致再看这种兄友弟恭的戏码,淡淡命令道:“把他们拿下关押。”   淳王点头,轻轻招起手,紫宸殿暗处便闪出无数寒兵铁甲的卫军。郑允珏即刻挡在淮王身前,阿一过来拉住那位北狄使臣,二人依在一起。五百府兵见情况有变,急退回护阿一几人。   北狄使臣依着阿一,低声开口。正是抱元子的声音。   “阿一,不对……”   阿一看去,那些卫军先朝贵妃及沈党围去,将这些人控制住后才来与他们对峙。   果然,沈贵妃也发觉不对:“淳王?你要倒戈?!”   淳王依旧笑得无害:“贵妃殿下,我思来想去,在被你扶持登基,和我平息你的叛乱然后名正言顺登基,这两者中选一样,显然后者对我更有利。”   他又向淮王邀功般说:“皇兄,你看,我可没骗你。我和贵妃可不是一伙的哦。”   淮王紧紧攥着郑允珏手臂支撑,一时半会还无法接受。淳王由自己看着长大,何时变成……   淳王妃柳氏自殿后走出,看着眼前画面,双眉紧蹙。   柳相向她招手示意,淳王妃却不动,眼神默默落在云舟遥及北狄使臣身上。   贵妃终于想通其中关窍:“原来如此,柳相之所以投至你门下,自这门亲事结起便开始了。可你只有行在卫军五千,如何能对付宫外一万守备军?”   淳王笑道:“我不需要对付呀。殿下您常居后宫,只要我有您的诏令,西京守备军谁敢怀疑,谁又敢轻举妄动?”   听到这,贵妃也不由面露赞叹之色:“倒是我常居后宫,眼界狭隘了。”   贵妃话头稍顿,阴鸷一笑:“可你不会以为,你这位皇兄及这位安抚二路的云舟遥,真的会毫无成算便闯进行在吧?”   “什么意思?”淳王神色微滞。   “贵妃殿下着实好手段。”阿一淡淡笑道,“一万神武北军自河东南路秘密调来,果然还是没瞒过您的耳目。”   淳王阴沉道:“为何我没有得知?”   沈贵妃不在意地说:“本宫只要天下大乱,至于谁登基,干我何事?”   淳王神色不定,正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卫军统领一脸凝重地疾步入内,禀道:“淳王殿下!北城门被淮王带来的五百兵士突袭,城门大开,城外埋伏的神武北军此刻正直奔北宫而来!”   淳王咬牙,艰难地想要开口。   柳相忙开口道:“殿下莫急!我们有陛下圣旨,云舟遥无诏调兵,是为谋逆!我们只需发旨向周围各路,诏他们往西京救驾,一万神武北军根本不足为虑!”   “眼下,我们只需守住行宫,只要守住半个月,等到救兵前来,淮王及云舟遥谋逆之罪便逃不了!”   淳王也想通其中关窍,行宫壁垒坚固,宫墙高筑,不可能短时间内攻破。况且他们还有淮王和云舟遥做人质……   “来人!拿下淮王等人!”   却不料,本在阶上冷眼旁观的淳王妃忽掏出一道旨意,高呼道:“住手,此为陛下遗诏!”   众人皆惊。   只听见那道坚毅的女声,回荡于大殿之内:“陛下遗训,诏淮王即日登基为帝,剿灭沈党及淳王叛乱!如有不从者,均视为其谋逆同党,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中,沈贵妃软倒,神色最为苍白:“陛下遗诏?他刚刚还……”   底下官员、兵士表情各异。皇帝已经驾崩,淮王有了遗诏,名正言顺登基的人就成了他……   淳王指向柳氏,厉声道:“还不将此伪造遗诏之人拿下!”   护卫在阿一等人身边的五百府兵也有了行动,趁人心浮动,向外突围。   柳相急呼:“不可!”   卫军中亦有柳相心腹,忙去拦拿下柳氏之人,两股兵士乱成一团。五百府兵向北门突袭之际,柳氏趁乱奔去,将遗诏抛向离她最近的郑允珏,高呼:“速去!速去!”   郑允珏紧紧抱住怀中遗诏。   柳相急喊:“拦下他们!夺走遗诏!”   柳氏扑倒在柳相脚边,哭道:“父亲,您莫要一错再错!淳王不是明主,您会害了我们全家人,害了全天下的百姓啊!”   柳相气急败坏,一脚踢倒她:“自古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殿门最后关闭前,阿一回头,只瞧见柳姑娘的脸埋在乱发之间,身子哭得发抖。   那便是他们最后一面了。   ——   淳王疾步奔上高台,急问左右:“他们到哪了?”   “殿下!北宫门已破,他们快出行宫了!”   左右都劝他快快弃宫而逃,守备军与神武北军如今在宫外战成一锅粥,此刻逃亡正是最好时机。   淳王却甩开众人,冷声道:“逃?若放他们带遗诏出城,这天下,无论我逃到何处,都将是被通缉的逆贼!”   逃奔的那几人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下。   因夺到的马匹有限,云舟遥与那北狄使臣共乘一匹马,而淮王与郑允珏共乘一匹。郑允珏的怀中,正牢牢抱着明黄的圣旨。   淳王夺去左右弓箭,自己挽弓搭箭,半眯起眼,对准郑允珏怀中两臂。   在他视野中,逃离的一行人身边皆是云舟遥的府兵,行宫卫军还在后面及宫楼之上射箭。这意味着,即使他让郑允珏怀中的遗诏落了地,也到不了他手中。   ……晚了。一切都晚了。   淳王的心境忽地冷静下来。   结果已定,他注定是输家。   搭箭的手也不再颤抖,渐渐平稳。淳王凝眸,将箭头从双臂位置慢慢移后,对准了淮王的脑袋。   但,他还可以拖他的皇兄一起下水。   他的箭法从小便由兄长教导,即便是处处优秀的兄长,也夸他箭法高超,无人能及。   疾速飞驰的骏马将出北宫大门。   淳王深吸一口气,想到了更绝妙的主意。   箭头慢慢向前,移到了郑允珏的脑袋上。淳王几乎快笑出声,他可以想见,这一箭如何穿透郑允珏的头颅,开出一朵红艳的花来。他的兄长也一定会很高兴,那花那么美。   往后他的兄长坐上皇位,哪怕几十年后,一定也还会记得今天。记得这朵红艳美丽的花儿。   他一定会再夸他吧?   嗖——   阿一已出北宫大门,却听身后箭破风声的一响,随后是穿透血肉的声音,以及郑允珏的哀呼声。   阿一回过头。   淮王正压在郑允珏后背上,气息艰难,红艳的血正自他后背流下,顺马背蜿蜒一地。   骏马带着他二人紧随其后,顺利奔出宫门。   北宫大门缓缓合上。   眼看皇兄消失在眼前,淳王搭着弓箭的手指颤抖不已,表情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为何兄长要、要护住他?   “这个箭头……”他呆呆地问左右。   左右皆欣喜:“殿下好箭法!这箭头有毒,淮王后背中箭,活不过今日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世应该还有一章就结束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蜉蝣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人间客|九   入夜, 围绕西京的护城河上,弥散着一层雾气, 任何人与物都变得飘渺甚至是虚假。   那虚假中唯一真切的, 只有营帐里明彻的灯,不停地照了一夜。照着人影投在帐上,军医来了又摇头去了, 绰约的光影里, 游荡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哀泣呜咽。   人死前,这世间便会变得像光怪陆离的梦吗?   淮王双眼已渐渐看不清, 身体似乎浮在一片水上。那水带着他意识远去, 却不是伴着水声,而是伴着梦里飘来的呜咽声。   他从水里抓住那呜咽者的手, 像是即将被流水冲走的人,攥住岸边的野草。那是他对人世最后的留恋。淮王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唇一动,双眉便痛苦地蹙紧,每说一个字便像有一双手加大力道, 扼住他的呼吸。   可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否则,被他所救的人, 余生都将背负不幸活下去。   他听见那人在哭, 音节都连不上了:“为何要救我……求你别走, 别走……”   淮王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到了诉说心意的时机。如若他再自私些, 便可不管不顾说了, 然后一头死去, 留对方不明不白地活着。可这样, 便辜负了这一次以命换命的相救。   于是他费力开口, 音节断断续续:“不是救你……是我……太倒霉了……”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他仍睁大双眼,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如往常一样笑:“你知道……我一向这么倒霉……”   郑允珏捏紧他的手腕,那处诡异的灰色月牙胎记嵌入他的指间,被他勒得发青。泪水一滴一滴坠落,他埋首恸哭道:“我说过,将我的好运分给你……对不起,到头来,是我夺走了你的命……”   淮王神色扭曲地呼了一口气,这才接着断断续续说出话:   “不要。那是你的,我不要……”   郑允珏如孩子般放声大哭。夜色那般深,一盏烛光太小,大声的哭喊似乎便能驱走死亡的阴影。可这终究只是无能的表现。郑允珏忽然想到什么,手背用力擦过泪,站起身来,魔怔地喃喃:“我知道,还有个法子一定能救你!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他跌跌撞撞地掀帘而出,眼睛如恶鬼般寻觅着四周。那些兵士、军医见了,皆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道长?抱元子道长?你在哪?!”   他衣衫散乱地奔寻,迎头撞上一人怀抱。   他仰起头,看清那人忧切的眼,便攥紧对方衣衫,恸声道:“舟遥兄,求求你,带我去见国师,带我去见他……”   这一夜浮动的光影里,有将士官僚浮动的人心,也有护城河上堆叠的兵士尸首浮动的血。还有彻夜的喊杀声,漂浮在西京城千家万户上空。   营帐中,唯那一人立在豆大的烛火旁,一身玄衣匿进夜色里,闻声回头,眼眸清醒沉静地望来。   与这浮动的人间,似乎永远是隔绝的两个世界。   郑允珏扑倒在他脚边,衣发皆散乱,眼神哀切:“道长,求求您,您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对吗?我知晓您道法无边,解那箭毒根本不在话下……”   他不住磕头,血痕渗在地面上。   “求求您,只要能救他,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阿一立在帐门外,静静朝这边看来。帐外喧嚣的火光沿他侧脸勾勒,投下一半宁静的阴影,神情难以分辨。   在郑允珏不住哀求声中,玄衣道士沉默良久,堪称残忍地缓缓摇头。   郑允珏目光颤抖地盯着道士的脸。   道士举起手中断成两截的竹筹,一字一顿,无悲无喜:“命格已绝,结局已定。我不能改。”   两片竹筹掷地,声音清脆。   结局在此刻宣判。   帐外同时响起:“淮王殿下薨了——”   郑允珏弓起身子绝望恸哭,那此起彼伏的报丧声,如雪崩般将他彻底压倒。道士弯腰,将半片玉佩轻轻放他跟前,沉默了一会儿,道:“若寻到他的转世,这半块玉佩,或许能改写他的命格。”   郑允珏麻木地捧起那半块玉佩。   他仰起脸,眼泪同样麻木地顺着流下:“我如何去寻他的转世?”   道士眸光幽玄俯视着他。   “你命中道缘不浅。”   “去修你的今生,便可寻到他的来世。”   ——   西京叛乱渐渐止息,行宫一场大火,不知由谁而起,将皇帝遗骸同一众叛党悉数吞灭。   有人说,是沈贵妃放的火。也有人说,瞧见淳王在宫楼上疯疯癫癫,这大火分明是他点的。   无论谣言如何,阿一这段日子忙得不轻,剿灭叛乱后便是安抚百姓、重建西京。顺道向京师请旨,说明西京情况,请示太后及两位副宰执,皇帝及淮王该如何安葬。   中书的旨意是,淮王就地安葬,皇帝棺椁及遗诏则由云舟遥护送,待西京安定后送至京师。新帝的人选,依太后及朝堂百官的意见,定的是先帝幼子,淮王及淳王最小的弟弟。   等淮王下葬后,西京诸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阿一夜深时才回到官邸,吹盏一个小孩自然睡得早,道长房间的灯也灭了,似乎也已歇息。   阿一先轻手轻脚地冲了个澡,而后散着沾湿的长发,沿走廊,困倦地打着哈欠回房。他的房门正对一株枇杷树,炎夏蝉鸣不断。   他看着枇杷树投在墙上的暗影,还有自己的影子,心底涌起摸不到头绪的胡思乱想。   眼前也浮现一些无意义的画面:允珏兄日益消瘦孤僻的身影,行宫的废砖碎瓦,以及道长无悲无喜的脸。   阿一烦躁地抓乱了头发。推开门时,才发觉有一盏小小的光候在他的床头。   “哥哥?”   他讶异地发出声音。   榻边安静盯着灯花的男人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神似乎在诉说一些不安。眼眸幽幽地望着,竟有种引人怜惜的脆弱。   阿一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过去,不然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于是他走到男人跟前,弯下腰,伸手抚摸男人有些不安的眉眼。   道士用侧脸轻蹭他的手心,低声问:   “阿一,你怪我吗?”   听到这话,这个由道士带大的孩子垂眼,目光温柔至极。   “我当然怪你,哥哥。可那只是无知者无能的愤怒。我也不怪你,哥哥。因为我并不清楚你所面临的是什么。”   他慢慢捏起男人的下颌。   “无论我选择以何种态度面对你,结果都是无法改变的。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哥哥。你对我的影响,用什么可以抹去?如果可以抹去,请你告诉我答案。”   男人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侧脸轻蹭着,薄唇滑过。   阿一感受到他唇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热意,有些慌,有些懵,下意识抽回手。   道长揽住他的腰,加了力道,阿一不察间被压倒在榻上。男人亦翻身上榻,跨坐在他腿上。阿一的后脑勺在被压倒时垫在了块柔软的东西上,是道长的一只手。   “哥你做什么?”阿一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当然更多的情绪是懵,支起上半身质问。   二人一蹭一压之间,衣衫都乱了。   道长坐在他腿上,眸光幽幽地俯视着他。   “阿一……我要。”   “要?要什么?”阿一是有点懵,可能是实在太困以至于今晚脑子有点不好使,一时没明白他说什么。   “哥哥?”阿一见他又不说话了,伸手去拨他耳畔散下的几根发。哥哥的道士髻一向束得齐整,此刻蹭乱了,才露出几根散发来。   骤然摸到那发烫的耳朵尖,阿一指尖一颤,不如平时好使的脑袋忽地搭上弦。   救命。   哥哥不会说的是要……   他终于想起那日山林间,比试赢了的他说过的话。   阿一胸膛鼓噪着,他竭力压制心跳的噪音,盯着道士眼睛,轻轻问:“哥哥要什么?”   他将散发温柔地别在道长耳后,两只发烫的耳朵尖在月色里便再也藏不住,且有加剧的征兆。   他不断循循善诱。   “哥哥要什么?说出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哥哥要的,只要我有,我都给。”   这小孩的情话是很哄人的。   初次明确地想索要什么的道长,没什么经验,双唇动了许久,闭了闭眼才终于找回些镇静。虽然耳朵尖红得不能再红,话却说得一如往常认真:   “我要你,阿一。”   阿一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烟花一样轰地炸开了。   鼓噪的心跳声彻底压倒蝉鸣。   默契似的,二人颈项凑近,脸红心跳地感受着彼此的气息。随后,两唇相贴,交换了一个青涩却也热烈的吻。   俩傻子都不懂什么叫边亲边呼吸,快喘不上气了才退开些距离。二人盯着对方的眼睛,清楚看见彼此的渴望。阿一以前以为,两颗心贴近便是他最想得到的状态,等切身感受到道长单薄又柔软的唇,才明白自己以前的天真。   二人又凑上去,这回有了点经验,交换的吻便更绵长。   阿一低头瞧见了道长撑在榻边的两手,便突发奇想,循循善诱地教道:“不对,哥哥,亲我时,要记得把手放在这儿。”   他拉着男人的手,绕过自己的后颈圈住。   对方怔怔地扇了下眼睫,隐隐觉得哪不对,可显然还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无论是玄知还是抱元子,一向对阿一如此信任。   “那你呢?”   道士圈着他脖颈,亲了亲他的唇,问道。   阿一便把手搭在对方腰侧,笑弯起眼:“我应该放在这儿。哥哥记住了吗?”   “嗯。”道士想也不想认真点头。   他会一直记住。   二人鼻尖点着鼻尖,很快又受不住对方的诱惑贴了上去。抱元子的手越圈越紧,阿一的手也越揽越紧。交缠许久,阿一依依不舍地放开,挨着道长的唇角又亲又蹭。   “哥哥怎么一夜之间想通的?”   抱元子垂下眼睑,想说又说不出。   阿一却比他想得明白,“哥哥大约见过了,分离是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抱元子少见地话多起来:“我曾经见过,却并没长记性。总以为重来一次,便是在白纸上重新书写,只要我不出格,一切便能避免……”他垂眼沉默,复抬头,“阿一,若你从没见过我——”   阿一想也不想打断他的话:“那我会更不幸。”   “哥哥,我喜欢你,”阿一亲亲他的唇角,“这是我所选择的,与你,与其他人其他事都无关。所以我不会后悔。”   说着忽然加重力道,咬了下抱元子的下唇,语气带着威胁。   “你也不许后悔!”   “我不后悔。”抱元子即使被他咬痛了,也将唇凑上去任他施为,“是我开口向你要的,阿一。”   后半截话,都淹没在彼此的吻中。   ——   虽然两个经验不足的人只会一个劲地傻亲,其他更深层次的事还来不及想,但也足以亲亲抱抱闹到大半夜。   翌日阿一起来,带着餍足,神清气爽。   他真的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男人。   总而言之,阿一便这样满足地吃完早饭,揉了揉啥也没察觉的傻女儿脑袋,和抱元子依依不舍地道别后,正要去官衙。   却不想,推开门便见到一位远道而来的故人。   笑红尘。   年轻道士正蹲在街对面,抱着佩剑,蹙着眉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抬眼与阿一目光正对上时,他也愣了一下。   “哥,有人找你!”阿一朝里面唤了一声。笑红尘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挠挠后脑勺。   “进来吧。”阿一招呼道,“笑前辈,您可是稀客。”   说实话,若不是笑红尘突然出现,阿一几乎以为在清都山下云门湖边长大的那些年,只是他童年和少年时曾做过的一场无忧无虑的梦。如今再见,恍如隔世。   笑红尘见到大师兄,如愿说明来意。   “师父出关了要见我?”抱元子微微蹙眉。   笑红尘赶忙点头,神色有些犹豫:“师父他……该准备渡劫飞升了,恐有不测,也怕以后再不能相见,所以走前想要叮嘱师兄你几句。”   既如此,抱元子没有理由不回去。   阿一过几日便要护送皇帝棺椁入京,不知自己能不能赶得回来。想到这,抱元子唤来吹盏叮嘱:“陪你爹爹入京时,一定要寸步不离在他身边,记住了吗?”   吹盏这些年在抱元子教导下也习得不少法术,信誓旦旦地拍胸脯:“道长放心吧,有我在!”   阿一倒有些无语:“怎么说得像我是小孩儿一样?”   抱元子便道:“那你作为大人,也要照顾好吹盏。”   阿一便如出一辙地信誓旦旦道:“哥哥放心吧,有我在。”   笑红尘来回看着这三人,像在打量奇怪的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失算了,还有一章才结束——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人间客|十   ——   山中晨钟撞响, 旭日自山那头攀升,抱元子拾阶而上, 云雾袅袅, 青山入怀。   还没进山门,大师兄回来的消息便传遍了门内。师弟师妹们好奇地探头张望,他们中的年轻一辈,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大师兄。   “咱们大师兄是何人?”   有弟子早课也不做了, 滔滔不绝吹嘘起来。   “你们可听说过那异数的传闻?”   年轻弟子们齐摇头。   “这异数啊,师兄跟你们说, 就是传闻中将引发天地灾祸、大劫降临的恶人!”那弟子口若悬河, 仿佛亲眼所见,“但咱们大师兄, 就是预言钦定的救世者!他与异数一阳一阴,命格相悖,注定一死一生。”   “可邪如何能胜正?等大劫到来,咱们大师兄必将力挽狂澜,铲除异数, 拯救苍生于危难之中!”   “大师兄这么厉害呀!”   年轻弟子们被唬得一愣一愣。   “那还能有假?你们瞧见大师兄身边那把佩剑了吗?那就是他乃天命之人的证据——据说师父捡到襁褓时的大师兄时,那柄守一剑便卧在他身旁。”   众人惊奇不已, 打定主意, 下了早课, 便去偷偷瞧一瞧大师兄那把守一剑。   抱元子虽回了清都山,师父却尚未出关。几位师弟引他先回云台歇息, 如是等上三日后, 笑红尘才找到他, 道, 师父已经出关, 唤他前去谈话。   北峰少无人烟,只有举行大醮的日子才会聚集弟子。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养神。走廊正对山后峭壁,雾海间崖石青痕隐隐。偶尔几声鹤唳,云端白鹤振翅而去,没入远山黛影之中。   “师父。”抱元子入内,恭敬地在下首跪坐。   师父似乎未闻,仍阖着眼。   忽而开口:“六十年前,我得天道预示,在雪地中拾得还是婴孩的你。”   老道缓缓睁眼,眼眸旷达,似在回忆悠远的年岁,“那时,我便知道你的命数了,徒儿。”   抱元子垂下眼,一言不发。   “你降生凡间为的是什么,想必你比我清楚。”师父悠悠注视着他。   “师父,弟子不信预言。”抱元子抬起眼皮,定定道,“弟子只想救一人而已。”   师父并无讶异神色,而是了然反问:“那人,便是异数吗?”   抱元子脸色微滞。   师父一双苍老通透的眼,似乎已将他正在做的事看穿。抱元子静了片刻,垂眼不看师父,执拗道:“我所救者并非异数,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跟我们、跟常人,都没有分别的孩子。弟子无法承认预言——”   这么说着,抱元子蓦地一顿,忽然抓住自己话语中倾吐的真实想法,眼睑轻颤。   心中似一泓清泉淌过,那处过往的滞涩和不解消失不见,代替它的,是心中一片清明。   抱元子不由抬眼,眸光对上师父通透的双眼,再无畏惧。   “弟子无法承认预言。”他重复道,下结论的口气。   “因为它与我的道相悖。即使它为天道,弟子也无法顺从。”   师父从他的语气也读出,缠绕他心底多年的滞涩似乎一朝消解,他似乎想通了一件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事。   作为师父,理应为弟子欣喜,可他想通的“道”,却实是悖天逆道。   师父无法接下这话茬,转而谈起另一个莫名的话题:“半月前,为师尚在闭关中,收到了玄天观掌门来信。”   玄天观掌门?抱元子记忆里,这位似乎也闭关多年,竟也在最近出关了?上一世,抱元子尚为玄天观国师时,这位掌门便曾是他的师弟之一。   师父娓娓道来:“他半月前出关,询问门下弟子近年可有异事时,弟子将五年前一位居士来观中求的姻缘卦,递了上来。”   抱元子不解起意,师父为何提起这件事。   于是他微微皱眉,问:“那姻缘卦有何异常?”   “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八字。若拆开来看,女方的八字倒没什么别的不妥,只那男方……命数极为异常。”师父幽幽睨他一眼,细细观察他脸上神色,“若只是天煞孤星,命途多舛也就罢了。”   师父稍顿,“寻常人的命劫尚能寻求消解之法,而他的八字却极硬,即使一生行善,功德足以位列仙班也无法化解。天道似乎已将他的结局钦定,任我等道法如何高深,也不可逆转。”   师父接着道:“玄天观的弟子们想象不出,此人前世得犯下何等罪孽,才得如此天罚。便请出关后的掌门来看,是否是他们卜算出错。”   抱元子脸色渐渐苍白,接近失态。   “玄天观掌门觉察出了,那命格属于谁。”   师父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于是,他便找上了我。”   抱元子噌地起身,脚边的守一剑感受到主人情绪不安地嗡鸣。语气艰涩地开口:“师父,你……”   “徒儿,”师父眼神定定望着他,“他便是你游历几十年,寻找的那人对吗?”   抱元子指尖发颤,急促呼吸了几个来回,任何话语一时都道不出。忽然下定决心,折下身去朝师父重重一拜。   随即,在老道不可思议的目光下,拣起脚边守一剑,转身毫不迟疑地离去。   笑红尘正在廊下蹲着数蚂蚁,见他持剑而出,隐隐察觉出了什么大事。   “师兄你?”   身后传来师父疾呼:“拦下你大师兄——”   笑红尘蓦地起身,手扶在剑柄上,尚搞不清情况,便一个箭步上前挡住大师兄的道:“师兄,你要去哪?”   抱元子眼神冷锐地刺来,惜字如金:“让开。”   笑红尘呆了呆,还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   虽说大师兄十天有九天都冷着张脸,但和眼下还是有天壤之别。只一眼,笑红尘便觉后背攀上冷汗,勉强才能克制住下意识闪退的冲动——那眼神将自己视作了敌人,绝非师弟。   “拦住他!”师父起身疾呼。   笑红尘只得拔剑,师父的语气像大师兄要去做件了不得的事:“师兄!有何事咱们好生商量!”   寒光一闪,上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笑红尘尚未回神,手中的佩剑便被大师兄打飞在地。   他愣了愣,恍然再看时,师兄的身影已几步消失在北峰之上。   赶来的师父狠狠一拍门框,命令道:   “速下掌门令给所有在外游历的弟子——”   “搜寻你们大师兄的踪迹,但凡见到,无论他去做什么,一并拦下,不得迟疑!”   笑红尘唇动了动,呆呆地问:“师父,大师兄他……”   师父给了他一个沉重的眼神:“只有拦下他,才是为你大师兄真心着想。莫要多问,速去!”   ——   京师,玄天观正殿。   高大得只可仰望的无上天尊神像脚边,玄天观掌门正盘坐蒲团上,闭着眼,不安地摩挲手中数支竹筹。   “师父,不好了!清都山的抱元子找上门来了!”   一个弟子匆匆闯入正殿,急促禀报。   竹筹蓦然脱手,清脆落地。   玄天观掌门睁开眼,转过头来:“他人呢?如今在何处?”   弟子喘匀气息,施了一礼道:“人已经闯入正门,直入后殿禁地了。”说到这,这名掌门亲传弟子也露出疑惑的神情,“师父,为何抱元子对我们门派这么熟悉,连禁地的位置都知晓?”   玄天观掌门无言以对。   “徒儿,你可知……”   掌门对着弟子轻轻一叹。   “可知什么?”少年业尘子不解更甚。   ——他也曾是我的大师兄啊。   掌门却没有将这句话说出,而是默然起身,仰起头望向神像的脸。   天尊无相无形,非众生相,也为众生相所化。故而天尊每尊神像的脸都模糊不清,刻意去其相貌。   香炉弥散檀香,香雾氤氲间,神像的脸愈发不可捉摸,显得神秘而庄严。   玄天观掌门作揖道:“天尊在上,请您庇佑您的弟子,让迷途之人归返吧……”   抱元子闯入禁地时,只见到与禁制争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即使尝试无数遍,小姑娘仍会聚起最后的一丝妖力,去撞那牢不可破的禁制。   抱元子一剑划破禁制后,吹盏正勉强聚起一丝妖力,施向那堵无形的墙时,抬头见到了他。惊喜交加道:“道长?!”   最后一丝妖力散去,吹盏没了支撑的力量,身子一晃倒在他怀中。   抱元子迅速喂她吃了颗聚灵丹。禁制一破,散开神识,他便察觉到阿一不在此地,便语气焦急地问:“阿一呢?”   “爹爹他……”   吹盏小脸滑下一粒一粒的豆大泪珠。   “对不起,道长,是我没保护好爹爹,我法力太弱了……”   “一进京城,我们才知道,是玄天观的人授意太后他们下的旨意,就是要引爹爹进京……他们还说爹爹是异数,是将要为祸天下的大坏人……”   “我不明白!他们才是大坏人!爹爹什么也没做,他们才是!他们才是!”   吹盏连哭带骂,赌气地吼,几乎快喘不过气。   抱元子愈听神色愈发凝重。玄天观如此行事,已是笃定阿一的身份了。赶忙再问:“你可知,他们将阿一带到何处了?”   吹盏咬了咬惨白的唇,无能为力地摇头。   “你先睡一会儿。”抱元子顿了顿,手心抚过她双眼,轻声道,“等你醒来,我们便找到你爹爹了。”   他镇静的话语总能赋予人一种值得信任的力量,让人不自觉依赖。吹盏本就濒临妖力尽散的边缘,之前全凭那一口气苦苦坚持,如今心放下了,那口气也散掉,化为了原形。   抱元子捧着手心里那株吹盏草,收入袖中。   四周闪现无数赶来的玄天观弟子,视野所及,将他一人围得水泄不通。   抱元子抬起眼帘,那张脸上再也不见安抚吹盏时的温和,如乌云吞没最后一丝天光般瞬间沉下脸。   忽然,包围的弟子们让出一条道,玄天观掌门缓缓走来。望向曾经的大师兄,一时诸多前尘往事弥散心间,五味杂陈。   眨眼间,他也活了一百多年了。   很多年前,还处于上辈子的大师兄,曾向他询问情爱之事。   当时的他认真地向大师兄建议:若是对方有意,而自己却无法回应,尽管可能辜负,也要认真拒绝才好。   他那时还不解,大师兄为何问他这种问题。直到齐二世强收大师兄入宫,他连夜潜入宫中救人,而被救者却缓缓摇头——那时他才明白,大师兄问题中的“对方”,指的是谁。   于是他想,纵然大师兄乃天之骄子,也会历一次情劫吧。   可他却不愿放过那强人所难的凡人小子。纵使那昏君后来屡次请他代任国师,他也严令弟子闭门谢客。后来大起义,道门也参与其中,其中便有他和玄天观的身影。   他在接任掌门时才得知,大师兄的真实身份。   ——应预言下凡,随异数转世的天命之人。一世不斩异数,便会在凡间往复下一世,直至彻除异数,方能回归三清境。   他一直以为,对大师兄这般人物而言,斩异数有何难?   直到他出关,从清都山掌门那得知大师兄与异数的关系,又亲眼见到入京的异数,发觉他与百年前的昏君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他才领悟,冥冥之中天道对这位“天命之人”的捉弄。   玄天观掌门声音沉下,面无表情:   “抱元子,你擅闯我玄天观禁地,只为解救异数,是想叛出道门吗?”   ——   巴蜀,鹤鸣山。   青年千华子近年从内门接了项怪异的任务。   先是进京一趟,从玄天观禁地隐秘地接出一位重犯。   交接时,他免不了好奇,向好友打听重犯身份——好友业尘子,乃玄天观现任掌门的亲传弟子。却不想业尘子对此讳莫如深,引得他愈发觉得怪异。   业尘子只说,你若做好这件事,便会成为解救天下苍生的恩人,后世将永久铭记你的功德。   解救天下苍生?哪个稍微有点道德自觉的修士,不是以此为己任的?加上自家师门也催得紧,千华子不敢怠慢,一路小心地将重犯护送入蜀。   本以为这名关系天下苍生安危的重犯,会是何等凶恶狡诈之徒。千华子谨慎了一路,却无半点变故。   所谓的重犯,看上去就是个凡人。   充其量,算个美人。   关押重犯的监牢,是自家师父交给他的一枚芥指。芥指内空间只有一个房间大小,布满密密麻麻的符咒与阵法。   千华子也出身鹤鸣山,自然认得自家的阵法。可越是认得,越是觉得古怪。这些各有效用的阵法重重叠叠,有锁魂阵,有避免别人探查到踪迹的阵法,也有缓慢吸取凡人生命力的禁阵。   ——既然抓到重犯,为何不立刻将他处死?   他觉得古怪。认真端详一路,才觉察出这些重叠的阵法之歹毒。   不仅是吸取其生命力,更关键是借此吸走其三魂六魄,锁于此阵之中。待重犯死亡后,只要摧毁锁魂阵中的神魂,他就再无投胎转世之日。   届时神魂惧散,那才叫真的毁灭。   “嘶……”   千华子倒吸一口气,收回探查芥指的神识。   这美人得犯下何等罪孽,才会被如此处置?   但更为怪异的是,自家师父来了信,叫他别上鹤鸣山,有多远走多远,先在蜀内各地瞎逛着。   还时不时来信,叫他莫去那处,莫去这处……   千华子带着重犯在各地闪来闪去,就觉得好像不是他手里这人多让他们畏惧,反倒是他们躲着的那个人,更叫他们畏惧。   千华子在繁杂的传讯中捋到一条关键信息:有人在各地寻这名重犯,且这人叫师父及其他六大派的掌门皆无法应对。   而这么重要的任务之所以落在他头上,他猜想,大概是因为,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内门弟子,自己并不引那人怀疑吧?   门派还给他安排了面上的任务,叫他游历各地除妖。   后来又接到师父急讯,叫他躲往京城,一年内别回蜀地。千华子就猜,那人多半找上他们门派了。而京师,短时间那人不会再回来。   千华子就这么和无形的敌人作斗争。开始那一两年,他还紧绷着精神,夜里时不时惊醒那么几回,一醒便去摸脖颈上挂着的芥指,用神识往内一探。   芥指里光线不会变化,没有白天黑夜更迭。他神识看去时,那重犯要么闭眼休息,要么发呆,要么用发簪写画着什么,要么在地面刻上一道长痕——千华子猜测,他是在计日子。   连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凡人的毅力。   自被关入这芥指中起,这凡人便一直心中默念数字,一刻钟计一条短痕,一个时辰再计一条略长的痕迹。十二时辰便计一条长痕,为一天。第二日再磨去昨日计的时辰,从头算起。   而他的计算,与实际的天数变化相差无二。   这得是何等的毅力才能做到?千华子愈发觉得,他不会是普通人。若他有法力在身,哪怕是听起来危言耸听的毁天灭地,千华子也觉得,有一天他定能做到。   前两年过去,千华子也渐渐放松警惕。更贴切的说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再也没回过师门,师父说若他回来,则芥指中所藏之人必为那人察觉。那人得有多厉害?千华子想象不到。   他几乎成了散修,门派的弟子册也将他的名字悄悄隐去。   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千华子也不再对那名重犯如以前那般警惕。除了每日的食物和水,有时也会买几册话本、几支笔,悄悄放到他身边。   或是实在无东西打发时间,那重犯渐渐爱上看话本,偶尔也自己动笔写上几个故事。   在游历的日子里,千华子还见过不少清都山的弟子在寻他们大师兄。其中也有他的好友笑红尘。   笑红尘还叮嘱他,若是见到他们大师兄,务必来信告知。   千华子知道清都山的抱元子道君一贯在外游历,不常回师门。可清都山的弟子以前不曾来寻过,为何如今又来寻了?那时,他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但由于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笃定。   后来,他又听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异数的流言。   说是道门抓住了预言里的异数,却不知囚禁在何处。而清都山的那位抱元子道君,为寻那异数,叛出了师门。   千华子当时正在喝茶,惊得猛呛一口,引来他桌异样的目光。   更惊人的是,后来还有谣言说,那异数正是抱元子的道侣。抱元子之前不知异数真实身份,被他的皮囊欺骗,动了真心。哪怕后来得知他是异数,也无法割舍,终为异数叛出师门。   传得有鼻子有眼。   还写成话本,传为一则虐恋。   千华子竟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毕竟他才是真正见过异数的人,那副皮囊相貌究竟如何,他最为清楚。   自那以后,千华子便刻意绕着抱元子走。不过也不用他来绕道,师父每日必来的传信,叫他对抱元子行踪了如指掌。   如此五年后,异数的皮囊也终于垂垂老矣。乌发尽白,身形佝偻,年纪尚轻的他已成了七八十岁的老翁。若以前认识他的人来了,怕也认不得他身份了。   千华子清楚,如此下去,异数的活头只怕不到几月。   而他漫长的游历,也将到头。   期间,他还偶遇过笑红尘几次。笑红尘憔悴许多,曾经那般不着调的人,几年之间沉稳许多,见了他面,无一不是问他们大师兄行踪。   千华子有些不忍,却知晓轻重,终究一言不发。   有一日路过终南山脚下,茶肆里,一个紫虚观弟子打扮的道士吆五喝四,让众人围过去,茶客们竟都听话地围到他身边,津津有味地坐等着。   千华子一打听,才晓得这紫虚观弟子还兼职说书,不时下山,靠自编的故事赚些外快。才来终南山几年,便成了本地的风云人物。   四处游历本就无聊,千华子想起异数写的那些话本——每写完一个故事,他都拜读过。凡人的这些话本确实有趣,于是他来了兴致,也凑过去听上一二。   这位紫虚观道友,今日讲的是一个灭门少年为复仇、隐姓埋名入朝堂的故事。恰巧讲到少年与人在酒楼上续诗,若是续得对方满意,少年便能得到一个有关仇人的关键线索。   众人听得入迷,便见说书的紫虚观道友忽然一顿,笑了笑:“既如此,咱们不妨一起为这少年出点力,替他续上一续?不过是两句打油诗,也不必在意什么平仄对仗。”   听说书居然还有互动,大家都觉得有意思,纷纷让他快念前诗。   只见这道士举起茶盏,以作酒杯,悠悠念到:“我以清风煮月,换得二两烧酒。诸君请续——”   竟是奇了。   千华子在异数写的话本中,也读过这两句打油诗。   他以为是什么书上固有的句子,便想也不想地出声续道:“与君共饮,销得人间半世愁?”   话音刚落,说书的道士竟蓦地站起,眼神闪着莫名的情绪,直直望向他。   千华子一怔,犹疑地问:“我……道友,在下哪里续得不好吗?”   “哈哈哈,没有。”那道士干笑了几声,“这两句本就是某本打油诗集上有的,在下只是惊讶于道友的见多识广。应该说,道友续得好,续得好呀!”   道士几句糊弄过去,给说书结了个尾,便坐到千华子对面,笑呵呵道:“在下紫虚观郑允珏,五年前才拜入师门,识得的门派不多,不知道友是?”   千华子心里那股怪异之感愈发浓重,于是隐去师门,只说自己是名散修。那郑姓道士还想说些什么,千华子一一搪塞过去,起身告辞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定再来听郑道友的说书。”   离了茶肆,千华子回头望去。   心道,那两句诗到底是……   他愈发加快赶路的步伐,远离终南山几里后,忽然收到师父的传信符纸:“速回蜀地!远离终南山!”   千华子顿时惊了一身冷汗。   ——抱元子来终南山了?!   这么快?   那紫虚观道士有异样!   千华子掏出佩剑,便要御剑飞行,忽然一股威压汹涌而来,几息之间笼罩终南山脚下百里之地。千华子触及禁制便被弹回原地,额头急得满是汗珠,速速往林间逃去。   异数寿命只差这几日了,只要坚持下去!   千华子颤抖着双手,咬咬牙沿途施阵。   不料才跑入林中不到半里,视野前方,一个玄衣道士忽然现身,挡住了前路。   那道士个儿很高,身影薄如剑刃,面色冷若霜寒,加上一身玄衣,便像候在坟前的一株老槐树,在西风中眸色苍郁地望来。   千华子身子一抖,停在原地。   道士拔剑向他而来。   千华子只来得及闭上双眼,眼前寒光一闪,却不是道士的剑,而是胸前的芥指。   居然芥指本身还附带传送阵法!   芥指消失于他胸前,只余空荡荡一条挂绳。道士的剑恰好停在他颈间,离丧命只差一线之隔。   道士咬牙,一字一顿问:“他、人、呢?”   千华子抖着身子滑坐在地。   道士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提离地面,神色近乎疯狂:“说话!”   千华子喘不上气,脖颈被勒得通红,蹬腿挣扎着去抓他的手,却无法撼动。挣扎间,千华子的门派令掉落在地。   道士也瞥到那块令牌,松开了手。   千华子急促喘息了几口,脸色呛得发红。   这时,他听见道士森冷沁人的嗓音:“这五年,原来是你。”   千华子一言不发,趴在地上喘息着,还没从那股濒临丧命的状态中缓过神来。   道士接着收拢令牌,冷然道:“原来,还有你师父。”   令牌化为镍粉,随风消散。   道士的身影也消失在原地。   ——   笑红尘接到千华子急信,用清都山的传送阵法赶来鹤鸣山时,沿山阶而上,一路俱是惨象。   受伤的弟子倒地哀嚎,却还有源源不断的弟子往山顶聚拢。   鹤鸣山弟子们以某种特定的位置站于大殿之外,本命佩剑悬于上空,万剑列阵,直指殿门。若不是场合过于悲壮,这场面称得上一句蔚为壮观。   笑红尘察觉出不对。   鹤鸣山竟发动了护山大阵!   每个门派都有各自立身的护山阵法,遑论六大派之一的鹤鸣山,其威势若发挥到极致,足以摧毁每一个胆敢跨入阵法的人。   笑红尘急于寻找鹤鸣山上说得上话的弟子,消解双方恩怨,阻止一场恶战爆发——可就连他自己都知道,除非道门众派放过异数,这恩怨永不可消解。   还没找到好友千华子,便听护山大阵最前方的弟子一声呵斥:   “抱元子!放下异数!”   “若你执意叛道,休怪我护山大阵无情!”   笑红尘恍然抬眼望去,万剑阵法中央,自家大师兄抱着一个白发苍苍、手臂枯槁的老人跨出殿门。   那老人的身子枯瘦,几乎萎缩成小小的一团,白发过长,遮了大半张脸。大师兄的玄色外氅披在他身上,又遮了大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干枯的手臂随行走晃动着,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笑红尘怔然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是阿一?   那个初见时梨花树下蘸墨写字的孩子?   那个佯作声势、乳臭未干的小子?   那个懒懒散散、却又倔犟执拗的美少年?   还是那个一袭红衣官服、沉稳平和的青年官员?   而大师兄的动作那般温柔,恍若紧抱着的人是他此生挚爱。   这般神态动作,不会有错,也向众人愈加证实了那个道侣的谣言。   笑红尘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一股无由来的愤恨冲刷心头,却又茫茫然,不知何起,又不知归于何方。设身处地,若他是大师兄,他绝不会原谅……   毕竟——   那是自家大师兄最疼爱的少年啊。   只是不见了五年,他们便将他变成了这副模样。   “抱元子!若你执意叛道,休怪我护山大阵无情!”   为首弟子又厉声重复一遍。   笑红尘看见,自家大师兄充耳未闻,在万剑阵法中央单膝跪下,细细查看怀中人情况。指尖搭上他手腕,眉头皱紧,而后渐渐怔忡晃神。   从前,抱元子最信命。   他奉天道行事,命为天定,岂不信命?   可命,也会转头来嘲笑它最虔诚的信徒。   怀中的阿一已苍老得发不出一个字,最后发出的气音更像是无意义的呻//吟。抱元子恍惚间听见五年前,营帐灯下,他举起手中断成两截的竹筹,掷落在郑允珏眼前的声音。   一字一顿,无悲无喜。   “命格已绝,结局已定。我不能改。”   有多残忍。   他今朝才明白。   抱元子麻木地拥紧怀中的人,绝望地发现,仅存的体温也开始抛弃他的阿一。   抱元子像做错了事般,慌张抓起阿一垂下的手腕。可它像流沙一样,握不紧,越用力越留不住。   对了!还有道侣,道侣间的生死契!   他还是神君玄微时便知道,自己的命格得天道厚爱,更与天同寿。若与谁结为道侣,以生死为契,便可将自己的寿命与对方共享。   不知道在阿一身上有没有效,但眼下已是病急乱投医。   抱元子急忙在自己手腕上划上几道符文,又捧起阿一枯瘦的手腕,划上符文。阵法外有见识的人皆能认出,此乃道侣之契,还是羁绊最深的一等生死契。   为首那名弟子似乎都叹息一声:   “放弃吧,他已经断气了。”   “若交出芥指,我们可以放你离开。”   芥指中的锁魂阵还锁着异数神魂,只有连芥指一同毁去,才能使其神魂俱灭。   “离开?”   在场众人清晰地听见抱元子一声冷笑。   “我可以离开,可是——”   “谁把我的阿一还给我?”   一股凛冽如玄妙大道的剑意,自抱元子身上蓦然爆发。   “不好!”为首弟子高喊,“起阵!”   嗡——   万剑齐发。   浩淼剑意与其相撞,万剑瞬间折损近半。   “后面的弟子快顶上!”新一轮弟子从后头接替,空缺的剑位也被补上。待一轮剑折后,又有新的一拨剑顶上。   抱元子在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鹤鸣山。   “老笑!”笑红尘丧魂失魄间,身后一道声音传来。   笑红尘回头,望见千华子身后的六大派掌门,愈发骇然。除了清都山和玄天观的掌门,六大派掌门竟来了四位。   他们接替了四名弟子的位子,剑阵瞬间成滔天威势!   更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凡在蜀中游历的,均受门派号令赶来支援。   笑红尘几乎站不住,瘫倒在千华子怀里。   “大师兄……大师兄……”他崩溃恸哭了起来。在众人为对付抱元子一人而棘手不已时,唯他瘫在好友肩上,孩子般放声大哭。   大师兄必死于鹤鸣山上!   无人能挽回。   他正是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结局。   围剿维持了三日三夜。也是这时,道门众修士才清楚地认识到,抱元子道法之深厚,仅一人便可抵四名六大派掌门及剑阵其余弟子合力一击。   如此惊才绝艳的道门第一人啊!   每一名轮换上阵的弟子都带着敬意与悲壮。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此惊才绝艳的第一人,将由他们亲手扼杀于此阵之中。   一人,终抵不过千人。   三日三夜,剑阵终于停了。   竟也无人欢呼,无人喜悦。   有人悲,异数神魂最终被其放去,劳碌五年,终成一场空。有人叹,这般不世出的天才若是活下来,未来还不知能带领他们道门到何种高度,可惜却囿于情爱,叛逆正道。还有人引以为戒,天道苍苍,就算你是天命之人,给你的,天道也能一一收回。   任旁人如何评判。   剑阵最惨烈的中央,满身剑刃、已僵硬不动的抱元子,怀中仍紧抱着他的至爱。   笑红尘收殓大师兄时,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大师兄的手分开。他转身正要抱起阿一时,一个小女妖忽然从后山钻了出来,笑红尘认出那张脸,怔愣间任那小女妖一剑刺中自己左肩。   “道长和爹爹不需要你们来假惺惺!”   小女妖痛骂:“我恨你们这些伪君子、卫道士!等我法力修成,定将你们这些人杀得一干二净!”   笑红尘捂住左肩,不敢喊人来,只能任由小女妖抱起阿一,窜入山林之中。   笑红尘苦笑着,转头望向棺中安睡的大师兄。   笑着笑着,湿咸的泪水便滑下来,同左肩的血水杂糅到一起,滴到千疮百孔的地面上。他跪在棺前,额头重重磕在棺沿上。   “大师兄……错的究竟是谁呢?”   ——   如果要恨一个人,恨的应该是谁呢?   前尘如风散去,旁观完一切的衣轻飏站在风中,吹乱的发丝迷了眼睛。低下头,脚下是晴空及大地,而他正位于云端。   仇之境么……仇恨消解,方可通天?   他之仇却不可消解。   既如此,如何离开这幻境?   云中忽然传来几声鹤唳,穿透云霄。   衣轻飏似有所感,仰头望去。仙鹤自他头顶掠过,云遮雾绕间,视野所及,隐隐可见一道白衣身影端坐九霄之上。   ……谁?   那人绝不是大师兄。他身上有股,令衣轻飏直觉厌恶的东西——高高在上,垂眸众生,仿佛自己便是规则的化身、万物的法则,纵观人间苦难亦可无动于衷。   那人缓缓开口。   “汝有何仇?汝有何恨?”   衣轻飏听出,这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便是他进入秘境时宣布规则的那道神识的声音。   那道神识,不是天道的一缕残念吗?   衣轻飏警觉地微眯起眼:“你是何人?”   那道毫无感情的声音继续道:“吾无相无形,非众生相,也为众生相。吾不是任何人,也可以是任何人。”   这般神神叨叨的话让衣轻飏厌烦,不耐地挑了挑眉:“你便是传闻中,三清境之上的无上洞虚天尊?”   “汝可以这么认为。”那道声音说。   衣轻飏唇角微弯:“据说,你号称无所不晓,无所不知?”   “是。”那道声音说。   衣轻飏淡声道:“我正有一问,可否请教天尊?”   “请问。”   衣轻飏轻轻一笑:“预言说,我生为异数,一切罪孽便该我所得。”声音冷了下来,“我却不解,自己究竟何罪之有?若是天尊能说清楚,一切确实该我所得,那我也就认了。”   “无他。”天尊缓缓道,“世间有人生而富贵,也有人却生而贫寒。有人生而健康,亦有人生而残缺。”   “汝生于世,生即为罪。”   衣轻飏扬起声调:“那我倒要问问,既如此,为何将我降生于世?”   天尊毫无感情道:“吾已说过。有人生即为天地厚爱,也有人生便是罪孽。二者皆有存在之意义,此乃道也。”   “意义?”衣轻飏琢磨着这个字眼,只品出些讽意,“那我存在的意义,便是任你们喊打喊骂,随意磋磨?”   天尊顿了顿,“汝也可以这么理解。”   衣轻飏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便是你的答案?那岂非天地间任何一人都可以由你们抓来,安上一个异数的名头,后再以预言告诫世人,此人必诛之?”   天尊平淡道:“非也。仅你一人可以。”   衣轻飏追问:“为何非我不可?”   天尊道:“想必你在凡间,也曾见过天生胎记为黑色月牙的人。”   衣轻飏想起见过的三人:十七的徒弟流时,新朝皇帝元征,染霄子的大弟子沐青。或许还有更多的人。而这胎记还会伴随他们转世,皇帝元征的前世——淮王殿下,手腕也有此胎记。   “他们与汝相同,皆是生而命格不善之人。可他们又与汝不同,汝跌于绝境却不陷于绝境,心性不改,执拗异常。”   天尊缓缓道,“他们皆认了命,而汝却余恨绵绵,哪怕身处此地也要先问吾一句,自己究竟有何罪。论这一点,无人能及。”   衣轻飏快分不清他在褒在贬。   “所以,一切该我所得?”   天尊道:“正是汝存在之意义。”   衣轻飏笑着反问:“这便是你口中的道?”   天尊:“正是。”   衣轻飏眼睛弯起笑意:“那我衣轻飏,势与天道,与你,不共戴天。”   那道无悲无喜的声音叹道:“天道常存,吾亦与天地同寿,汝又奈何与天作对?此仇永不可解。”   衣轻飏晃了晃脑袋:“非也。若道有误,则拔剑问道,不死不休。”   话音刚落,手中绕指柔化为利剑出鞘,脚下幽火焚起,衣轻飏借力腾空,誓要揪住躲在云那一端的天尊真面目。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道云端身影不急不忙,任衣轻飏踩着云朵掠至他身前。   在衣轻飏拨开最后一重云雾前,那身影轻叹:“汝必会后悔。”   后悔?   怎么可——   衣轻飏滞住。   那层云雾散开以后,号称无相无形的天尊,长着一张……和大师兄一模一样的脸。   “你——”   衣轻飏咬牙,先涌起一阵恼怒。   “你以为化作他的脸,我便不能揭开你真面目了?”   天尊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于高处之上,冷着眸凝望他的眼神,幽深玄妙,无悲无喜。   好似他本身,便是所谓的“道”。   衣轻飏惊得眼皮一颤。   ——他见过的,在梦里!那个破碎的天地间,和大师兄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他神色过于不敢置信,而天尊始终一张表情不变,只有语气中带着惋惜:“玄微不愿汝知晓,汝却偏偏好奇心过重。”   “知道了自己最该恨的人,原是最爱的人。”   “所以吾说,汝必会后悔。”   作者有话说:   万字章!果然一章就做到了哈哈哈(已经癫狂.jpg;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悠儿 60瓶;鹿眠于野 10瓶;葡萄酸不甜 7瓶;蜉蝣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付笑谈|一   万剑朝他落下时, 身体像是变成一个盛满痛苦的容器,从四肢百骸弥散出千疮百孔的痛意。而心脏的位置似被人生生剜空, 那阵痛意比之身体的疼痛更为绵长。   云倏的神魂便在那时, 被这阵痛意唤醒。   双眼灌铁般沉重得睁不开,神识在无限下坠,脱离了地上的身体。意识却在下坠中恢复清醒:他还在幻境之中。   ……爱之境么?   相比什么都不清楚的阿一他们, 云倏明白得更多。通天神境名义上称“爱恨消解, 是为通天”,极容易让人误会成:只要自己不再爱或恨, 便可脱离幻境。   但实际上, “通天”若用“得道成仙”来解释,无爱无恨即所谓的“无情道”, 只是“得道成仙”的手段之一罢了。   清都山云台上,他曾教导少年时的小师弟阿一:世间修道之法千千万,忘情道容易,入世道最难。   欲望是件很痛苦的东西,大多数修道之人选择排除外物以达通天, 可有时,欲望比坐忘更重要。   有了欲望, 便想要消除欲望, 却又不得。在这一番自我消耗之中, 以痛苦、以执念修成入世道,亦是通天之法之一。只不过说来容易, 过程中的痛苦远非常人可以忍受。半途而废者, 不知凡几。   入世道有多难?云倏下凡三百多年, 至今未从这种痛苦内耗之中寻到得道之法。   但放在眼下, 这意味着破除幻境有两个方法:一为无爱亦无恨, 二即为甘愿忍受其痛,而不悔改。   幻境带他重新体验了一次下凡第二世——抱元子的一生,重来了,他也没能趋利避害,而是全然重蹈覆辙。按理,幻境应该破除了?   难道,还有第二重考验?   ……云倏想起幻境中那道神识,有着属于自己师尊的声音。   忽然——下坠停止。   眩晕之中,感觉自己落入另一个躯体。   眼睑倏然掀开,入目是极为熟悉的天花板。   ……他回到了清都山云台,那间闭关的密室?   “嘶……”   云倏扶着沉重的脑袋从地面撑起,属于心脏的位置那股绵长的疼痛仍未消散。手臂在地板上无意识摸索,摸到了一个蒲团和一把剑。   守一剑?   云倏以剑支撑,强忍着不适挣扎起身。   这是一方小小的房间,四周皆为石壁,是将云台附近一座山峰凿空后开辟出来的密室。朝外的一面石壁设有禁制,只有密室内的人才能打开,外面的人则无法入内。   除了一根滴水的石柱,一个蒲团,这间密室便只剩正北高悬的天尊像了。   这是他闭关后的第几年?云倏不清楚。   他是在阿一二十岁时,因赤楮花,机缘巧合解决了阿一的体质问题后,决定闭关修炼的。原因么,一是暂且逃避,二是……这是助阿一命格脱离八苦塔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实是无法可解,需要好好理清思路。   三则是……   修道之人或多或少都有看破先机的直觉,这取决于修为及自身天赋。而云倏则比许多人看破得早。天机不可泄露,而他早一百年窥探得天机——   近年,天地间阴阳两气运转愈发迟缓,怨气虽未有大的变化,灵气却渐渐混浊。这也是为何近百年来,凡间除了玉妙宫那位前掌门,再无其他渡劫飞升者。   而在遥远的天际,星河逐渐黯淡。在月光明朗的夜晚,便可望见天那头,夜幕上空似乎有一道极微小的裂口。   这道裂口之小——在凡间,除了云倏,能观察到的人不超过一掌之数。   云倏不信预言,他一直认为预言是谎言,是天道借此压迫阿一的幌子。而近百年阴阳两气运转变缓,灵气变混浊,到了如今——预言中的最后一百年,天际又出现微小裂口,一切似乎都在证实:   预言是真的。   这正是天地大劫的预兆。   正道愈发坐不住,决定对浮幽山不渡界展开围剿。   而这时候的云倏则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为何天地大劫会和阿一扯上关联。   大劫不是天地更迭的一个周期吗?十六万年为天地一劫,八万年万物生长至顶点,又八万年万物跌落至低谷,盛极而衰,衰即又盛。   过程虽然难免惨痛,却乃天地演化的规律。   既是规律,为何天道偏偏要用预言,将大劫与阿一扯上关系?   云倏需要一个解释。   以他的认知,天地大劫是周期,是不可避免的法则。而按预言的说法,除去异数,便能避免大劫?   避免大劫意味着什么?云倏清楚,若能避免新生的阵痛,平和地过渡到下一周期,将拯救多少生灵。   曾经,他修道便为渡苍生。如今拯救苍生的机会就摆在他眼前,他却不敢去相信。过往牢固的信仰在一步步溃塌,他急需一个答案,证明一直以来,他想要阿一活下来的想法,是对是错,是符合道义的还是究于私心的。   于是,云倏闭关,向师尊问道。   开始的一年,仙鹤灵芝便是他的眼睛,替他照看阿一。   可疑问一开始生出,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他眼睁睁见那孩子跌落不落渊底,浮幽水中,而他还处于割裂之中,一个自己叫嚣着去救:阿一该多么疼,多么绝望。   另一个自己冷眼说着:这是出于私心还是道义?这是对是错?天道与师尊阻你那么多回,也许正因为他们是对的。天下同道修士阻你那么多回,也许正因为他们的确身处正义。   也许,只有你一个人错了。   你无视了天下人的苦难,眼底只有自己的私心。   寒来暑往,数个十年,这尊神像仿若泥胎,无视他的苦苦追问,没有任何回音。   那便是对他私心的惩罚吧?   他没听见阿一被一刀刀剥皮去骨的惨叫,也无视了阿一在幽火中一遍遍焚尽骨骸又再度生长时那双眼睛的绝望。他又听见天下人的责难,闭眼时无数次看见大劫之中,从地狱里向他伸出的无数双手。   那便是惩罚吧?   ……   思绪回到当下,云倏撑着守一剑站起后,终于听见那道熟悉的无悲无喜的声音。   他便明白自己身处何时了。   闭关五十年后,天尊给予他回答之日。   “汝即是吾。”   “吾即是汝。”   “汝应明了,吾为何这般做。”   那是上辈子的云倏,无法忘却的一日。   只因他看清了师尊的真面目,那真面目里,倒映着他的脸。   那所谓的真相,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汝之爱非爱,不过源于吾的一缕执念。”   “既明悟如此,汝还不肯悔改?”   这便是爱之境的最终考验了。   听着师尊的声音,再次面对上辈子这一件让他认知皆溃塌的事,他已能做到面无表情,无波无澜。   现世的云倏,正身处前世的场景,面对始终如一的天尊,给出当下的答案。   ——   幻境破除。   云倏扶住守一剑剑柄,出现一片迷雾中。   “阿一?”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音。   只好往前再走,不知走了多久,迷雾渐渐消散,眼前是一处悬崖。天际被染成红霞之色,悬崖之上,立着一棵两人合抱不过来的巨树。   巨树枝叶如四季变幻,一会儿满树赤色花瓣,一会儿挂满浓绿枝叶,一会儿秋风萧瑟,叶片转黄。再一会儿叶片彻底掉光,枯枝挂雪。等眨眼工夫,又长出嫩叶,散开满树红花。   看来,这便是通天神树了。   云倏的目光只轻飘飘落在神树上一眼,便很快移下,落到树下蓝白弟子服的青年身上。   青年正背对着他,身边站着少女身形的吹盏。   而染霄子与她徒弟沐青离神树最近,模样却看上去最惨烈。   沐青肉/体早就消亡,是他师父染霄子用尽修为才留下他的残魂,用傀儡术附身在一个木偶身上。木偶大小与沐青身形相似,故而平常人看不出分别。   只是眼下,沐青四肢破烂,手臂尽断,露出其中的茬茬木屑。而挡在他身前的染霄子情况也并不好,浑身血痕,以佩剑勉力支撑,看起来撑不过几个回合了。   她二人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与面前游刃有余、出手甚至称得上随意的青年分不开关系。   “前辈,劝你还是早些让开为好。”青年懒懒开口,“通天神树能者取之,晚辈还不想要了你性命。不然等会儿大师兄出来了,可不好交代。”   “衣轻飏……”   染霄子咬牙道,“你明明还身处正道,并未掉下不落渊,怎么会突然……你!我竟也叫你骗了过去!你这般执着于收集神器,是郑允珏已将禁阵秘法交给你了?”   衣轻飏挑挑眉,听出很多层意思来。   “你们这些从三清境下来的神仙,都这么清楚剧本?郑允珏?他的任务便是把秘法交给我么?”   怪不得,上辈子郑掌门身处正道,却转投他来。做了不少贡献,才逐渐消除了他的疑心。随后,便将禁阵秘法献给他。   看来,那就是天道剧本中的最后一环了。   ……禁阵。   他正是死于禁阵失控,才得以重生。   染霄子神色明显一怔:“你怎么、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她有了不敢置信的揣测,“容与君将一切都告诉你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背叛天道?!”   衣轻飏眉梢略略一挑:“看来,郑掌门是要比你聪明一些。”   “什么意思?”染霄子一脸悚然。   掌心腾起一簇幽火,衣轻飏慢慢朝她走近。一股无形的威压施加而来,染霄子咬牙欲执剑,却绝望地发觉在这股威压之下,压根无法动弹。这人居然还隐藏了实力!   染霄子被压得单膝跪下。   “师父!”沐青欲拖着残缺的身体上前,却被一根藤鞭缠卷,滚落在地,绑得严严实实,“你放开我!”   吹盏两颊可爱地鼓着:“劝大哥哥你老实一点哦。”   衣轻飏走至染霄子跟前。幽黑火焰无声无息,似流动活水,在他掌心游过。衣轻飏眼底映着游动的玄黑光影,眉心红痣在火浪中灼眼,诡谲之外,更添容貌昳丽惊人。   那双玄黑的眼浅浅弯起,笑意搅碎在焰光里。   “可惜,你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染霄子睁大眼,按在佩剑上的手欲动,却被压制得僵硬发颤。   “师父!”沐青绝望一喊。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   衣轻飏一滞。威压随之烟消云散,染霄子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急促地喘息一口,用尽力气大喊:“容与君!快!拦住他!”   天道的计划是,让衣轻飏顺利得到通天神树。   可她不能让他就这么拿去,在此之前,必须让沐青得到不腐不烂的新身体。容与君不会想让衣轻飏炼成禁阵,自寻死路,他的目的应该和她一致!   衣轻飏回过神,缓缓转头。   ……大师兄出来多久了?又看见多少?   在幻境里得到全部记忆的吹盏,也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过去。毕竟这父女俩,刚才是有点欺负人。   云倏自阴影处持剑走出,面无表情向这边来。   “大……师兄……”衣轻飏略心虚,掌心火熄灭。   对方太过冷淡的脸,让他不由自主联想到那个……衣轻飏极轻微地蹙了下眉,垂眼掩去一闪而逝的戾色。   ……那个让人讨厌的天尊。   熟悉的属于大师兄干净冷冽的气息近了,衣轻飏收拾好表情,正要抬头无辜地控诉染霄子的行径,对方一只手掌却抬起,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阿一,我来看着他们。”大师兄嗓音低沉一如既往,“你去取你想要的东西。”   染霄子呆了。   吹盏和沐青也呆了。   人心偏着长是吧?   衣轻飏同样有点懵,纤长的眼睫扇了扇,伸手摸向大师兄揉过的位置,那儿似乎还残余着温度。   守一剑果然挡在染霄子身前,云倏平静催他道:“快去。”   “哦。”衣轻飏乖乖点头,模样听话地去取神树。   连根带走,收进芥指。   见再无威胁,吹盏也撤走了绑住沐青的藤鞭。   可鞭子一撤走,沐青的身体便在众人眼前彻底散架。残魂没了附身之地,染霄子法力又大减,眼看着便要消散。   染霄子大急,情不自禁喊出:“衣道友!我跟你交换!”   云倏眼皮一颤,隐隐预感不好,深深凝视向她。   “嗯?”正想留一根木头给他们的衣轻飏,动作停了一停,歪头不解,“你想和我交换,交换什么?”   “你一定会感兴趣。”染霄子咬咬唇,无视容与君身上散发的威压,生涩开口,“禁阵就是场笑话……”她艰难地喘息了一口,“若想活命,你断不该收集这些神器。”   “你以为,炼成禁阵……便能通向三清境,便能杀向天尊真身问道吗?”   染霄子神色难看,唇角勉强挤出讽笑的弧度。   “你错了,那才是天道设计你的……夺命符!”   “住口!”云倏少有地神情异变,面色冷峻,威压更甚。染霄子脖颈犹如被这股威压扼住,脸色瞬间青白,难以呼吸,更难以再多说出一个字。   连吹盏都被这股威压影响,面色难看地弯腰,单膝跪下。   衣轻飏拿一截神树木,拢住沐青残魂,后将那块木头丢至染霄子跟前,淡道:“继续说。”   另一股针锋相对的威压,自他身上弥漫开,骤然缓解了染霄子的压力。   染霄子急急喘了口气,脸上笑意不减反增:“我笑你愚蠢,衣轻飏!你从出生起,从头到尾便在天道设计之中,却浑然不知,如此还妄想逆天改命?”   “衣轻飏,你太天真,太天真的人对付不了那号称无所不知的天道!还有它的走狗——我们无上庄严且不容置疑的洞虚天尊!”   “至于问道禁阵?那就是个笑话!”   云倏面色愈渐苍白,却未再施加威压,别开了视线。   衣轻飏紧盯着他的脸,目光一转不转。   染霄子讽刺地笑起来,却又带着解脱的轻松:“你以为预言中说的,天地大劫因你而起?哈,醒醒吧,大劫不会因任何人而起,而是天地更迭的必然周期。”   “在大劫将要触发的节点上,需天地间正反两面达到平衡,阴阳两气势均力敌。如此,才可顺利触发大劫,衍化出新世界。”   “然而,天道却独爱正道,肆意压制邪道生长。”   “天地间本就稀少的邪道,在千年前无上魔尊赤混攻占凡间,又被神君玄微斩于剑下后,更是愈加稀少。”   “以至于,大劫失去触发条件,周期失常。”   “你可知道,没有按时触发大劫的世界,将变成什么模样?”   衣轻飏恍然忆起,在来通天神境之前,师父笑尘子曾将他唤至北峰,在他眼前演化天地大劫。   ——没有劫难,从此也再没有新的天地衍化而出,有限的灵气与生机逐渐消耗殆尽,下界便湮灭于虚无了。   染霄子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天际破碎,大地分裂,万物失去规律,时间也变得忽慢忽快。”   “衣道友可否觉得耳熟?那正是我所讲过的故事中,十六万年前我曾经历过的上一场大劫。”   “那场大劫,也是因下界阴阳失衡,致使周期崩坏。”   “不过还好,那次还没到不可挽回的时候,阴阳两气还没有如今这般失衡。上界的神仙们只需要安心等待,等凡间的人差不多死光,他们身上的怨气弥补了天地间的失衡,裂口也就被修复了。”   “可如今,他们却再不能冷眼旁观了。”   “天地失衡,已达到无法弥补的境地。”   “他们,需要更多的怨气,来触发天地大劫。”   听到这,衣轻飏动了动唇,看了一眼唇角讽刺的染霄子,又看了一眼神色苍白的大师兄,后退一步。   他隐隐有了一种预测。   一种对他而言,极残忍的预感。   果然,染霄子道:“衣轻飏,你便是天地大劫的引子!”   话音坠地,字字清晰。   他几世轮回无一不苦苦挣扎的人生,在这一刻被残忍宣判。   “你便是天道与天尊联手,为引发大劫所豢养的蛊虫!”   “你知道,我徒儿手心处的黑色月牙胎记从何而来吗?那便是蛊的象征。只不过区别是,他们是失败的蛊,而你,是最成功的那只蛊!是盛放怨气的绝佳容器!”   “预言还那般冠冕堂皇,口口声声指责你为灭世之人?”   染霄子笑意近乎癫狂。   “你应该高兴呀,衣道友。他们都被骗了,你才是那位救世者,哈,那位天命之人。”   作者有话说:   明晚继续,嗯嗯。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孤独不在荒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HWH、轻舟万重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付笑谈|二   衣轻飏低下眼睫, 睫羽尖轻微发着颤,眸底闪过无数种情绪, 不敢置信, 空白,以至于黯淡……   他抬眼去寻大师兄的身影,美得脆弱的脸上苍白中捧出一小簇希冀, 眼神像是一个被丢弃的孩子, 急需最爱的人的安慰,无措至极。   ——大师兄, 她在骗我对吗?   ——求你了, 快否认她吧。   ——只要你摇头,我就相信。   可云倏按着剑柄的指尖微微颤抖, 始终别开着视线,并未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   衣轻飏执意而为,便要独自承受得知真相的恶果。   染霄子终将目光投向他最爱的人,投向容与君,不复方才癫狂之色, 同时包含着崇敬、复杂与怜悯:“十六万年前,那场失衡的大劫中, 神君玄微尚未出世。我所追随之人, 乃无上洞虚天尊。”   她扯起唇角, 视线移回衣轻飏身上。   “我故事里那个趴在碎石上求救的孩子,才是你最初的前世。”   他曾做过很多与此相关的梦, 此刻听见这一说法, 甚至已给不了太吃惊的反应。   染霄子讽刺天尊为天道走狗, 眼下神色却涌现些许怀念。   “那时的天尊, 还不是如今这副模样。或者说, 是他选择成为如今这副短情绝爱的模样的。”   “天地初辟,大道化三千,其中阳清之气始化天尊。天尊修道行三千二百劫,得三千二百元神,始证天道,号曰无上洞虚。”   “虽证得天道,尊神仍离“与道同体”之境余一步之遥。”   “那仅剩的一步,便是舍不下的悲悯与人性。他可冷眼俯视大劫中那孩子的死,可那孩子临死前哀绝的眼神,也成了他与道同体的最后一根刺。”   染霄子弯唇,轻飘飘道:“于是,尊神决意将那根刺拔除。他要成为真正的神,他要自己成为道本身。”   “玄微是谁?十六万年前天地衍化的天生神明?呵,他的确是天生神明,他即是天尊割离出真身的那一根刺,是天尊三千二百元神之一,也是唯一携带那一缕斩不断的执念的元神。”   衣轻飏静静闭上了眼,眼皮以轻微幅度颤抖着,他在强迫自己坚持听完。   天际红霞飘动,在悬崖之上投下诡异阴影。而云倏浑身罩在那片霞影下,侧脸鼻梁线条淡冷,深邃五官沉入无言的阴暗。   染霄子没注意他们神色,或是不在意他们如何,兀自出着神,陷入了自己从头到尾的叙述。   “然而,天尊仍不忘斩却执念,使这一缕元神回归真身。但须知,解铃还须系铃人。”   “七百多年前,天道察觉自魔尊赤混死后,天地阴阳之失衡已无法弥补。天尊急需解救之法,或许也正是那时,他同时看到了斩断执念之法吧?”   “大劫中生出的执念,便应于大劫中消解。自那孩子身上生出的执念,便应于那孩子身上消解。”   “为保万无一失,天道未尝不曾豢养其他蛊虫。但出乎预料的是,你还是那位最适合的“天命之人”,那只表现最好的蛊。”   “蛊养好了,便该由它钦定的天命之人亲手斩除。怨气随你一并封印,也不会再肆虐人间,苍生得以平安渡过大劫——这可是自有大劫周期以来,从未有过的好结局。”   “舍你一个,便能救苍生,衣道友,你说这算不算一桩好买卖?”   衣轻飏眼睫一颤,缓缓睁眼。   尘埃落定,千种情绪溶于一双眸中,任旁人如何看也瞧不出端倪。   染霄子讶异地挑起眉。她也没料到,乍闻如此惊人真相,短短时间内他居然已恢复镇定。至少,面上是如此。   “其实,”染霄子稍顿了顿,“玄微也可以理解为被设计的一环。天道在你降生之初,故意降下旨意,令玄微降天雷铲除异数——那时便是预料到,带有最后一缕执念的玄微,定做不到视若无睹的吧?而如此,也让你二人无形有了因果。”   “只不过,天道与天尊皆未料到,玄微会成为你生出怨气最关键的一环。”   “容与君,”染霄子转向云倏,“我不清楚您如今站在哪一头,但作为您曾经的座下裨神,我只想提醒您一句——执念与爱,还是应当分清的。”   天道与天尊何尝不是为他,将一切前路铺好了?   “莫要一时冲动,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   云倏没有半点回应。   “执念……”这时,反倒是衣轻飏声音哑涩地启唇,咀嚼着这一字眼,“若按预言,令天命之人斩除异数,执念便会消散么?”   染霄子眸光微动,似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先点头道:“尊神的执念便是救一人还是救苍生。若斩除了异数,执念自会消散。”又摇头道,“玄微却不会有影响,大概……”   她轻轻笑了笑,眼睛里却无半点笑意。   “是回到真身,一同证道吧?”   云倏惨白的唇动了动,摁在剑柄上的手掌松开,似欲抬手,伸向距他仅一步之遥的青年。   衣轻飏抬眼望过来,淡无表情。   垂下眼眸,目光却一转不转搁在他那只欲抬起的手。   ……一步。   他们仅一步之遥。   就一步。   大师兄,一直以来,不就差这一步了吗?   所以你惧怕的,便是这些?   “阿一……”   云倏艰涩地低声开口,像怕声音过高便会引起对方不满似的。小心翼翼望着他,手却收回,轻颤中攥紧守一剑剑柄。   自闭关那日,得知全部真相后,他便再不敢放松心神入眠。每每打坐一夜,以熬过长夜漫漫。   可是,叫他不敢入眠的真凶,以及无数次半夜惊醒、后背涔湿的噩梦,俱在今朝化为现实。   云倏实无气力,抬头面对他的阿一。   面对那张脆弱的脸上,不敢置信、愤懑与失望。   或许,这些还能接受。恨也罢,失望也罢,他早做好准备。可他最不敢见到的,还是阿一脸上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后悔了,后悔接受他,给予他,后悔曾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献给他最赤忱简单的少年爱意。   因爱生怖,因怖生退。   空气一片沉默,无声地寂静。   红霞缓缓浮过他们头顶。   云倏甚至由衷希望,这沉默能永远持续,阿一便这样失望地看着他就好,而不必给出下一步的惩罚。   可这注定是奢望。   他清晰听见阿一淡漠的声音,唤一个不是他的人:   “吹盏……”   他轻轻地说,“我们走吧。”   云倏蓦然撩起眼皮,只望见,他养大的孩子终于不再回头地离开,留给他一道漠然的背影。   原来,成长路上不可避免的离巢,真正发生时,牵引的股股阵痛,并不出自离去的幼鸟,而是一心盼着幼鸟长大的守巢人。   吹盏小小地应了一声,快步跟上。   幽火在悬崖尽头灼开一道裂痕,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玄黑火焰无声无息焚烬,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云倏一直僵直的身躯骤然泄力,用以支撑的守一剑砰地倒下。   他手脚像是亲历过一场噩梦,如陷泥沼,沉重下坠,单膝滑跪在地。面色如纸,后背额头皆是冷汗,水里捞起一般。   眼前一阵黑色的光晕,隐约听见似是染霄子在焦急唤他,耳膜却像跟这世界隔了一堵巨障,什么也听不清。他单手捂住一边耳朵,耳膜鼓嚣着发疼,他痛苦地垂眼,蹙紧眉,几乎以为这只耳朵从此便要失聪了。   ……那就失聪吧。   反正也没什么用了,阿一以后再不会那般温柔地唤他大师兄。   守一剑感受到主人绝望痛苦的情绪,亦不安嗡鸣,主人却早已无心察觉。   云倏正陷入一股极度自厌的泥沼之中,却并不挣扎,任自己缓缓下沉,任深深的厌恶将自己吞没。   ……如果恨他一个,可以让阿一好受那么一点,那就恨吧。   所有的恨意和责怪都可朝他来,因为他不会对阿一做什么,这样的恨,是全然无代价的。   ……如果消失他一个,既可救苍生,也可救阿一。   那就让他消失吧。   ——   终南山,紫虚观。   郑允珏自障中惊醒,随手擦了擦额上冷汗,抬头仰望星夜。   月光正明朗,郑允珏双眸微眯,忽然注意到星光黯淡的天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极微小极微小的裂隙。他头皮骤然发麻,从蒲团上起身。   ——这是大劫已将近的预兆!   他能观察得到,其他六大派掌门亦能。   他笃定,正道不日将有大动作。   郑允珏低头思忖着手中这张禁阵秘法图。衣轻飏重生了,那么上辈子天道便失败了。   究竟是他瞒着天道做的筹谋成功了,还是一切皆出自容与君的手笔?   京师,皇宫。   昏迷几日几夜的皇帝元征终于醒来,守在榻边的一众侍从、太医喜极而泣,纷纷言是苍天保佑。   元征起身扶着额头,似醒非醒。   只有自己清楚,这几日做过怎样一场迷离梦幻的前世之梦。   梦一醒,却又忘记大半,只余零碎的几幅画面。   元征披衣而起,至宫楼之上仰观星夜。月华朗朗,流照这人间大地。这副壮丽之景使他思绪渐渐清明澄澈,身为天下百姓之主,元征清楚什么才是一个皇帝应该做的。   将这一切付之一场梦,才是最好的选择。   ——   半月后,不渡界。   今日秋风微雨,仿自苗疆的深山脚下,衣轻飏正蹲在菜畦前,一身鸦青薄衫外罩蓑衣,头戴一顶斗笠,专心致志地拔野草。   别小看拔野草,这可是件细活。力道若小了,野草自然拔不干净。力道若大了,容易半途断掉,将根留在里头,来年春天还得再窜野草。轻不得也重不得。   脚边已堆了一篮无名野草,衣轻飏拔了会儿实在腿酸,索性先站起身,懒懒地伸个懒腰。   太久没亲近他的儿砸们,果然干起活来体力不行了。   细雨之下的菜畦里,碧绿的小白菜、嫩生生的豆苗长势正盛。竹架上的黄瓜却是该摘了,一个个经雨水洗过绿油油得发亮。   今晚就吃黄瓜炒肉好啦。   衣轻飏美美地提起另一个干净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地里,去够架上个儿大喜人的黄瓜。踮脚或弯腰时,身上披着的蓑衣随之耸动,毛茸茸的蓑毛尖上,一粒一粒的雨珠抖动落地。   他低身去摘下面的瓜时,头顶的斗笠不巧滑了下来。   衣轻飏手背顶了顶笠檐,再一掀眼皮,脚边一畦一畦的嫩绿大葱便映入眼帘。   ……   少年时的他,剑术基础结课时,大师兄答应奖励他一顿饺子。他便带大师兄去后山上,他种的小菜园里摘葱。   当时他还折下较大较圆润的一根葱茎,插进大师兄的道士髻里,笑着点头说:“宝葱赠美人。”   而素来不苟言笑的大师兄,居然冷着脸调戏了回来,说:“是美人赠宝葱。”   ……   衣轻飏想到这,情不自禁弯起唇角笑了。   只是很快,他收起了笑意。   雨势渐大,雨水啪嗒啪嗒打在斗笠和蓑衣上,衣轻飏放弃了自己平时什么都爱往里加一把的绿葱,挎好小篮子往回走。   小菜园紧挨着一间两进小院,他刚进廊下,放下篮子,正欲摘斗笠,便见雨中长乩匆匆打伞而来。   “怎么了?”   衣轻飏随口问道,却有些提不起精神。   “是……”长乩见他这副表情,声音不自觉低下,“是正道最近像有大动作,玄天观邀各门派齐聚京师,似决定召开道门大会,商议讨伐魔尊事宜。”   “哦。”衣轻飏无甚情绪地点头,“最近天象异常,他们是该有大动作了。”   长乩试探请示:“那我们……”   衣轻飏:“来便来吧,咱们一切照旧,正怕他们不来呢。”   长乩点点头。   衣轻飏解下斗笠,将蓑衣挂到门框边,正欲洗手做饭,转头却见长乩还未走。不解歪头:“还有事?”   长乩却少见地迟疑:“呃……”   衣轻飏挑起一边眉:“有事说事。”   “呃,”长乩想了想,还是如实禀道,“不渡界外,清都山那位……呃,那位容与君找上门了,主上您……见还是不见?”   衣轻飏提起篮子的动作一顿。   陷入长久的沉默。   长乩只好硬着头皮,打算再问一遍。   却听自家主上忽然淡淡一句:“不见。”   “不见?”长乩明显露出讶异的表情。   衣轻飏提起篮子,淡淡往里走了:“你让他回去,我不见。”   作者有话说:   闹矛盾ing……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青山横北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星和 50瓶;37190908咚 10瓶;33901787 9瓶;轻舟万重山 3瓶;蜉蝣、青山横北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付笑谈|三   ——   云倏沐浴毕, 湿着长发出来,只披一件素白外衫, 随意系拢腰身, 伏案拾起一张符纸。   符纸甫一展开,金字便跳动到空中。其实不必看也猜得到,是司青岚问他们何时游历完毕, 回清都山。   这是浮幽山以南百里的一处镇子。浮幽山本就地处极北、极偏僻之地, 这八方唯一一处镇子,肩挑起迎往送客的功能, 白日四面八方皆是市场的吆喝声。   夜幕时, 一切便悄无声息沉睡,只有零散挑子行走叫卖的声音。   云倏支额蹙起眉, 回想起秘境当日,眼底浮现痛苦的神色。   那日,他记不清过了多久才站起,染霄子忧虑的脸上唇翕张着,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如何从秘境中出来, 也记不得了。   出了秘境,明晃的阳光刺伤眼睛, 他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于是强撑着, 去寻等候阿一出秘境的司青岚一行人。   他还记得阿一的筹划,既然此前一直留在清都山, 叫长乩领魔尊的位置, 便是有别的打算。眼下也只是暂时打消正道中人的疑虑, 还不知多少双眼睛暗地盯着这边, 他得瞒下去。毕竟阿一多多少少是因为他, 才负气离开的。   他找到司青岚等人,只说阿一在他这边,有桩任务需陪他去上一两月。   若是……阿一永不回来了,他也只有能遮掩几时,便遮掩几时。   他记不清司青岚是否看穿他的伪装,他的话,却是无人质疑的。   如今逗留这处镇子近一月,期间寻上不渡界数次,对方均不肯见他。   云倏痛苦地弓起背,伏身桌案,头埋进双臂。湿发滴滴嗒嗒地水珠落地,守一剑安静地倚在案边,夜愈发静了,客栈外只剩打更人过路的声音。   过了很长一会儿,云倏伏侧过脸,无意义地盯着墙面上芭蕉叶影。闭不了眼,一闭眼便是当时情形,心脏会因痛苦剧烈收缩,那股自厌的情绪又会将他吞没。   云倏还得再见阿一几次,否则,他为救阿一的筹划便要尽数落空。   他垂睫敛去自厌的神色,还得撑过这一夜才行。天象已生异变,不能再在这镇子上徒耗,明日必须想个法子……   ——   早起用早饭,云倏面色冷怠地下楼,正搬开门板的店家笑着打了声招呼:“道长昨夜睡得可好?”   云倏无意义地点了下头。   在窗边落座,筷子倒着在桌面笃了笃。拿热水烫着筷子,云倏冷淡撩起眼皮,热雾弥漫中看见阿一正坐在对面,眸底带笑,催他:“大师兄,还有多久好啊?”   “好了。”云倏将烫好的筷子掉个头,递过去。   筷子穿过,弥漫的热水雾汽冷凝,对面的人便消失不见了。   “……”   云倏静了许久,无甚表情地收回筷子。   日头渐升,镇子逐渐往复昨日的热闹,街边挑起连绵的摊子,来来往往过路的行人。   云倏并不饿,只是慢条斯理吃着阳春面,借以打发时间。街那头忽然传来叫卖桂花糖粥的敲梆声,云倏想起阿一最爱这类甜食,下意识抬眼寻去。   街边正巧有道熟人的身影过路。   也许是云倏乍抬起头,也许是他本人就引人注目,那道一直低头看路的身影也恰好抬眼,与他目光相对。   那人白发淡瞳,肤色在光线下苍白可见脉络,唯锁骨上有黑色月牙胎记,在纯粹的白中添上灼眼一笔。   ……是一个很久没见过的熟人。   十七唯一的徒弟,流时。   云倏一眼便看出,他浑身煞气,已入魔许久的模样。   怪不得,出现在浮幽山附近。   流时也明显怔了怔,回过神,朝他恭敬地点点头,便低头继续混入人群中远离了。   流时想做什么?云倏难掩厌恶地蹙紧眉。阿一应该知道流时也加入了不渡界,以二人的修为,眼下的流时想伤阿一一根毫毛,都无异于天方夜谭。   况且……   云倏怔然垂眸,盯着碗里的汤底,里面只有他的影。   十七,是死于他剑下的。对方怨不到阿一头上。   汤面的热油渐渐凝结,他的影变得模糊。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十七的面容,似乎也变得模糊了。   原是各人皆有各人的道,十七沿着他的道去了,流时也沿着自己的道走了。而他,不也正走在属于自己的道上?如此,各人皆无悔罢。可叹这个道理,他如今才明白。   这时,云倏瞳眸微微一缩,蓦地想起流时方才系在腰间的玄黑令牌。   那是不是,不渡界的邪修皆有的那块传送令牌?   无论那邪修身处何地,只消用那个令牌,便能瞬间回到不渡界?   不过……传送进去前,似乎必须先得到不渡界认可。   管他了,云倏打定主意,先随便找个邪修,“借”了再说。   ——   过几日便是中秋,众邪修好不容易有个家,再加上最近界中风闻主上心情极差,便商议着当晚大办特办,学凡人搞个灯会,闹一闹才好。   不渡界中心之地,是有一处可比拟凡间京城的繁华城镇的。   街市上都已置备妥当,中秋还有几日,眼下就差把灯会的中心人物请来,让他瞧瞧可还有哪不满意的地方,他们便可无限次地改,直到他老人家满意为止。   只是派谁去请呢?   鉴于最近主上那张冷脸,长乩表示道门正集合搞事,自己事务实在繁忙。言弃则还待在清都山,乐不思蜀。自然,作为主上的干女儿,吹盏就这么不负众望地被推了出去。   作为知道得最多的那个人,吹盏一想起爹爹的脸,便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不过也因为知道得最多,她也最担忧爹爹的精神状况。虽然爹爹面上,跟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   于是咬咬牙,吹盏连撒带泼地,从早晨菜园到夜里卧室,在爹爹耳边嗡嗡了一天一夜,终于把人请到了街市上散心,美其名曰“视察工作”。   这座繁华城镇是没名字的,大家平时都“那座城”“那座城”地称呼它。如今主上终于来视察了,居民们高兴地搬出笔墨纸砚,来请主上亲赐城名。   衣轻飏推辞不过,叹了口气。   咬着笔头,望着天,不禁想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的句子。既然浮生过短,大起大伏,未来之事不可预知,不如欢宴达旦,享乐当下。   于是提笔,写下“极乐城”三个大字。   众人都极捧场地叫好,当下便叫人临摹刻碑,将城名挂在城门上。   衣轻飏便象征性地在吹盏陪同下,在极乐城最繁华的几条大街上走了走。   吹盏一路指好吃好玩的给他看,衣轻飏连连点头。问他可有需改进的地方,却也连连点头。明显是心不在焉,兴致寥寥。   拐过一处街角,是一家红帐罗幔、外表极花哨的酒楼。衣轻飏眼皮一跳:“这是嘛?”   吹盏理所当然:“双修之地呀。”   “咳咳……”衣轻飏低头,认真看了一眼萝莉外表的乖女儿,乖女儿也一脸认真,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   是了,他忘记吹盏今年都两百多岁了。也是他在正道待了太久,忘了邪修们放纵享乐、不拘世俗的本性。况且,既能快乐还能修炼,双修之法的确在妖修、魔修之间盛行。   不同于凡间青楼楚馆,这里讲的便是你情我愿、共同进步。   这不,衣轻飏仅仅在楼下出神了一会儿,二楼便招出无数双添香红袖,热情呼唤着主上快来,有男有女,比之凡间更为大胆奔放——简而言之,就是不该露的全露。   衣轻飏扶额转身欲走。   底楼便奔出一群大胆奔放的男女,一人还扯住衣轻飏衣角,万种风情地望来:“主上,可愿试试奴的双修之法?修行成果可尽归于主上,奴分毫不取,只愿全身心献于主上……”   “唔。”衣轻飏回身皱眉,却有点好奇,“还有这么偏门的双修之法?”   那人见衣轻飏转身,一双眼睛都亮了:“自然!主上一试便知道了!”   却有人不满主上将目光投到这小妖精身上,拆台道:“主上,他道行可不深,要说修这种双修之法最厉害的,还得是二楼那些专修合欢法的妖修!您要不陪我们进去看看?”   那一刻,如某种清流淌过识海,衣轻飏忽然想通了什么。   一直以来,他心底都对山洞那一夜存有疑惑。上辈子或许是因误打误撞,饮了赤楮花水。那这辈子呢?大师兄为何明知赤楮花的效用,还引他去喝此水。   改善他那漏斗一样、无法修行的体质?难道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再说灵力对他几乎无用。为何一定得……   而且,大师兄对身体上的接触,从来跟他无避讳。几乎可以说是欢迎了。   难道……   疑心种下便无法消散,衣轻飏存了讨教之心,便叫傻女儿在外等着,独身进了那座花哨酒楼。   吹盏不晓得为何爹爹就是不让她进去,撇了撇嘴,在台阶上坐下。坐了好一会儿,心里还是忍不住埋怨:爹爹真是的,我也有两百多岁了,什么还没见——   吹盏望着远处街上被人指指点点走来的道士,嘴张大呆住。   她还真没见过——   正道修士居然进得来不渡界?!   来的人还还还、还是那位!   夭寿了爹爹,快跑呀!   ——   “哦……”   衣轻飏缓缓点头,听围拢过来的妖修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补充。   “还真有一方献祭另一方的双修?”   “对呀对呀!”妖修们叽叽喳喳地应声,“献祭的一方负责运转双修之法,被献祭者必须居上位——当然,若是修炼到极致,还能一方置换另一方的体质呢!”   “不止体质!”还有妖修补充,“更厉害的,还能以阴换阳,以阳换阴呢!”   衣轻飏垂眼思索,眸底愈发冷了下来。   若真有这个可能……   想到什么,衣轻飏又抬头问:“那,居上位的被献祭者,在这种双修之法中,身上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他努力回想那次感受,欲验证一二。   不想妖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忽然暧昧起来,一个妖修手撑着毯子贴近,眼尾风流地勾起,指尖搭上衣轻飏腰带:“主上想知道?不如亲身试验一番?我们嘴笨,自然是说不透的……”   衣轻飏眸中带笑,向后略略仰身,轻巧地摁住对方手腕。   “我听你这嘴,挺利索的不是么?”   衣轻飏的美人相,在线条优美的眼尾微眯时,衬上那点美人痣,愈发彰显。轻轻一笑,那自然流露的风流恣肆神态,竟将在场所有人比了下去。一个个往上凑的妖修们竟都自惭形秽地后退。   ……所以,谁才是妖精啊喂!   不来了不来了!再看下去,都没脸拿这种平平无奇的脸往主上跟前凑了!   正当众妖修怀疑人生时,吹盏几步蹦上了楼,大喊:“夭寿了!爹爹快跑!”   众人:??   谁?谁敢让主上跑?   接着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由楼下传到楼上,与之登场的,竟是位白衣佩剑束道士髻的正道修士。   众人:夭寿了!正道居然跑进不渡界了!   不渡界居然能认可他入内?!   衣轻飏只觉得红缦掀开,迎来的光线有些刺眼。以至于短短一月不见,那人的白衣也显得刺眼,连面容都不敢细看了。   由阴影至光线下,面容由浅到深,由远到近,大师兄向他走来,他一时竟感到心痛。   于是低下眼,索性不再看,以遮掩此时的狼狈。   也因太狼狈,他全然不懂,那个被他摁住手腕的妖修看起来与他多么暧昧。   云倏停在一步之遥,抿了抿唇,眼帘遮住不安浮动的眸光。   吹盏在帘外招招手使眼色,众人皆不懂这是个什么氛围,见吹盏招手,纷纷松口气一起逃了。帐内很快只剩一坐一站的二人。   安静了很长一会儿,衣轻飏别开脸,去看窗边一扬一落的红缦,以冷淡的口吻道:“不知容与君到此,有何贵干?”   “阿……”云倏下意识欲唤,又蓦地停住,害怕惹他生气似的。   云倏弯腰,在柔软的地毯上单膝跪下,头比他矮下,素来冷硬的嗓音竟显出几分柔和:“我不是故意隐瞒与你的,我也是……闭关后才知道。后来……”他不安地蹙起眉,“我想,若你一辈子都不知道,那所谓的真相也就成为谎言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真相对阿一来说有多残忍。   由此,他比任何人都害怕他知道。   “若你想怪,想恨,都可以朝我来。”云倏轻轻抓住他袖角,力道轻到只要他稍一用力,便能轻松甩掉,“别一个人闷在心底,发泄出来,好吗?”   衣轻飏仍不看他,从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温和的笑。   “那,请问您,我如何才能发泄得了呢?”   “要打,要骂,”云倏深蹙眉头,居然真的认真地想尽可能,“都行。”他想到素来不喜别人亲近的阿一,会突然转性,出现在这个地方,于是赶忙添道,“要睡……都行。”   他不提还好,一提就踩到衣轻飏痛脚。   衣轻飏忍不住转过头,睨视着他的目光冷得发刺。   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睡、谁?”   大概,云倏也从没见过他这副神情,心下一慌,说出的话都不经思考了:“若你不喜,我可以不用这张脸,变作任何人的脸都行,只是……”云倏哀声伏在他膝上,声音闷闷地发出来,“别找其他人,好吗?”   “好啊。”衣轻飏气极反笑,堪称温柔地捏起大师兄的下颌,迫使他抬起脸来,“我求一场发泄,那容与君求的是什么?一时的欢愉是吗?”   “不,不是。”云倏愣愣,想要反驳,可惜嘴从来说不过他。   “不?哪里不是?”衣轻飏冷眯起眼,唇却带笑,“大师兄自从上辈子闭关后便知道真相了?那自那以后,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面对我的?”   “任我亲近,任我表白,纵容着跟我卿卿我我,那时大师兄看着我,是怎么想的呢?”   衣轻飏声调陡然扬高,云倏的下颌也被捏紧抬高。   由此,云倏看清了那双漂亮眼睛中浓浓的委屈与埋怨。   “大师兄从来不是抱着和我永久在一起的想法,和我在一起的!永远都抱着侥幸,只求贪图一时的快乐!”   “现在还来找我,不是为了带我回去,却只求和我如此这般。”   “是为了再施舍我,短暂的欢愉吗?”   “还是说,”衣轻飏眸子危险地眯起,“为了借此,达到什么其他目的?”   作者有话说:   吵一吵好,吵明白了感情就完成最后一步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付笑谈|四   ——   窗边的红缦似起烟一般, 扬在空中。   云倏瞳眸蓦然收缩,神色雪一样的空白。   他未曾想到, 阿一闷在心底的想法竟是这般。   更没想到, 他居然猜到了自己的别有目的……   红缦终究落了下来,尘埃落定一般。他脸上诧异与惶然的神色杂糅一团,灰影似的随之落下, 悲伤的气息却同时涌上来了。   “我……”   他单薄的唇动了动, 却发觉自己的声音无比艰涩,所受到的震撼, 竟不比上辈子得知真相那一日浅。   阿一的质问竟是这般。   他所惧怕的阿一的后悔, 在这一刻,被阿一眼底极深的委屈与埋怨压倒得体无完肤。他才明白, 自己的惧怕是多么轻飘飘,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几乎摸不到影。   而他,与之相比,是多么不合格的一个爱人。   将心头话全部发泄出的衣轻飏,也从对方脸上得到了最后一句的答案, 神色一时显得疲怠。   缓缓阖上眼睑,他声音轻得似一团雾:“你走吧。”   云倏亦是头脑一片混沌, 慢慢起身, 那股自厌的情绪与悲伤的气息, 将他素来挺直的脊背压弯。   走出前回过头,望向红纱帐里的阿一。   时间在红缦外流逝, 而帐中枯坐的身影似乎成了恒常, 寂寞将这间房填满, 云倏的心却空荡荡, 永远留在了那人身上。   ——   几日后的灯会如期而至, 街市上灯火如烟,人声欢笑,将这层尘世的烟热热闹闹地送上天去。   衣轻飏便混杂人群中,本不必来,可前几日便来看过他们的准备,如今也没有理由不来。   吹盏牵着他的手,撒欢奔起来,扎着的俩丸子头一颤一颤,浮在脸上的笑容与花灯溶为一色。在衣轻飏观来,便如某种漂浮水面的光影,是眼下的他所艳羡的,也所融入不了的。   ——老啦。   不得不叹口气,衣轻飏放开手:“你跑着吧,我走不动了。”   吹盏像看出他脸上笑意的虚浮,眨了眨眼,大声道:“那我去追前面的舞灯笼啦,爹爹一定要跟上啊!”   衣轻飏点点头。   袖手,一个人一步步走。   人群的光影自身边游动而过,花灯映着一张张笑脸,他便会想,原来快乐是这么简单,不过一场灯会,便让所有人都撒了欢。   而他的大师兄,从来不快乐。   衣轻飏从来没见他笑过。   他袖手停下脚步,仰起脸,今夜的月亮可真大。大到,似乎伸手便可触摸。可月下的人们终究清楚,这一轮明月不过假象,与外面的不是同一个。可当人们赋予其美好意义时,假的便也成了真的。   这是只属于他们的月亮。   欢笑声流动的人群,在路过他时自发绕过,像流水碰到一块硬石头。   也有人转身向硬石头发出邀请,衣轻飏笑了笑,摆摆手,道:“你们去吧,我走不动了。”   这时,空气里传来甜丝丝的气味,似有似无,衣轻飏别过头去,那街边小摊挂着“桂花酒酿红豆粥”的招子。   他被勾得几步上前,手撑着小摊,探过头,伸出两根手指:“麻烦先来两碗,嗯,坐这儿吃……不,还是要收钱的……再送两碗?好叭,也行……”   酒酿味道很低,喝好几碗也不妨事。   桂花的齁甜被红豆冲淡,糯米煮得恰好,抿齿即可下咽。   衣轻飏慢吞吞地喝完那四碗起身,却有些微醺了,慢慢缓着神,被隔壁猜灯谜的吆喝吸引了去,站那儿慢慢地猜。   这灯会实有些四不像,仿着元宵,又杂糅着卖月饼的。反正凡人那儿他们觉得好玩的,都学了来。   连猜八个,得到八月十五特供花灯。   衣轻飏提着花灯回身,正见一群戴稀奇古怪面具的鬼修们过路。   他快被逗笑了,哥哥姐姐们,你们自己的脸都是鬼了,还用得着戴面具吓人?   有鬼修认出他,热情向他招手,衣轻飏一一应了,却见队尾戴红色獠牙面具的男人,眼睛一直一转不转盯着他。   忽然,衣轻飏感觉周身的喧嚣声远离了,一时定在原地,只有那一双凝望着他的深深瞳眸。   男人一步步朝他走近,只一双深灰色的眼睛,便叫身后万千灯火的光影都黯淡了颜色。   衣轻飏薄唇轻动,却轻得听不见音,似这如烟的月色。   “我讲个故事,君可愿一听?”那戴面具的男人自顾自地开口,也不等他如何回应,实在称不上一个很好的讲述者。   “很久以前,曾经有个神仙,生来便只懂修道。道不可道,他只能花一生去无限接近于道,甚或,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也不必懂什么情爱,毕竟创造他的人,只将他视作一缕执念的载体。他空有人的形,却无人的魂。”   “寄托在他身上的执念,叫他悲悯世人,拯救苍生。于是,他便悲悯世人,以拯救苍生为己任。天要他做一柄无往不利的剑,斩尽所有忤天逆道的妖魔与鬼怪,他便做一柄无往不利的剑。”   “哪怕,他从来没见过什么苍生,他们只是隔他很远的一群人。”   “后来有一天,他见到了一个孩子。”   “据说那是苍生中的沧海一粟,在他眼里,却是唯一会哭会笑的真实。”   “悲悯的执念尚未动,他的心,先动了。”   “若这是施舍,那么便是那孩子先将哭与笑,施舍给泥偶一样的他的吧。”   衣轻飏精致的鼻翼轻微抽动,双眼紧眯起,才不至于将眼中打转的东西掉下来。   “执念与爱是两样东西,不需要他们提醒,他早已分得清楚。”   这时,烟火腾上夜空,炸响处处盛景。   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可此刻,尽皆离衣轻飏远去了,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只见男人淡薄的唇轻轻翕合,发出泠泠如玉的声音:   “阿一,即使欢愉如烟火短暂,亦是我所珍惜不及的珍宝。”   男人从袖中掏出一长命锁,银制的,晃了衣轻飏眼一下。但很眼熟,是他曾当在秦淮河畔的,尘缘的父母寄予他的长命之祝福。   “但比起短暂的欢愉,”男人顿了一顿,为他重新戴上长命锁,嗓音温柔如这月色,“我更希望,你长命百岁,一世复一世欢喜无忧,如周围无数平凡人。”   “我要他们有的,你都有。”   特供花灯掉落在地。   衣轻飏倏地攥紧他手心,十指贴合,相扣,牢得甩不开。   另一手摘下他面具。   “我要的不多,”衣轻飏说,“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这时,舞花灯的已绕城一周,又绕了回来。人群跟着龙一样长的花灯跑,嘻嘻哈哈,不小心推了他们一把。衣轻飏拥着大师兄的腰,转了一圈,换了位置,将人护在最里面。   云倏下颌贴着他肩,轻声道:“阿一,你都猜到了对吗。”却是陈述的语气。   衣轻飏紧搂他腰身,头深埋云倏颈间,“大师兄,以后不要再瞒着我了。”   云倏抱住他毛茸茸的脑袋,心某处刺痛一下,忙应:“好。”随即郑重地加深语气,“从今以后,我再不会瞒你。”   “我的打算便如你想的那样,阿一,用我来代替你,成为大劫的引子。”他平淡地叙述,像讲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普通人无法像你那般拥有极深怨力,只因你是极阴之体。”   “怨气也像人一样,会亲近与其主人亲近的人。我需要置换的怨力不多,只消沾上你更多的气息,让它们误以为我也是极阴之体,便足够引它们到我身上来。”   衣轻飏勒紧他的腰身用力。   云倏却似没感到这股疼痛,额头贴上,轻哄着:“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寻常人承受不了你身上的怨气。”   衣轻飏安静一会儿,猝然松开手,退后一步。   他眼睫投下轻微阴影,眸中情绪直白到无所隐藏:“大师兄,我只要你。”   “我也只要你。”云倏覆在眼睑下的长睫毛,同样投下一团沉沉的灰,执拗的,“我要你活下来。”   衣轻飏咬唇:“我们都可以活下来,只要走,走得越远越好,不去理什么大劫!我们两个人完全可以在天地破裂时活下来,到时候就可以长久地在一起,没有什么可以将我们分开。”   他难过地闭上眼,“只要你,不去管什么苍生,不去管什么其他人……”   云倏上前,跨过了那永远横亘的一步,骤然拥紧此刻看起来无比脆弱的他,“阿一,我们躲不了天道,就算躲得了,你可以安心和我在一起吗?不去管二师姐、九七和九八、清都山那些人?不去管不渡界,不去管吹盏他们?”   “到时候,你还能全心全意地和我在一起吗?”   “我可以!”衣轻飏低声一吼,盯着他,眼里全是血丝,“我可以不管他们,我可以的……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后面的话低得像哀求。   “阿一,你看着我。”云倏捧起他的脸,神色专注,眼底只倒映一个全心全意的他,“大劫当日若换作是我,我不会真的消失,你忘了我是谁了吗?”   衣轻飏下意识喃喃:“你是天尊的一道元神,你承载他想斩断的一缕执念……”   云倏:“所以我不会死,我没能斩杀你,执念便不会散。执念一日不散,我便一日不死。”   衣轻飏使劲摇头,仓皇的:“万一呢,万一呢……”   云倏执起他手,垂眸,于手背落下一吻:“没有更好的破题之法了。只要此劫一过,再没什么能阻止我们。”   “你可愿陪我赌这一次?”   赢了,他们胜过天命,长长久久。   输了,他们一起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   我数了数大纲,应该快完结了吧……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崔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画山河|一   ——   今夜灯火如昼, 整夜整夜地不息,似要欢饮达旦, 这极乐城的所有人才能痛快。   云倏一手提花灯, 另一手牵着戴红色獠牙面具的一人,进了一间街角的客栈,将银锭搁在掌柜跟前, 声音冷淡:“一间上房。”   他刻意掩去气息, 今夜也没穿道服,掌柜眼里只瞧见白花花的银锭, 也没注意他身旁人, 只道是哪两只野鸳鸯,忙递出钥匙, 招呼:“您请您请,二楼左拐,走廊最后一间就是,还空着呢。”   又殷切问:“二位需要热水吗?”   云倏已牵着人上楼了,丢下一句:“等会儿再唤。”   “好勒, 热水随时给您备着呢!”   走廊尽头有一面大窗,戴面具的人握紧男人的手, 彼此的手心都紧张得微微汗湿。转过头望去, 是一条小河, 流过这间客栈。波光一泓一泓暗暗地流动,倒映对岸花灯的影。   开了房门, 地板与墙上也跃着波光, 浮着街市的光影。   那是另一个世界, 与他们不相干。   云倏牵着戴面具的人, 让他坐在床头。自己站着, 盯着坐着的人的眼睛,慢慢解开自己的衣带,一阵布料轻响,外衫滑下,衣物一点点褪去,他站在衣服堆里,很快什么也不剩。   坐着的人一招手。   云倏乌发下掩着耳际红霞,面色平淡地来到他跟前。   戴面具的人目光直白,搁在地上的特供花灯幽幽照着那双骨骼漂亮的脚踝,他伸手,一寸寸爱惜着抚摸着。素来端方冷淡的道士禁不住呼吸加促,溢出好听的声音,好一会儿,受不了般,弯下腰半跪在地,头伏在对方膝上。   指尖用力到发白,攥紧对方的袖角。   戴面具的人衣衫不乱,弓身贴近,冰凉的面具贴在云倏脸颊。   云倏喘息了一声,伸手,慢慢摘下那张獠牙面具。   屋外的波光掠在那张脸上,肤色薄得几乎透明,唇却红,齿却白,昳丽生辉的,叫人禁不住叹世上竟有如此造化。   扇子般的长睫毛低垂,灰影里眸光却幽深。   勾手一揽,云倏被提到膝上坐着。漂亮的青年孩子般蹭着他脸,像在触碰天上的月光。   云倏倾身,长颈相依,吻相缠绵。   缠绵中带着急切,双方的热烈都叫对方招架不住。云倏亲着他唇角,声音低沉:“你饮酒了?”   却不像酒味,更像甜甜的酒酿。   “一点点。”衣轻飏小声说,伸出手往下,却觉得自己眼下抱着大师兄时才是真醉了。   他最喜欢的人,就在他怀里呀,这可真叫人头昏脑胀。   云倏动了动唇却没来得及说出话,下颌即刻搁在他肩上,双眉好看地蹙紧,佝起腰,不时伴随难耐的呼吸声。“好了吗?”对方还耐心征询。云倏抿唇,认真地感受起答案,衣轻飏不由低低笑起来:“看来是好了。”随即拥着他,轻声道:“来了哟。”   ……红色獠牙的面具晃到地板上,大师兄足弓轻轻打着抖,凶恶的面具和那盏特供花灯你觑我,我觑你,似不懂榻兄为何会发出那般可怜声响。对岸的灯会送来欢声笑语,隔了几重山几重水似的,仿佛自天上来。   这一夜可真喧嚣,像是要闹到天亮才痛快似的。   清早,晨曦像飘雨似的,从四面八方洒进这屋子里。   用过的热水静静躺在澡桶里,早已凉透了。   衣轻飏拱着大师兄胸膛闭着眼,露出孩子般的睡颜。云倏的手搭在他背上,累极了,难得陷入熟睡。   不知是谁忽然翻了下身,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衣轻飏却睡得比云倏浅,揉着散乱的长发起身,尚浸在梦里,眼里带着点刚醒的茫然。   弯下腰,乌发滑下雪白的背,他伸手去够掉地上的东西。   也许是骤起,视野一阵阵发晕。够半天没够着,人已清醒大半,索性起身下榻,去捡那东西。   触感冰凉,细认了认。   哦——原是那长命锁。   昨晚不知怎么闹的,不知不觉解下了。   衣轻飏弯腰去捡,忽然,发觉什么湿湿的东西掉落手背,他怔了一怔,恍然摸向自己的眼睛,咸湿的水珠正出自那儿。   捡了一下没捡着。   ……   泪珠愈掉愈多,收不住般,打湿了那处地板。   他很讨厌自己这副只会哭的模样,刚捡起长命锁,欲擦干净脸,后背便传来重量。大师兄不知何时醒了,静静抱着他,不言语,指尖摸索过来抹他的泪。   衣轻飏不客气地抓住他另一只手,也用来抹自己的泪。   眼泪仍旧不争气,收不住。   他带着哭腔咬牙说:“大师兄,我要恨你。”   “那便恨我吧。”   云倏的吻印在他后颈,温声道:   “我们要一起长长久久,抑或万劫不复。”   ——   今日,天空那般明净,像一捧水盛进琉璃瓶里,几丝云絮也显得无碍。   彻夜欢闹的街市,第二日便疲累地陷入沉睡,偶尔撞上一二醉客倚在街角,嘴里喏着醉话,那是昨夜狂欢的余音。衣轻飏在大街上没瞧见吹盏,只好传音过去,说自己有事先回。   小院缀在深山脚下,晨雾自院上升起,别有洞天的人家。敞开篱笆门,衣轻飏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院很简单,并无太多生活过的痕迹。倒是那一小块绿油油的菜园,一看便是主人耗费一番心血的成果,叫云倏也微讶地挑起眉,没想到阿一真是住到哪儿种到哪儿。   衣轻飏双手背在身后,脚下情不自禁一跃,到门廊下转了个圈,脸上挂着无由来的喜悦:“大师兄快来,我带你参观!”   这院子结构着实简单,只有两进。第一进的院落便充作菜园,一排屋子做了会客的堂屋、厨房和盥洗室。   穿过堂屋,便是第二进的天井,青砖铺砌,四四方方。中有一座大缸,原植着莲叶,只是如今季节不赶巧,只余几片残荷。两侧屋子大半空着,零星装些杂物。   从廊下穿过,翠竹掩映着,对面便是卧室了。   衣轻飏没什么讲究,卧室与书房贯通,两间合为一间。或是如此,便显得格外空旷,摆设只那一张书案和一面小几,四面墙干净得如雪洞一般。   倒是里面还有一扇门,云倏过去,看了一眼阿一,见他无意见后推开——   湖光山色即刻铺满而来。   大湖植满残荷,为群山环绕。满山青松碧海,山势顺沿而下,自卧室窗前方停歇。   门外竹木铺着廊栈,正在大湖之上。   衣轻飏过来从身后揽住他腰,语气有些可惜,“若大师兄夏天来便好了。”   “残荷也不错。”云倏偏头,亲了亲他鼻尖。   衣轻飏即道:“嗯,是也不错。”   重要的不是风景,而是赏景的人吧?   云倏抚着衣轻飏束起的乌发,指尖穿发间而过,轻轻一扯那鸦青色发带,长发便流水般泻下。美人抬眼望他,蝶翼般的长睫扇了下,眸光渐晦涩。   云倏眼神深深,抚摸着他唇。阿一的唇很漂亮,线条优美,中间神来一笔般点出恰到好处的唇尖。   让人很想……咬上去。   云倏伸出双臂,自然地圈住对方脖颈,衣轻飏揽腰的手一紧,也不知哪一方先起,吻便热烈地缠在了一起。   这是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接吻吧?   衣轻飏不确定地想。   大师兄真的全部属于他了?   啊,是真的,简直像在做梦。   屋前一面翠竹,屋后两边青松,午后阳光不强烈的时候,室内便显得昏暗。昏暗滋长出内心幽暗的念想,气息声也显得迷离,竹榻承接了客栈那张的可怜命运,乌发随之起伏,道士的腰身被底下安然坐着的人掐红,竹影与松影交缠,彼此的心先互相残忍地打碎,然后重新揉捏,长成紧贴心脏的一团影,影里倒映彼此的世俗相。   灯盏半夜亮起,光影搅碎在澡桶里。   室内起了一层热雾,衣物堆乱一地。   灯灭了的后半夜,屋后有山里的小动物过路,砰砰拍打窗面。或许,连常常路过此地的小动物们都不解,一直孤身的窗影,为何现在变作了两人。是两个人?但又像一个人,抱团的动物似的,缠得紧紧的。   又或者是风在拍打窗面。阵阵松涛,夜里发出哗哗的声响,却也没能压倒屋内逼仄的动静。   小菜园最近也迎来了自己的摧残期。   小白菜被主人及他的道侣薅得不剩几颗,黄瓜架下的绿葱就更不用提了,做什么菜都要被加一把。   更绝的是,挽起袖子来摘他的白衣道士,摁着斗笠仰头,还问那边悠哉等待的主人:“阿一,今晚包饺子吗?葱应该够用。”   葱:不,请让我烂在地里。   菜园摧残完了,这对冤种道侣又去摧残湖里的鱼。   任小船随意荡在大湖上,飘到哪算哪。衣轻飏打扮像个渔翁,在船头懒懒散散扔出鱼钩。云倏在乌篷里点起小火炉,都烧好热汤,就等哪条倒霉鱼上钩了。   深秋的湖面微风料峭,小船里却烧得暖烘烘的。   “钓上来没?”过了很久,云倏走过来问。   小孩儿丢下鱼竿,委屈地抱住他腰就不撒手了,告状道:“它们不上钩就算了,还嘲笑我!”   鱼儿们在不远处翕张着嘴,别说,那表情真像“有种你下来啊”。   云倏搂着他脑袋,弯着腰竭力憋笑。   衣轻飏耳朵却尖得很,疑惑仰头:“嗯?”   大师兄看着他可可爱爱的脸,上手捏了捏,终于没憋住,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笑声轻快,玉石一般,低沉又愉悦。   衣轻飏却呆呆的:“大师兄……你笑啦?”   云倏一手搂着他,一手摸向自己唇角,眼睛和唇边的笑意都还没散,学他语气:“嗯,我笑啦。”   衣轻飏望着他,像要把这张笑脸永远记下,但见大师兄好一会儿笑意还没褪,不由有些恼了:“有这么好笑吗?”   云倏认真地说:“不是好笑,是很可爱。”   衣轻飏:“……”   也没忍住,他莞尔道:“大师兄才发现么?自己捡到宝啦,偷着乐吧。”   他还臭美着呢,地上丢着的鱼竿却猛传来一阵响动,他大叫一声:“不好!上钩了!”   二人一起扑去,脑袋砰地撞在了一处,鱼竿抓是抓住了,鱼却早跑了。云倏看着湖里幸灾乐祸的那群鱼,一面揉着阿一脑袋,一面十分肯定地点头:“好了,现在它们连我一块嘲笑了。”   ……   好在,湖里还有几截应季的藕。   藕汤滋味也是不错的。   后半夜,白天幸灾乐祸的鱼儿们便遭殃了,那小船整夜整夜地晃,扰得鱼睡不得好觉。道士髻被随手解开,玉簪不知被抛到何处去了,可怜的小火炉也被扔在了外头,谁叫里头空间实在狭窄,两个成年男人挤贴在一起不容易。   人未醉,景先醉。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素来冷若寒霜的道长哥哥,一沾染到阿一,便返璞归真了。连声低求:“我要……”   “给我,阿一……”   “还不够……”   野得厉害。衣轻飏被搅得浑身薄汗,先应付过去,然后坏心思便起来了,不断俯身追问:“要什么呢,大师兄?”   ……明知故问。   云倏却还要红着耳朵尖,认真回答:   “你。”   性格如此,也就注定被欺负得够呛。   湖面搅碎月影,群山与天地作见证,都得宽容这对早已互证心意、却刚刚跨出最后一步的道侣如此作天作地。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当下,即是当下罢。   山中无日月,转眼半月过去。   清晨,温暖的光洒进屋子里来,衣轻飏睁眼,察觉到屋外有客人上门。懒懒翻了个身,在大师兄唇角印上一吻,静静看了一会儿,旋即披衣起身。   趿着竹屐,绕过竹影,噔噔噔的,自门廊闲闲穿过。   郑允珏在堂屋廊下,正出神仰望天井,作思考人生状。听见这动静,便低头望来,见到了招招摇摇从廊下懒怠过来的人。   允珏兄不免感慨。   ……不得不说。   这张脸确实养眼,一出现便叫周遭一切都失色。   “哟,郑掌门?”对方抬抬手。   ……不打哈欠就更完美了。   进入堂屋,关上门后,衣轻飏的脸便像乌云吞没最后一丝天光,眯缝起眼,霎时冷沉下来。   “允珏兄此时来见我,可是弃明投暗来了?”   郑允珏早猜到他重生过,也不多走流程,自然地拿出禁阵秘法图:“喏,我献禁阵来了。若炼成此阵,舟遥兄便可通天问道,直入三清境,斩了那天尊老儿也不成问题。”   衣轻飏拢紧外衫,在几案旁落座。   看了几眼秘法图,表情淡淡。   郑允珏琢磨着他难掩餍足的神色,忽然开口,没头没脑地问:“容与君这段时间,都在你这儿吧?”   “嗯?”衣轻飏支着下颌,抬头,“这么明显?”   郑允珏一脸复杂难言。   “你们,真那啥啦?”   作者有话说:   下面加快走剧情,还有十多章吧,不急不急(沧桑.jpg;   注:几句诗都出自几位古人,嗯嗯(懒得打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2个;大大,饿饿,饭饭、孤独不在荒野、冰镇香菜酸梅汤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轻舟万重山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画山河|二   ——   衣轻飏淡淡一声:“嗯。”   “怎么?”他微弯唇, “你要反对?”   郑允珏忙摆手,“不是, ”竖起一根大拇指, “我这是佩服。”   “……”衣轻飏不懂他脑子奇奇怪怪想些什么,摇头道,“说正事吧, 我已从染霄子那儿把真相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你这禁阵,可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允珏不由蹙眉, 感觉棘手:“我说怪不得, 有你进了秘境后,沐青还是得到了新身体……”   说着, 莫名上下打量支颐而坐的衣轻飏。   “看什么?”   郑允珏:“看你有事无事。”   衣轻飏淡道:“我好得很。不就是知道天道眼里,我到底是个东西了吗,有什么不好。”   郑允珏无奈笑着,坐下摇起折扇:“口不对心,你本性了。”   “有关这禁阵, ”他继而道,“你经历过这一世, 想必已清楚, 这禁阵便是个诓你进来的幌子。”   “我是清楚, ”衣轻飏蹙眉,“只是你当年……”   郑允珏道:“舟遥兄想是已知道, 为弥补天地间阴浊之气不足, 天尊不得不放出上古时封印于神器中的怨气, 但八方神器, 却有一件早已丧失封印功效, 为阳清之气所净化。”   衣轻飏了然:“守一剑?”   “正是。”郑允珏颔首,“丧失功效的第八件神器,即是守一剑。”   衣轻飏忆起上辈子,大师兄死后,他自清都山夺得守一剑,便开始按郑允珏献上的秘法修炼禁阵。   守一剑,也正是他最后漏算的那一步:他欲将自身怨力移至守一剑之上,使其恢复为第八件神器,可守一剑却早已丧失封印怨气的功效。   故而,他引出自身怨力之后,却无法收回。一时心神俱乱,被他的怨气压制的其他七件神器也一一失控,以至于其中封印的怨灵全逃了出来,肆虐人间,酿成大祸。   想到这,衣轻飏轻笑一声:“我还欠你一声谢谢,允珏兄,要不是你诓我——守一剑还能用作封印怨气的神器——我便炼成禁阵,陷入天道设下的圈套了。”   郑允珏苦笑:“我也只能在这上面做工夫,暂且救你一命了。”   说着,拿出另一张图:“这才是天道原本要我交你的禁阵图。”   衣轻飏端详,对比两张图。   郑允珏改写后的禁阵图,是将七件神器置于七方位,而守一剑位于正中。   守一剑不仅自身得有足够怨气——衣轻飏因此需将自己身上的怨力放入其中——还得引七神器怨气于守一剑之上,最终炼成此剑,便可执剑斩天,辟出一条直通三清境的路。   而天道原本的禁阵图……   正中的位置自然不是守一剑,而是……   衣轻飏本人。   这意味着,他需将七件神器的怨气引到自己身上,加上自身怨力,便可执绕指柔,斩天问道。   “扯呢?”衣轻飏指尖点了点图里的小人,“这么蠢,谁会信?”   郑允珏却出乎意料的认真:“欸,可别事后诸葛,若你真什么也不知,再加上我一通忽悠,以你那破罐子破摔的臭脾气,说不准真这么干了。”   “……”   衣轻飏宝贵地沉默几息,转移话题道,“我大概明白了,天地之间阴浊之气不足,故而天道不得不放出上古封印的怨气来凑数。”   “只是……守一剑怨气已消,天道缺少了八分之一的怨气,便只好在七百年前将我降生于世,以豢养那不足的怨气。”   “而之所以选中我,也是因为天尊欲斩执念的私心?”   “对喽!”郑允珏指尖晃晃,“原本不止你一人,天底下有那胎记的人都算。不过,只有你乃极阴之体,天道也没想到,你一人养出的怨力便有这么猛。”   衣轻飏咬咬牙,腮帮子鼓起:“真是谢谢您夸奖了。”   郑允珏客气拱手:“实话实说。”   衣轻飏支着下颌,拨了几下额发:“其实,我便相当于第八件神器了?”   “是也。”郑允珏道,“原本,将七件神器的怨灵都释放出来,加上你的怨力,不必引至你一人身上,也足以令天地间阴阳平衡的,只是……”   衣轻飏接道:“只是,怨灵一旦放出神器,便难以收回,顷刻之间便会肆虐人间,为祸天下?”   郑允珏闭了闭眼:“是也。”   衣轻飏支颌道:“难怪,这禁阵图要将怨气都引我一人身上,即是最后将我一人豢养成天地间最大祸患,而我也即是邪修之首——如此,天地间阴阳也能达成平衡。”   郑允珏晃晃脑袋:“是极,是极!”   衣轻飏微眯起眼:“然后,就轮到预言中的天命之人登场,以守一剑斩杀我于禁阵之中?”   郑允珏不由掀起眼皮,观他脸上神情:   “是。这禁阵还有个功效,便是等你死后,就地湮灭你的神魂,封印你体内的浩瀚怨气。”   “如此,”衣轻飏应道,“天尊既斩断执念,人间也会平和地渡过天地大劫,不会有一人因大劫而丧命。”   “错喽,是除了舟遥兄你,不会有一人因大劫而丧命。”   郑允珏略仰后,瘫起手:“好了,现在你全知道了。”   衣轻飏摩挲着下颌,陷入静静的思索:“不对,还有个地方,咱们漏了。”   郑允珏眨眼:“还有哪漏了?”   话音刚落,他也意识到了是哪一点。   二人同时抬头:“我(你)的记忆。”   衣轻飏叩叩桌面,脸上浮现迷惑:“本来,我失去了有关大师兄的记忆,怨力是不足够的。”   郑允珏亦颔首:“对,关键记忆残缺,那样的八苦,凑不齐足以填补一件神器空缺的怨力。”   衣轻飏:“那就意味着,上辈子即使大师兄不来斩我,即使你没能改写禁阵图,无论我怎样死于禁阵之中,天道都会失败,一切还是会重来。”   好比说,有关云倏的记忆,就像衣轻飏身上怨力的一个闸门。   抹去记忆,关上闸门,衣轻飏怨力虽强,却不足以弥补天地平衡。唯有打开此闸门,怨力便可弥补缺失的八分之一,使衣轻飏成为第八件“神器”。   郑允珏:“抹去你记忆的人,在帮你。”   二人又同时想到一人:   “大师兄?”   “容与君?”   二人了悟了一切,郑允珏托腮道:“看来,多半是容与君在你这一世转世前,抹去了有关他的记忆。”   衣轻飏亦点头:“难怪,这一世我一开始被老笑捡回清都山,大师兄便如何也不让我上山,之后也与我故作冷淡——看来,是不想引我忆起前世?”   郑允珏呵呵一声:“故作冷淡?”   好嘛,这话说得,原来如今的容与君在舟遥兄跟前,一点也不冷淡?   呃……还真不能想象。   “可,”衣轻飏犹疑道,“大师兄不是第八世闭关后,才知道真相的吗?怎么会第七世便……”   郑允珏呵呵:“人就在你身边,你去问问不就知道喽?”   衣轻飏想起大师兄说过,以后不会再瞒他,慢慢点了点头:“我等会儿去问问。”   郑允珏便道:“所以,你们这一回,打算怎么做?”   衣轻飏想起大师兄的打算,眸光微微一黯。沉默一会儿,摇摇头:“还没想好……”   郑允珏道:“你既已重生,想是上一次大劫周期便崩坏了。即使是天道,也无力承担起第二次重来。”   “大劫崩坏会怎样……”衣轻飏低声呢喃。   郑允珏沉默起身,俯视他一会儿:“你清楚,那副场面的。”   “反正,若你有需要帮助的,尽管来找我。”郑允珏道,“即便是想逃,我也无所谓。舟遥兄,往后皆是你个人的选择,别人终究帮不上忙。”   衣轻飏静静坐在原地。   “另外,提醒您老一句。”出门前,郑允珏扶着门框回身,逆光眯缝起眼。   “道门的伐魔之征,已正式拉开帷幕了。”   ——   长乩整理各地探子的传讯,转了转脑袋,无奈揉肩,手腕上回字纹的银护腕滑至肘部:“还真开始了啊。”   这时,竹楼外传来吆喝声,对着吊脚楼:   “少主——”   “少主——”   是声音清亮的少年郎声音,吆喝起来便跟唱山歌似的。   随长乩起身,蜡染的青布衫上,腰身及裤脚上的银缀叮铃铃一阵响。晃到竹楼外,眼睑一下压,便瞧见族中少年郎领着一小辫子阴鸷少年来到楼下。   “言弃?”长乩略扬眉,“我还以为,你在清都山不回来了?”   “我法力恢复了,自然要回来。”阴鸷少年懒得多搭理他,直说正事,“我带回些消息,与玄门有关的。”   长乩露出并不意外的神色:“你说的是,伐魔之征?”   ……   整理完言弃带回的消息,加上之前探子们的汇报,长乩略略想好说辞,准备下山去见主上。   长乩管的是魔修,但其他邪修也掺和着管点,属于主上以下的不渡界二把手。言弃主要管鬼修,新来的吹盏便接管了妖修。   他们这些人,虽都是主上下属,但不渡界内的老巢并不在一个地儿。   长乩据苗疆深山,虽是仿的,但和真的不止一模一样,还没有那些烦人的、到处都是的正道门派。长乩的同乡族人来不渡界后,都往这边投奔。   吹盏则爱热闹,极乐城便成了她的地盘。   至于言弃……这鬼就是个钻研邪门阵法的疯子,除了主上,没人摸得着他正躲哪儿闭关。   而长乩那位便宜爹,我们可爱可敬的前魔尊赤混大人,碍于其这辈子只能是个小屁孩的模样了,也鬼混不到哪儿去。衣轻飏不在时,便守一下山脚下的菜园。衣轻飏在时,他便乐得滚其他地界逍遥去了,偶尔会回一趟山上,看看长乩他们。   长乩是走着下山的,顺便等他便宜爹的传信。   ……他摸不准,那位容与君是否还在主上那儿。   若他爹仍在外头逍遥,那便是还在了。   “还在”意味着什么?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得避免进天井那院儿,还有……克服一下心理阴影。   千年前,他那位便宜爹便是受神君玄微一斩,神魂散去大半。第二剑来时,眼看他爹就得残魂皆散了,长乩便上前挡了下……   也许,因为他并非祸首,也许,仅是出于对一个小魔修的怜悯,玄微略收了下剑,那一剑的威力削去大半,他得以保住小命,重伤昏迷。   只是阴影仍在,长乩想到这,禁不住叹了口气。   若没有主上,只怕他现在……还被孤身囚于昆仑山巅。那千年的寂寞,他是不敢再尝第二遍的了。   呼吸了一口深山新雨后的空气,耳畔传来族人们隐约的放歌声,长乩唇边不由浮现淡淡笑意。即使眼前之景并非真实,那又如何?他还是觉得,自己已回到了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为了这个得之不易的新故乡,他愿意跟随主上付出一切。   便宜爹还是那么不靠谱,等了半天,都快晃到山脚了,一封传信才终于出现。   只是认清来信人后,长乩瞳孔一缩,迈下的脚步一顿,脚踝上的银项圈极清脆地晃了一下。   “我在浮幽山下小镇等你。”   “伐魔之征将启,我可保你。”   “楚沧澜。”   ——   “所以,你去见过他了?”   衣轻飏在案后将茶盏放下,轻轻一声叩响。   “……”长乩神色恹恹的,“是见过了。”   衣轻飏饶有兴致地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保你?”   长乩垂下眼皮,拿茶盖拨了拨茶叶,热雾升起,雾后传来他轻轻的声音:“他愿意带我一起逃,远离伐魔之征前线。”   “逃啊……”   衣轻飏脸上浮现恍然神色,他何尝没想过和大师兄一起逃呢?只是,他们要逃的是天道,那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法则。   逃得掉吗,舍得下吗?   长乩顿了顿道:“所以我拒绝了他,并劝他快快回去。我们逃不掉,我们也都舍不下。”   衣轻飏浓密的眼睫敛下,不再言语,乌发披散着,没有束起,显出沉静的美来。   就连寡言的长乩也感觉出了,离开通天秘境后,自家主上出现的变化。   ——一夜之间,像是认清了什么,却又不是陷于萎靡,而是愈显通透、愈显包容的镇静。至少,离他最近的人看到是如此。   却也因这种镇静,叫人愈发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也许,就连那位容与君,也看不全吧?   这时,衣轻飏安静地开口:“我将去临安城,与大师兄一起取最后一件神器。这段时间,劳烦你在不渡界准备,以待玄门的伐魔之征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一个前世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卡哇1也是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 10瓶;60502250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画山河|三   谈起临安, 衣轻飏只记得,十七是临安人, 家中曾是此地有名的富商巨贾。   不过, 那也是约摸六七十年前的事了。   他们来的时候,恰巧遇上今年的秋闱,本州的学子齐聚临安城内, 等候解试。住的客栈楼下, 一色的白袍敝衫,青灰幞头晃动着, 堵满了背著书箱到处求宿的学子。   虽是闹腾, 却也充满年轻的朝气。   二楼客房内,厚厚竹帘遮住天光, 也遮住人声。衣轻飏坐在竹席上,一面掐着跨坐在身上的大师兄的腰,一面轻轻叹道:“前世,我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呢。”   他可省了力气了,不止衣冠齐整, 还能在这时候故作感慨。   与之相比,云倏则有些忙不过来。全身上下, 遮身的, 只有垂落的长发, 随他动作大幅度晃动着,一手圈着阿一脖颈, 一手抚过对方略略汗湿的鬓发, 低低叹息一声。   竹席边放着一个小火炉, 煮着烧茶的水。   “大师兄也嫌我老了么?”   见他对自己的感慨不做反应, 衣轻飏冷不丁逼问了一下, 漂亮的眼底蕴着浅浅笑意。   因为他那一下动静,云倏长眉轻蹙,抖着足弓,低磁的声音从嗓子里涩然发出,好不容易缓过来,便略略挑起一边眉,睨着这笑吟吟仿若无害的美人。   “你才二十。”   衣轻飏便伤春悲秋地摁住心脏的位置,“可我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云倏伸手,强势地把他摁倒在席上,居高临下冷眼瞥他,言简意赅:“那我来。”   衣轻飏后颈被大师兄手心垫着,乐得躺着,言语上还要尊老爱幼地说:“自然该大师兄先请。”   过了好一会儿,水滚起来的声音,炉子上的水煮沸了。   底下人声还隔着竹帘晃动,薄薄的雾填满房间。衣轻飏眼角染上一层浅浅的红,呼吸渐重,似一幅艳极的美人图。云倏牢牢盯着这张浸入俗念的脸,两人的发缠了一席,他沉着眉叹道:   “阿一,即使你满头白发,我也仍爱你如一。”   衣轻飏被泪水打湿的睫毛蓦地一颤,露出极可怜的模样。   云倏彻底软倒,被拥入了对方怀中。互相依偎着,慢慢喘匀气息,衣轻飏糯着声音,咬他耳朵:“大师兄真差劲,都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   云倏大概也有点理不清,为何道歉的应该是他。   “我有些坚持不住了。”他想了想,还是认下扣来的黑锅,“下回一定。”   “别下回了。”衣轻飏墨色的眼睫一扬,忽然发力,翻倒了眼下无力到任人摆布的大师兄。他很满意他现在的状态,浅笑着眨了下眼,“就这回吧,我来看看大师兄的诚意。”   ——   茶叶一放入热水中,叶片便顷刻间散开,任意舒卷,壶中水渐渐染成澄透的浅黄。云倏给自己倒了杯,便径直放下茶壶。   衣轻飏在对面捧着杯子,巴巴地:“我的呢?”   云倏绷着张脸:“自己喝自己倒,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衣轻飏总觉得后一句意有所指,撇了下眉,无奈地去提茶壶。还没碰到,便听云倏冷着声音:“小心烫。”   衣轻飏抓起提手,云倏便继续冷着声音:“对准一点。”   “别洒出来。”   “抓牢。”   “小心烫手。”   衣轻飏索性放下茶壶:“大师兄你来算了。”   恰巧云倏也是这么想的,他话音刚落,云倏直接点了下头,拿过茶壶,干脆利落地给他倒了一杯。衣轻飏觉得想笑,又不好再笑惹他恼,只得打趣:“大师兄不生我的气啦?”   云倏语气平和:“如果生气等同于吃饭,那我每日从你这生的气,足以媲美你每日的饭量了。”   于是他很专心地说:“所以,你哪回见我真生气?”   衣轻飏真心觉得,他事事认真的脸真可爱,便凑上去,在两边疏冷的脸颊上轻轻掐了掐,意味深长道:“大师兄总这样,是会纵容我的。”   云倏被对方捧着双颊,眼底带着一丝懵,撩起眼睫。   衣轻飏指尖抚过他双唇,心道,再看下去,又得……   他闭了闭眼,敛去眸底涌动着的浓墨似的情绪,既有欲/念,更有无法言说的怆然。在大师兄望过来发现前,先发制人地,在他眼皮上轻轻印上一吻。   “现在,我是属于大师兄的吗?”   他语气带着笑,像是很随口那么一问。   云倏怔了怔,感到眼皮上温暖的痒意退去,他眨了下眼,未待睁开便已用力攥住阿一手腕,似乎在害怕他退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来。   云倏其实很早便明白,阿一为何惯常问他“大师兄要什么”,“大师兄想要我属于你吗”。因为这意味着,阿一想要什么,想拥有什么,阿一自己已十分明白,无需再叩问。   而云倏想要的,在他面前,从来不甚清晰。   就连云倏自己都曾回答:“我属于阿一。”“阿一无需属于任何人。”   这就是他们很久以来的症结了:爱需要一份私心,而云倏很早便不得不在对方面前丧失那份私心。   这次秘境之行后,无疑是将这份症结摆到了明面上。而阿一给出的回应即是:他宁肯他们互相折磨,也不愿一方捧着那份无私之心,去为另一方奉献出生命。   阿一对于他的原则,总是无条件坚持,任何人无法动摇。   但灯会那夜后,结局是什么呢?   云倏清楚,阿一退让了。   所以他说,他要恨他。   阿一答应了他赌这一次,云倏想,也许他那天说服他时说的,“赢了,我们便胜过天命;输了,我们便一起万劫不复”,其中最点中阿一心思,最终迫使他退让的……   是后半句吧。   是了,所以即便厌恶他只敢享乐当下的作为,阿一最终还是给那座城取名“极乐城”吧?   既是极乐,又何必在意那许多?   什么无私,什么长久。   此刻,云倏只知道,他愿意拿他的命抵给眼前人。   于是他攥着衣轻飏手腕,摁在自己胸膛心脏的位置,垂眼,眸光极幽玄地凝望他:   “我属于你。你也属于我。”   “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他眸底倒映着衣轻飏微微一愣的影子,他清晰地看见,将最后一句说完时,对方狭长漂亮的一双眼睛慢慢弯起,露出愉悦的笑意,满意至极的模样。   反握住云倏的手,衣轻飏温柔地道:“大师兄也要恨我,这样,我们才扯不清了。”   ——   饮过茶,吃过些点心后,他便倒在大师兄膝上懒懒躺着,眼睛渐渐半眯,将睡未睡地,看大师兄用法力将竹帘卷起挂好,敞开窗户,散开屋里的味道。   见他快睡,又施了层隔音术,将楼下人声隔绝。   屋内便静了下来,午后阳光懒懒地洒下,二人紧偎的影子同树影一起投在雪白的墙上。   太安静了,反而睡不太着,衣轻飏迷迷糊糊心道。   他软下声音:“想听大师兄唱歌,哄我睡。”   云倏略有些意外地扬眉,忆起阿一小时候,自己也这么做过。便想了想,垂着眸,低低沉沉给他哼:   “小麦青青,谁当获者?妇与姑……”   “雨雪霏霏,丈夫何在?北击胡……”   衣轻飏睡意渐浓,注视着大师兄无俦如玉的侧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至少现在,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略微满意,慢慢阖上双眼。   ——   临安城的天尊观临西子湖畔,占地极大,错落有致的观宇逶迤连绵,殿上飞檐斗拱,墙壁廊上画着各类太极阴阳图。   据说,此观号称天下第一天尊观。   来时,秋雨细细,香客仍慕名而来,络绎不绝,一朵朵伞花拥在道观门口。乌墙黛瓦便罩在绵绵雨幕之下,四处是起了雾的,朦朦胧胧如初妆的少女。   云倏将伞柄塞到衣轻飏手中,另撑了把伞,道:“我一人进去就行。”   据大师兄说,第七件神器在凡间辗转几任主人之手,阴差阳错,最后落在他手中。后来离开临安时,他便将这件神器放入了这座天尊观保管。   衣轻飏被大师兄牵到街对面,此处有间供香客歇脚的茶棚,云倏又嘱托几句,道自己很快便出来,才转身离开。   不时有马车出没道观门口,有各家女眷出来还愿的,也有行商来求一路平安。偶尔还可见一群学子相约而来,应是来求榜上有名。   各人脸上或笑或诚恳的神色,叫衣轻飏渐渐有些看累了。雨势渐大,他独自坐在那根长条凳上,捧着刚刚接来的茶,暖着手心,间或啜上几口。   此处茶棚是对面的天尊观开的,专供给香客,不必付钱。   味道不好评价,唯一难得的是,茶水随时都是滚烫的。   下雨天,街边摊的生意都不太好。隔壁一个算卦的江湖道士(据他自称,自己乃天尊观第三代亲传弟子),看着棚子外倾注的雨水,唉声叹气半晌,跟挨得最近的衣轻飏继续搭话道:   “这位公子呀,贫道实话实话,看你这面相,像是最近桃花逢劫啊。”   衣轻飏眼睑抬也不抬,吹去茶盏上雾气。   啜了一口,悠悠问:“道长还看出什么了?”   那算命道士托着下颌,煞有介事地打量衣轻飏上下,直摇头:“此劫稍有不慎,还有血光之灾啊,公子最近可得小心。”   衣轻飏挑了下眉,不置可否:“那依道长看,可有法可解?”   算命道士捋了把山羊须,“虽然难解,却也并非无路可走。”   说着摇了摇签桶,掷出一卦,又摆出一排花里胡哨的符纸出来,滔滔不绝:“贫道这儿啊,有各类避灾求福的符纸,既可保公子性命无忧,也可保将来桃花无碍。公子看心意给点求符钱就行了,贫道是看与公子有缘,才出口点化……”   “不谈钱,好说。”衣轻飏毫不留情,摆手打断,“谈钱嘛,没有。”   “公子啊,”算命道士苦口婆心,“我观卦相,想你和你心上人必定感情甚笃,难道公子就不求与对方白头偕老吗?”   衣轻飏盯着雨幕中的道观门口,出神片刻,笑着摇头:“实不相瞒,在下命中孤星,既已得过天下最好的姻缘,便早就无福消受所谓白头偕老了。”   “别急呀公子,等贫道为你解了签语……”那算命道士还待再劝,好宰一笔今天唯一上门的客人,不想,恰巧对面天尊观走出一位眉高目深的道士,分明面如冠玉,眉目却看起来比今日的雨水还冷上许多。   身边这位客人便急急招手,唤道:“大师兄!”   “欸,”算命道士一惊,“你也是道士不成?”   衣轻飏笑了一笑,并不多言,跟算命道士告辞一句,撑伞往街对面而去。   “与其独寄人间雪满头……”   那算命道士却自顾自念起签语,神神叨叨的。   衣轻飏在伞下回头。   “不如黄泉路上紧依靠……”道士仙风道骨地朝他一笑,“此卦便赠予公子了。”   衣轻飏蓦然一怔,一时有些出神。   默默回过头,望向对面静静等他的大师兄。   大师兄一身玄衣道袍,雨中似沉郁的一团墨。目光淡淡,一双眼望着他,却又像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可衣轻飏在那一刻,霎时想通了这一月以来的郁结。   大师兄说的赌输了,一起万劫不复。到头来,却只是留他一人活在世上,受万劫不复之苦。   只因这是目前看来唯一的一条路,故而他们都有意回避,不去想这一提议背后的风险与残忍。   与其独寄人间雪满头,不如黄泉路上紧依靠。   既然大师兄可以,为何他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翻译一下,要疯一起疯啦。   注:歌谣改动自《后汉书.五行志》。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画山河|四   步九八几步迈上台阶, 哒哒哒绕过山门的天尊像,深吸口气, 一嗓子吼震清都山上下:   “大师兄和九九回来啦——”   司青岚正在学堂给小辈弟子们讲课, 听闻九八师叔这一吼,弟子们再也坐不住,纷纷抛下课本挤到山廊上望:“容与君和九九师叔?在哪在哪呢?”   练剑的也不练剑了, 摸鱼的也不摸鱼了, 伴随云倏和衣轻飏上山,一路弟子的呼唤声不断:   “容与君——小师叔——”   “大师兄——九九——”   别说他们, 辈分仅在云倏之下的司青岚也丢下经书, 几步迎了过去。   来到阿一面前,压下不自禁流露的笑意, 司青岚先装出绷着脸的样子,教训了他一番。不事先知会他们就和大师兄跑了,害得她在秘境外白担心一场。衣轻飏理亏自然一一应了,一脸虚心认错的表情。   司青岚象征性绷了会儿脸,终究忍不住笑起来, 捏捏他漂亮的小脸:“咱们阿一饿没有?在山下可想你六师兄做的饭吧?就离开一个多月,都饿了一大圈了。”   三师兄随逐也在山上, 闻言忍不住刺一句:“他那饭量哪能啊?再说有大师兄在, 哪饿得着他?”   叶聆风则细细打量九九一圈:“九九是有点瘦了吧?”   步九八则撇嘴, 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九七, 不公平!怎么我出任务回来, 你都不关心我瘦不瘦的?九九一回来, 你就偏心啦!”   “就你那雷打不动的没心没肺, ”叶九七鄙夷道, “你不胖上一圈,都该感谢天尊保佑咯。”   衣轻飏离了大师兄身边,自然地混入年轻弟子当中,左手揽一个,右手揽一个,“好啦好啦,你俩怎么见面就吵啊?幼不幼稚?咱们还是去看看六儿今晚煮什么好吃的,给我和大师兄接风洗尘吧……”   现在的衣轻飏坚信,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衣九九了。   按三师兄的话说,他已经一夜之间“长大”了。   所以衣轻飏宽慰他们的语气,颇像一个成熟的大人,无奈地看着俩啥也不懂的毛头小孩。   然而,叶聆风一句话,便叫他笑容僵滞在脸上:“九九,我告状,你不在这一个月,你后山的菜园子已经快被九八薅光了。”   步九八先是抬头一懵,后是一惊,头皮发麻:“九七!你居然卖我!你大爷,你明明答应我保……”   “步、九、八——”   衣轻飏咬牙切齿。   “你丫有种别跑!”   步九八在山廊上奔得影都快没了:“不跑可以!除非你答应不打我——”   衣轻飏追上去:“我答应你!你先站住别跑!”   步九八才不信:“你以为我蠢?!”   山廊边被二人冲得横七竖八的弟子们,微笑着地叹了口气:九九回来了,今天的清都山,依旧是平静的一天呢。   清都山满山皆是好汉,但要论其中的卧龙凤雏,还得看他俩。   而后很快传来大师兄低斥一句,传音至山廊上每位弟子:“门规第八十七条,走廊不许追逐打闹!”   衣九九、步九八:“……”   快跑快跑,大师兄带着他的“三十遍”又来了!   于是,这俩难兄难弟逃得更欢了。   弟子们继续微笑:大师兄回来了,今天的清都山,依旧是平静的一天呢。   论大师兄,卧龙凤雏的唯一克星。   ——   今晚的斋堂虽仍是素斋,菜色却比以往丰盛许多,还没辟谷的年轻弟子们活像饿了好些天,终于见着一顿能吃的,在桌上风卷残云起来。   “容与君和九九师叔回来了,就是不一样。”弟子们埋头刨饭,还不忘谴责一番后厨栾小六师傅厚此薄彼的行径,换来过来添菜的六师傅每人一记锅铲。   笑红尘则乐呵呵在上头喝汤,偶尔眯了眯眼,眼神在云倏与衣轻飏之间来回瞟,最后换来云倏抬眼,冷冷地一瞥。   笑红尘即刻抬头望天,哼着小曲,作没事人状。   用完晚斋,师祖笑尘子破例免了众人的晚课,年轻弟子们不敢与容与君插浑打科,便不由分说,齐拖着衣九九进了澡堂。澡堂子里嘻嘻哈哈,热雾弥散出来,一夜都闹腾得很。   衣轻飏是那种摸到最后才出澡堂子的人。   杵在廊下,等九七、九八磨蹭出来,衣轻飏抱着装了毛巾和换洗衣物的木盆,长发随意挽了个团,发梢尚滴着水珠。   深秋清寒,月光轻轻流转他脸上,耳根还残留着澡堂里的热度,衣轻飏搓了搓手,呼出一口雾气。   步九八先单手抱盆晃出了澡堂,另一手勾着衣轻飏脖颈,好声好气,“九九,我都答应帮你打理一个月菜园了,你就别气了,成吗?”   衣轻飏瞥他一眼,“看你这一个月表现吧。”   步九八拍拍胸脯,有十足的信心:“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哪回出去,不是我和九七在照看你那菜园?早有经验啦。”   衣轻飏唇角翘了点:“那以后,也要拜托你和九七照看了。”   “那是当然!”步九八想也不想答应,忽地神色一顿,觉出点什么不对。   “以后?”他皱起眉:“九九,为何你这话说得……就像跟我们告别一样?”   衣轻飏拨去他搭上肩的手,一面轻轻笑着,一面自然地将手里的木盆塞进九八手里,拍拍他肩,像是随口一说:“以后就是以后嘛,哪有什么其他意思。”   话毕,留下仍在原地皱眉的步九八,伸了个懒腰闲闲往前走了。   步九八仍觉得,他那副样子似话里有话。待低头瞥见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木盆,却来不及细想这怪异之处了,边吼边大步追上:“衣九九!自己的盆自己抱啊混蛋!”   叶聆风擦干头发后,才从澡堂慢吞吞出来。   “……”九七左看右看,愣在寒风里。   “那俩卧龙凤雏呢?”   “说好等我呢?!”   ——   最近这段时间,衣轻飏做了许多事,许多——平日的他,不说绝对不做,但一定很少做的事。   譬如,帮笑尘子浇浇花啊,帮二师姐给小辈弟子代代课啊,帮三师兄买副新马吊啊,帮六儿拾掇拾掇后厨啊……甚至,连多年前断更的话本子都找时间续完了。   起初,清都山众人无不心惊胆战,以为这倒霉孩子必定憋着什么坏。可精神紧绷了半月,发觉九九居然是真的转性,叫他们竟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   二师姐感概:“阿一,真的懂事了啊。”   三师兄仰天:“他真的,我哭死。”   栾小六抹泪:“九九,呜我的九九,他变了!他终于一夜之间从孩子变成大人了!”   “……”衣轻飏走过这些人,一脸复杂,并掺杂着疑惑。   他以前,真有这么过分?   学堂里,叶九七与众弟子围着拱着脑袋,客观分析:“九九他——一定是有相好了!”   众弟子哗然。   “不能吧?小师叔有相好了,我们能不知道?”   “就九九那臭讲究的德性,什么人能进他的眼?”   步九八却不然,疯狂点头附和九七道:“九九一定是有相好了,说不定就是在哪个灯会认识的!这几天我老看见,他神神叨叨地抱着个花灯,一会笑一会恍惚的,说不定那就他相好送的!”   众人又有些相信。   还有人指出铁证:“就九九刚回来那天,咱们不是一起去澡堂嘛?我亲眼所见,九九背上有好几道红痕,分明像是什么人抓出来的痕迹!”   连姑娘手都没牵过的清都山寡修们,一瞬诧异后,流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好啊,小师叔竟背着我们……”   “怪不得,最近连三师兄都夸九九长大了!”   还有些寡修,负隅顽抗道:“不,我不信,九九不是三师兄那样的人,他和对方还没结为道侣,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   有聪明人就发话了:“咱们猜一百遍也成不了真,不如去问问大师兄?”   “对啊!”这些无知又年轻的弟子们,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大师兄素来和九九形影不离,他老人家一定知道!”   于是,这任务便光荣地摊派给了……老倒霉蛋,步九八身上。   斋会时,众人齐聚一堂。用完斋饭,叶聆风热情地拖着九九去上晚课,步九八则被众人推了出去。   大师兄目光淡淡,瞥过眼前红着脸支支吾吾的九八。   听完九八断断续续的句子,大师兄冷凛的面庞上,缓缓挂出一副迷惑且复杂的神色。   “你问我,阿一是否有想结为道侣的人?”   九八忙嗯嗯嗯,老实点头。   大师兄上下逡巡他几眼,也不问为何这种问题会找他,径直点头:“是有了。”   “哦哦……”九八乖乖点头,大师兄果然知道啊,原来九九真的有——   “嗯?!”九八眼睛睁得老大,“真的有啦!”   “嗯。”大师兄垂眸,静静瞥着他,以平铺直叙的口吻叙述道,“是我。”   “……”   “哈哈。”步九八笑了几声,挠挠后脑勺,扭头往回走,“真奇怪,今天的梦怎么做得这么真实……”   “小心——”大师兄提醒的话没说完。   碰的一下,便眼睁睁瞧见白日梦游般的九八,一头撞上前面的廊柱。   步九八嗷一声蹲下,捂着脑袋忽地呜呜大哭。   “为什么我还没醒?大师兄!你快告诉我,这一定是梦吧,一定是梦吧!”   九八泪眼汪汪地扭头望他,一副受尽欺负的小可怜模样。   只是可惜,大师兄无比残忍地摇头道:“不是梦。”   “是真的。”   “我和阿一,在一起了。”   步九八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脆弱可怜的小心脏碎掉的声音。   ……是哪个混蛋出的馊主意,让他来问大师兄啊!   步九八一把抱住大师兄,哭得更凶了:“大师兄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什么也不会往外说,你也别告诉九九我知道,我永远是你最最忠实的师弟……”   别灭他的口啊呜呜。   ——   衣轻飏近来手痒,欲同三师兄他们最后摸把马吊,不想步九八最近不知脑门在哪撞了,见他跟见鬼似的。   本来脑子便不怎么灵光,这下连打局马吊也不够用了。衣轻飏摸了几把便觉没意思,将牌扔给一旁的九七,自己悠悠背手回了云台。   面前摆着七件神器,包括大师兄两月前从临安天尊观拿到的山河扇。   又摊开允珏兄上回拿来的禁阵图,衣轻飏盘腿思忖,如何才能破局?   大师兄的法子的确可行,可……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寻不到破局之法,衣轻飏眼下只求,如何才能做到“黄泉路上紧依靠”。   他枕手仰躺地板上,初冬的风穿堂而过,心底缓缓淌过淡淡如水的哀意。那哀伤极平淡,既不汹涌,亦非毫无波澜。   轻轻闭上眼,即浮现大师兄沉静的目光,立在雨幕下天尊观的门口,有始有终地望来。   那一句签语,像一条冥冥中缠绕他们双方的因果线。似乎足以囊括他们的始终,从相遇到携手相终。   但那……便是结果了么。   他真的,甘心了吗?   衣轻飏意识恍惚沉入深处,手边山河扇无声无息弥散一阵幽雾,将他神魂罩入其中幻境。   再睁眼时,便听一人同样问他:“归之兄,你真的甘心了吗?”   衣轻飏眼前先是一阵漆黑,双耳的感官最先恢复,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琵琶声。   而后,眼前遮挡之物被一双手挪去,刺眼的光射来,衣轻飏不由眯了眯眼。跟前晃动的人影似是在无奈地笑,眸底透出些悲凉。   “归之兄,若如你者,亦认了命。”   那人拿着原本覆在衣轻飏双眼的折扇,轻轻道,“那王某这等人,亦只得认命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孤独不在荒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素玉尘 15瓶;37190908咚 5瓶;黎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画山河|五   怔了一下, 衣轻飏自然而然启唇:“子棠兄。”   跟前的公子身着月白散袍,莞尔而笑, 容貌皎皎若明月, “归之可是睡迷糊了,怎么不应答?”   衣轻飏从罗汉床上支起身,身旁侍女送来习习凉风。他扶着额头, 略缓了缓, 垂眼时,才发觉自己散发乱袍, 正以极为不羁的姿态倚靠小案旁。   高台上素色帘子随风扬起, 一行琵琶女坐在若隐若现的帘后,琵琶声泠泠切切, 若玉石之声。   “既然归之不答,”王子棠将折扇收拢,于另一头落座,微微一笑,“那在下可把你这宝贝扇子, 据为己有了?”   或是本就心身俱疲,又或是看清真相后, 他对自己的前世已不再抱以痛恨的态度。衣轻飏仅仅涣散心神, 前世的自己便紧接开口道:“子棠喜欢便拿去好了, 这扇子如今于我,已是无用之物了。”   琵琶曲愈发弹到哀切之处。   王子棠展开扇面, 端详其上颜色明动的青绿山水, 竟也有几分恍惚:“这扇上画的, 是往日西京北郊之景吧?”   衣轻飏, 或者眼下是谢归之, 并不应答,只是眸底浮现一层薄薄的忧色。   而后默然起身,趿着竹木屐,披着薄衫来到栏杆处。   王子棠一时看怔了眼。谢归之容貌本来姝艳,具有侵略夺目的美,可那几缕浅浅哀愁,便如美人蒙上若有似无的烟纱,少了几分浓颜,多了几分淡色,更显得相得益彰。   王子棠随后起身,同他北望。   高台设于江河之畔,于此可望渺渺北方。那里为一片河泽大雾笼罩,江北的景仿佛伸手可触,却明明遥隔千里。   一个琵琶女忽然弹断丝弦,因她一人,哀切曲音如裂帛骤然中断,琵琶女忙不迭请罪。   谢归之恍若未闻,王子棠便招招手让她们退下。等高台上只剩他们二人时,他轻轻一叹:“归之若是甘心,又何必日日来此北望?若是不甘心,更是徒增烦恼罢了。”   谢归之顿了片刻,只问:“子棠方才从何处来?”   “大将军府酒宴。”王子棠如实答,“宴上,司马大将军谈到,他屡次征召却被你所拒。见你我二人关系要好,他便请我来邀你,欲征你为此次北伐总监军。”   谢归之缓缓摇头:“子棠帮我拒了便是。”   王子棠一顿:“归之,你难道真甘心余生偏安……”   谢归之偏过头,唇角弯起,笑意却不达眼底:“子棠比我清楚,大将军是真心北伐,还是欲以此要挟陛下与朝堂,谋得更多权势?”   “归之,轻声!”王子棠压低声音,眼底带着不认可。   谢归之毫无忌惮大笑,拍拍他肩,“子棠,这是我府上,若你还惧怕,岂不印证了大将军如今一手遮天的传言?若真是如此,这般以国谋私的佞臣,谢某宁死,不与之为谋!”   “你何必……”   王子棠默然,一时哑口无言。   “归之,若你不肯甘心,那这些人便是你如何躲,也躲不过去的。”   ——   在临安城,谢归之有两处宅邸。一处在城外钱塘江畔,一处便在内城常宁坊。   南渡后的原北方高官权贵,多居城北,临近皇帝行在。谢归之的居所却不与他们相同。   常宁坊靠城东,挨着太学及天尊观。谢归之打马过街时,只有远远望上几个朝气蓬勃的太学学子,心里才会安稳许多,才会觉得这片残缺的半壁江山,不会丧于他们这代人之手。   他看恶了如今饮酒纵乐、苟且偏安的朝堂权贵。而可笑的是,他等来的,唯一愿意北伐的司马大将军,却只是打着北伐的旗号,满足个人私欲。   更可笑的是,为拒绝大将军的征召,自己也不得不做一个饮酒纵乐、苟且偏安的朝堂权贵。   夕阳投下马背上他的身影,天空像纵了一团火,壮阔的火烧云摇曳在他背后。   那使他想起西京城的大火,烧了十日十夜,几百年的物华天宝、繁华烟云,皆付之一炬。   时年十三岁的他,因随先生外出游学,而躲过一劫。而后便见战火从北边起,流民也自北边来,他在逃亡的人群中苦苦追问,才得知北狄人烧毁的那座城叫西京。西京谢氏的府邸,他的所有至亲,全都随那场大火化为灰烬了。   丧家之犬是什么滋味,谢归之从前不知,自那一夜后全部尝尽。   承平两百多年的大梁,正应了百年前御史云舟遥的“谏沈折”中那句话:我煌煌大梁,犹如雕梁之柱,金玉在外,实虫豸蛀木在内,摇摇可坠!   北狄撕毁和议,倾国之力,举三路兵马南下,这座金玉雕梁之柱便轰然坍塌。   长江以北,尽数沦陷。从此万古如长夜。   长夜里逃出的人,希冀奔往光明的南方之地。江河之上,南渡的舟楫几乎可连为陆地。此时再无权贵与百姓之分,大家都同样是丧家之犬。   十三岁的谢归之,便是那无数人中之一。   南渡,南渡,如此好听又好笑的说法。   不过是逃命,逃命。   谢氏主家在江南,权势也尽在江南。少年谢归之投奔主家,也为他们出仕南梁小朝廷。   谢归之原本是不叫谢归之的,南渡后他便自己改了名。可自己却也恍然,不知何日才能归去。   南梁小朝廷急需江南地方大员的支持,坐稳这半壁江山。谢氏占了主场,又因一族之长是谢归之的亲叔父,怜爱这无父无母的小侄儿,愈发用心栽培,谢归之出仕后可谓顺风顺水至极。   可是,叔父同江南谢家,自幼生于南方,长于南方,未曾经历谢归之那般国丧家亡的切身之痛。   二十三岁的他,终与叔父发生分歧。自愿从文官转为武臣,出为长江沿岸的江陵府军都总管。   江陵府,那是与北狄对峙的最前线。   先后几次守江之战,也让年纪轻轻的谢归之声名鹊起。可他自己清楚,那不是他想要。不止是守江,他要的更多……   后调回行在临安,谢归之入朝堂,屡次为说服众臣支持北伐而奔走。   支持者寥寥无几便罢了,连谢归之的亲叔父也同他断了往来。   谢归之撞了一鼻子灰,再不愿日日上朝同那些面目可憎的人虚以委蛇,便上书请求致仕。皇帝却不允,他只好称病,不去上朝。   他在府中夜夜载歌载舞,朝堂官员拜访便避而不见。   后来司马大将军力主北伐,万古长夜中,他隐隐看到些希望,可惜……   正出着神,骑马到了天尊观门口,街道却被堵滞。谢归之打发长随,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何事。   长随回来禀道:“老爷,是天尊观新来了位玄门的得道仙人,号什么……笑尘子的?陛下都亲自拜见过的。据说仙人只在城中暂住半月,临安城的达官贵人知道了,都赶来拜一拜呢。”   谢归之哂然。   眉间又不免带些厌恶,他冷声:“不问苍生问鬼神。神若有眼,何至于有今日。我们快走,别让这些人污了眼。”   马不能走,他便下马,牵着马从堵滞的街道艰难穿行。   走近一个包子铺时,却见人群忽然让出一条道,嘀嘀咕咕的议论声传来:   “据说,那就是仙人的大徒弟?”   “他身边那个女道,就是二徒儿吗?”   “真不愧是仙人的弟子,这风姿样貌……”   谢归之因牵着马,一时不好转身,便一人一马堵在了让出的道中间。   前面脚步声传来,他抬眼望去,果然见到一玄衣少年,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亦是道袍打扮,自远处抱着法器往天尊观而来。   玄衣少年身姿挺直,如行走的一块尺,毫不逾矩。并未到束髻的年龄,只用发带高高系成马尾。五官尚未真正长成,尚显稚嫩,却也看得出将来的清逸俊美。   只是眉目……过于冷了些,不近人情的模样。   那小女孩五官也生得清冷,眼睛却大,落在谢归之身上转啊转的时候,也能显出难得的可爱来。   玄衣少年则不同,目光只冷淡地落在他身上一眼。   便很快收敛长睫,遮住了不皂色的眸光。   谢归之不知为何,在见到少年那一刻,便有股极为熟悉的相识感。同时,心脏的位置莫名牵引起轻轻疼痛,不锥心,却绵长。   故而,他怔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   少年走至他身旁,二人擦肩而过。   小道长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身形已很高,却还是矮了年近三十的谢归之半个头。身高的缘故,他闻到了少年长发上的熏陆香味,清浅却冷冽。   是一股很干净的少年味道。   谢归之垂下眸,看着少年似是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礼貌又疏离,像是在谢他避身让道。   待少年牵着小女孩远去许久,周遭人影晃动,谢归之才恍然回神。   “……”   怎么回事,他应大了那少年十四五岁,如何会觉得他眼熟?   谢归之抬手摁住心脏的位置,那股绵长的抽痛仍有余留。   ——   走远了的小女孩问:“大师兄,为何我觉得那个大哥哥好生眼熟?”   玄衣少年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待跨进天尊观高高的门槛时,少年回头,于人群中长身而立。   “大师兄也认识他吗?”小女孩不解问。   “……”少年仍是沉默。   而小女孩似也习惯了自家大师兄的寡言少语,从她第一次见到他起,他便是这副模样。于是自顾自道:“我觉得,他看大师兄时,也像是认识的。”   “我们……”   好一会儿,少年动了动唇,嗓音显得艰涩。   小女孩并没听清他话语间的涩然,便为观内的人打断:“阿岚,快把你大师兄带来,你们师父在催了!”   “哦!”小司青岚冲他遥遥招手。   少年仍未收回视线。   远处骑马远去的青衣男人,似一抹远山投下的青影,淡而飘渺,须臾便消失于人群中。少年垂下眸,拳头攥紧而复松开。   也许……   那是他不敢言说的未尽之言。   ——我们上一世,曾是世间最相爱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是云倏这一世了啊。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画山河|六   ——   障之外。   郑允珏这几日皆在思忖, 舟遥兄为何会在这一世一开始,被抹去有关容与君的记忆。   转世之人的确记不清前世, 但前世发生过的事, 依然刻画在他们的记忆里。因此许多人初见前世之人时,会隐隐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但,在衣轻飏从障中取得记忆之前, 他身上并无此类事发生。   顶多, 是对与云倏不相干的人,有某种熟悉感。   这意味着, 他有关云倏的记忆, 是彻底被抹去了的。以至于第八世被笑尘子捡回清都山时,衣轻飏对云倏, 并无此类似曾相识感。   能抹去得这么彻底,只可能在第八世转世以前。   而第七世——与山河扇有关那一世的衣轻飏身上,还无此类异样。便只能是第七世结束时,被抹去了记忆。   可这一记忆,意味着衣轻飏怨力的闸门。   在后来的第八世闭关时, 云倏才会得知真相,不可能提前猜到这点。   不是容与君, 会是谁?   去往京师玄天观参与伐魔大会前, 郑允珏遍览紫虚观古籍, 竟无意翻到:诸神器皆有封印怨气以外的功效。有些在万万年的封印中,渐失去这些额外的功效, 有些则不然。   山河扇因一直行于世人之手, 未曾失去这一额外功效。   ——山河一扇, 可越时空。   郑允珏拿着古籍的手一抖, 书页哗啦落下。   他速将此事传讯衣舟遥, 却不曾得来回音。不由想到,舟遥兄莫不是已入障中了?   或是,并非入障,而是回到了当年?   久久不得回音,便怀着忐忑去了玄天观的伐魔大会。会上却遇见容与君,他正坐于席首,腿边搁着守一剑,垂眼沉静,一言不发,任底下众门派商议讨伐事。   等等……   郑允珏心道,容与君未被牵入障中?   ——舟遥兄啊舟遥兄,你莫非真回到当年了?   若果真如此,能改变的事,可太多了。   ——   障中。   司马大将军战败于江北,全军折损大半的消息传来时,谢归之尚在梦中,被府中下人唤醒时,一面穿衣一面抬眼,窗外天还未亮。   皇帝急诏谢归之入宫觐见。   他不知军情究竟如何,一路由宫人引灯进殿。人人皆是一脸焦灼相,深宫夜色四伏,只闻疾走的步履声与宫灯随风曳动的声音,那股躁动虽隐在夜幕之下,却也藏不了几时。   临到垂拱殿前,便见几位衣衫不整的官员同他一揖。   谢归之上前时,嗅到那股极浓的酒色胭脂气,不由暗暗蹙眉。这些人,想是刚从温柔乡里被叫出来。   见了他不躲远些便罢了,其中有位新来的,居然还同他打趣:“谢大人来得如此晚,可是刚从哪位琵琶女的身边醒来的?”   谢归之年近而立未娶妻,府上偏养了十几位琵琶女,一时传为逸闻。他拒了谢家叔父为他定下的婚约,偏爱和此类女子厮混,也算谢归之平生唯一受人攻讦的一点了。   那官员大概以为提起此事,可拉近彼此距离。   却不想谢归之这厮为人极傲,当众冷声一笑,“莫离在下过近,仁兄之浊气,十里外便扑面而来,某不敢消受。”   那官员一时憋得脖子通红,其他官员以为谢归之也在暗讽他们,脸色也不太好。   恰好侍从官唤到他们上殿。   谢归之整饬衣衫,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兀自进殿。   小皇帝年仅十一,高坐玉陛之左。右侧一妇人垂帘而坐,乃是当朝太后王氏,也是谢归之好友王子棠的亲姑母。   谢归之拜后,在左右侍从示意下,皇帝抬手,发出稚嫩的声音:“谢卿免礼。”   “谢卿,”太后接道,“司马大将军自北伐后,一路胜绩,至今已深入江北寿春一带。却不料是中了胡虏的诱敌之计,兵马折损大半,如今还被围困于寿春,失去了消息。”   “此次北伐,大将军带走朝中近半兵马,却不想逢此灾厄。”   说着,太后已然抹泪道,“胡虏欺我孤儿寡母,又仗我朝中无人,将大将军围困后,便屯兵江北淮、扬二州,虎视眈眈。淮扬距行在不过三州之地,如何能挡?”   太后泪眼望来,诚恳道:“谢卿,你在江陵府守江时履有战绩,如今朝中无人,还望卿能不计前嫌,抵挡胡虏,救我大梁百姓于危难之中!”   小皇帝听了太后的话,亦拿一双眼睛诚恳地望向谢归之。   谢归之却未对再次被起用显出任何喜悦来,只问:“太后不妨直言,能给臣多少兵马?”   太后便道:“江北沿线州府兵马皆可用,足有十万。”   谢归之缓缓摇头:“北狄大举进犯,州府之兵不可挡。”   太后面有难色:“中央神武诸军虽可用,但司马大将军已带走一半,余下诸军还得拱卫行在……”   谢归之一揖,直言道:“便看太后,是要保江北沿线,还是只保行在一州之地了。”   “大胆,谢归之!”未等太后有何回应,余下宰执官员无不厉声,“江南暴民叛乱,屡禁不止,司马大将军尚不敢将神武军悉数带走,你如何敢置太后、陛下安危于不顾?”   谢归之嗤了一声:“那,诸公便去用那号称十万的州府兵马,去抵江北的北狄大军吧!”   “你……”几位出声官员一时气得哑口无言。   又有御史出列,高声激扬道:“微臣请斩谢归之!此人御前极无礼,远胜昔日司马大将军数倍,若成功抵御北狄,不知未来还能做出何等不忠不臣之事!”   御史说话向来是往厉害了讲,只是眼下一出列便请斩谢归之,太后也不好办,只得无奈摆手道:“卿快退下吧。”   其实,太后也清楚,众臣这般抗拒,无非是因为南渡以来,大家都过够了心惊胆战的日子。如今好不容易在江南安家立业,购置良田产业,过回以往的生活,只求苟安,继续做歌舞升平的美梦,如何肯冒险?   能舍出近半神武军给司马大将军,已是平生最大的限度了。   “谢卿,”太后叹息一声,“我可将兵马悉数交予你,只是……恐卿重蹈大将军覆辙,我也不好同朝野上下交待。”   谢归之长揖道:“太后无虑,臣可立下军令状,若未成功,请太后依御史之言斩臣,臣绝无怨言。”   太后喟然长叹:“有谢卿如此,我与陛下无忧矣。”   ——   送谢归之北上时,王子棠将那把山河扇归还。   “十七年了,归之兄从少年到而立,那点不甘心,终未被世事消磨啊。”王子棠如此叹道。   谢归之在马上遥望北方,十七年来,第一次露出如此真心的笑容,而立之人犹有少年意气:“子棠,属于我们的,一定会还回来!”   后来发生的事,出乎朝堂众人预料。   本以为谢归之能击退北狄东路军,便顶天了。不料谢归之在江北沿线一面练兵一面破敌,竟成功渡江,短短一月收复淮、扬二州。   谢归之重新踏上了阔别十七年的江北大地。   淮、扬二州父老百姓沿途跪拜,经历了十七年的北狄统治,终于在有生之年,得望王师,不由涕泪满面。   又本以为收复淮扬便已是顶天了,岂料在北狄回过神前,谢归之已然率领新练成的神武诸军,追着北狄东路军一路猛打,深入山东西路。   围困寿春的北狄中路军,不得不撤围来援。   司马大将军得已解围,本做好受罚准备,不想并未等来朝堂任何惩罚的旨意,反倒叫他继续执掌兵马,和谢归之在宿州会合。   谢归之早有预料。   见自己一路胜绩,太后与朝堂众臣或许一开始还笑得出来,眼下却是越来越惧。继续让司马氏执掌军中,无非是要让他二人互相牵制,以达平衡。   但司马氏如今那点兵马,却是抵不上谢归之的。   攻徐州时,谢归之从各军实力出发,让司马大将军做些不轻不重的活,虽少了军功,却很稳妥。   但朝中官员却是不满,认为谢归之居功自傲,有意打压司马氏。   谢归之没法子,下回攻归德府时,便叫司马大将军任左翼先锋。岂料往日的大将军越战越挫,竟将兵马悉数折去,大将军本人不敢来见他,灰溜溜带着残部逃回淮扬。   朝堂便更有理由弹劾谢归之了。   毕竟,如今军中已无第二人,能与谢归之威望相提并论。   “太后,陛下!这就是我大梁的解轻舟啊!”有御史在奏章中如此写道。   深入北方,谢归之却并非只身作战。当地百姓一旦望到王师,便踊跃地献出家中余粮、棉衣供给军队,还有尚在北狄统治下的百姓赶来投奔,告知北狄军的驻营情况。   谢归之一路且休且战,竟已兵临往日京师城下。   北狄并不建都于此,北狄人的都城在更北的燕京。   围困数月,谢归之不急不躁拿下了这座城。   北狄人也清楚,这座他们眼中平平无奇的守城,对南梁人意味着什么。   谢归之光复旧都的消息传来时,不止北方各地百姓看到了希望,不断发起叛乱,以响应谢大将军。就连南方,麻木已久的原北方流民,也纷纷沸腾了。   民意如此,北狄人慌了,南梁小朝廷也慌了。   那位曾经请斩谢归之的御史,在太后与小皇帝面前,痛哭流涕道:“太后起用谢归之时,臣当日所说的“不忠不臣之事”,恐就在明天了!”   朝堂连派数位监军去往军中,意图牵制谢归之。就连后方押送粮草之事,也交给了与谢归之素来不和的官员。   北狄调动各地兵马,去围追堵截谢归之这柄直插入他们腹部的利剑。   在谢归之攻克郑州,即将踏入残缺的故土西京时,后方便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北狄与南梁小朝廷议和了!   是北狄主动和议,答应将谢归之此前夺得的州府悉数交还南梁,此后不再兴兵讨要。北狄还愿将可汗爱女——栝楼公主嫁与南梁皇帝,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只是有一点,两军主帅需同来黄河边,签下和议。   谢归之在各地的探子来报,北狄各路军马确实在撤退。而军中各位监军及南梁朝廷催得也紧,谢归之不得已启程,前往和议之地。   临行前,却留了个心眼,叫一支兵马暂不撤退,而是留守黄河以南几里外的一个镇上。一旦见到空中信箭,便速速派兵前去救援。留守的将领,也是他的心腹。   和议到一半,帐外忽然传来异动。   谢归之带兵杀出,却被北狄军队重重围困。   发出信箭后,他与亲兵逃入山中,等待支援。   足足三日三夜后,山下却无半点动静。反倒是北狄人开始纵火烧山,欲逼他出来。   谢归之不是一个甘心死在此地的人,他的亲卫愿伪装他的模样,行调虎离山之计。北狄搜查的士兵被诓走,谢归之一人一骑纵马原上,往那处留有军队的镇子投奔。   却不料,见到满镇的尸首。   不远的滑州城尚有南梁军队驻扎,为何会无人来救……   为何会……   谢归之蓬头垢面,人与马皆浑身负伤,已是强弩之末。哪怕是好友王子棠来了,如今也怕是认不出他模样。   谢归之跪在昔日同袍的狼藉尸身前,双肩颤动,无声恸哭。乱糟糟的发丝下,眼泪在那张熏得乌黑的脸上,流下清晰的水痕。   他已然清楚,无人来救,只可能是滑州城的守将,是朝堂派来的与他素来有隙的将领,或是有朝中人的示意。   在自己动身前往和议之地时,他们便将此处守将调换了。   所以,他们必定清楚北狄人的计划!   南梁与北狄的和议,究竟答应了彼此什么,谢归之不寒而栗。可笑的是,他付出平生赤胆忠心的朝廷,最终往他后背捅了一道一击毙命的刀。比之北狄人,还要深刻。   如今,前后皆是末路了。   谢归之是不愿与那些人同为朝臣。   想起王子棠在高台上曾说过的话:“归之,若你不肯甘心,那这些人便是你如何躲,也躲不过去的。”   只要他一日不愿放弃北伐之心,即使怨憎,这些人也依然躲不过去。   而他最失败的,即是未能提前领会这一点。   开头错,便处处皆错。   心神俱疲后,支撑他纵马逃亡的那口气也散了,谢归之难忍身体各处的剧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   本以为那便是结束了,没成想,还有醒来的一日。   他身上要命的伤口均被处理,头颅架在囚车之上,双手双脚皆为铁链所缚。车轮吱呀,在崎岖的道路上费力往前。   谢归之仅仅眩晕几息,便明了现下处境。   围拢囚车的,皆是他熟悉的北狄士兵打扮。囚车前后,均是望不见头尾的北狄军卒。   可惜没死啊……   他仰头,唇舌口渴难忍,青空之上无拘无束的苍鹰掠过,留下自由的啁鸣,黄河以北的青草气氤氲在雨后的泥土里。   从此以后,自由不再属于被抛弃的人。   谢归之意识到了这点。   作者有话说:   自古君子难敌小人。 第121章 画山河|七   ——   燕京渐渐转凉, 初雪飘下的时候,谢归之想起了幼年母亲为他煮的桂圆莲子羹。   那时他总因噩梦睡不好觉, 母亲知道后, 便习惯冬天亲自下厨,为他睡前煮上一碗。桂圆甜腻,莲子清涩, 据说此羹养生, 有助安眠。   童年时,总觉得西京的雪是那般大, 掩盖了满城, 无法外出找小伙伴玩耍,是那么无趣。   到了燕京后, 才晓得真正的大雪,是足以令万物生灵俱静的寂寞。   是那般空旷的孤独。   谢归之抿了抿干裂的唇,伸手探向小窗栏外的积雪。他的手脚已冻得麻木,仿佛不属于自己,也感受不出这雪有多凉。   捧着雪静了一会儿, 谢归之待它些许消融,捻起地上的茅草, 就着雪水无知无觉地下咽。   也许, 曾经也有过万念俱灰的想法, 但稍稍冷静下来后,谢归之开始相信, 南梁必定有人等待着他回去。   譬如王子棠等好友, 譬如叔父。   他还不想死, 至少不是现在。   刚来时, 北狄可汗极热情地接待了他, 并说谢将军并非阶下囚,而是北狄的客人。南梁人待他如此薄情寡义,若他谢归之愿降,可汗愿撕毁与南梁的和议,将爱女栝楼公主嫁与他,令他衣食富贵远胜南梁之时,且必重用于他,君臣永不猜忌。   谢归之也并非一个愚忠之人。   只可惜,若北狄人十七年前未曾烧毁西京城,也许今日,他谢归之已是北狄座上宾了。   因此,当日他只答:“南国一日未亡,我一日不降。”   北狄可汗愤而将他投入大狱,并嘱咐不予任何衣食,直至他愿降为止。   饶是如此,谢归之依然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坚毅,熬过了这个艰难的冬天。   等到春天来临,便听闻可汗大点兵,撕毁和议,纵数十万兵马朝南梁而去。   谢归之为节省气力,很长时间都会躺在角落,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他寄希望于南梁还有仁人志士,能为江南百姓撑起一片天。尽管那希望很小。   初夏来临时,某个清晨,谢归之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整日躺着,而是面向南方坐了起来。他感到心脏突然空了一大块,那感觉无由来,却令他如溺水般窒息。   就在那一天,北狄可汗班师回朝。   也是那一天。   ——南梁亡了。   狱卒们嘻嘻哈哈说:“那南梁新上任的宰相倒是给有骨气的,带着小皇帝和玉玺一起投海自尽了。”   “那宰相叫什么来着?”   “据说是……南梁太后的侄子吧,好像叫什么王子棠来着?”   谢归之端坐牢狱之中,缓缓阖眼,天际最后一缕天光沉下,整个人不悲不喜,沉入黑影里。   那之后,他再未进过一口食,饮过一滴水。   三日后,燕京来了一位南方的道士。   据说,那道士今年也才十七岁,居然已登上玄门什么天阶榜的第一。   可汗决意效中原改制,便向道士询问新朝国号。   道士答:“取一个魏字便好。”   可汗,或者说如今的大魏皇帝,又问:“我欲汉化国姓,道长觉得哪个姓好一些?”   道士答:“衣字便好。百余年后,冥冥之中,你的后人自会与今时之人因果相牵。如此,双方因果最终才可了断。”   魏皇帝听得一头雾水,却是依言照办。   起身时,道士向魏皇帝一揖,请求道:“南国已亡,愿陛下释放谢归之。贫道会带此人远离尘世,往后与俗事再无牵挂。”   皇帝应了:“若他面北一拜,我必释之。”   ——   谢归之平静地坐在湿冷的狱中。   木门铁链哗啦晃动,被狱卒吱呀敞开。又听见狱卒极为客气的声音:“您请……”   谢归之没有心力去看,连睁眼的力气也耗尽。   那人步至他面前,一股淡涩冷冽的熏香气息随之而来。   谢归之眼睑一颤,不知从何处生来的力气,撩起眼皮不敢置信地望去。   少年道士抬袖,朝他深深一拜。   眼睫低垂,深灰色眸光清浅地流动。   “将军,请允许贫道带您回去。”   谢归之脸上明显滞愣的表情渐渐消失,他哂然一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却涩然至极:“回去?小道长,我的家,十七年前便没了。今朝此刻,国也亡了。你要我回去,回何处去?”   少年望着他哑然。   “我早该是命绝之人了。”谢归之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少年并不动,挺直的脊背忽然支撑不住似的,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脑后的马尾随之散落,发带滑下,遮住大半张脸。   谢归之眼底渐渐透出些迷惑。   却不想。   那少年埋首膝上,双肩轻轻抖动,似是陷入极大的痛苦,喉中隐隐传来低哑的疑似嘶泣的声音。   “……”谢归之怔住。   实在奇怪,他们素味平生,何至于替他如此悲伤。   或许,还有其他的缘由?   那份痛苦对少年而言,也许像宿命般难以挣脱,又难以向任何人说得清,因此只能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佝下素来挺直的脊背,摘下素来镇静沉稳的面纱,露出如此脆弱失态的一面。   不知怎的,谢归之注视着他。   心底极柔软的地方似被掐了一下。   谢归之忽然垂下眸光,将手轻轻搁在他发上,温柔至极地道:   “一定很辛苦吧?一个人坚持了很久吧?”   “我知道,从很久以前坚持到现在,你一定很累了。”   支在地面的指尖蜷紧,少年单薄的双肩一顿,颤得愈发厉害,终于放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   “我知道的,你有多累。”谢归之依从自己的直觉,温柔道,“我一直都知道。”   也不知哪句戳中少年的心结,那一日,小道士在他手掌下失态哭了许久,哭得眼圈鼻尖通红,可怜极了的模样。   ……时间快到了。   谢归之抬头望一眼燕京的夕阳,轻轻叹:“你走吧,小道长。”   少年抬头,一双哭红了的眼幽幽望着他,一错不错。   “或许,我们前世曾经相识。”谢归之最后揉揉他的脑袋,唇角弯起,“只是抱歉,这辈子余下的人生路,我依然不能陪你,还得你一人走了。”   “你才十七,未来还长,不必再为我哭泣。也许我修过无数个前世,才在今生与你两度见面,如此我已心满意足。”   “走吧,不要再回头。”   “这份过去,不再属于你。”   狭长的牢狱甬道逼仄至极,烛火孱弱地晃着,天光更显得昏沉,风的声音像人在低语。   少年道士恍恍惚惚,一步步往前走。   却不知,走的到底是什么路,朝的是什么方向,前面又有什么等着他。   衣轻飏从浓烈的怨气中醒来,从那道单薄的背影身上,并未感知到大师兄现世的神识。   那怎会……   那不是障,那是过去的大师兄?   山河扇,难道……可跨越时空?   这具躯体已然往死亡的末路坠去,衣轻飏强撑意识,疾呼出一句:“大师兄!”   不知前路的少年道士,脚步一停,迷愣愣回头。   衣轻飏喘了一口气,眼前逐渐发黑,这是死亡在牵扯他远去。他竭尽力气呼声道:“真相……真相,我都已经知道了!”   “你要记得,一定要记得——保留我前世的记忆,然后杀了我,在天道需要你杀了我时,不要再犹豫!”   眼前已经全黑,可衣轻飏知道,对方无论多么一头雾水也一定在听。   “不要陷入自怨和纠结,这是我自愿。”衣轻飏忽然平和下来,定定望着黑暗中某个方向。   他弯起唇,缓缓笑起来。   “我明白的,大师兄的道。”   ……   对方渐渐意识到什么,脚步声急促接近。   衣轻飏神识却彻底涣散,陷入全然的虚无。   ……  ……   寒风刮开窗扇,清都山的初雪飘了进来。   躺倒在地板上的衣轻飏,指尖先蜷缩几下。   清凉沁人的雪花飘到他脸上,消融的一滴雪水沿高挺的鼻梁滑落,似西京的雪,也似燕京的雪。   衣轻飏慢慢睁开眼,寒风与飞雪似从睫毛下掠过。纤长的眼睫翕张几下,如陷泥沼般脱力的手脚才渐渐恢复力气。   他单手撑住脸,另一手摸到展开的山河扇。   飞雪掠过他头顶,点滴洒在那片青绿色的山河上。   合上折扇,“大师兄。”他这么呆呆唤着,支身爬起,却又腿脚发软地跌下。   “大师兄。”雪花落在他散乱的鬓发上,衣轻飏瘫坐在地上,痴了般念。   “大师兄,我见到你了啊,十七岁的你……”   “那么年轻的你……”   眼泪无知无觉地滑落,与飘落的雪絮一同消溶,湿湿嘀嗒地板上。   现在的他已然明悟。   为何第七世的大师兄,明明不知真相,为何还会在自己转世前抹去有关他的记忆。   为何第八世的大师兄,会越发察觉不对,甚至突然闭关向天尊质问,预言的背后是否藏着什么残忍的真相。   原来……是他告诉大师兄的啊。   可是,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的一切都没变,为什么还是没能在重生前那一辈子杀了他。   “大师兄,大师兄……”   衣轻飏双手埋住脸,难以抑制那份山倾倒般的痛苦。   很久以前的大师兄的话,重新落在耳边:“阿一,是欲望成就了现在的我,成就了现在的我们。”   衣轻飏慢慢移开手掌,泪痕未干,定定注视着散落满地的神器。   这一霎,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大师兄是天尊的一道元神,欲望成就了大师兄。   那当年……是什么,令天尊得证天道,得以成为天尊的?   ——   在云倏回清都山之前,衣轻飏又去了一趟临安城。   夜里的天尊观寂然无声,月色空明地洒落庭院之中,值夜的道士打着哈欠举着灯笼远去。   衣轻飏悄然出现在正殿。   这里有天下号称最高最大的天尊像。   香案的长命灯只照亮大殿极小的一角,帷幕沙沙随风动,帷幕下天尊的脸罩在阴影中,玄妙而庄严,俯视着目下众生。   “天尊。”   衣轻飏走到香案前,静静抬手添了一柱香。   紫烟升空,他仰起漂亮到张扬的脸。   “是大师兄需要求得他的道,还是,那个问道人,原是你自己?”   “那份执念,是你的,还是原本就属于大师兄?”   静了许久,那道无悲无喜的声音平和开口,回答得却永远模棱两可:“吾便是他,他便是吾。”   衣轻飏听他这般说,忽地笑了:“大师兄说,欲念化生道。当年天尊修的,便是入世道吧?”   “你与大师兄,究竟谁是本,谁是末?”   这次静了更长一段时间。   那道素无感情的声音,似乎也有了不解的情绪。   “追究此问,对汝而言,不是更残忍吗?”   “不。”衣轻飏张扬如少年地笑起来,“知道这个,对我而言,很重要。”   “若我要助大师兄,问得他的道——”   “那我们目的是一致的,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之后就是最后一个单元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190908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问我道|一   ——   “玄天观将伐魔之征定在半月后。”   云倏回到云台已是深夜, 一面更衣,一面对榻上盘腿翻书的衣轻飏道, “各派掌门这半月, 需调集本门未闭关的弟子奔赴浮幽山以南的小镇。”   云倏顿了一下,既像是对伐魔之征后将发生的事有所顾忌,又像是在此刻, 因不得不提前商议彼此的计划, 而显得犹豫不决。   一旦开口,便真的意味着这段短暂的两月多时光, 是彼此给予对方最后的蜜糖。最后的及时行乐。   衣轻飏冲他招了招手:“大师兄, 你来。”   云倏几步上前,被这小孩倏地拉入怀里坐着, 衣轻飏从背后拥着他,指尖点了点手中的图卷:“这是禁阵图,七个方位摆放七件神器,最后阵中心是我,大师兄莫忘了。”   炼成禁阵, 意味着要放出神器中的怨气,这是件风险极大且不可控的事。   “若怨气临时失控, 或是我突发心魔……”   衣轻飏垂下纤密的睫毛, 遮住幽黑眸光, “大师兄一定记得,及时将怨气与我就地封印于阵中。”   “不。”云倏扣住他手腕, 语气透着不容置喙的执拗, “是你应该记得, 将绕指柔刺进我胸膛, 一如上辈子。”   衣轻飏盯着他眼睛一错不错。   鲜血, 的确是导出怨力的最好媒介。   这两个多月以来,双修之法卓有成效,大师兄也算近半个极阴之体了。再加上他身上沾上的属于自己的气息,至少,哄过那些无灵识的怨气绰绰有余。   衣轻飏弯起眼角,忽地笑了一笑:“大师兄,你知道吗,我心悦你至极。”   话出突然,饶是云倏也怔了一下。发髻束得一丝不苟的坏处便是,一瞬间烫到发红的耳根无处可藏。云倏表面仍维持住了镇定,侧头,在衣轻飏唇角一啄,嗓音低沉,矛盾地含着赧然与直白两种情绪。   “我也是。阿一,我心悦你至极。”   衣轻飏揽着他的腰,突然向后倒去,二人齐齐摔在榻上。   “我好高兴。”衣轻飏笑着贴近云倏耳根,气音般轻道,“很久以前,大师兄可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表白呢。”   “……”云倏也想起那一次,努力板着脸,“我没有拒绝,我只是让你别说了而已。”   “是是是。”衣轻飏去含他耳垂,云倏伏在他肩上,嗅着阿一散在榻上的发丝上皂荚味道,感受到他的手自腰部滑下,脸渐渐有些发烫。   阿一的指尖与手心,是他修行万万年以来,唯一真切感受过的温度。   无论如何苦修也压不下去的渴望,终于一朝得偿。加上双修之法的厉害,喉咙更干渴愈加。   云倏早已记不得这八百多年行来的不易,只记得初见阿一时那一眼,几乎转瞬间,他所贪慕的人世间的温暖,便在此刻拥他入怀。   八百年的过程无需在意,重要的只是今朝此刻。   衣轻飏鼻尖点着他,声音也有些暗哑:“大师兄想要了吗?”   “嗯。”云倏从他胯上撑坐起,直白地俯视着他,“我想要。”   “想要阿一。”   衣轻飏便笑着探身,用齿尖咬住云倏腰上衣带,轻轻一扯。眼神向上扬起,勾人的妖孽一般,美到近乎炫目的脸浮着点点笑意,以商量的口吻道,“大师兄,明日后你便闭关吧。”   云倏拉扯他道袍的手一顿,眼底透着不解。   “为何?眼下,我似乎没有闭关的必要。”   衣轻飏随口给出一个理由般:“若大师兄也在,未等我禁阵画好,玄门便攻上浮幽山了吧。”   云倏虽觉得自己可以暂不出面,但阿一如此说,总有他的道理。便颔首道:“那我明日便……”   云倏忽然意识到,等自己出关时,即是何种时刻了。   衣轻飏微微蹙眉,在他腰上掐了一掐,对他手上停住的动作表示不满。   云倏抿了抿唇,垂眼及时掩去眸中的负面情绪。将单薄的双唇凑上去,在衣轻飏眉间那道命运标志般的红痣上,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印上一个吻。   明明是代表天道之恶意的标记,却被吻之以虔诚,视之若珍宝。   “……”   衣轻飏也是一顿,眼帘扇了几下,轻轻擦过云倏的下颌线。   “大师兄……”他拥住云倏双肩,脑袋埋在其中。   “嗯?”   “无论大师兄选择什么,”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都会以命追随。”   “因为你便是我的道啊,”衣轻飏用眼睛笑起来,“是我这样的人,活着的全部意义。”   即使脑中尚未明辨为何突然说这些话,但云倏心脏仍下意识地,不明缘由地因他的笑容一颤。“阿一……”他还待说些什么,话语便被他的吻吞没。   ……   这一夜大雪封山,万籁俱寂。   而他们堪称疯狂地在这寂静的天地间拥抱彼此。   似是想在这绝寂的雪白中,撕扯出什么别的颜色。   大雪,一夜未停。   ——   全道门的伐魔之征,六大派之一的清都山自然也要参与。   而且作为表率,出力不能少。   虽然清都山名义上的掌门——容与君云倏,因修道突有感悟而闭关,但清都山上下近半的修士,上至师祖笑尘子,下至刚到炼气之境的入门弟子,均响应伐魔号召,奔赴极北浮幽山。   望着下山时浩浩荡荡的蓝白道服的弟子,六师兄栾泽眼眶微红,与留守门派的余下弟子们一起,对着山门的天尊神像祷告。   “无上天尊,请您保佑,让他们每一人都能平安归来。”   “愿灾祸,愿大劫,远离这片土地的每个人。”   浮幽山离得最近的那座镇子,这半月来,陆续为乌泱泱的修士所占据。有来自五湖四海的门派弟子,也有自发响应的散修。   镇上原本居住的凡人也被遣散,由最近的六大派玄天观的人负责安置。   镇上住不下的修士,便在附近安营扎寨。   浮幽山上的众邪修们肉眼都可望见,远处密密麻麻如蚁的修士。   玄门安营扎寨的最前线,离浮幽山山脚不过十几里距离。   待六大派主事者齐聚于山下主营帐,一通祭天祭地的大会后,伐魔之征正式打响。   修士们分作三股力量,往浮幽山山脚推进。沿途受到了严阵以待的邪修们的奋起抵抗。待三日三夜终于推至山脚时,玄门也付出了不低的代价。   但真正的伐魔之征,还在于明日攻上浮幽山之后。   可以预想,邪修们的反扑也将愈发惨烈。   却说攻山前一夜,清都山休整的营地里,忽然有人高呼:“我真的看到了!十七师叔的徒弟——流时师兄,真的就在浮幽山上!他白日还在观察底下战况呢!”   “不可能!”另一个年轻弟子驳道,“流时师兄是咱们第三代弟子中天分最高的,怎么可能轻易投了邪修?”   “这和天分没关系吧?”那名声称自己看到的弟子,争得面红耳赤,“十七师叔的事对他打击这么大,就算堕魔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另一名弟子便道:“十七师叔的枕潮剑还被他带走了呢!以前我上过十七师叔的剑术课,枕潮剑要是出现了,我能感觉不到?”   “拿走不一定要用吧?”   司青岚见他俩争得快打起来了,头疼不已:“好了,都给我安静点!”   两名弟子怏怏闭嘴。   “流时那孩子,性子确实……”司青岚也有些黯然地低下眼帘,“十七不在了,也是我们没能顾好他。”   步九八便撇嘴嚷嚷:“是他自己执意脱离师门的,关二师姐何事?”   衣轻飏与他碰了下水袋:“英雄所见略同。”   叶九七扶额:“你俩就别瞎掺和了。”   司青岚黯然过后,抬起脸时已恢复往日神态:“流时若是真的堕魔了,我们能救便救。不能救,便看他个人造化了。战场无情,我们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他自己的路,我们终究不能替他选的。”   说到末一句,司青岚忽然忆起那日山洞里,十七流着泪要他们杀了他的那一幕,不禁万般怆然。   弟子们也停下说说笑笑,脸上神情各异。   三日三夜的厮杀,终究也让这些不沾纤尘的高门修士们认清,战场是真的会流血,会牺牲的。   一定要这么做吗?   只能这么做吗?   这一战,或许每个人皆在心中叩问过。   但很快,他们又都在心里摇头,让自己不要再想下去。道不同,立场天然即不同,就算没有大劫悬在头顶,也终将为了各自信仰走到这一步。   第二日的攻山之战中,流时还没见到。   倒是山头上督战的那位,竟是魔尊长乩本人。   魔修妖修们沸腾了不止一个度,就连玄门修士们也有些慌手慌脚。   楚沧澜单手扶劈云刀,击退一圈围拢过来的魔修后,于满目疮痍的战场中长身而立,抬首远望浮幽山上那人。   长乩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   二人目光久久相对,谁也没有错开。   楚沧澜再一次意识到,他眸中意志之坚定,甚至远在自己之上。   长乩忽地抬起手,轻飘飘往下一落。那道纤长手腕上的银圈在楚沧澜眼中一晃,他甚至能听清那道清脆的铃响,是那么悦耳。   只是,这是下令的手势,杀戮的号召。   新一轮邪修自山口涌出,楚沧澜转眼便重又没入包围之中。   那一天,双方的边界前后不断反复。直至夕阳,楚沧澜已满面满手皆是血,只记得出刀抬刀的动作。身边的同门,也渐渐只剩零星的几个。   麻木地回到营地,掬起一捧水擦净满是血污的脸时,楚沧澜才渐渐恢复意识。   这样的杀戮到底有什么意义?   楚沧澜不明白,缓缓仰头望向星空。星星们以某种特定的规律排列,闪烁在隆冬的夜晚。极北的浮幽山又开始飘雪,四季往来便是如此。   天道不可违,星星如是,四季如是。   这样的流血与牺牲,也是如此吗?   楚沧澜想不通。以前他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不喜欢想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就是了。   只是,因为如此不可捉摸的东西,叫长乩无家可归,囚于昆仑山巅孤寂千年,又叫如今多少唤他为大师兄的同门丧生于此地,真的值得吗?   “……”楚沧澜狠狠摇头,又拿水拍拍自己的脸。   接过同门递来的帕子擦净,收好法器劈云刀,他往几位掌门商议事务的主帐走去。   主帐内。   “明日,我亲自领玄天观弟子往此处攻去。”玄天观掌门业尘子指着地图,安排道,“罗浮宫、玉妙宫便随我一道,等会儿我会派人通知玉妙宫的人。”   玉妙宫掌门纳兰泱暂不在帐中。   业尘子继续道:“至于鹤鸣山与紫虚观,则分别从两侧吸引注意。”   楚沧澜掀帘而入,低头向几位前辈表示敬意,自觉站到了师父千华子身后。   “不能再在正面耗下去了。”业尘子头疼地晃晃脑袋,“至于老笑,你便领着清都山的人,从后山不落渊尝试突进。”   “不落渊上,可是有当年天尊座下首徒玄微设下的阵法,常人如何上得去?”笑红尘眯着眼,盯着地图摇头,“老莫,你这可是为难我。”   “我会令各门派,把擅长阵法的弟子调到你那儿去。”业尘子也难得放软态度,“尽力而为即可,不必勉强。”   “况且……”业尘子忽然意有所指,瞥了一眼笑红尘身后的弟子,“本来你们清都山,不就有位擅长炼阵的天阶榜第一吗?”   楚沧澜视线随之投去,讶异地发现,衣舟遥竟也在。   “衣道友何时擅长阵法了?”楚沧澜下意识发出此问。   问完才发觉这场合,自己本不该出声。几位掌门倒无人责怪,业尘子道:“老笑这位小师弟,能得天阶榜第一,自然不仅是剑法高超。几次处理门派任务,都是靠阵法擒获敌人的。”   “业尘子前辈倒是知道得清楚。”   衣轻飏不失客套,淡淡笑道。   郑允珏闻言笑着摇起折扇。染霄子则一脸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聪明人皆听出言外之意。   当初,业尘子当众指认他为异数,虽经容与君调停,二人终落下龃龉。清都山的门派任务,业尘子一个玄天观掌门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仍未消除对衣轻飏的怀疑,特意调查过。   惯常和稀泥的千华子,见状不妙,又开始笑呵呵地调和。   “大敌当前,应当有一份力出一份力。衣小友,这破除阵法的事,自然是能者当之嘛。”   “千华子前辈说得好。”衣轻飏悠悠道,“别的不说,晚辈自己在阵法一途上也颇感自得。好比眼下,帐中诸位前辈,竟无一人察觉出……”   众人皆是一愣,下意识随他话道:“察觉出什么?”   “自然是察觉出,”衣轻飏忽然笑着翘起唇:“我在帐中设下的阵法。”   忽然无由来的一句,却语出惊人。   众人瞳眸一缩。   有人还呆呆的,不解其意(譬如楚沧澜)。其余人则蓦然头皮发麻,警惕心骤起:“衣道友,此话何意?”   话音刚落,也不必衣轻飏回答了。   玄色怨气自地面倏然腾起,沿某种特定的符文脉络向周遭蔓延,众人踩着地面惊惶不已。或许是太过意想不到,未及施展出自己的神通,玄光便罩住众人,视野全被黑雾遮挡。   “老笑!你这徒儿要做甚?!”   笑尘子也懵,转头望向身旁的衣轻飏。   玄光流转过那张漂亮的脸上,难以令人觉得,这张脸的主人会有何坏心思。   只听衣轻飏颇为平和的声音:“师父,还有几位前辈,楚道友,在下冒昧,请你们来不渡界暂住一段时间了。”   黑雾散去,众人脚步踩落另一处实地。   衣轻飏这番话落在各人心中,各有各的心思。或骇然,或诧异,或看戏。   眼前是一座极繁华的城镇街道。   伴随衣轻飏话落,两边街楼上齐齐撒下花瓣红带。   排练已久的邪修们笑嘻嘻喊出:   “欢迎作客极乐城——”   ——   纳兰泱正在安抚各处受伤的弟子,却听主帐突然来人紧急通禀。   “出什么事了?”   纳兰泱疲累至极,勉强振作精神。   本以为是业尘子有何安排,却不料,那弟子惊慌至极地禀道:“元瑶君!不好了!主帐中议事的几位掌门,连同楚师兄、衣师兄皆消失不见了!”   “??”   纳兰泱眨了眨眼,以为他在开玩笑。   作者有话说:   被偷家了哈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孤独不在荒野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问我道|二   ——   几位掌门由衷觉得, 衣轻飏这厮够可以的。   耍阴招将他们绑来后,说撒手便撒手了, 随口吩咐邪修们一句:“随便来个谁, 带他们去逛一逛。”   下一瞬,这厮即消失在幽火之中,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那是……”业尘子皱眉, 眼中闪过骇然, 不确定道,“浮幽之火不成?”   郑允珏合起折扇, 笑吟吟:“莫掌门好眼力。”   千华子尝试运转周身一圈, 却聚不起任何灵力,似是穴位被封。神色凝重道:“我们灵力被封了。”   几人一惊, 皆试了试,果然如此。   “到了此刻,诸位怕再没理由反对我了吧?”业尘子冷然,“衣轻飏分明便是异数,早早便与邪道勾结在一起, 以至于如今将我等暗算至此。”   “……”   几人皆无话可说。   郑允珏唇角微勾,带着嗤意。   “郑前辈去哪儿?”楚沧澜见郑允珏悠哉往前面晃去, 不由唤了一声。   郑允珏向后摆摆手:“贫道自去逛逛, 就不和诸位傻站着了。”   业尘子看郑允珏颠颠儿地远去, 道:“必须尽快找到法子,离开这不渡界。没了我们, 外面眼下不知乱成何模样。”   千华子点了点头。   几人正欲商议法子, 却听前面一声不耐烦的哼唧:“喂!你们几个老头, 还不快跟上本尊?”   几个老头:“……”   寻声望去, 没望见说话的人。视线低下, 才见一个小男孩模样、疑似残魂的邪修叉着腰,表情不耐地盯着他们。   男孩身边还跟着一团白光,也像是团残魂,可惜比小男孩还要凄惨,连形也聚不起。   “本尊?”笑红尘咂摸着这字眼,“你哪位?”   小男孩突兀地哼笑一声:“本尊的大名与你们说了,只怕吓破你们的胆。”   千华子捋着白须若有所思:“天底下,能在邪道自称一声本尊的,除了现任魔尊长乩,怕只有千年前那位号称无上魔尊的赤混了吧?”   楚沧澜可贵地沉默了:“……”   他终于想起自己见过这小孩的,可、可……他不是长乩的远房亲戚吗?   楚沧澜捂住嘴:“你居然是长乩他老汉?!”   赤混叉着腰,很是享受楚沧澜这般震惊的眼神:“没错,本尊就是无上魔尊赤混,现任魔尊他爹,想不到吧哈哈!说起千年前,本尊可是……”   几人若无其事绕过了他,自顾自商议起逃跑的法子。   “喂!”赤混跺脚追了上去,“你们等等,衣轻飏那厮叫我带你们逛逛,哦不,是看着你们——”   灵团紧跟着他飘了上去。   笑红尘怪异道:“为何这灵团,总围着我转来转去?”   赤混阴阳怪气:“图你不洗澡呗。”   笑红尘:“……”   不搭理他,还是小灵团看着可爱些。   那边笑红尘逗起那团残魂,这边业尘子忽而对千华子道:“异数的相貌,你早想起了是不是?”   千华子啊哈一声,好声好气地欲忽悠过去:“怎么会,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发现他是异数……”   业尘子不留情面,戳穿自己这位老友:“但你方才可一点也不惊讶,反倒露出预料之中的神色。我都未算到今天有这一劫,你便提前算到了不成?”   “好吧,什么也瞒不过你。”千华子无奈一笑,实话实话道:“在京师祭天大典时,我便想起了。”   千华子又摇了摇头,“他和前世,还真是长得一模一样。老笑以前还担心,异数转世后会变了模样,便按着那颗红痣收徒弟,结果……”   业尘子眸光一凛,截断道:“可当时我指认他为异数,为何你一言不发?”   千华子叹了口气,眼神落在前方空处,苍老的眸光渐悠远:“两百多年前,鹤鸣山上,抱元子欲劫走异数那次,老莫你并未到场吧?”   “那又如何?”业尘子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旧事。   “我不指认他,不是为了保异数,也不是为了帮老笑隐瞒。”千华子顿了一顿,“我是为了……容与君。”   业尘子蓦地侧头看向他。   千华子幽幽吐字:“这与容与君是否乃预言中的天命之子无关。我修道两百多年,平生再未见过比他更接近于道之本真的人。这千百年以来,道在天上、在人间被屡屡传颂,又经不同人的口被捏造,那些是真的道吗?我不确定。”   千华子也转过头,悠远的眼眸与业尘子久久相对。   “我只确定一点,若有一人能问得世间最本真的道,那人便是容与君。所以他要做的,我都会视若不见。”   须臾,业尘子狼狈地避开他眼神:“荒唐!”   “老莫你要做的,我也会助你为之。”很快,千华子恢复往常和事佬的模样,捻须笑道,“天道这场大棋,你我又何尝不在局中?”   “……”   业尘子一时无言以对。   楚沧澜正跟在染霄子身后。   染霄子一面走,一面揪着路边花草:“想徒弟,想徒弟,还是想徒弟……”   楚沧澜则带着忧色:“我们门派,连我和师父都进了这里头,剩下的那群娃儿不是乱成一锅粥,搞啥子哦……”   染霄子瞥了他一眼,继续揪花草:“想徒弟,想徒弟……”   楚沧澜扶额,后悔不迭:“我硬是遇得到哦,早晓得当时就不进去找师父了。”   “想徒弟,想徒弟……”   二人各说各说的,竟一路相处和谐。   到了一处山脚,赤混招呼众人:“喂喂喂,看过来了几位!此处便是不渡界知名地界——虽说没什么正式名字,但反正就是出名——仿的是西南苗疆深山,怎么样,逼真吧?”   “哦,对了。”赤混凉凉补道,“现魔尊那不孝子,就和族人们住在这儿。”   正懊悔不迭的楚沧澜闻言,恍然抬头望去。   不时有与长乩那身苗疆服饰打扮相似的魔修,下山时与赤混打招呼:“哟,尊主您又来打秋风了?”   “呸呸呸!”赤混道,“老子看望儿子,算什么打秋风?”   苗疆……   楚沧澜久久望着这片深山。   是长乩的老家啊。   ——   一群人在不渡界悠闲体验邪道生活,然而同时,外界的玄门修士们便不好过了。   且不谈各门派群龙无首,人心慌乱,便只说少去几位老不死当战力,邪道却一起祭出了长乩、吹盏和言弃三个大杀器,玄门吃力许多,最开始的人数优势到了眼下已荡然无存。   面对己方节节败退,纳兰泱作为唯一一位主事人,几日熬下来已疲累不堪。   她远望战场,清都山司青岚正与师弟随逐合力,外加罗浮宫大弟子沐青,对上浮幽山那位小疯子言弃。   虽不明理由,言弃并不伤司青岚二人性命,但沐青与其他修士便遭了殃。   那头损伤惨重,这头吹盏藤鞭一扬,便击退围拢上来的一群小门派掌门。   眼看也是不敌……   “掌门!你才刚从战场下来!”玉妙宫弟子惊呼一声,却拦不住。   纳兰泱已拔出瑶池剑,飞身掠至吹盏身前。吹盏被她剑势所逼,连退几步,扫去一眼便认出这位:“咦?通天秘境里那个女修?”   纳兰泱起剑再上:“正是我!”   吹盏藤鞭也不出,一面向后退,一面悠哉徒手拨去她剑势。   “你就是玉妙宫那个年轻掌门?年轻是年轻,就是太不自量力了吧?上回在秘境我用的并非真身,妖力少去大半,却也能重伤你,如今碰上全盛时的我,你还敢出手?”   纳兰泱:“就算你单手便能捏死我,那又如何?”   一剑灵力蓦然爆发,快步近身,纳兰泱横剑刺去:“我战我的,你打你的,何必废话?”   纳兰泱知道,她不能退,这是她作为一门之主最低能做到的了。   吹盏也没预料,藤鞭好险收回,及时挡住她突然爆发的这一击。眼神中不免带着赞赏:“可惜,你偏偏选择与爹爹为敌,否则我便交你这个朋友啦。”   “少废话!”   纳兰泱剑意不断,步步逼来。   吹盏也渐渐认真。纳兰泱很聪明,知道不敌,所以从一开始便步步紧逼,使出全力,以求能伤到她分毫。   只是,最开始未伤到,后面灵力渐枯竭,便注定落败的结局了。   锵——   藤鞭骤然缠住瑶池剑,白光一闪,瑶池剑被抛至半空。又是唰的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向纳兰泱胸口。   纳兰泱噗嗤吐出一口鲜血,飞出去的纸片一般,轻飘飘抛在地上。   “掌门!”   他处战场的玉妙宫弟子疾声大呼。   却来不及救,电光火石之间,吹盏又一鞭抽来——   忽然,一道光柱突兀地从天上落下。   吹盏鞭子一顿,警觉地连退几步。   天际裂开一道口一般,落下一道小小的光柱,恰好将纳兰泱浑身包裹。纳兰泱顿感身体一阵暖意传来,胸口所受的内伤,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   她同众修士一起,骇然不已地抬头。   “神迹!这便是神迹!”有修士高呼。   对于被虐得不轻的正道而言,这道光柱不啻于天降神迹,令他们惊喜交加。   “是天尊!是天尊保佑了!”   众人齐齐欢呼,仿佛看到必胜的曙光。   邪道们望着那道光柱,既有惊疑也有畏惧。那份对天道的惧怕,已埋在他们心底深处,成为了本能,一旦面临所谓的神迹,即使不知真假,仍忍不住战栗。   毕竟,千年前,邪道跟随魔尊赤混攻打正道时,也是正在连连大胜之际,天降了一位玄微神君。   ……那之后的下场,便不必提了。   吹盏亦是惊疑交加,盯着那道从天而降的光柱。   须臾,光柱内缓缓落下一道模糊的身影。   隐隐可见其身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似一位曼妙女子模样,鬓发如云月,袖带若流风。   纳兰泱清晰地听见了一道声音,熟悉得令她睁大眼睛。   “徒儿,抱歉,师父来晚了。”   女声清冷,若一捧清雪。   身影落在纳兰泱面前。   即使纳兰泱曾因她的离去而暗暗责怪,甚至生出怨恨,但竟能真的再见她一面,纳兰泱仍猝不及防,豆大的泪珠一瞬间簌簌落下。   “师父……”   纳兰泱带着哭腔。   那道光柱化作流光消散,各处受伤的修士均感到流光包裹住自己,身上淌过一阵暖意,伤口竟在慢慢修复。   女子的身形也彻底显现在众人眼前。   “是……”修士们哑然片刻,“是玉妙宫的前掌门——九灵子道君!”   “那位已经飞升了的九灵子?!”   人群议论纷纷。   “已经飞升的神仙,可以下界吗?”   “据说,她和清都山那位堕魔的梦安君……”   九灵子眉眼一如既往清冷。若要细究与以往有何不同,便是那双眼,再无往常的那缕人情温暖,只余雪一般的空净,纯粹而不含任何感情。   面对恸哭的纳兰泱,她神色也只是淡淡。   转过身,朝向众人,纷杂的议论声即刻暂停。   九灵子清淡的声音无需传音,便清晰落在每人耳中:“我乃九灵子,天尊座下裨神。奉天尊之命,下凡协助天命之人,了结此次人间劫难。”   “若有阻挠者,”九灵子眸光清浅一动,口吻轻飘飘的,“我必斩之,一如当年神君玄微旧事。”   “……”   修士们齐齐寂声。   邪道感受到那股属于神仙的威压,也几乎快喘不过气。   唯有浮幽山上,一直观察战况的流时缓缓站起,白发与衣袂在风中翻飞。空落的眸光骤然有了焦距般,直直盯着那位九灵子道君。   腰上系着的枕潮剑躁动着嗡鸣,似乎也感受到来人气息。   流时低下头,温柔地安抚着那柄剑:“师父别急。”   他复抬眸,定定望去,“这一天,徒儿终于等到了。”   ——   郑允珏正往浮幽山顶而去,骤然察觉那股属于三清境的威压,又惊又骇地转身,朝山下望去。   “九灵子?她为何下凡了?”   郑允珏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继续往山顶而去。   原本浮幽山顶也是杂草丛生的,此刻仅仅不过几天,已然寸草不生。   天上似有若无飘着飞雪,但在触及空中那道浊气时,雪花也被侵蚀,蒸腾开散去。   怨气之浓浊,连飞升了三清境的郑允珏也有些受不住,皮肤沾上怨气后便渗透其中。他不免苦恼,等会儿下去后,还得花不少时间清理。   脚下歪歪扭扭的诡异血线,从中央向四周蔓延。   几乎整个山顶,都是阵法所画之地。   郑允珏亦步亦趋往禁阵中央而去,看见一道身影盘腿坐在阵心之上。   或哭或笑的怨灵窜过那人发间,浊风激荡,发梢与衣袂便在风中扬起,那人却仍巍然不动,紧阖双眼。   郑允珏捂着口鼻,感受到了一股极浓的血腥之气。   他环顾四周,七件神器确实在七个方位。   可是,为何这个阵法比之禁阵图上所画的,还要大上整整一倍?   待走近看清那人模样时,郑允珏眼底露出骇然,猛地跪下,掐住他不断流血的手腕,怒声道:“你疯了?!”   鲜血仍在自衣轻飏手腕不断淌下。   滴在地面,便自发画成一道扭曲的长线,有生命力一般,向四周蔓延。   一道流完,便是另一道。   若是常人,只怕早就血尽而亡。只是衣轻飏加快了自身灵力流转,以极快的速度恢复那些流尽的血,因而得以在不断的流失与恢复之间,循环往复。   衣轻飏抬起毫无血色的脸,那道眼神却叫郑允珏一时怔住。   ……并无半点疯狂,而是极为平和的目光。那双眼睛,仿如飘忽不定的飞雪已然在眸底落地,安安静静,只剩在沉寂中等待消融。   郑允珏熟悉他这种眼神。这意味着,这是一件他已经认定的事,旁人如何劝说阻挠,皆是无用的。   郑允珏咬了咬牙,压低声音:“为何要擅改禁阵图?炼这么巨大的禁阵,你是要做什么?”   衣轻飏眼睛微微眯起,渗出点点笑意。   “你以为呢,允珏兄?”   郑允珏忽地回头,感受到自血线那头传来的怨气,唇动了动,呆住了般:“这是……”   “这不是神器里的上古怨气,也不是你的,是……”   衣轻飏但笑不语。   郑允珏不顾怨气侵蚀,探手摸向那道血线,一时诸多怨气的心声涌进他耳朵里:   “今年又是天灾不断,我要怎样才能养活一家老小?”   “第六次参加解试了,若是还不中,我还有何面目回乡见父母妻儿?”   “寒冬又至,愿丈夫能熬过徭役,平安归来。”   “母亲的病该如何是好?家中已负债累累,大夫也说怕是熬不过几天了……”   “我苦命的女儿呀,不要怪娘,只有卖给他们家,我们全家老小才能有口饭吃啊!”   ……   纷杂的心声,有鸡毛蒜皮,也有生离死别。   与天地存亡无关,也不会影响朝代更迭。   它们看起来那么微不足道,却也包含了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及五阴炽盛之苦。   郑允珏一时没能守住心神,被这些怨念所影响,久久陷入这些极小极小的红尘纷扰之中。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想起一次游历路过京师时,一个老得不成模样的老头,站在郑府门口,望着街口痴呆地念:“我的孙儿,我的孙儿……我不进去,我还要等他从户部点卯回家……”   而遁入道门几十年后的自己,仍面容不变,一如当年。   又想起另一天,他正凑热闹,旁观一位道友飞升。   那道友不幸飞升失败,正痛苦流涕着,众人不知如何安慰之际,下来接引的仙人却看中了他。   仙人说:“你额上有天尊的降福之印,你既是天尊看中的人,飞升自然该你。”   那一霎他愣住了。原来多年来的好运,竟源于此。   本不是自己的仙缘,更连修为也没达到,却在那名失败的道友复杂的目光之下,顺利飞升三清境了。   他又想起之后,天尊遣他下凡,给第八世的异数结案。   本知晓自己有任务在身,可他却仍忍不住,去偷偷见了淮王的转世。那人转世了,却还是一如既往倒霉。   郑允珏握着那半块抱元子交给他的玉佩,在村口伪装成算命的道士,兜兜转转,好一番忽悠,终于将玉佩赠予了转世后的他。   后来祭天大典时,他再遇成年后的他。   转世的凡人,已经成了新朝的皇帝。   那时,郑允珏才领悟到,当年抱元子将玉佩交给他的用意。   这桩系在自己身上的因果,在他将那半块玉佩赠予转世的他时,才终于宣告圆满消解。   从此,无因也无果。   自己也终于得证心境,修成了一名真正的神仙。   ……   衣轻飏忽然掐住他的手腕,截断了源源不断的心声。   郑允珏看着他平静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回过神。   “你……”   郑允珏闭了闭眼,“你竟敢用阵法聚齐天下人的怨气。”   他猛地甩开衣轻飏的手,扬起声调大吼:“你以为你有多厉害?意志能有多坚定?你以为你能完全控制这玩意儿?”   “衣舟遥!若是心性稍有迷失,若是心魔趁机生出,你便彻底沦为怨气控制的傀儡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悠儿、大大,饿饿,饭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星和 5瓶;37190908咚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问我道|三   ——   兜帽罩住那头显眼的白发, 在模样各异的魔修中,流时显得并不起眼。   他混迹众魔修之间, 如鬼魅般, 紧紧盯着正道为首那位九灵子道君。   而众邪修之首,长乩亲自出面,略微缓解了一位神仙下凡所带来的压力。   “你心性并不恶, 缘何协助异数作乱?”   九灵子对这位魔尊道, “若你愿在此刻回头,我不会斩你。”   长乩清秀的双眉微微蹙起, 却道:“神仙受天道节制, 下凡无法动用真身,眼前的你不过一道分化出的元神, 谈斩我——是否有些言之过早?”   九灵子淡淡:“你可以一试。”   话音刚落。   众人眼前一道刺眼黑光闪过,只见湮虚剑乘空而起,虚影一瞬间化作无数剑身,袭向清冷若雪的九灵子。   九灵子手中并无任何法器,只两袖似流云舒展, 一拨一弄之间,轻易便散去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剑影。   被拨开的剑影无差别袭向双方人马。   “散开!快散开!”双方皆有人高喊。   神仙打架, 旁人莫围观就是这个道理。   岂料剑影只是幻象, 九灵子拨弄开混沌的剑影后, 幻象后一柄寒光锐利的剑刃便直刺她的面门而来。   九灵子只柳眉轻轻往上一扬,仍挂着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 不紧不慢甩袖缠住湮虚剑, 另一袖抽向执剑之人。   轻飘飘的云袖, 力道却稳如磐石。   劈云破空般抽来——   长乩眼皮一跳, 果断弃剑, 往后闪避撤身。   九灵子却不追,反而收拢两袖,双手掐诀,而后轻轻在手心团出一道黑白分明的太极阴阳图。   阴阳图迅速自她手心膨胀,黑白两色气浪,同时裹携着浩淼天道之意,涟漪般扩散开来,霎那间摧毁方圆十里树木草叶,直追长乩而来。   长乩知逃不了,速速原地结阵,深灰色魔气凝结周身,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黑白气浪携带被摧毁的树木残渣,哗啦一声——猛烈拍打那团深灰色护身阵法。   九灵子淡冷的眸光微微一凛,威压骤增。   长乩扑通单膝跪地,那双无形巨掌压得他嘴角渗出血痕,脚下之地,已压出一道巨大的深坑。   这场无声的拉锯看得正道、邪道皆提着一口气。   九灵子也再度扬起眉头,没料到长乩居然这般能抗。   她眸光再凛,欲再增威压。   岂料——   不远处浮幽山顶,骤然荡开一层玄黑色气浪,浓浊怨气疾冲开来。   沿途所至,邪道们得到怨力补充,瞬间精气恢复,哇哇大叫着冲了上来。   几息之间,黑色气浪便蔓延至正道这边,与九灵子那道黑白阴阳阵猛烈相撞。   饶是九灵子也没想到,仅仅是相撞的瞬间,那层黑色气浪便压制吞噬了自己的那团黑白光华。   阵法即刻反噬主人,九灵子尚来不及掐诀护住心神,便噗嗤一声吐出一滩乌血。   “师父!”   纳兰泱揪心大喊。   “别来!”九灵子抬手制止住她,“这怨力太强,你们碰不得!”   她速速捏诀,灵光再度闪耀,结成一道白色屏障,将自己及身后众修士牢牢罩在其中。   众所周知,灵力天生压制怨力。邪修们最怕的便是纯正的灵气,正如黑暗惧怕光明。   但同样,灵力最怕的也是怨力。正道修士若碰上极纯正的怨气,也极其容易灵体受损,道心不稳。   九灵子反应堪称极快,在那层诡异的玄黑色气浪到来之前,便及时护住了一众修士。只是,之前那些得到怨气补充的邪修们冲得太快,好些邪修也被罩入了屏障之中。   砰地——黑色气浪冲击而来。   九灵子早已分不出多余精力,全部心神放在了抵挡黑色气浪之上。   被不慎罩进来的邪修们,自然落到了其他修士手上。   九灵子心惊于这股怨气之强。难道,异数已开始炼制禁阵了?可不对,他怎么可能控制得了这么浩瀚的怨气,而不被反噬?   屏障内乱斗之际,司青岚忽然一眼,扫见了人群中兜帽下若隐若现的白发。   “流时!”   流时回身,在众魔修之中转头望了司青岚一眼。   司青岚清晰地看见,流时在借众人乱斗之时,一点点往支撑屏障的九灵子而去。   那一刻忽然福至心灵,一切疑惑到此时都有了解答。司青岚甚至没想清自己该制止谁,便下意识喊了出来:“九灵子前辈!小心!”   九灵子转过头。   斜来一眼,以为只是个寻常邪修,她一面压制住外面那层气浪,一面勉强挤出些灵力。但对付这种小邪修,一点灵力便足够了。   “前辈!”却不料,那邪修忽从腰际抽出一柄灵剑,喊道,“你还认得这是什么吗?”   那灵剑在出鞘的一刻,封存完好的属于原主人的灵气便散发开来。   九灵子施诀的手蓦地一滞。   在场熟悉这股灵气的清都山修士,也猛地一顿,不敢置信地扭头望来。   “枕潮剑?!”   九灵子脸色苍白:“梦安?!”   便在下一霎,在她全无防范怔然之际,枕潮剑直直捅入九灵子胸膛。   她噗嗤一声吐出乌血。   “师父——”   纳兰泱失声,完全没料到,一个普普通通的邪修而已,自己的师父居然毫不反抗。   但下一刻,那邪修的兜帽随他动作落下。   一头雪色的长发,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脖颈间若隐如现的黑色月牙,都显现众人眼前。   纳兰泱呆住失声。   “流时?!”   她头脑瞬间闪过一幅幅画面,有天阶大会时的,有她祭出师父法器金枪夕颜时的,有梦安君失控堕魔时的,有棺木前流时日日夜夜无言跪着时的……   纳兰泱那一刻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愧疚瞬间重新席卷于她,甚至压倒了师父中剑的焦急。   九灵子之前便受阴阳阵反噬,怨气入体。这股极纯正的怨气一直在她干净的灵体内作祟,如今身受一剑,便愈发四处乱窜,搅弄她的五脏六腑。   那股剧痛,令本就飞升的神仙也难以忍受,浑身涔满冷汗。   “你……是……”九灵子艰难吐字,“梦安的……徒弟。”   她也认出了他。   “弑神……”九灵子喘息几口,“你会受天道反噬……神魂俱灭,再无转世……”   流时将枕潮剑送得更深。   他空洞的眸中此刻俱是疯狂:“这样备受诅咒的转世,我早就不稀罕了。”   “哈哈哈……”流时缓缓笑道,“九灵子,身中一剑的滋味如何?”   “这便是我师父受过的滋味,如今,我还给你了。”   流时又瞬间止住笑意,面目近扭曲:“你们的因果便在这一剑中了断,别再纠缠他的来世了!”   流时猛然拔出剑。   乌血喷洒而出,瞬间撒满流时整张苍白的脸。   九灵子扑通跪地。   灵力屏障应声碎开,外界的那层黑色气浪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众邪修也呆呆地望着这边,不解突然之间发生了何事。   九灵子在凡间的灵体受到巨创,慢慢化作无数细碎的白光,流萤一般,飘回天上。   而流时受弑神反噬,在阳光之下肤色变得愈发透明,身体与神魂也宛如飞灰一般,逐步消解。   “师父!”纳兰泱终于回过神,奔来扑倒在九灵子身边。   九灵子抬手,欲抹去她的眼泪,却发觉指尖虚虚穿过了她的脸,只好轻轻叹息:“为师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为师很满意。”   纳兰泱素日的压力与委屈,被轻飘飘一句话戳破,在这一刻忽然达到和解。   “嗯!”她流着泪用力点头,“徒儿会继续做下去的,当好这个掌门!”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九灵子温和地笑了笑,“如果累了,也是可以偷偷告诉为师的。”   纳兰泱失声流泪,只是一个劲摇头。   九灵子缓缓抬头,注视着面前同她一起消散的流时:“我该谢你这一剑。从此,我与梦安因果了结,来世我也与他再无瓜葛,你放心。”   流时并不言语,似是想抬手碰一下那柄插在地上的枕潮剑,可怎么也碰不着,指尖只是穿过。   清都山众人默默看着这一幕。   九灵子最后一缕灵体也消散碧空之中。   她飞升只数年,这一剑毁去她最重要的一道元神,需修炼至少千年才能恢复元气。   流时随之灰飞烟灭。   飞灰最后不舍地缠绕枕潮剑几圈,终究彻底消散空中。   从此,天地间再无流时。他的每一道神魂皆受弑神反噬,被天道轻飘飘湮灭于虚无。   ……   不渡界中,苗疆村寨里,笑红尘本坐在廊下逗弄那只灵团。   灵团却似察觉到什么,忽然离了笑红尘,飘向半空,原本的白光也渐渐变得透明。   笑红尘也意识到了什么,仰头笑了一笑:   “你要走了吗,徒儿?”   渐渐透明的灵团上下晃晃,像是点头。   笑红尘伸出手掌,灵团便轻轻碰碰他掌心。   “你还是那么爱操心啊。”笑红尘笑眯眯,“放心,师父不会再自责了,二师姐他们也会渐渐走出伤痛的……唔,还有,让我替你给大师兄和阿一道歉?”   “嗯,你放心,他们最喜欢你了,怎么会怪你呢?”   “流时……你还是会去寻吗?即使寻不到也会去做吗?”   “真像你的风格啊,十七……”   笑红尘轻轻呢喃,又忍不住啰啰嗦嗦,絮叨了半晌转世后该注意的。   ——即便转世的人,不会再记得前世。   灵团慢慢离了笑红尘掌心,飘至空中,一点点散去。   “十七!”   笑红尘忽然一声喊,站起身来,“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要好好的啊!”   “下辈子,活得轻松一点!”   灵团像是轻轻晃了晃,又像不是,因为下一刻它便彻底消散了,仿佛从未到过这世间。   最后一缕执念消散。   神魂终于得以归于轮回。   ——   这一战后,正邪两道各自休整。   正道主帐。   纳兰泱坐于席首,面上虽仍疲累,却再不见以往那般犹豫惶然之色,眼神变得坚毅。   “今日那道突然爆发的怨气,想是师父提到过的……禁阵了。”   座下,司青岚亦面目凝重:“依九灵子前辈所言,异数与魔尊并非同一人。”   便有小门派掌门议论纷纷:“怕是应了当初玄天观的卜算,异数便是同几位掌门一起消失的衣轻飏吧?”   随逐嗤道:“那鹤鸣山的楚沧澜还一并不见了呢,你们怎么光逮着我家小师弟说三道四?”   鹤鸣山弟子们:“……”   敢怒不敢言。   纳兰泱止住争议,道:“眼下不是纠结异数是谁的时候,无论他是谁,若欲炼成禁阵,为祸人间,我们玄门都必须阻止。”   众人嘀咕,打起退堂鼓。   “说得好听,九灵子道君都阻止不了,我们谁能阻——”   说话者蓦地一顿。   连他在内,众人皆想起一人来。   又不禁懊恼,这般关键的人物,怎么此刻才想起?   纳兰泱也起身,向司青岚一拜:“还请苌弗君回一趟清都山,请容与君出关相助。”   作者有话说:   快收尾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稻香茶绿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问我道|四   ——   云倏扶剑而立, 眺望浮幽山顶,眉头紧蹙。   他想不通, 山顶为何会有如此重的怨气?传闻中的禁阵能有如此厉害?   上辈子, 他死于禁阵炼成之前,并未亲眼见到阿一炼制的禁阵。故而如今也琢磨不透,是阿一本身的怨力具象化便有如此浓重, 还是其他……   身边的纳兰泱等人, 面色亦是如罩阴云。   “容与君,这半月来禁阵怨气愈发大成, 我们不能再坐视下去了。”纳兰泱凝重开口。   在云倏到来后, 正道此前的劣势局面陡然一转。不止是云倏本身拥有邪道无人能及的修为,更是连带其他修士信心大增, 实力倍涨。   但伐魔之征依旧是残酷的。半月来的无休止争斗,玄门用正邪双方的血肉铺成了一道通往浮幽山顶的路。   之后,这条道路基本绝于山顶之下。再往上,就连邪修自己都不愿再深入接近。   司青岚忧心忡忡道:“大师兄,今夜便要攻上山顶了吗?”   玄天观大弟子百里陵始终皱着眉, 心里虽明白时间不容耽搁,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我仍觉得似有圈套。自从容与君来后, 不知是否是我个人的错觉, 这些邪修的抵挡瞬间小了许多, 甚至像是在……放任我们攻上浮幽山。”   大多数人深有同感,闻言纷纷点头。   他们最有体悟, 明明之前邪修们还虐得他们不浅, 容与君一来, 便一夜之间成了这般不禁打的模样。   有人试探出声:“难不成他们听说容与君到来, 便士气大降了?”   “呵呵。”随逐冷笑一声, “虽有这个可能,但凭邪修对他们那位主上的忠心,何至于打也没打,便怂成这副模样?”   “反正——”随逐看向自家大师兄,拱手一揖,“大师兄,我不建议今夜便莽撞攻上山顶。”   纳兰泱露出不赞成的神色:“濯缨君,不说每过一日那禁阵怨气便愈发浓重,就说我等聚集于此的目的——早晚都会攻上山顶,纵使邪道藏有阴谋,你我难道便甘心畏缩于此?”   因有容与君在,大部分人腰杆皆挺直起来:“是这个道理!管他阳谋阴谋,有容与君在,我等还会怕了他去?”   司青岚亦道:“每拖上一日,便不知师父与阿一他们会遭遇什么不测,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最终,众人的目光一起聚集在容与君一人身上。   但见他收回眺望山顶的眸光,眼睑垂下似有若无的阴影,辨不清情绪地投向众人,点了点下颌:“今夜,便攻上山顶。”   一锤定音。   众人无不拱手应是。   ——   决战前的午后,清都山营帐内,一众弟子商议今晚如何行动。   商议结束后,云倏单独留下了司青岚与随逐。   二人有些不解,只以为大师兄有什么别的吩咐,却见大师兄屡次欲开口都咽了回去,斟酌一番后才道:“这次伐魔之征,你二人都做得很好,尽到了作为师姐师兄的责任,尽可能照顾到了门内所有弟子。”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随逐摸着脑袋:“大师兄,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您突然这么夸我们——啧,这不是惊喜是惊吓啊!”   云倏抬起眼皮,冷冷瞥他一眼,眼神很不客气。   随逐立即怂道:“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等山猪吃不了细糠……”   司青岚即刻撇清关系:“那是你,老三,可别拉上我。”   云倏斟词酌句,继续道:“往后,也得靠你们担负起师门的责任,这很辛苦,但我相信你们定能做得很好。”   随逐:“大师兄……为何你这话,像在与我们告别似的?”   司青岚想得更多:“难道您已预料到,这次攻上山顶会……”   大师兄摆摆手,淡道:“无他,只是随口叮嘱两句罢了。”   “说起来,”随逐忽然摸着下颌,“两月多前,九九也曾说过这些怪话,神色与此刻的大师兄竟相差无二。”   云倏一怔,眸底划过一丝意外。   “阿一,也这么说过?”   随逐笃定地点头,云倏露出恍然思索的表情。   司青岚是清楚二人关系的那个人。她心头那股隐隐不好的预感愈发加重,看向大师兄,屡次欲开口,又迫于他实在平静的表情说不出口。   临出帐时,司青岚走在最后头。   沉思中的大师兄忽然唤了她一声,司青岚脚步一停,不解地转过头。   大师兄端坐于席上,一如平常。   夕阳自帐外斜入,灿烂的暮色披上他扛负过多的双肩,而那张眉高目深的脸,却久久沉默在阴影里。   “阿岚。”   他声音轻如余晖下飘扬里的烟尘。   “请替我看顾阿一。”   “不必看顾太多。”云倏垂下眼睑,遮掩深色的眸,“他一向是个很懂事、很坚强的孩子,无论什么也压不倒他。只是偶尔累了,也需要有人陪伴。”   司青岚忽觉喉头一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慢慢地,她只得说:“我会的。”   ——   攻上浮幽山顶时,虽遇到的抵挡增大,但仍在天未亮时成功杀了上去。   满地的血阵令人心惊,浓浊的怨气几乎令正道修士窒息。   众修士都在为首者指挥下退了下去。胆敢踏足山顶之地的,寥寥无几。   云倏嘱托了纳兰泱几句,见她郑重点头,方才提剑,孤身赴往山顶。   气氛一时萧然。   夜色中,众修士与不再抵抗的邪修们杵在山腰,无人多话,皆安安静静地望着那位白衣持剑的道士上山。   白色在浓黑中尤为扎眼,随阴风翻卷,似为谁招魂的灵幡,在沉沉天幕下渐行渐远。   这时众修士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回头去看,竟是业尘子、笑尘子一行人赶了回来。   笑尘子气也没喘匀,逮着随逐便问:“你大师兄上去了?”   “啊。”随逐有点懵,“刚上去的——师父,你们怎么逃出来的?九九呢?怎么不见九九?”   业尘子被百里陵扶着,额头渗着点剧烈赶路后的汗:“我们修为还被异数封着,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带我们在不渡界逛了几圈,便放我们出来了……”   “异数……”纳兰泱顿了顿,犹疑道,“异数真是……”   业尘子冷笑一声。   千华子忙打断道:“你们哪个知道,现在山顶怎么样了?”   众修士齐齐摇头。   这时一道声音从后面悠悠传来:“想知道山顶怎么样了?早说啊,求求我们,不就给你们看咯?”   这话可真不客气。   修士们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地望去,却又都哑了。   紧随笑尘子而来的说话者,只是个残魂一般的小男孩。   但他身后,却跟着长乩、吹盏和言弃三位邪道中的大佬。有这三位在,无论这小屁孩说话有多欠收拾,天底下有几人能奈何他?   众修士纷纷警惕摆出法器。   笑尘子却摆摆手,止住众人:“好啦好啦,先放下法器,他们眼下没有恶意……”   众人将信将疑,望向业尘子,却见这位意外地也没多说什么。   赤混有三个“小辈”当护法,胆子大得很,正想再刺对面几句,长乩便先抬手施出一道黑雾,雾气盘旋半空,缓缓展开一道画面。   众人抬头诧异,正是山顶的画面。   “这便是传闻中的禁阵吗?”百里陵望着那连绵山顶的血色线条,咋舌不已。   “好浓的怨气!”纳兰泱皱眉。   画面是从上空俯视的,由于空中游荡的怨灵及浓雾一般厚的怨气,画面中的人并望不清。只隐隐辨出,那人一袭黑衣,盘膝坐于蔓延的血线最终收拢的地方——禁阵的最中心。   人群中的步九八悄悄揪紧九七的衣角。   “九七,”步九八压低声音,“我怎么觉得,那人怎么身形有点像九九?”   叶聆风蹙着眉不说话。   其实,在发现九九没有跟随师父他们回来后,已经有修士议论开了。   不过,到了眼下,这些议论声再如何大,也影响不了山顶正发生的事。   画面中,只见浓雾般笼罩的怨气下,那抹白色渐渐行近,最终停在禁阵中心几步之遥处。   禁阵中心的黑衣男子便抬头,默默望向他。   不知为何,即使看不分明,众人亦感受到了那道眼神的平静。   也许,情绪是真的能感染人的。明明白衣的容与君只是站着,投去同样平静的目光,那股无由来从他们身上升起的悲伤气息,连隔了一层画面的众人都能似有若无地感受到。   那股悲伤太过绝望,仿佛天定,仿佛流水东逝、夕阳归山不可逆转。   而他们二人,即使修为无边,到头来也只是两尾翻不出大江大河的小鱼。   终究站到了注定的位置上,上演这出供外人观赏的戏码。   众掌门中的郑允珏,袖下缓缓攥紧指尖。舟遥兄,你和容与君决定好了吗?是你,还是他?   染霄子也收敛那股什么也不在意的神情,眸色专注地望着画面。尊神,我提前告知了衣轻飏真相,是否便能挽救您?   无一人言语,连同画面中的二人。   忽然,有修士惶然指向星空:“快看!那里有道裂口!”   那道寻常修士望不见的天际裂口,到了此刻也加快撕裂的速度。   仿佛催促一般,画面中二人忽然一起动作。   云倏执剑而上,黑衣男子同时取一柄剑身玄黑的剑刃,挡了上去。   双方浩瀚的灵力与怨力陡然相撞,犹如两股不相融的大浪,在相撞的瞬间便掀起惊涛骇浪。山顶瞬息飞沙走石,空中浓浊的怨气被激荡的剑势横劈了一刀般,荡出一段空白。   借由这段空白,众人看清了画面中二人的脸。   瞬间骇然之声四起:   “衣道友?!”   “衣舟遥?!”   “九九师叔?!”   竟真应了玄天观的卜算。   顾不上众人的骇然,山顶已因二人的对战被搅得天翻地覆,不时传来轰隆炸裂的声音,整个浮幽山似乎都在摇晃。   为避免殃及底下的无辜修士,掌门们指挥着门下弟子们速速撤到山下。邪修们也在长乩等人指挥下撤退。   在山顶战得昏天黑地时,唯有构成禁阵的那无数道血线,依然清晰无比,仿佛大地鲜活的脉络,刻进了土壤里。   众人各自提着一口气,胆战心惊地望着画面。   衣舟遥……哦不,异数,实力竟丝毫不下容与君!   二人究竟谁胜谁负,竟难以看出。   天际那道缝隙越来越撕裂。   有人指着大喊:“那就是大劫吗?!”   可那是大劫,异数又是什么,预言又是什么?   又一阵炸裂的巨响后,禁阵中央嵌出一道深坑,烟尘激荡。绕指柔的剑光连同其主人,一起短暂消失在四周的烟尘中。   云倏在深坑之中长身而立,持守一剑,眸光警觉地瞥过四周。冷淡的眼尾微眯,因而显出一股凌厉来。   忽然,烟尘中玄黑剑光一动。   正道皆为容与君提了一口气。   云倏淡薄的眼睑轻轻一抬,凛然扫向那道剑光来处,手中守一剑却不知为何,抬起时忽慢了一步。   对上寻常人或许不会如何,但对手实力不在他之下,慢了一步便往往意味着……生死之隔了。   绕指柔毫不留情地直掠而来,削去云倏颈侧一绺散下的发丝,有修士已不忍地闭紧双眼——   削去的发丝在剑风中飞去。   绕指柔却堪堪停在胸口一指之距。   隔着布料,云倏感到上辈子那道剑伤隐隐发痛。   衣轻飏弯眼似轻轻笑了下:“大师兄,和上辈子一样,又来这套吗?”   避开胸膛,绕指柔漫不经心地斜上,云倏蓦地睁开双眼,神色意外地望来。木簪已被一剑轻轻挑出,道士髻瞬间散乱,他的长发倾泻下来。   “阿一,为何——”   为何不按说好的来?   衣轻飏截断他的话,语气轻飘飘:“因为,我反悔了。”   “……”   不及云倏有何回应,衣轻飏攥紧绕指柔,一剑紧跟一剑地不留空隙袭来,云倏只得一剑又一剑地回挡。   正待再找第二个机会,忽感受到一股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云倏抬眼望去。   衣轻飏却回避他目光似的,用眼睛笑了笑。   那笑意深处,似乎藏了别的意味。   云倏却来不及深思,绕指柔的攻击实在太密,出剑极快,偏偏又都朝着斜侧方而来,看似凌厉密集,却不会致命。   突然,绕指柔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袭来。   依旧不致命,云倏便下意识抬起守一剑挡去。   出剑时,他才发觉,因绕指柔这过于刁钻的角度,导致他提剑去挡时,更像在抬剑去刺。   眼皮猛然一跳,一种极其猛烈的预感忽然涌上云倏心头。   却是收剑不及。   噗嗤——   绕指柔脱手,伴随它哐当落地,同时传来剑入血肉的声音。   画面外众人同时怔住。   实在太过突然。   明明方才二人还战得不分上下,谁能料到下一瞬,绕指柔便故意一般脱了手,守一剑直直刺入了衣轻飏的胸膛。   正道都不知自己该不该欢呼。   “九九——”清都山那头,步九八与叶九七同时一声哀呼。司青岚更是呆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云倏面色空白,指尖发颤,欲拔剑却被对方死死摁住。   “阿一……”   他怔忡低喃,“不要……”   “放手……”   更似无助地哀求。   “快放手……”   七件神器及天下人的怨气,皆汇聚于衣轻飏一人身上,因这一剑一夕爆发。在众人骇然之际,那些怨气形成的玄色光团,竟从他身上一点点飘出,飘往上空,填补那道缝隙。   在怨气集于衣轻飏一人之上时,他已凭一人之力弥补了阴阳失衡。   守一剑本为封印怨气的上古神器,却为天道净化,成了天地间至纯至阳之剑。   衣轻飏身上的怨气,正经这一剑慢慢消亡。   怨气承载着他的神魂,一并随风往天际消散。   自此,从天地开辟以外,动辄以人间覆灭为代价才得以渡过的天地大劫,终于仅以一人为代价和平渡过。   看着这一幕,众修士忽地哑声恍然。   怎么看都是……异数的怨气,在填补那道不知名的缝隙。   难道,他是在挽救天地存亡不成?   笑尘子叹了口气:“郑掌门,事到如今,你便将一切告诉我们吧。”   郑允珏闭了闭眼,良久后,缓缓将真相一一道来。   他先冷冷一笑道:“天道钦定的救世之人,本就是衣舟遥啊。”   ……   而此时的云倏,紧拥着怀里体温不断消失的阿一,崩溃地跪倒在地。   “大师兄。”衣轻飏勉强笑着,艰难地对着他的唇角亲亲蹭蹭,“咱们也算一剑还一剑了,以后……可不许谁还觉得亏欠对方。”   “为什么……”   云倏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耳膜剧烈地嗡鸣,背脊打着抖,搂紧他的双手在不受控地发颤,似乎害怕稍松一下手,怀中人便被别的什么东西无情地夺去。   “为什么不听我的……”   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总是留不住。他最爱的,他最想要的,永远留不住。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总是一次次一次次地,将他从自己手中夺走。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苍再度将他带走,永远无能为力。   “阿一,就一次,一次机会……”   “让我不要再看着你先我而去,让我看着你活下来好吗……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八世轮回,一次也没有。   或许正因他如此无能,眼下他的阿一连神魂也不愿为他留下,不愿再重入下一世的轮回。   “为什么……”泪水一滴滴落下,云倏声音低涩暗哑,“为什么,一次机会也不愿意留给我……”   衣轻飏故作轻松地抬手,指尖抚过他的泪痕。   “大师兄,因为我们总是在失去啊。”   “我不断失去你,你又不断失去我,我们谁都再不能承受失去对方。”他喟然一叹,“所以,你就原谅我这一回,把最后一次机会留给我,好吗。”   云倏捧着他的手不住摇头。   衣轻飏抚过云倏的面庞,眸光温柔至极。   “我不会有事的,大师兄……填补天际的怨气并不属于我,我的神魂只是暂时随它们而去,在外面游荡几圈,最终还是会乖乖回到你身边的。”   他攥着云倏的手,摁在自己渐渐放缓跳动的心口。   “大师兄,你便是我的归处。”   “就算我的神魂再经几轮转世,兜兜转转,也会寻到归家的路。”   当初他名字中的归去来兮,今朝终于归矣。   天地之大,只有他是他的家。   衣轻飏额头紧贴着他。   “我不想再失去你,便只有助天尊修成他的大道。”   山下众人同时瞧见,缝隙弥补时已是天亮,天光大明时,云霄深处出现几位凡人飞升时才会接引的仙使。   仙使在云上向云倏恭敬行礼。   “神君,恭贺您斩杀异数,天尊特遣我等前来,接引您回归三清境。”   “去吧,大师兄。”衣轻飏唇角弯起淡淡的笑,“记住我之前的话。”   他又轻轻吻着他唇角:“不要再难过……不然,我会生气,然后多在外面鬼混几日,晚些日子才来见你……”   云倏拥紧他,在众人与仙使的目光之下,与他迫切接吻,主动地索取及缠绵。   可惜那线条漂亮的双唇,再染不上他的温度。   “我会等你。”   他定定地盯着衣轻飏的眼睛。   “无论多久,无论多少个轮回,我都会等你。”   衣轻飏下颌搭在他肩头,嗯嗯嗯地应答,声音却越来越小。   云倏一直重复着“我会等你”,既是说给自己听,也是叫阿一永远记住——无论多少个轮回,无论他在哪,无论他成为了谁,都要记得,他还没回家。   他只是在这世间游荡与流浪。   有个人,一直在等他。   衣轻飏不厌其烦地嗯嗯应答着。   直到他搭在他肩头的脖颈软了下去,歪进了他怀里,面容像精致又安静的画中人。   云倏垂着眸,似乎连眨一下眼都不舍得。   怀中人紧闭双眼,第一次带着如此平和的表情面对死亡,仿佛只是陷入熟睡一般。   良久以后。   云倏慢慢俯身,在那命运落定的眉间一点红痣上,落下了一吻。   这一吻虔诚之至,犹如当年问道。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么小二郎 6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问我道|五   三清境一切如旧。   云倏一路行来, 各路神仙于道旁朝他长揖,口呼恭贺神君。   一切甚至给他一种错觉, 人间这三百年不过一场大梦, 于这片化外之地仅仅三度眨眼的工夫,什么也没改变。   上辈子阿一曾为炼制禁阵、入三清境问道耗费毕生心血,却最终只是被人联手利用。这一世, 阿一炼制的禁阵, 到头来却送他回了三清境。   云倏并未拾起掉落浮幽山顶的木簪,一路散发乱袍, 长发遮掩了面无表情的半张脸, 如雪的衣角也沾染泥土与鲜血,毫无往日玄微的仪态。   神仙们眼望他的背影, 无言却步。   云倏甚至还铁钳般死死攥着守一剑,那只握守一剑捅入爱人胸膛的手似乎废了般,一动不动,剑尖的血早已凝结。   这一幕,不似去问道, 更似……向天尊讨总账。   白玉铺砌的仙路渐渐断绝。   云倏抬首,阵阵清风拂面, 披散的发梢扬起, 露出那只被遮掩的冷冽眸子。云絮不时自他身畔游动而过, 青空如洗,琉璃瓶中的一泓水般剔透明澈, 甚至倒映着他的影子。   那倒影中的他神情平淡如水, 无欲无求, 目光玄妙似道本身。   云倏便知道, 那并非真正的他。   “师尊。”他静静低下眼睑。   脚下的青云似流水潺潺游动, 化作一黑一白的阴阳图,云倏恰巧身处黑色的一端。倒影自青空中越走越近,在白色一端站定。   “万万年前,天地初辟后,残余的阳清之气渐渐化身为你。”倒影抬袖,指尖凝聚出一滴剔透的水珠,“你便似这滴水,干净如白纸,尚未画上任何痕迹。”   云倏一双眸透过散乱的发丝望着他。   “可这样的你,因为一开始便过“空”,反而修不成任何道。”   倒影慢慢翻过指尖,那滴水落下,不知将坠落凡间的何处,“唯有下凡历经数劫,才能体悟“世间万物皆空,唯其空,才能包容万物”的道理。”   “于是你修道行三千二百劫,得三千二百元神,始证天道,号曰无上洞虚。”   云倏眸底颤动,虽然曾经便有所揣测,但如今真正听闻,仍然……不知该如何反应。   “尊神,”倒影微微低下头,“我便是你三千一百九九元神的总化身。千年前你亲设这场天地大局,分出自己这缕主元神,化作神君玄微,从那时起,我便在三清境之上等待——”   “等待你问得最后的大道,最终回归三清境。”   云倏慢慢动了动唇,却没能发出一个音。麻木的指尖略一抽动,手中攥得已无感觉的守一剑哐当落地。   云倏慢半拍僵硬地低下头,盯着剑尖已经干涸的血。   “一切都是我设的局……”   他不皂色的眸底透着深深的茫然,像一个刚到世间未知事的懵懂孩童。   “是我……对他做了那一切……”   “从眼下的结局来看,你的决定是对的不是吗?”倒影不含感情道,“你仅仅舍弃了一个,便拯救了余下所有人,打破了万万年以来天地大劫必定要牺牲天下苍生的命定规律——这是你一直想做到的。”   “况且,”倒影稍顿,“牺牲的那一个,也为了你,出于绝对的自愿。”   云倏缓缓跪倒在地,捂住乱发与脸庞,嘶哑地发出无意义的低吼声。   空旷的天地间,无人回应他。   或者说,只有他自己在回答他。   倒影无悲无喜地继续:“伐魔之征前,衣轻飏曾在天尊观寻到我,质问你我究竟谁为本谁为末。我想,那时他便已经猜到了所有。”   阿一的不对劲……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吗?   云倏难以确定,他头疼欲裂,脑中一片混沌,仿佛一息之间整个人从头到尾骨头打碎,然后被另一个他重铸成一个他也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要怎么做?怎么接受?   是曾经的他,亲自设下这样的局。   是他早在真正认识阿一前,便将他亲手抛弃了。   冥冥之中,因果便因此循环至他身上。他亲手抛弃的那个凡人,未来将成为他至爱之人。   而等他发现这份爱时,却早在一开始,便亲手为他们写下了命定的结局。   “尊神,”倒影全然无视了他的崩溃,“我等了千年,终于等到你的回归。”   “如今,你能告诉我们——那个答案了吗?”   云倏慢慢抬头,过于痛苦的情绪充斥着识海,令他听清了另一个他的话,却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答案?   他麻木地重复着这个字眼。什么答案?   为了什么答案,他因苍生一次次抛弃了阿一?   脑海中不断闪过阿一神魂俱散前对他说过的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在眼前放大。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耳畔重复。   忽然,云倏痛苦的思绪骤然停下。   停在那句“去吧,大师兄。记住我之前的话。”   之前的话?哪句话?   阿一说过的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楚。可那一刻,首先涌上心头的,却是这一世伐魔之征他闭关前,阿一没头没脑说的那句:   “无论大师兄选择什么,我都会以命追随。”   “因为你便是我的道啊,”记忆里他的阿一用眼睛笑起来,“是我这样的人,活着的全部意义。”   ——无论他选择什么?   云倏此刻终于明白了,所谓的选择,到底指什么。   他双手埋住脸,背脊再也撑不住,彻底失控一般,单薄的双肩剧烈颤动起来。披散的乱发随他颤抖的动作起伏,崩溃无法用言语形容。   那股自厌自恶的情绪甚至令他想亲手活剐了自己,用那阵肉/体的痛苦来压倒心脏的剧烈抽搐,用自罚来体悟他的爱人八百年来一丁点的痛。   可紧接着,阿一临走前的下一句话便萦绕在他耳边。   “不要再难过……不然,我会生气,然后多在外面鬼混几日,晚些日子才来见你……”   他叫他不要难过。   不然他会生气的。   云倏仰起脸,乱发从他脸侧滑下,露出那张痛苦至极的脸,双手摁住胸膛无意义地嘶吼。   倒影仍然无悲无喜地俯视着他,视他的痛苦如无物。   “尊神,你的答案是什么?”   他仍然不厌其烦地问。   “你回到三清境,究竟为我们带来了什么答案?”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云倏的双肩不再颤抖,他在竭力将那股痛苦压制下去。阿一的神魂定在天地间何处注视着他,他知道,如果他继续失控下去,阿一定会生气,然后躲起来不再见他。   云倏的自制力一向很强。   或者说,他惯于忍受痛苦。   八百年已走了过来,不差这最后一刻,不能再惹阿一难过……   云倏的声线渐渐恢复平静,脸上也挂回那副冷漠的神色。   “我曾经两次选择抛弃他。”云倏的声音仍有些哑涩,“一是十六万年前那次大劫,二是千年前决定设局时。”   他的记忆大概留在了另一个他身上,云倏对这两次选择都毫无印象。但他能够理解,那是出于怎样的心境做出的选择。   云倏静静地说给自己听:“他不该被放上这项选择的一端,是我将他放了上去,如今用我来弥补他,是理所应当的。”   倒影问:“那又一个十六万年后呢?”   “若做一个修得大道、毫无私心的神,需要牺牲一个他。”云倏抬眼望着自己,眸中澄澈无任何阴霾或纠结,是直白且笃定的,“那我宁愿做一个凡夫俗子,永远问不得真正的道。”   “……”   倒影静了静,又问:“若那个“他”,换作另一个人呢?”   云倏毫不迟疑:“若要牺牲一个无辜之人,那么,那人为何不能是我?”   倒影:“因为你是无上洞虚天尊。”   “从今天起,”云倏道,“我不是了。”   “也许,”云倏又顿了顿,“我早就不是了。”   倒影垂下眼睑,平静地俯视着他:“你失败了。千年前你亲手设的局,为你自己亲手打破。”   “但又恭贺你。”倒影又道,“大道三千,你最终还是认定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   二人静默地对望着自己,熟悉的同一张脸,却早就是陌生的两个人。   云倏向他点了点头以示告别,撑起守一剑站起。   又听倒影兀自喃喃道:“千年前,你我元神分离之际,我曾经问你,如果你失败了,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云倏脚步一停,转头看去。   倒影自顾自道:“你当时回答,我不会失败。无论是决定无情成神,或是有情成人,你终究会求仁得仁。”   “如今你求情得情,也即是求仁得仁了。可是,却不再适合当一个神了——”   “去吧,玄微。”天尊轻轻一拂袖,目光淡淡又似包容万物,如同对待一个自己的孩子。   “回到你的凡间去吧。”   白鹤展翅,夹杂带着湿气的许许清风,拂乱云倏发丝些许。   同三百年前一般,那双俯瞰众生的手轻轻一翻,玄微向下仰倒坠落云中。   只是,这次却是“回去”。   天生神明轻盈的灵识自甘堕入厚重的大地,做一个有情有欲的凡夫俗子。   从此以后,他不再问道。   却又问得了道。   ——   云倏回到清都山时已是初春。   云台满树梨花正浓,亭亭如盖,恍如撑起了大片的云,满庭院氤氲着香雪海的气息。   这场闹剧般的伐魔之征早在上个冬天结束。清都山的一切在初春有条不紊地恢复,所有弟子见到大师兄回来时都是兴奋的,可眼神在望到大师兄空荡荡的背后时,却又同时沉默了下去。   很快又掩饰着那份失落般,故意乐哈哈地开些玩笑,试图转移大师兄的注意力。   知道他回来时,不止玄门几位掌门赶来探望,连不渡界也来了人。   吹盏见到了云台房间里,沉睡般躺着的爹爹。   身体保留得很完整,连胸膛那处剑伤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抹去了,脸上挂着好没心没肺的淡淡笑容,如平常睡熟了般。   面对沉默坐在爹爹身边替他擦手擦脸的容与君,吹盏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从私心来讲,她不希望爹爹最爱的人将爹爹慢慢遗忘。可从另一重私心出发,容与君亦是她敬爱的人,且她相信爹爹也并不愿见到容与君这副模样。   可云倏又过于平静。   没有大起大伏的痛苦,也没有压抑难耐的悲伤。他现在这副模样,仿佛将伐魔之征前衣轻飏的状态搬到了自己身上。   ——一夜之间,像是认清了什么,因这份失去却又得以圆满,表现出一种愈显通透和包容的镇静。而又因这份镇静,让人难以猜到,他心中到底想的什么。   司青岚来时,大师兄正在榻旁给绕指柔擦洗剑身。   司青岚站在那,默默望了几眼熟睡般的阿一,轻轻说:“在决战前,阿一也曾跟我说过,请我以后代他看顾你。”   云倏擦剑的手一顿,眼皮不抬,却轻微颤动了一下。   司青岚弯起唇角浅浅地笑起来:“他说啊,大师兄是个坚韧过头的人,不必看顾过多。可有时,大师兄把那份坚韧当作太过理所应当的事,往往忽略了自己也有需要人陪伴的时候。”   “你们啊,”司青岚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跟别人说,反倒是这种话,说得如出一辙。”   云倏不言。   他一直如约等待。   他知道,阿一有时会对他耍滑头,但从不骗他。   到了这一年酷暑的夏天,云倏照常用灵力将自己的体温调至清凉,用双手捧着阿一的双手,想将这份清凉,像以前那般送到他手上。   可触碰到他的肌肤时,云倏才为那份沁人的冰凉惊醒。   阿一……现在不需要了啊。   云倏不再用灵力调节,他将温暖的身体轻轻趴伏在阿一身上。   眼前似乎又出现,以往在房间避暑的日子,还有阿一的亲亲抱抱三十遍。   幼稚……又可爱。   那年秋天,云倏将阿一落满灰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都有条有理地摆放好。   在给自己房间打扫时,云倏在床底下自己私藏的话本里,发现了以前阿一寄给冤大头兄的信。   【唉,冤兄,总而言之,我也并不想逼他这般紧。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过分,他那模样总让人瞧着心疼……有如此一人,若冤兄是我,可愿满足于当下否?】   【各事安适,顺颂时祺。衣轻飏。】   信的位置……似乎移动过了。   云倏记得很清楚,原来的信不是夹在这页的。   难道,阿一翻到过了?   云倏忍不住唇角微弯,他几乎能想象得到,阿一因读到自己写的信尴尬得耳朵尖烧红的画面。   很……好看。   云倏轻轻咳了咳,将这封黑历史折好,宝贝似的放回去。   入冬,清都山飘下第一场雪时,云倏收到了郑允珏的来信。   郑允珏已决定,来年春天便回三清境。郑掌门还在信中一如既往地自嘲,真正的神仙都不做神仙了,只有他这个冒牌的神仙,最终走得更远,更坚决。   云倏垂眸,将视线移向怀中紧阖双眸、安静睡着的阿一。忽然想到,是否因自己太过沉溺于过去,所以阿一才迟迟不肯回家?   翌年初春,云倏决定去各处游历,降妖除魔的同时将阿一曾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沉睡的阿一,终究被他葬在了山脚下。   云倏与笑尘子、司青岚及清都山众人,默默看着黄土一点点掩埋阿一的身体,最终入土为安,立碑一块。   这一世,还是不得不撒手了。   而后云倏便开始了自己的游历。   一路走来,其实很少见到邪修作乱。不渡界和玄门在伐魔之征后便定下约定,正邪两道在两界互不干扰,和平相处。若有谁贸然来到对方的地盘伤及无辜之人性命,正邪两道都将自清门户,以警告手下正邪修士。   云倏先去终南山送别了飞升的郑掌门,又在京师撞见了打着除妖任务的幌子、实则正在玄天观混吃混喝的叶九七、步九八一行人。   步九八当时正在客栈窗边,拎着一个大鸡腿大快朵颐,瞧见街头背着剑冷脸走来的大师兄,啪嗒一声,大鸡腿就吓得掉桌上了。   百里陵正给九八他们当游玩的向导,瞧见容与君时,也傻了。   步九八一个劲揪旁边的叶聆风:“九七九七,我没认错吧?大、大大大师兄真的出门啦?!”   叶九七也很懵:“是……大师兄叭?”   云倏从窗外给俩人一人一个脑瓜崩,“今日是门内的斋戒之日,身为弟子无论如何也不该……”看着二人苦兮兮的脸,他突然转了个话头,“但既不是在清都山上,这回就算了。”   九七和九八如蒙大赦。   云倏问他们接下来去哪。   步九八便答:“去不渡界逛逛啊,最近好多修士都去那里头游玩过了,虽说入场要花个五两银子,但有师门给出任务的弟子报销银子……”   叶聆风暗地猛掐九八,咋啥都敢跟大师兄说?   幸好大师兄的注意力被不渡界吸引了,没在意九八后面那句,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个想法倒很好。”   叶聆风忙道:“听说是那个魔尊长乩出的主意呢,大师兄要去逛逛吗?”   步九八便道:“不渡界是九九创的,大师兄能没去看——”   说着步九八猛然一滞,这回不用叶聆风提醒,他自己也知道什么该提什么不该提了。   大师兄的神色却如常:“你们去吧,我便不去了。”   后来云倏又去了岭南一趟,甚至坐船渡了海,去了最南边的琼州一趟。从海外再回岭南时,便已是又一个秋天了。   在罗浮宫山脚下的书铺,他读到了署名染霄子的话本。在茶肆,他也听到说书人在讲话本里的故事。故事里的阿一,是一个正道人人称颂的命定救世之人。   云倏回了清都山。   那时,他幻想看见活蹦乱跳的阿一从山阶下蹦下,朝他奔过来。可现实仍旧是一冢一墓碑而已。   坟茔前有许多正道邪道自发送来的祭品。   新鲜的果子,烈酒,还有甜饼。   那夜,云倏靠在墓碑前歇了一宿。   他曾无数次后悔,是否不该将阿一葬入地下。又无数次想象,他一个人躺在那该有多冷。可阿一的神魂已经散去,那的确只是尸首一具,是他的阿一,又再也不是他的阿一了。   清都山一切依旧。   今年又收了一批新弟子,云倏为他们上了几个月的剑术入门课。   他们有些人,似阿一那般有天赋。也有些人,似阿一那般贪玩好耍,又勤奋刻苦。   新的一年到来时,云倏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游历。   他来到西北,给南晋大将军解轻舟扫墓时,才知道河西多出了个秘境,许多年轻弟子都跑来河西历练。   楚沧澜也领着鹤鸣山的弟子来了此地。奇怪的是,长乩也跟在楚沧澜身边,照看那些鹤鸣山的弟子。那些年轻弟子则更奇怪,对待长乩便像对待师兄一般。   还遇到了罗浮宫的染霄子和沐青。   沐青将一块残余的通天神树交给了云倏,说是当年给自己铸造新身体时,通天神树并未用完。   云倏攥紧那块通天神树,久久不言。   犹豫过一段时日,他终究还是将那块神树木放置不管。   神树做成的躯体比不上肉身,云倏不愿拔苗助长。他相信自己可以等,再等一百年,等两百年三百年,等来一个完完整整的阿一。   他要完完整整地与他相遇,相识,再相爱。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   第四年,云倏照旧给新弟子上几月课,剩下的日子便在各地游历。   第五年、第六年……照旧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找谁。   玄天观的业尘子,甚至为衣轻飏的转世卜了好几次卦。可惜这次“异数”神魂四散,完全失去了转世的迹象,魂魄几时能聚成整体尚且不知,何谈转世。   第十年。   第二十年。   就连司青岚都双眸渐黯淡,失去了希望,云倏仍旧没有改变。   一如既往地上课,游历,上课,游历……   第二十九年后,三十年一度的天阶大会再度开启。   这一届的天阶大会地点在玉妙宫。   云倏本在游历中,却被纳兰泱连连邀约,实在无法拒绝,便只好去了一趟。   西山脚下,云倏坐在茶肆里目光淡淡,落在窗外来来往往的年轻玄门弟子身上,却不曾为一人停留目光。   三十年一轮换,上一届天阶大会的参赛弟子,如今都成了领着弟子来参赛的师兄师叔。其中不乏云倏也认识的熟面孔,见到云倏时,还远远低头以示敬意。   人声喧闹,年轻弟子们充满活力,叽叽喳喳个不停。   街边杂糅着各种叫卖声,云倏还是耳尖地听见了叫卖宫廷糕点玉露团的声音。   将铜板搁在桌上,云倏拣起桌边的守一剑,往叫卖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迎面走来一群白衣弟子服的年轻一辈,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江南风物。   听他们口吻,似是出自最西边昆仑山的一个小门派。个个白衣如雪,的确是昆仑山那边的门派常用的弟子服。   云倏却很久没再穿过纯白的衣服了。   他只是淡淡撩起眼皮,不在意地瞥了一眼。   擦肩而过时,忽听其中一个弟子转身招了下手:“阿一!买个点心而已,你要把摊子都买走嘛——”   云倏蓦地僵在人群中,脚步凝滞。   他不敢确定是不是同名,也因为失望过太多次,甚至不敢第一时间去确认。   又听一个干净利落的少年声音:“马上就好!来啦来啦——”   在听清那道声音时,云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耳膜不受控地嗡鸣,与这世界仿佛隔了一道厚厚的壁障,失去了准确的感知一般。   眼前闪过一道奔跑而来的白衣少年身影。   双手都提满点心,活像进货去了。   “阿……”   云倏动了动苍白的唇,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至极。   眼见那容貌漂亮到张扬的少年与他擦肩而过,云倏终于吐了那口滞住的气,麻木的四肢一瞬间恢复力气。   转身欲不顾一切追上时,却见那美少年正停在自己身后,歪了下头:“这位……前辈?你方才一直盯着我,是也想吃这个吗?”   少年提了提手中的纸袋。   “我……”   云倏感觉自己呼吸有些艰难,想要快点说话,可越想说越组织不了语言。   少年便自顾自拆出一块:“我将他家的玉露团都买光了,前辈你来晚一步了。喏,看你跟我一样喜欢甜食,就送你一块叭。”   玉露团递到面前。   云倏盯着那只熟悉的左手,这只手的每处骨节,他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   少年见他不接,纤长的眼睫扇了几下:“不够吗?”   他想了想,忍痛将整个一袋递出去:“要付银子的哦,前辈。”   云倏下意识接过那袋点心,将甜腻腻的玉露团直直塞进了嘴里,眼睛却一转不转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也许因确认过这不是幻象,也许仅仅因一块他不喜欢的甜食下肚,云倏终于能正常说出话,但他自己也没想到,脱口便是一句:“我心悦你,做我道侣可好?”   少年数剩下还有几袋的手一顿,抬头望了过去。   眼底滑过不明意义的光。   云倏自觉失言,找补道:“我们……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你再考虑一下这件事。”   少年换了副认真的神色:“可你还没付我银子。”   云倏怔了一下,哦了一声,低头翻袖中银子。   可惜,只翻出几个铜版。   少年轻轻伸手,扯着他的袖子,忽然弯起眼笑了起来:“我还欠你一大笔银子呢,大师兄,说让你付是哄你的啊。”   “怎么样?”少年顺势攥住他手心,求夸奖似的软着声音,“我刚才装得像吗,大师兄?”   “阿一……”   云倏怔怔的,快分不清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声音干涩。   “你……还记得?”   少年垂下眼帘,执起他手,眸光温柔至极地印上一吻。   “抱歉,大师兄,我回来晚了。”   “……”云倏猛地将眼前人拥入怀中,不顾四周来往的路人投来的目光,力道紧紧的,像在拼命确认怀里的人不会再消失。   衣轻飏贴着他耳朵亲了亲,“大师兄,严格来说,我这不叫转世。有点像你之前那样,无父无母忽然被投生在某个野外——我现在的师门,就是在昆仑山脚捡到我的。”   “只是那时我神魂未全,口不能言,神智痴傻,所以没能及时来找你。”   云倏脸色蓦地一沉,指尖探向他脉搏。   “现在没事了。”衣轻飏凑过去蹭蹭他唇角,撒娇的小动物似的,“我的神魂已经聚齐了,所以最近才刚刚恢复神智。”   云倏盯着他不断翕张的漂亮的唇,又向上移,怔怔盯着这张脸。   衣轻飏问他:“大师兄呢,大师兄怎么不在三清境?我还以为以后得飞升成仙,才能再见你。”   云倏回过神,眸光倒映着完整的他,垂眼静静道:“我已经不是神仙了。”   衣轻飏一愣,有些意外。   忽然在云倏不察时,揽住他的腰,用力抱起,抱着他在街中央转了一大圈。   昆仑山的同门们回来找人时,看见阿一抱着传闻中的那位容与君转圈,全都傻了。   衣轻飏却全然不察,纯粹地雀跃。   转够了,亲了亲大师兄的唇:“现在,大师兄和我都是寻常人了吗?”   云倏看着他的笑容,唇角也情不自禁染上笑意,嗓音稳稳地应答:“嗯。寻常人有的,我的阿一都会有了。”   衣轻飏也笑:“那当个凡人真不错啊。”   珍惜他们所能珍惜的,把握他们所能把握的,即使是两尾翻不出大江大浪的小鱼,两个逃不过爱恨束缚的凡夫俗子,也挺好的。   云倏眼神一暗,捏起阿一的下颌,不管不顾迫切地吻了上去。   这是极含私心的长吻。   明知周围无数玄门弟子停步来看,而他偏要故意昭示,眼前这个会笑会哭的完整的少年属于他一个人。   衣轻飏脸皮薄一些,拐了个弯将大师兄带进了旁边的小巷。   其他人便不敢来看。   却说步九八正领着清都山弟子住客栈,和叶聆风不时抱怨着,天阶大会的主办者玉妙宫掌门纳兰泱有多抠抠索索。   这头突然慌慌张张跑进一个小师侄。   “九八师叔!大事!发生大事啦!”   步九八漫不经心:“啥?”   小师侄:“容、容与君在大街上,和一个昆仑山的年轻弟子……咳,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还说——要他做自己的道侣!”   步九八:“……”   他第一反应。   九九脑袋有点绿啊?!   他又和九七茫然地对视一眼。   还是叶九七脑袋灵光一点,猛拍九八脑门一下,催道:“肯定是九九回来了!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看看?”   ……   至于清都山及整个天阶大会的鸡飞狗跳,那就是后话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小可爱们有想看的番外都可以提哦,我看看哪些写得出来,只不过番外可能更得慢些……   再写个几章就挂完结了吧。   有缘下本再见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可悠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孤独不在荒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星和 14瓶;月若流金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